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說春秋之一·齊楚崛起

第9章 第六章親娘靠不住

周朝的規矩,但凡被封了地,除非你在中央還有公職,否則就必須去自己的封地。這是一個很好的傳統,避免了許多嫌疑和尷尬。 最早,周武王分封諸侯,不是功臣就是兄弟,即便是這樣,一旦受封,也都立即前往封國,這叫做就國。就算是釣魚的薑太公,也是受封之日立馬起程的。武王鞠躬盡瘁之前,因為成王年幼,特地留下弟弟周公旦和召公奭輔佐成王,其中周公封在魯國,召公封在燕國。之後周公召公成了世襲,一直到春秋,都是這樣。 對於諸侯來說,這個規矩同樣適用,但凡公子有了領地,除非你還擔任大臣,否則必須回自己的領地,不管你多大歲數,就算尿炕也得回自己領地尿去。因此,叔段得了京城,就不得不乖乖離開滎陽,前往京城居住。太后捨不得,可是也沒有辦法。她也想跟著去,可是祖宗的規矩規定她必須住在后宮。

有得必有失,從來都是如此。 叔段去京城那一天,太后一直送到宮門口。叔段哭了,他不想走,他只有十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一定要離開娘。 太后也哭了,叔段一直就是她的心肝寶貝,從來沒有離開過半步。如今要走了,自己卻不能跟著去。 太后一遍一遍地囑咐奶娘要照顧好叔段,宮裡最老成的十個宮女都給了叔段,可就是這樣太后還不放心。她叫人準備了最好的被褥,最好的衣服,甚至最好的夜壺給叔段帶走。太后最喜歡的廚師也派給了叔段。 “你們是叔段的師傅,不可怠慢,要好好教導他。”臨行,太后特別對兩個師傅作了要求。 莊公將自己的夜明珠送給了弟弟,不過他沒有親自來送他,他知道這個時候娘看見自己一定不高興,不如躲著。

叔段走了。 太后很長一段時間不高興,脾氣特別大,經常處罰宮女。每個人都知道,她是想起叔段來就心情不好。 隔三岔五,太后就會派人去京城,給叔段送好吃的好玩的。每當派去的人回來,太后就要他說叔段的情況,聽了一遍又一遍。派去的人一定說叔段過得很好,師傅奶娘們也都很盡力,不用擔心。也就是這種時候,太后才會高興一些。 時間長了,太后變得憂鬱,喜怒無常,用現代話說,得了憂鬱症。 得了憂鬱症的太后看見莊公就討厭,她常常想:“要是段當國君就好了,就可以天天見到他了。現在可好,天天見這個喪門星。” 莊公也想討太后高興,可是不論他做什麼,太后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女人往往這樣,一旦她不喜歡你,你做什麼她都不喜歡。

雖然十三歲,莊公什麼都明白。 父親武公在周朝任上卿,鬥爭經驗十分豐富。每次回家探親,武公都會給大兒子講朝廷的事情,告訴他中央的鬥爭比地方的鬥爭要激烈殘酷得多,從理論到案例都給他講。莊公那時候雖然小,卻樣樣記在心中。 爹死了,莊公知道自己該運用爹的教導了。 母親來為段要京城,莊公一口答應。為什麼要答應?莊公是這樣想的: 母親是個女流之輩,說白了,沒什麼主意;而弟弟段只有十歲,乳臭未乾。就算把京城給了他,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能成什麼氣候?但是,如果不給,問題就大了。不給的話,娘一定不肯善罷甘休,動不動還要鬧事,最可怕的是,娘也會狗急跳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給自己下包耗子藥,讓自己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如今把京城給了段,娘沒理由再鬧事了,就算她再怎麼不喜歡自己,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對自己的親兒子下毒手。

