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下)天漢雄風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巫蠱又生宮闈亂

卯時剛過,劉據早早動身,準備去赴早朝。 史良娣一邊吩咐宮娥伺候太子漱洗,一邊吩咐黃門準備車駕。劉據看著燈影中的她,心中就生出春水般的感動。 算起來史良娣陪伴他已度過了十六個春秋,她總是泰然地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安心地做個溫順的皇家兒媳。 有時候,劉據因與父皇之間的分歧而鬱悶煩躁時,反倒是她做了打開心結的鑰匙:“父皇一生,搏擊風雲,自然比殿下知道得多,殿下還需深解父皇的用意。只要父皇龍體康健,大漢江山永固,殿下就是終生做太子又有什麼呢?殿下如有諫言,不妨心平氣和地禀奏,父皇從諫如流,又如何會拒親子於千里之外呢?” 唉!她受母后的影響太深了。劉據總是這樣在心中不經意地想。 他穿戴整齊,史良娣又呈上銀耳湯:“今日早朝,殿下凡事一定謹言慎行,臣妾和進兒在宮中等殿下歸來。”

劉據點了點頭正準備出門,卻看見春香帶著一個黃門來了。 劉據問道:“母后有何旨意麼?” 春香道:“皇后凌晨起來,在神明台接了晨露,和了玉屑,此可清心明目,請殿下帶給皇上。” 劉據接過玉盞,正準備上車,春香又道:“殿下慢行!” “還有事麼?” “皇后要奴婢帶話給殿下,朝會上千萬不要與皇上發生齟齬,凡事要克制些。” “知道了!你轉告母后,本宮自有分寸。” 劉據的心伴隨著車轂的旋轉而忐忑不安。前些日子,詹事侯勇從外面回來,說他去上林苑辦事,不意馭手打了個盹,車駕駛上了馳道。待他急忙要馭手改道時,卻看見了水衡都尉江充在那裡。 “哎呀!你怎可如此疏忽?馳道乃天子專道,王侯將相猶不敢越過半步,何況你這個詹事?”劉據當時就如此斥責。

事情雖然過去了好些日子,可他不知道江充是否將此事告到皇上那裡。 昨日,皇上命鉤弋宮黃門總管蘇文傳來口諭,宣他前去朝見。他的心就一直不定,但願父皇不是為了越過馳道這事…… 而此刻,劉徹正在鉤弋宮前殿等候臣下的到來。 過了夏至,長安的氣候又進入暑季,劉徹正做著移駕甘泉宮的準備。 往年離京,依照慣例,他要在未央宮前殿召開御前會議安排朝事。可今年由於小恙不斷,且身骨日益沉重,朝會就不得不改在鉤弋宮舉行。 自徵和元年(公元前92年)以來,劉徹發現自己喜歡在回憶中打發時光了。 他會在批閱奏章的時候,忽然停下筆來,看見祖母太皇太后步履蹣跚地向他走來,那拐杖點擊殿磚,敲出清脆的節奏。 他會在暮色中,望著一點一點被蒼山吞沒的夕陽而歎息。這時候,母親王太后就會回到他的身邊,那雙憂鬱的眸子就像兒時一樣注視著他。

有時候,走在鉤弋宮的迴廊間,他會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口裡喊著——衛青、去病,你們說說,今日大軍可有捷報飛來啊?哼!他們——公孫賀、公孫敖、李廣利,一個個都不中用。看來這兵還是要二位愛卿來帶,朕才會放心啊! 這沒頭沒尾的話常常弄得包桑惶恐不安:“皇上!他們已走了多年了,而今都在茂陵呢!” “哦!他們都去了麼?都走了?他們為什麼要棄朕而去呢?”劉徹睜開迷離的雙眼,嘟噥著。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公孫賀呢?他不是丞相麼?怎麼也不來看朕?” 包桑的淚水此刻就在心底流淌了。唉!這是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皇上麼?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健忘了呢?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說老就老了喲! “皇上,公孫賀去年因為兒子公孫敬聲擅自挪用北軍軍資一千九百萬而被誅滅三族了,現今的丞相是劉屈髦啊!皇上難道忘記了?”

