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2·勵精圖治

第9章 第九章臥薪嘗膽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忍住了。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俯身自炕上撿起玉璽,將案上和約正本輕輕攤開,緩緩地落下手來。 短短幾個時辰,天氣又晴得一絲雲也沒有,點點星辰似乎並不遙遠,不時神秘地閃爍著。梁啟超身穿淺色袍子,也沒繫帶子,怔怔地仰望著。 輕柔的月光朦朦朧朧地灑落下來,一切都在月色中無聲地沐浴著,濃烈的各色清寒的花香陣陣襲來,浸人心脾。然而,卻洗滌不去他滿腔的憤慨。他忘不了嘉義縣舉子羅秀惠那撕人心肺的話語:“今者聞朝廷割棄台地以與倭人,數千百萬生靈皆北向慟哭,閭巷婦孺莫不欲食倭人之肉,各懷一不共戴天之仇。”他更忘不了給事中餘晉珊那假惺惺的慰勸:“條款之事,朝廷也是忍痛決定,否則戰事不能中止,京師亦難保萬全……”

“卓如。” 身後傳來妻子蕙仙的聲音。梁啟超“嗯”了一聲,半晌才轉過身子。李蕙仙穿一件棗花碧羅緊袖衫,羊脂玉般的臉盤上兩彎俏眉向中間微微蹙起,掩飾不住心中濃濃的憂絲。梁啟超用柔和的目光凝視了她移時,方道:“孩子已經睡下了?” “嗯。”李蕙仙點頭輕應一聲,輕輕偎了梁啟超懷中,伸手輕撫著他清癯的面頰,道,“卓如,明兒咱……咱回家裡住吧。”清亮的水洗過一樣的月牙清晰得像剪紙,高高地懸在中天。梁啟超仰臉望著,邊伸手摩挲著她如雲般的秀發,邊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卓如。” “嗯?怎的了?” “沒……沒什麼。”李蕙仙閉目深吸了口氣,臉上已掛著一絲淡淡的笑色,“你不要瞎琢磨了。”“你騙我。”梁啟超扳著李蕙仙肩頭,“到底怎麼了?”

“真的沒什麼。”李蕙仙暗籲了口氣移眼望著窗外。輕柔的月光灑落下來,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塗了一層淡青色的霜。 “卓如,咱們去外邊走走,好嗎?”梁啟超凝眸望著李蕙仙,半晌方擁著她出了屋。 站在滴水簷下深深舒展了下,吸一口微帶寒意的空氣,李蕙仙覺得心裡舒坦了許多。在書房前悠悠散著步,回眸深情地望眼梁啟超,李蕙仙莞爾一笑,說道:“卓如,我……我又有喜了。”“真的?”梁啟超愣怔了下,上前擁著李蕙仙深情一吻,“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可是十月懷胎,拖著個大肚子,方便嗎?” “這有甚不方便的?”梁啟超興奮得似乎要跳起來,眼中放著歡喜的光,只是聽到院門處的腳步雜沓聲終忍住了,說道,“明兒你便回府裡去住。這一陣你太累了,以後要好生歇息才是。”“不。”李蕙仙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半晌望眼梁啟超,開口道,“卓如,我想……想……”

“想怎樣,嗯?” “我想這個孩子咱……咱就不要了吧。” “什麼?!”梁啟超目瞪口呆,稍刻,方不容置疑道,“不,不行!”“卓如,”李蕙仙長長透了口氣,“你現下忙得便自己身子也顧不得,我不能為你做些什麼,已是愧疚萬分,若再要這孩子,你——”“蕙姐待卓如情深義重,若說愧疚,那也該卓如才是。”梁啟超聽她這般話語,心裡一烘一熱,唏噓了一下,聲音嘶啞著道,“蕙姐,以後再莫說這種話兒,好嗎?” 李蕙仙輕輕點了點頭,伸手輕撫著梁啟超面頰:“卓如,咱們還年輕,你就應允我,這孩子咱不要了吧。”“不行,蕙姐說甚卓如也不會應允的。”梁啟超咬嘴唇道,“岳母待卓如如親兒一般,可卓如卻不能在她老人家膝前略盡一二孝道,她就這麼點心願,要是——”“這還像個話兒,不然看我怎生收拾你。”隨著話音,李端棻自月洞門外奔了過來。

二人轉過身來,月光太淡了,影影綽綽只見他穿著件淺色袍子,也看不清什麼顏色。梁啟超緊趕幾步迎上前,拱手道:“小弟見過苾園兄。苾園兄這光景過來,不知是——”“嬸母想你們想得慌,這幾日身子骨又不大舒坦,我過來想要蕙仙回府住幾日的。”李端棻陰鬱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掃了眼蹲萬福請安的李蕙仙,斥道,“你這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這麼大的事兒也不告訴我一聲?!” “哥哥,這好端端的有甚事兒,你——”李蕙仙掃眼梁啟超,丟眼色給李端棻說道。 “還說沒事兒?!”李端棻冷冷地哼了聲,“若非錢成告訴我,真鬧出個好歹,嬸母面前如何交代?” “哥——” “苾園兄,究竟怎的回事兒?”梁啟超自與李端棻相識,這還是頭回見他與惠仙拉臉,怔怔地望眼李端棻,移眸复凝視著李蕙仙,“蕙姐,你有什麼事瞞著卓如?”“沒什麼的。”李蕙仙咽了口唾沫,舔嘴唇道。 “是後晌外邊回來時,路上……路上遇著幾個痞子……”

