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說春秋之一·齊楚崛起

第13章 第十章人鶴情未了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詩經·邶(音被)風·二子乘舟》 又一段,又一段故事,感人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只有春秋這樣的時期才會有。 而這段故事,講述的就是急子和公子壽的故事。 宣公和宣薑的計劃被公子壽聽到了。 有的時候你很難想像,同樣在后宮長大,有的人很殘忍很貪婪,有的人很仁慈很友愛。 整個春秋歷史上最糟糕最殘忍最愚蠢的衛宣公,偏偏有兩個最好的兒子。 上天很公平嗎?上天很不公平嗎? 按理說,公子壽將是殺死急子的最大受益者,因為急子一死,他就是世子。 可是,公子壽根本就沒有想自己要當世子了,他想的只有一點:哥哥不能死,我要救他。

公子壽找到了急子。 “哥哥,你快逃命吧。”公子壽將宣公和宣薑的陰謀一口氣告訴了急子,他知道,只要急子逃出衛國,到任何一個國家,以他的賢名,他都是受歡迎的座上賓。即便有一天自己繼承了國君的位置,也可以還給哥哥。 “逆父命求生,不可。”(《左傳》)急子如此說。意思是不聽老爹的命令而求生,那是不行的。 實際上呢,急子知道這一切都是宣薑的謀劃。他知道宣姜恨自己,但是他還在內心深處愛著宣姜,今生得不到,只好來生了。如果自己的死能讓宣姜高興,那就是死了也值。 公子壽再三懇求哥哥逃走,可是急子堅持不走。 見勸不動哥哥,公子壽失望地走了。 急子臨行的前一天,公子壽來為急子餞行了。 兄弟兩個一夜痛飲,都知道這是生離死別。

雖然急子是哥哥,但是論起酒量,公子壽遠在他之上。兄弟倆一杯一杯地喝著,也不知喝了多少,急子昏昏睡去。 等到黎明來臨,急子從睡夢中醒來。 “弟弟呢?”急子問。 “公子壽走了。”手下人說。 “那我們出發吧。”急子下令。 於是,所有人整理行囊,準備上路。 可是,急子發現少了一樣東西。什麼東西?白旄。 白旄去了哪裡?什麼人來過? 除了衛士,只有一個人來過,那就是公子壽。 “難道是弟弟偷走了?”急子急了,他急忙令人去找公子壽。時間不長,手下人回報:“公子壽帶了隨從,持著白旄,登船走了。” “啊!”急子大吃一驚,他比誰都明白,這將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什麼呢? “快上船。”急子下令。

急子匆匆下船,一路上催促隨從快撐船,以便在到達莘野之前趕上公子壽。 船很快,可是急子還是嫌慢。 將要到莘野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公子壽的船,急子鬆了一口氣:“還好,追上了。” “公子,不是追上了,是遇上了。”隨從提醒,急子這才注意到,公子壽的船是迎面而來的。 急子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他急忙讓隨從迎上去,將來船截住。 兩艘船越來越近,兩船之間相隔兩丈上下,相對而行。急子手中持劍,縱身一躍,輕飄飄跳到了對面的船上。急子的隨從都吃了一驚,但是沒有人能夠跳過去,只得眼看著兩條船之間越來越遠。 公子壽的船上,沒有公子壽,只有十多個凶神惡煞的壯漢,個個都在盯著急子,手上都拿著刀。 急子毫不畏懼,他掃視了一遍,見到角落裡的白旄。

“你們殺了他?”急子問。 那伙人有些詫異,怎麼這個人上來就這樣問?他怎麼知道?他難道要為這個人報仇? 那伙人點點頭。 “他在哪裡?”急子問,他有些不敢相信。 一個人提過來一個人頭,誰?公子壽。 急子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弟弟,你這是何必呢?你死了,爹會傷心的。” 船上的人都提起了刀,他們緊張死了。殺了兄弟,大哥來了。從大哥剛才跳船的身手和眼前的從容來看,這分明就是一個超級武林高手,也許大家的命都要沒了。如果他們知道他們要殺的就是鼎鼎大名的衛國第一劍客公子急子,借他們一個膽子也不敢接這個活。 急子抬起了頭。他要出手了? 急子沒有出手,他開口了。 “你們殺錯人了,該殺的是我,不是他。”急子說,說得很真誠。