劉徹古怪地笑了笑道:“朕怎麼會忘記呢?那個公孫敬聲,說起來還是朕的親戚,竟然敢在甘泉宮的路上埋下人偶詛咒朕,他們父子死有餘辜!” 嗨!聽聽!包桑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會兒他又明白了。 他很欣慰,這些年后宮血案不斷,牽扯的中人何止千百,可他因為潔身自好而始終沒有離開過皇上。他寧願就這樣陪著皇上一直朝前走,直到有一天倒在人生的旅途中。 包桑這樣想著,就聞到風中飄來一陣蘭花的芬芳。他抬頭一看,原來是鉤弋夫人邁著輕盈的腳步過來了。 陽光給夫人水色的臉龐塗上清荷的粉嫩,使本來就很青春的皮膚益發白皙透亮。如果不是皇上到北方狩獵,這樣的女人在宮中是絕對找不到的。 “哦,是夫人到了。”包桑上前迎接。

鉤弋夫人莞爾一笑道:“皇上還在忙麼?” “正批閱奏章呢!” “本宮讓御膳房備了燕窩湯,給皇上補補身體。”說著,她就向身後招了招手,兩個宮娥捧著湯盞便走進來了。 “夫人對皇上體貼入微,令老奴感激涕零。請夫人去見皇上,老奴就在外邊守著。”說著,包桑很知趣地出了殿門。 鉤弋夫人來到劉徹面前,輕聲鶯語道:“臣妾拜見皇上。” “這是在鉤弋宮,又不是在未央宮前殿,夫人何必多禮呢?”劉徹笑著應道,眼睛直盯著她,問道,“夫人昨夜睡得好麼?” 鉤弋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兩腮泛起玫瑰色的雲霞——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昨夜折騰個不停,睡得好不好他還不清楚麼? “臣妾為皇上做了燕窩湯,請皇上嚐嚐。”

這湯經夫人一吹,果然滴滴生香,劉徹喝了一口,精神好了許多。想起剛才自己的問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皇上笑什麼?” “呵呵!”劉徹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不告訴夫人。” 這時候,從殿外傳來孩子的哭聲。劉徹問道:“是膠東王嗎?” “正是皇兒。” “夫人快去看看,乳母怎麼搞的?讓皇兒如此啼哭?” “臣妾這就去看看。” 望著鉤弋夫人的倩倩身影,劉徹自語道:“光陰荏苒,轉眼弗陵都四歲了。” 老年得子,劉徹把劉弗陵看得比其他皇子更金貴。 那年的四月,他北巡到了河間縣。在一個雨後天晴的日子,他忽然起了狩獵的意念。 水衡都尉江充急忙安排下去,第二天早上,一干人便飛鷹走狗、浩浩蕩盪地出發了。

在圍場裡,獵犬緊緊地追著一隻小鹿,那弱肉強食的場面讓劉徹頃刻間忘記了老邁,他挽起銀弓,“嗖”的一箭出去,那驚慌失措的小東西就不見了。 漫山遍野的羽林軍,循著皇上指點拉開了網。 他鑽出叢林,被眼前的景緻驚呆了。 在一面緩坡前,那隻受了傷的小鹿正躺在一位女子懷裡。那女子目似明珠,面如滿月,唇含丹露,膚若蘊玉。 也許是鹿兒傷口流淌的血刺痛著她嬌弱的心,眼看著淚珠從那雙眸子裡溢出,落在可憐的小生靈身上。 羽林軍正待上前搶獵物,卻被劉徹攔住了。那一刻,他覺得這塵世凝固了,聽不見鳥鳴犬吠,遠去了馬嘶人沸。在這位女子麵前,陽光、春風、青山和綠水都黯然失色。 他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遠處,看著女子和她懷中的小鹿。