“痞子?那是步兵衙門的人,我的大小姐!”李端棻心中依舊堵得難受,不待她話音落地,張口便道。 “蕙姐,這……這是真的……” …… “苾園兄——” “會館外邊那擺地攤的、測字的,以前有嗎?”李端棻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這些狗東西,簡直就是畜生一般!”發洩胸中鬱悶般重重透了口氣,李端棻望著李蕙仙,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你這便去收拾東西——” “哥哥——” “蕙姐,聽苾園兄的話。”梁啟超淚眼模糊地凝視著李蕙仙,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你難道想要卓如愧疚終生嗎?”李蕙仙滿是企盼地望著李端棻:“哥哥,我以後會小心的。您就——”“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這事由不得你。”李端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卓如,你在這也不安全,就一起搬回去住吧。對了,南海先生呢?”

“老師業下正在金頂寺重新起草《上皇帝書》,這幾日便過會館來。”梁啟超將手一讓,在杌子上坐了,說道,“苾園兄好意卓如心領。只卓如此番來京,曾發誓若不能喚起人心,重振國威,當披髮入山,再不輕談國事。回府去住,一來與諸仁人誌士接觸不便,二則與苾園兄及家人亦少不得惹來麻煩——” “這說的什麼話?你與南海先生乃維新旗幟,設若有個閃失,怎生得了?” “苾園兄太看重小弟了。若說維新旗幟,自當老師莫屬,小弟只配與他牽馬墜鐙、搖旗吶喊。”梁啟超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子上盤了兩圈,啜口茶嚥下,道,“苾園兄放心,雖則烏雲重重,然此地眾多舉子云集,可謂民怨沸騰,借他們個膽他們敢嗎?”李端棻半蒼眉毛皺著,沉吟片刻,說道:“我本意將你和南海先生都接了過去的。你這般說,確也在理,那就依……依你的意思吧。”他頓了下,望眼梁啟超又道,“方才過來路上遇著李文田李大人——”

“可是那個會試房師李大人?”梁啟超眼中亮光一閃,急插口道。 “嗯。南海先生此次高中第八名貢士,只你卻——”李端棻起身悠悠地踱了兩圈,望著梁啟超說道,“我與他私交不錯,承他相告,此番會試,朝廷堅不欲取南海先生。徐桐甚或告知眾房師,但廣東卷中才氣出眾之卷必為南海先生所作,須當摒棄勿取。賢弟文筆優美,議論酣暢,只陰差陽錯被當了先生卷子,故——”他嘆了口氣,“好在賢弟滿腹經綸,才華橫溢,日後定有發蹟之日的,你莫放了心上才是。” 梁啟超愕然惆悵了片刻,苦笑道:“但老師中第,便卓如落選,亦心甘情願的。將來老師入了翰林,上書言事就更有力了。”“只怕是——”李端棻仰臉凝視著天穹,“會試雖中,尚有殿試一關,聽說還是徐桐把總兒,他會讓南海先生如願嗎?”說著,他長長透了口氣,“好了,先不說這事了。現下老佛爺逼皇上簽約甚緊,皇上雖則不肯應允,只怕到頭來會頂不住的——”

“條約各款皆阻我自強之路,絕我規復之機,古今所未有,斷不可應允的。”梁啟超先時生起的些許陰鬱蕩然無存,腮邊肌肉抽搐了兩下,咬牙道。 “日約萬分無理,神人共憤。其意在吞噬我華夏,絕非僅佔數地而已。且日約各條款處處包藏禍心,而字句巧黠,意圖含混更是一目了然。但良心未泯,誰也不會應允此約的。”李端棻輕嘆了口氣,回眸凝視著梁啟超,“只是朝中重臣多仰老佛爺鼻息,上折言事之人雖眾,卻都沒有分量。” “民怨沸騰,老佛爺她——” “她會顧及的。但真威脅到她權勢時,她是甚都不會顧的。”李端棻冷冷一笑,“皇上現諭旨李鴻章再與日夷磋商,結果是斷不能有所挽回的。只卻給了我們些時間。前晌你們在都察院慷慨陳詞,影響甚是不俗,聽聞便各國使臣亦為之震動。唯今只有再聯絡眾舉子齊名高呼一途,或許能——”