所以,莊公給得很痛快。 段走了,莊公開始做兩手準備。我們常說: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管他紅心黑心,兩手準備就是好心。 第一手準備叫做感化,莊公經常去看望太后,也經常給弟弟送些好東西過去。他想,再怎麼說,也是親娘和親弟弟,如果能把他們感化,大家和和美美,有什麼不好? 第二手叫做有備無患,莊公在京城安插了自己的人,嚴密監視叔段。同時,莊公重用祭足和叔叔公子呂,前者管理國家,後者操練軍隊,動不動找周圍的小國家操練一把,保持戰鬥力。 隨著太后越來越討厭他,莊公知道,第一手恐怕沒戲了,今後工作的重點恐怕要放在第二手上了。 十歲,叔段什麼也不懂。 叔段去了京城,他不敢自己一個人睡覺,每天和奶娘擠在一起睡。

剛開始,太后每次派人來都說很想他;再後來,除了說想他之外,還說哥哥莊公不是個東西,總惹她生氣;再後來,基本上就都是在罵莊公對她不好。 叔段一開始還挺想哥哥,漸漸地不想他了,後來開始有些恨他了。 到十八歲的時候,叔段就已經非常恨莊公了,他相信哥哥確實對母親不好,禽獸不如。而哥哥對自己則完全是糖衣砲彈,笑裡藏刀,隨時準備消滅自己。 叔段決定要有所動作了,他要救親娘於水深火熱之中。 京城的北面是北鄙,西面是西鄙,兩座城市都不屬於京城,叔段決心要把兩座城市弄到自己的名下,再看看莊公的反應。 這叫做投石問路。 叔段將北鄙、西鄙兩城的守城官叫來,一拍桌子:“你們兩座城歸我管了,今後賦稅一律交過來,不用交去滎陽了。”

地球人都知道太后寵愛叔段,地球人也都知道太后要求的,莊公就不敢違抗。北鄙、西鄙兩城的守城官摸摸自己的烏紗帽,再摸摸自己的脖子,滎陽太遠而京城太近,除了服從之外還能有什麼選擇? 整個鄭國都知道北鄙和西鄙被叔段搶走了。 鄭莊公當然知道,他特地去拜會了母親,太后原本很高興,看見大兒子的時候臉色陰沉下來,她知道大兒子要來說什麼,她準備好了大吵大鬧大罵。 然而,她小看了自己的大兒子。 鄭莊公絕口沒有提叔段的事情,簡單問候了幾句,走了。 叔段在等著,等莊公派人來責備自己,然後認錯並交還兩城的賦稅。可是,莊公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久娘來信了,娘在信裡說:“大膽幹,娘是你的堅強後盾。”

兩年過去,叔段相信京城的糧草已經充足了。 京城雖然是一座大城,但是這裡並沒有軍隊。自古以來,軍隊都在首都和邊境,而通常的城市只有少量的地方武裝維持秩序,類似城管大隊。叔段當然知道,靠這幾杆槍頂多能上山打游擊,要奪取政權,必須要有自己的軍隊。 叔段開始打獵了,打獵就需要人馬,就需要操練人馬。這樣,叔段在自己的地盤上徵兵了,之後開始演練陣容和打法。 地球人都知道叔段在整軍備戰,地球人都知道叔段想要幹什麼。 莊公自然也知道,不過,這一次他甚至連母親那裡也沒去。 太后很高興,她以為莊公不是軟弱就是愚蠢,看來自己沒有看錯他。 她不知道,她真的看錯了自己的大兒子。 叔段也很高興,他相信哥哥不是懼怕母親就是懼怕自己。

“忍。”莊公告訴自己。那時候,“忍”字有十八種寫法,可是莊公沒有寫下一個“忍”字,他把這個字放在了心上。 “忍”是什麼?刀在心上。 莊公在忍,可是大夫們已經看不過去了。 “小祭,叔段欺人太甚了,擺明了是要謀反。你是顧命大臣,該去跟主公說說吧?”公子呂來找祭足,公子呂是莊公的叔叔。 “急什麼?我不是不想說,我是在忍。”祭足笑了,整個鄭國,只有他知道莊公是在忍,因此他也忍。 “忍什麼?” “你是莊公的叔叔,你去問問他,他會告訴你。”祭足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真的是個人物,難怪鄭武公這麼看重他。 公子呂於是來找莊公。叔叔來了,莊公熱情接待。 公子呂倚老賣老,說話也不客氣。怎麼說? 《左傳》上有記載。