而她此刻正心痴神迷地為小鹿無辜受傷而流淚,及至發現面前有位儀表不凡的男子用如醉如痴的目光打量她時,白皙的粉臉立時佈滿霞緋,怯生生地喝道:“你好生無禮,何以如此看著我?” 劉徹自來到人間,除了父皇母后可以訓斥責備外,沒有人不畏懼他。現在竟有一位山野女子敢罵他無禮,他先是一驚,繼而新奇地問道:“敢問小姐,此鹿可是你家的麼?” 女子道:“不是我家的又怎樣?” 她生氣了,他反倒被她的氣惱逗笑,又問道:“小姐家居何處?” “我家就在山下,幹你何事?”女子懷著警覺的心理,抱著小鹿往後退,她一不小心被身後的荊棘絆倒,那雙瘦小的手立時溢出了血。 他至今想不起來,當時到底是出於惻隱之心,還是被那美艷所傾倒。他忘了漢皇的威儀,忘了有那麼多眼睛看著他這個人間至尊。他忙不迭地扔下了手中的弓箭,扯下袍裾一角,替她包了起來。只是這時候,他才驚異地發現,原來這美貌女子生了一雙蜷著的手。

那種難以言狀的缺憾頓時鋪滿了劉徹胸懷,他不無憐憫地輕輕撫著女子蜷縮的五指。就在那一瞬間,奇蹟發生了,倏然間那手豁然展開,光潔如玉,手心有兩個形如銀鉤的胎痣。 她興奮,她驚訝,她相信這流血的小鹿為自己引來了貴人,她竟然忘記了恐懼和徬徨,搖晃著自己的纖纖細指,笑了。 “哈哈哈!……”劉徹和他的衛士們也都笑了。 這笑聲從緩坡前一直蔓延到山谷那邊,驚起一群野鴿子,它們撲啦啦地飛向天空。 羽林衛們紛紛拉開弓箭,可就在這時,女子衝到他們面前,擺著手喊道:“不要!不要!它們安安靜靜在林子裡生活,驚動了就已經不好了,可你們還要射殺牠們,多可憐呀!”說著,淚珠子就又掉了下來。 只有一顆善良的心才會如此呵護鳥兒,劉徹被深深感動了,喝令大家收了弓箭,看著野鴿子飛過山梁,消失在天際。