船上的人們更害怕了。 “來,殺了我吧。”急子說,更加真誠。 每個人都怕得發抖,殺了這麼多年的人,第一次有人要主動送死的,這肯定是個陰謀。 “求求你們,殺了我吧,否則你們是拿不到賞金的。”急子哀求起來。 誰敢來殺他? 河水流得不快,但是水足夠深。如果不是在船上,那伙人早就逃跑了。如今無路可逃,只能發抖。 “殺了我吧。”急子很急,他大吼一聲,向那伙人走去。 為首的一個慌了手腳,他以為急子要向自己攻擊,情急之下,絕望地將手中的刀向急子砍來。 刀光,血光。 急子倒在刀下。 那伙人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這真是一個自己來送死的人。 他們是一夥在江湖上混的江洋大盜,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要殺的人是誰,只是有人出了賞金讓他們殺人。他們萬萬想不到,他們殺的是衛國的兩個公子。

他們決定帶上急子的人頭,多一個不多,可是萬一急子說的是對的呢? 兩個公子兄弟相愛,爭相替死。 衛國人為了紀念他們,就有了上面的里的詩。 感慨,感慨。 無限感慨。 人和人的境界,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兩顆人頭放在宣公的面前,他傻眼了。 最出色的兩個兒子,被自己同時害死了,而自己還要給殺死自己兒子的人銀子。殺死自己的老子要下地獄,害死自己的兒子同樣要下地獄。 宣公昏過去了。 宣姜也昏過去了。 要害急子的是他們,可是真的看到急子人頭的時候,他們都後悔了。更令他們後悔的是,公子壽竟然也死了。 與自己的兩個兒子相比,宣公就是一坨狗屎。 受了驚嚇的宣公不到半年就死了。 害人者害己,如果真的有陰間,不知道宣公怎樣見他的兩個兒子。

公子朔即位,就是衛惠公,時年十五歲。 衛惠公即位的第四年(前697年),左公子洩、右公子職和大夫寧跪為急子抱不平,聯合起來趕走了衛惠公。衛惠公逃往齊國,投奔舅舅齊襄公。那時候,齊僖公已經薨了。 趕走了衛惠公,左右公子立急子的同母弟弟黔牟為君。 現在有個問題,宣姜怎麼辦?按常規,廢為庶人,趕回老家。 可是,宣姜是齊襄公的妹妹,而齊國是得罪不起的。因此,經過臨時治安委員會的緊急磋商,決定請宣姜搬出后宮,另行安置到一處豪宅,一級保衛,太后待遇不變。 這樣就行了嗎?衛國人認為行了,但是,齊襄公有意見。 原本齊襄公是有幫助外甥奪回君位的想法的,可是他有一個顧慮,因為他正向周朝王室求婚,而黔牟是周王的女婿。從這個角度說,暫時還是不要得罪了黔牟。但是,不得罪黔牟不等於沒有想法。

黔牟有個同母弟弟,也就是急子的弟弟,名叫昭伯,也叫公子舒。齊襄公想要保全妹妹宣姜,還不想讓宣姜當寡婦,於是想出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來:讓宣姜嫁給公子舒。 宣姜是願意的,至少可以不用當寡婦。可是公子舒不干,儘管夫人剛剛死了,儘管宣姜依然很風騷,可是那是他後媽,而且這個後媽還給老爹生了兩個兒子,這不是亂倫嗎? 亂倫就亂倫,為了國家利益,就是亂倫也乾了。國家利益永遠大於個人利益,不是嗎? 在齊襄公和黔牟的雙重壓力下,公子舒把後媽娶回家了。事實證明宣姜真的很有女人的魅力,之後他們很恩愛,生了五個孩子,只是不知道這五個孩子該叫衛惠公哥哥還是叔叔。這五個孩子老大齊子夭折,老二公子申和老三公子毀後來都當了衛國的國君,兩個女兒一個做了宋桓公的夫人,一個做了許穆公的夫人。許穆公夫人又叫許穆夫人,中的《鄘風·載馳》、《邶風·泉水》都是她的作品,她是我國第一位女詩人。