“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這段話翻譯成現代話,是這樣的:國家不能忍受二元化領導,老大你究竟想幹什麼?你要是想把國家給老二,早說啊,我這就投奔老二去。如果不想給,我建議就辦了他。你總是這樣磨磨嘰嘰,群眾都對你沒信心了。 莊公笑了,說道:“老叔,急啥呀?我還沒急呢。” 公子呂是個聰明人,現在他知道,莊公早已經成竹在胸,不僅莊公,就是祭足也成竹在胸。 俗話說:貓走什麼步,取決於耗子。 莊公忍到什麼時候,取決於叔段。 叔段決定動手了,所以,莊公也決定動手了。 叔段出兵佔領了鄢和禀延,並且將兩地的地方官驅逐出境。 整個鄭國震驚了,就好比把上海封給了你,你順手把浙江給划拉進去了,現在又出兵把江蘇給佔領了,還把中央政府派去的省長給趕走了。這不是造反嗎?這不是分裂祖國嗎?

鄭莊公並沒有急,他放風說要去周朝首都洛邑,他繼承了武公的大周上卿的職位,想起來的時候還要去偉大首都轉一轉,過一把當中央領導的癮。 太后笑了,她立馬派人給叔段送信,約好莊公不在的日期進攻滎陽,她在城內做內應。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但是,太后太不了解自己的大兒子了。 送信的人一出城門就被捉住了,搜出書信,直接送到了莊公手中。 莊公看完了信,說了兩個字:“可矣。” 一切盡在掌握中。 萬事俱備,東風勁吹。 “可矣。”名人名言啊。 鄭莊公二十二年(前722年),莊公三十五歲,叔段三十二歲。 叔段親率大軍二百乘戰車,浩浩蕩盪出了京城,前往滎陽。今天是裡應外合的日子,從今天以後,讓老大就永遠永遠留在周朝的偉大首都吧。 叔段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日子其實不是太后定的,而是哥哥定的。 哥哥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弟弟來。哥哥準備了什麼?餡餅,還是陷阱? 餡餅後面是陷阱。 叔段的大軍剛出了京城東門,公子呂的大軍就進了京城西門。 等到叔段知道老窩被端急忙回軍的時候,公子呂的大軍已經追到了跟前。兩軍對陣,各自兩百乘戰車。 “叔段謀反,我奉鄭侯之命討逆。對面的弟兄,你們屬於非法武裝,就地解散,該干什麼幹什麼去。”公子呂大聲喝道。 話音剛落,叔段的部隊就發出一陣輕鬆的歡呼聲,大家下車卸甲,拍屁股回家。 從大道理來說,人家公子呂是正義之師,代表合法政府;從小道理來說,叔段的手下都是京城人,誰沒有老婆孩子初戀情人?老窩都沒了,還不趕緊回家看看? 叔段傻眼了,這仗還怎麼打?當下轉頭就跑,與手下十多個隨從直奔鄢,那裡還有一些軍隊。 叔段前腳到,公子呂后腳也到了。這下好,叔段穿城而過,憋了一路的尿,在路邊尿到一半,急忙上車繼續跑。 共城,叔段趕到了共城。城不大,但是夠堅固夠別緻。趕到共城,叔段終於把剩下的半泡尿解決了,又喝了水,在床上美美地躺了一陣。 這個時候,叔段長出了一口氣,辛苦經營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早知如此,當初其實就來這共城有什麼不好?城不大,但是吃得飽穿得好,不用被人趕得到處跑,撒泡尿也不用分成上下半場,多好? 叔段突然覺得奇怪,為什麼公子呂沒有全力來追擊自己?難道因為我是他侄子?好像不對,當初勸我哥哥殺我的不就是他? 正想不明白時,有人來報,公子呂大軍將共城包圍,卻不攻城。 小小共城,根本經不起公子呂的一輪攻擊,他為什麼不進攻?叔段想不通。難道是要派人來勸我投降? 叔段準備好了投降,可是,兩個時辰過去,公子呂既不攻城,也不派人招降。 到了這個時候,叔段明白了,他猛然明白了。 