“現在想來,那真是上蒼安排的巧遇啊!”陷入回憶的劉徹眼角蕩漾出一絲笑意,他伸手摩挲著鬍鬚,“鉤弋!你是上蒼賜予朕的啊!” 就這樣,那女子被稱為鉤弋,跟隨劉徹回了長安,被封為婕妤。她用山花一樣的嬌豔和質樸填補了自李妍去世後皇上情感的空白。 在一個月色皎潔的靜夜,劉徹感受了她通體散發的芬芳。 那是河間山野草色花露的芬芳,是令他銷魂的芬芳,是衛子夫和李妍都不曾有過的芬芳。 與衛子夫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總是要在進宮之前,用玫瑰花泡的湯細細沐浴;而李妍卻要在皇上到來之前醉入舞蹈,直到出了一身汗後才去沐浴,於是,那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洋溢著樂律的柔性。 而鉤弋不用這些,用山泉洗出來的、用山花滋養出來的馥郁和清香,就在她的呼吸中。 劉徹在這時候,回想起二十多歲時的青春年月,沉寂了許久的激情被鉤弋的呼吸點燃了。 恢復寧靜以後,她有些倦怠,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意。 “你為何發笑?” 鉤弋夫人沒有回答,她轉過身來,端詳著面前這張寬額美髯臉,慵懶地說道:“別人都說在皇上面前很害怕。” “你看朕可不可怕?” 她沒有回答,只是緊緊依偎在皇上的身邊,撫摸著他的胸膛。唉!這就是那個裝著大漢萬里江山的胸膛啊! 處在青春期的鉤弋很快就鬱鬱寡歡了,帝王之家,居有瓊樓亭榭,食有山珍海味,行有寶馬香車,動則宮娥相隨,可她卻神不守舍,時常心不在焉。 有一天,劉徹屏退左右,溫存地要她一吐心中的鬱悶。 鉤弋淚眼矇矓地說道:“皇上待臣妾恩深似海。然臣妾在這深宮之中,聽不見田間牛犢的呼喚,望不見菜花麥浪的阡陌,臣妾想家了。” 她的憨直不但沒有惹惱劉徹,反倒讓他覺得這女人難得有一片淡泊之志。 他捧著鉤弋的臉,深情地說道:“這有何難,朕就在這城南為你建一座鉤弋宮,使你時時能遊於田壟鄉間如何?” 從那時起,她就覺得皇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為了報答皇恩,就一定要為他生一個皇子……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皇子生下來了,劉徹為他起名劉弗陵。 想到這小傢伙,他臉上就掛著慈父的欣慰。 包桑這時進來了,他打斷了劉徹的思緒:“大臣們的車駕正陸續到來,水衡都尉江充先一步到了,說是有事求見皇上。” “哦!他來了,那宣他進來吧。” 近來,劉徹對江充的印像很好。此人辦事幹練,從不拖泥帶水。 可包桑怎麼都覺得這人有種說不出的陰冷,不過他就是個老邁的黃門總管,皇上喜歡,他也不能說什麼。來到殿門前,包桑尖著嗓子喊道:“皇上有旨,江充晉見。” 身材高大的江充春風得意地進殿來了。陽光照在他冷峻的臉上,在眼瞼處塗下重重的陰影。走過包桑身邊的時候,他露出謙恭的笑,可很快就消失了。 曾是趙王門客的江充怎麼也不會想到,當年因為得罪了王太子劉丹,他不得不逃到京城,憑藉自己的三寸之舌,將他們置於死地,而且還贏得了皇上的信任。 說起來,那真是絕處逢生。當他聽說當年主父偃就是因為投書而受到皇上的召見,就有了孤注一擲的衝動。 他清楚,皇上越是老邁,對諸侯王就越是警覺。他把自己關在客棧房間裡,一連數日,極盡詳致地描述趙王如何淫亂后宮,禮抗朝廷;怎樣圖謀不軌,蠢蠢欲動。 他將上書交與北闕司馬時,又惶惶不安。可他一轉身,將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後,就笑了。除了這一領深衣外,他身無分文,還有何顧忌呢?縱然身死燈熄,亦不過孤影獨魂,有何可惜的? 他賭贏了。皇上不僅龍顏大怒,命宗正寺嚴查趙王,而且還召他做了水衡都尉。 逢凶化吉,他得意地站在了朝會的序列。 現在,他又揣著一條重要的消息,先於其他人來見皇上了。他雖然沒有把握判斷皇上的態度,可他覺得這個險值得一冒。 “皇上,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徹看了看江充道:“愛卿平日直言敢諫,何故今日青山半掩,難於啟齒?” “皇上明察。