一個人先後嫁給父子三個,生了三個諸侯和兩個諸侯夫人,宣薑的肚子很厲害啊。 衛國的荒誕劇並沒有結束。 在衛惠公被趕走八年以後,齊襄公終於決定要把外甥弄回衛國去。齊國發兵了,衛國根本不是對手,直接被攻占。於是左右公子被殺,看在周王女婿的份上,黔牟被送去了周朝的偉大首都投奔老丈人,而大夫寧跪逃到了秦國。 衛惠公復辟了,十二年之後,他怨恨周朝收留了黔牟,於是攻打周朝,趕走了周惠王,立王子頹為周王。又過了六年,衛惠公鞠躬盡瘁了,他的兒子衛懿公繼位,這一年是公元前669年。 衛懿公繼承了衛國的偉大傳統——荒唐。 與他爺爺的極端好色不同,衛懿公一點也不好色,他只好一點:鶴。 衛懿公是個很變態的人,他不喜歡女人,他瘋狂地喜歡鶴。他並不看重金錢,為了一隻喜歡的鶴,他肯花重金購買。於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許多人來獻鶴。

后宮裡,宮女不多,鶴多,比宮女還多。而宮女們的主要工作不是伺候后妃們,而是伺候鶴們。 如果到現代來當個動物保護協會的會長,衛懿公會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衛懿公養了幾百隻鶴,只要不出門,就跟鶴們在一起遊戲;只要出門,就帶著鶴們一同出去,鶴們排成兩排,井然有序。於是,只要衛懿公出門,那就是天下奇觀。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不算什麼,衛懿公偏偏想像力豐富,他給鶴們加官晉爵,鶴大夫、鶴將軍、鶴夫人等等。 《史記》記載: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衛懿公封的各種官爵那不是虛的,是有相關待遇的。鶴官員們出門,都要享受相應級別的待遇,譬如公車,譬如保衛等級,譬如交通管制等。鶴夫人有自己的宮室,衛懿公還會臨幸它們,做出些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這架勢下去,衛懿公恨不得生個鶴寶寶就好了,死了好把寶座傳給鶴寶寶。每一次鶴下蛋,衛懿公都盼望著能夠孵出一個人頭鶴身的“天使”來。如果有鶴被臨幸致死,衛懿公就會以夫人的級別隆重安葬。 衛懿公一門心思在養鶴上,百姓的死活就不聞不問,百姓吃不上飯,鶴卻吃山珍海味。將軍打了仗立了功沒得升遷,鶴將軍作為文職官員卻動不動漲半級,上朝的時候一站,鶴比人還靠前。更可氣的是,鶴有的時候還騎在人的頭上拉屎。 怨聲載道。除了鶴,只要是人,沒有不恨衛懿公的。 其實,鶴們也不是都滿意衛懿公,譬如那些公鶴們就很吃醋。 “衛鶴公”,衛國的人們都這樣稱呼衛懿公。 你說衛康叔挺好的人,怎么生了這麼一幫衣冠禽獸的不肖子孫呢? 報應總是會來的,報應遲早都要來的。 衛懿公九年(前661年),北方的狄人赤翟決定進攻衛國。他們穿越衛國北面的邢國,大軍南下,衛國全境震動。 養鶴的衛懿公也慌了,現在他知道,除了養鶴,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應該去做。 徵兵、練兵,雖然晚了,但是還是要做。 可是,老百姓跑了,沒有人來當兵。你平時不把老百姓當人,老百姓憑什麼為你賣命?將軍們一個個託病不肯出來,既然打仗也沒有功勞,誰還願意打仗? 衛懿公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這些草民和將軍這個時候都不愛國了?都不肯為國效力了?都不為了大家捨棄小家了?難道保衛國家不光榮嗎? “為什麼?”衛懿公怒斥他的大臣們。 “君好鶴,鶴可令擊翟。”《史記》裡這樣記載大臣們的回答。這個時候,大臣們也忍不住他們的憤怒了。 是啊,鶴將軍什麼也不用乾,就是扭扭屁股擺擺羽毛,就比我們軍銜還高,工資還高,讓它們上戰場啊! “各位愛卿,寡人知錯了,怎麼辦?”衛懿公老實了,趕緊求教。 “怎麼辦?涼拌。”