其實,叔段很聰明,甚至不亞於他的哥哥。可惜的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白過來。 “娘啊,你害死我了。”叔段仰天長嘆,從一個無知少年到成為謀反的叛賊,都是娘一點一點教唆縱容的。 叔段現在看得很清楚,哥哥不是不能殺自己,那其實很簡單,哥哥殺死自己就像拍死個蒼蠅一樣簡單。但是,哥哥不願意動手,他不願意留下殺親弟弟的惡名。 可是,哥哥也不會放自己走。 怎麼辦?叔段知道自己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上吊,一條是自刎。 叔段選擇了上吊,不過在上弔之前,他叫來兩個親隨。 “我只能自殺了,我死之後,你們帶著滑去衛國投奔公子州吁吧,那是我的朋友。”叔段說。滑是他的兒子,叫公孫滑,只有十三歲。 “主公,公子呂怎麼會放我們走?” “放心吧,會放你們走的。”叔段說,哥哥既然不肯親手殺自己的弟弟,更不會親手殺自己的侄子了,滑這麼小,放走他不會有什麼後患,還體現自己的寬宏大量,何樂而不為? 叔段真的很聰明。 叔段就這麼自絕於鄭國了,所有姓段的讀者請默哀一分鐘,因為叔段就是你們的祖先。為什麼叔段的後代姓段呢?簡單介紹一下姓氏由來的規則。 周代,姓和氏不是一回事。姓並不多,譬如姬、姜、子等是姓。氏的由來主要是三種渠道。第一,父親或者祖父的字;第二,封邑的地名;第三,父親或者祖父做官做得很出色,後代沿用官名。譬如前面的祭足,嚴格說應該是姓姬,祭只是他的氏。不過後來姓氏不分,混為一談了,祭足就姓祭了。 周王的兒子叫做王子,王子的兒子叫做王孫。諸侯的兒子叫做公子,公子的兒子叫做公孫,所以看到名字叫公子和公孫的,一定都是國君的子孫。那麼叔段為什麼不叫公子段呢?其實,叔段原本就叫公子段,不過因為他的行為不像個公子,所以《左傳》稱他為叔段。 按照“五世親絕,別為公族”的規矩,也就是說從國君開始算,沒有繼位的公子往下到第五代,就不能說自己跟國君是一家了,只能算是個親戚了,必須有自己的姓了。通常,從公孫的兒子開始,就以祖父的名字為姓了。所以,公孫滑的兒子就姓段了。 共城城門大開,因為叔段已經死了。 鄭莊公來了,其實他早就來了。 莊公進了城,直接來到了叔段的府邸。叔段躺在床上,已經斷氣。 莊公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弟弟了,說心裡話他很喜歡這個弟弟,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同母的弟弟。弟弟聰明、英俊,也很有禮貌,莊公經常會想起他。如今,見到弟弟了,卻是最後一面。 “兄弟,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啊。”莊公撲到了叔段的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不是段想不開,是他真正想開了。 莊公的淚水不是裝出來的,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後悔,兄弟情深啊。不管此前再怎麼理智,此時見到兄弟的屍體,莊公還是忍不住悲傷。 “段死前說什麼?”莊公問叔段的近侍。 “他說娘害了他。” 莊公沒有說話,他點點頭,他知道叔段死得還算明白。 “娘啊,你害死了自己的小兒子,也害得自己的大兒子承擔殺弟的罪名,你是什麼娘?你比後娘還不如啊。”莊公憤怒了。 忍到了頭,就是忍無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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