此事牽涉太子殿下,微臣不能不慎重。” “太子?太子又怎麼了?” 於是江充把那天撞見太子詹事駕車駛上馳道的事說了一遍,還添油加醋道:“臣當即將這個人抓了起來,可太子當晚就派人拿錢去找臣,讓臣千萬不可將此事禀奏皇上,說只要隱瞞了此事,還有重謝。可臣反复思量,如果不據實陳奏,臣就犯了欺君之罪。” “哦!有這回事?”劉徹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口。 的確,太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不僅非議朝政,還乾出此等僭越之事,豈非急不可耐?可這畢竟是父子間的糾葛,也是他秘不示人的御人之術,怎可當著臣下的面怒形於色呢?他很平淡地笑了笑道:“朕知道了。愛卿據實禀奏,做得很對。” 江充納頭謝恩,剛剛站起來,便見鉤弋宮黃門總管蘇文進來了。 “皇上,太子到了。” “嗯,朕知道了,傳他進來吧!” 江充揣摩不出,皇上為什麼此時傳太子來,蘇文的話讓他覺得繼續待在這裡會十分尷尬,於是他匆忙向皇上告退。 劉弗陵此時正和鉤弋夫人在木槿花下玩耍,他奶聲奶氣的對母親說道:“父皇要帶孩兒去甘泉宮玩耍,孩兒要父皇帶母親和孩兒一起去,父皇答應了。” 鉤弋夫人聞此幸福地笑了。 劉弗陵見母親高興,便隨乳母回去,一轉身,他看見宮門上寫著三個大字,便纏著母親問。 “這三個字乃'堯母門',是你父皇寫的。” “孩兒的娘不是母親麼?父皇為什麼寫'堯母門'呢?” 這一問,就勾起了鉤弋夫人的心事。 那是多麼難忘的一段歲月啊!別人都是十月懷胎,可她的弗陵竟然在腹中待了整整十四個月。生他的那天,東方忽發奇光,直衝宮中,弗陵就在這光中呱呱墜地了。 劉徹聞訊,從甘泉宮趕來,抱著兒子連說像他,又道當年堯帝的母親懷他時,也是十四個月,遂將這寢宮之門命名為“堯母門”。可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他懂麼? “唉!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娘再細細講給你聽。” “娘!孩兒現在就要聽嘛。” “聽話!快和乳娘回宮去。” 劉弗陵不高興地撅著小嘴不理娘了。 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當他看見劉據的身影時,立即忘記了剛才的煩惱,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其實,劉據早已看見了鉤弋母子。論年齡,他的兒子比劉弗陵還要大好幾歲。雖然礙於輩分,但他在內心也由衷驚嘆鉤弋的美艷。尤其是當他得知,夫人教子甚嚴,對母后一向很尊重,就覺得鉤弋在父皇身邊,也是父皇的福分。 此刻,看到他們母子親密的樣子,劉據心中又生出愛的溫馨,因為他也有過這樣爛漫的童年。 這樣想著,劉據來到鉤弋面前,施了一禮道:“夫人好!” 鉤弋夫人忙回道:“殿下好!” 未及二人敘話,劉弗陵也上前彬彬有禮道:“弟弟參見太子哥哥!” 太子仁恕寬厚,這話一點不假。他見劉弗陵聰明多智,心中先自喜歡了幾分,連忙上前抱起了劉弗陵,對夫人道:“聽說父皇偶患小恙,本宮心憂如焚,好在夫人在旁,本宮和母后就放心了。” 說罷,劉據放下弟弟,向前殿去了。 自從皇上移駕鉤弋宮後,父子有好些日子沒見面了。可前日蘇文傳了皇上口諭,要他參加御前會議,他就不得不來了。 但他不明白,已將自己拒之朝會外許久的父皇,為什麼又突然想起他了呢?他帶著疑惑的心情,跨進鉤弋宮前殿。 “平身!”劉徹揮了揮手,臉上沒有一絲喜色。 太子欠了欠身體道:“孩兒聞知父皇龍體欠安,憂心如焚。然未領聖諭,不敢輕動,請父皇恕罪。” “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跡,朕不怪你就是了,坐吧!” 但劉據沒有坐,卻近前拜道:“孩兒來鉤弋宮時,母后要孩兒將玉露呈送給父皇,祝父皇龍體安泰。” 劉徹“嗯”了一聲,劉據趁機向外招手,黃門就捧著銀盤進來了。 接過玉盞,細細端詳著這晶瑩的液體,劉徹心頭不禁怦然一動。他看得出來,這是從神明台採來的。 