大夫石祁子應聲說道,他是石碏的孫子,他經常在反思爺爺當初大義滅親是不是滅對了,因為大義滅親的後果他都看到了。 “怎麼涼辦?”這個時候衛懿公是真急了,連諷刺也沒有聽出來。 “老百姓第一恨你,第二恨你的鶴們,要保全你,就得把鶴們殺了,剁巴剁巴,煮熟了,做成涼拌菜給大家吃,以解大家心頭之恨。”石祁子的涼拌也就這個意思。 “那還等啥,殺鶴。”在老命和寵物之間,衛懿公毫不猶豫選擇了老命。 歷來的君王們都是這樣,自己的命是命,別人的命不是命。 鶴何辜? 鶴將軍、鶴大夫、鶴夫人,凡是鶴,都慘遭毒手。唉,人生禍福相依,鶴生也是一樣啊。 屠殺。在鶴的歷史上,這大概是最慘烈的一次大屠殺。 涼拌鶴肉出街了,衛國的老百姓們都搶著吃它們,那時候不用擔心禽流感。其實,鶴們能幹什麼? 不管怎樣,老百姓出了一口惡氣,有人願意為國效力了,涼拌鶴肉起到了效果。 替罪鶴,典型的替罪鶴。 衛國的軍隊湊在一起只有不到兩百乘戰車,因為衛懿公登基之後的九年裡,衛國就沒有練過兵,也沒有新添過戰車,相反,原有的戰車大量損壞。 有人問,那麼多軍費幹什麼用了?很簡單,都用在鶴身上了。買鶴養鶴,羽毛保養,卵巢(專門給鶴夫人孵蛋的地方)保養,宮室專車等,哪一樣不花錢? 將軍們也都不練兵了,幹什麼了?有門路的養鶴,沒門路的養雞,反正都沒閒著。 這一百多乘戰車,再加上幾千號志願兵,根本就不夠鬼子打啊。 到了這個時候,衛懿公才想起來趕快派人出去諸侯國求救。 晚了,確實晚了。 九年來,衛國與諸侯國基本沒有往來,職業外交官都退休了,沒退休的又沒有外交經驗。衛懿公派了一批人出去,結果諸侯國的態度基本一致:早幹什麼去了?你們不是有鶴將軍嗎? 這下可好,涼拌鶴肉都沒用。 只有兩個國家答應“看看吧”:一個是齊國,算是親戚;另一個是宋國,兩個國家算是一衣帶水的傳統友誼。 可是,遠水不解近渴,說來說去,還要靠自己。 衛懿公親自帶兵北上抗戰了。大概是覺得鶴夫人們都死了,自己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衛懿公作戰竟然十分勇猛。可是鬼子實力實在太強了,人多而且個個強悍,亂刀一揮,衛懿公也成了涼拌菜,一魂直追鶴夫人去了。 殲滅了衛軍,鬼子長驅直入,攻入衛國都城,之後殘忍屠城,放火焚燒。衛國公族倉皇南逃,直到黃河,多虧了宋國派船接應,這才逃過南岸,來到漕邑,清點人數,只剩下七百二十人。 此後,從共邑和滕邑兩地移民,湊夠四千多人,這才勉強立公子碩的兒子申為國君,就是衛戴公。沒幾天,戴公鞠躬盡瘁,再立戴公的弟弟毀為文公。 衛國從此衰落,再也沒有能夠恢復元氣。 這個時候我們再來認真地反思一下大義滅親。 從大的道理來說,石碏大義滅親,殺死了篡黨奪權的州吁,那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我們來對照被“大義”滅掉的州吁和隨後的衛國君主們,就會發現,州吁是不應該被滅掉的。 州吁之後,衛國主要經歷了衛宣公、衛惠公和衛懿公。衛宣公除了淫蕩和亂倫之外,什麼也不知道,而州吁是一個會打仗的有為青年。衛惠公呢?他竟然率軍攻打周王並且將周王趕走而另立新王,這比篡黨奪權更加大逆不道。與之相比,是州吁對周王室的尊重。衛惠公攻打周王的原因是周王收留了自己的哥哥黔牟,與州吁相比,衛惠公的氣量顯然不夠,當初衛宣公逃到了小國邢國,州吁也並沒有出兵去捉他回來。至於養鶴的衛懿公,就更加不能與州吁相提並論了。 而更有說服力的還有這樣一個事實: 州吁的爺爺衛武公,是康叔以來衛國最出色的國君,正是在他的手中,衛國變得強大,並且將爵位從侯升到了公。衛武公是怎樣當上國君的?他就是殺掉自己的哥哥而篡黨奪權的。 如果州吁沒有被大義滅親,很可能他就是第二個衛武公。 所以,不要一聽到篡黨奪權就以為是壞事。 這一點,後面還會有許多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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