神明台建在建章宮內,台上鑄有金人,掌托銀盤,承接雨露。據方士們說,飲下含了玉屑的甘露,就可以延年益壽。而其中又以朝露最為珍貴,只有在日出之前采之,才是上品。 劉徹飲過玉露,頓覺神清氣爽,也就在這一刻,他心頭掠過一絲愧疚。 是呀!從王夫人到李妍,再到眼前的鉤弋,他已不止一次地冷落皇后了,可她卻毫無怨言。 “你母后近來可好?”劉徹問道。 “母后還好,只是十分牽掛父皇。” “你近來都在讀些什麼書?” “遵父皇旨意,孩兒近來正聽太傅講授《春秋》。” “《春秋》微言大義,治世者不可不讀。” 劉據十分感念父皇的教誨,正待將話題深入,卻聽見包桑在殿外喊道:“皇上有旨,傳丞相劉屈髦、光祿大夫霍光、貳師將軍李廣利、車騎將軍金曰磾、水衡都尉江充進殿議事。” 父子也暫時煞住了話頭,劉據就坐在父皇身旁,而朝臣們也都魚貫而入,以大禮參拜。 “臣等叩見陛下!太子殿下!” “眾卿平身!” “謝陛下!” 待眾臣坐定,劉徹道:“長安盛暑將至,朕欲移駕甘泉宮,意將政事委與太子和丞相署理,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這樣說,大家自然沒有不同聲音,劉屈髦尤感恩寵,他是去年公孫賀犯事後直接從涿郡太守的任上調到京城做丞相的。大家覺得許久都沒有這樣氣氛了,連禀奏朝政時的心境也輕鬆了許多。 李廣利奏道:“匈奴入五原、酒泉一帶,騷民擾邊,連殺兩名太守,請陛下定奪!” “看來,漠北諸戰之痛匈奴已忘記了!”劉徹鄙夷地笑了笑,“那貳師將軍就不辭辛勞,和光祿大夫一起出擊匈奴,務必挫其鋒芒,使之不敢南圖吧。” “諾!”李廣利和霍光同時答道。 劉徹的舉重若輕深深感染了劉據,他來到劉徹面前道:“父皇,孩兒已過而立,至今無寸功於漢,孩兒願率軍西去,討伐匈奴!” 劉徹笑道:“眾將勇當其勞,以逸饋你,豈不善哉?”他揮了揮手,要劉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劉據覺得十分惋惜,他不明白父皇怎麼就讀不懂他的心呢?怎麼就不給他立功的機會呢?但懾於父皇的威嚴,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那眉頭卻更加蹙鬱了。 劉屈髦接著奏道:“白公所鑿之渠已經竣工,渠長三百里,可灌良田四千五百餘頃,請陛下為此渠命名。” 劉徹聞之大喜:“朕自登基以來,所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今白公鑿渠,利在庶民,功在社稷,即命名為白渠,眾卿以為如何?” 大家皆以為然。於是,蘇文鋪開素絹,劉徹當殿寫下“白渠”二字,交劉屈髦鑿石碑一塊,豎於渠旁。 接著,宗正寺上奏,元封六年冊封的幾位王爺——燕王劉旦、廣陵王劉胥等,在任上嚴於律己,勤於國政,名聲甚好。 劉徹點了點頭,對劉據道:“你身為太子,要在每年十月朝覲之際,對他們多加提醒,要他們安國守邑,忠於朝廷。” “孩兒遵旨。” “昌邑王近來如何?” 宗正道:“太醫說殿下脈象微弱,身體欠佳,眼下……” “昌邑王之疾亦朕之所憂,”劉徹的話語中就多了許多慈愛,“他母親去的早,朕整日忙於朝政,委屈他了!” 誰也沒想到,皇上的話在李廣利心中起了微妙的變化。那是隱藏在目光後的欣喜——只要外甥還在京城,他這仗就值得去打。 日近中午,劉徹有些疲倦,正想休息,誰知江充忽然出列奏道:“上林苑禁衛在苑中掘出兩個人偶,上書詛咒皇上之詞,請陛下聖裁。” 這消息迅速吹走了劉徹臉上的和風,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多年來,為巫蠱之案,數万人頭落地,為何還有人如此妄為,難道就不怕死麼? “可曾對過筆跡?” “筆跡娟秀柔軟,似出於女子之手。依臣觀之,顯係后宮希幸夫人所為。”江充似真似假的話語,正迎合了劉徹的心境。 這幾年,在查處巫蠱案時,多有朝臣牽扯其中。早年有李文,近來有公孫敖、諸邑公主、衛伉、公孫賀父子等,雖說事後也甄別出有冤、假、錯的,可為了維護皇帝的尊嚴,劉徹從心底就沒有打算平反。 這樣做,倒也風平浪靜了一陣。可誰知道,后宮又出了這樣的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