“卓如亦是這個意思。”梁啟超點頭道,“回來後我已與台灣舉子羅秀惠、福建舉子林旭、湖南舉子伍錫純等人約定,彼此分頭行動,聯絡十八省舉子,待老師《上皇帝書》告成,便即往都察院再行請願。” “很好,此事切切要抓緊,莫拖延太久才是。我這便和蕙仙先回去了,你記著處處小心著些。” “苾園兄放心,卓如理會得。” 送李端棻迴轉,已是戊正時分。先時說話間還不覺著怎樣,這時靜下來,梁啟超直覺著心中起潮,萬緒紛亂,躺在床上燙餅價翻來覆去,直到鐘漏四更才矇矓了過去。 於都察院遞送奏章被阻,其他各省舉子聞風而起,短短幾日光景,先是江西、貴州、福建,接著江蘇、四川、湖北、陝西,最後直隸、山東、山西、河南諸省舉子,或數十人,或百餘人,聯名於都察院前呼籲抗議,請求代遞折子。一時間,直將個平時門庭冷落的都察院攪得開鍋稀粥價熱鬧。都察院自堂官左都御史徐甫以下莫不如過街老鼠價惶惶不安。膽小的官員躲家避禍,膽大的則邊門進出,又從步兵衙門調了一哨兵丁嚴密警衛前後各門。

“大人,這日怎的這般冷清?”給事中餘晉珊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不無惶恐地眨著,端了一盤鮮藕,遞給徐甫一塊,“您看——”徐甫頹坐在東壁一張安樂椅上。他的身軀彷彿縮得很小,兩隻枯瘦的手支著膝,頭深埋在臂間,一頭蓬亂的蒼髮絲絲顫抖,完全是個垮掉的人。聽著餘晉珊言語,他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彷彿不認識餘晉珊似的,用呆滯的目光盯著他,許久才道:“怎的,冷清了不好嗎?” “看大人說的,卑職何嘗不想冷清呢?這種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吶。來來,大人您嚐嚐,這是我園子里新出的,又脆又甜,幾乎沒有渣兒,最是提神醒腦。”餘晉珊說著自取了一塊放嘴裡嚼著,“大人,卑職只覺著這日冷清得有些……有些蹊蹺……” 徐甫輕咬了口藕片,緩緩站起身來踱著步,良久方開口說道:“你意思他們會有大的舉動?”“是的。”餘晉珊緩緩點了點頭,“方才南通會館外守望奴才過來說康有為、梁啟超不知何時離去了——” “離去了?”徐甫眼皮子跳動了下,“可查出去了何處?” “松筠庵。” 松筠庵地處宣武門外炸子橋南,乃京師極是清靜冷僻的一處地方。此本乃明朝名臣楊繼盛的故園。庵中有座諫草亭,是當年楊繼盛草擬彈劾奸相嚴嵩諫章的廳堂。康有為、梁啟超恐眾舉子傳觀連署《上皇帝書》,聲勢浩大引起朝廷注意,說不定會派兵滋擾,故將此正氣凜然之處做了傳觀“上書”的會議場所。 “松筠庵……松筠庵……”徐甫踱碎步沉吟著,半蒼眉毛已是緊皺成一團。 “如此看來,他們必會有大的舉動的了。”他沉吟著,忽地扯嗓子喊道,“來人!” “大人有何吩咐?” “你速去炸子橋南松筠庵看看,若有異動,快馬回報!” “嗻!” “回來!”徐甫沉吟了下,又吩咐道,“告訴下邊,多長著點心眼,誰誤了事兒,我拿他全家治罪!還有,再派個人速去榮六爺那邊,要他再派一哨——”他猶豫了下,“不,再派兩哨兵丁過來!” “嗻!” 饒是如此安排,徐甫心中仍自覺得煩躁難安。那人頭攢動、密不透風的場面,那此起彼伏、翻江倒海價的聲響,已將他先始那股子惱怒、憤恨化得點滴亦無了。他有的,只是越來越重的惶恐、不安。 “大人,這般下去也實在不是回事。”餘晉珊臉頰蒙著一層厚厚的土灰色,“上邊不知——” “老佛爺急而不動,皇上憤而不允。奈何?”徐甫的眉頭緊鎖著,深邃的眸子凝視著窗外湛藍的天穹,聲音在靜寂的駭人的周匝顯得格外清晰,只卻是愈來愈弱。餘晉珊不勝苦澀地嚥口唾液,猶豫著支支吾吾開了口:“大人,卑職有句話,您可千萬莫放了心……心上……” “甚話兒但說無妨,吞吞吐吐的做甚?” 餘晉珊乾咳了兩聲,說道:“大人,現下您和卑職可說是惡名遠播的了。這人的名、樹的影,咱便不為自己,也該為兒女們想想,您說是嗎?”徐甫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只卻默不作聲。 “卑職意思——”餘晉珊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長長透了口氣,說道,“這現下舉子們鬧得這般歡騰,皇上不會不曉得的。咱似乎也不必這般硬頂著,索性答應了那些舉子的要求,將折子給呈上去得了。” “你不想要這個了,嗯?”徐甫凝視著餘晉珊,抬手指了指頭上頂戴花翎。 “這——那遞折子告病,這樣——” “你就省點心吧。”徐甫似笑非笑地悠悠踱了兩步,“既上了這條船,就甭想著能下去。好了,你在這盯著,我去宮裡看看有甚動靜。”“大人,您……您是攬總兒的。”餘晉珊細白的手指交叉著握在一起,不安地搓動著,“這光景離開……要不……要不就由卑職走一趟吧?” “怎的?心裡又不踏實了?”徐甫嘴角擠出一絲笑色,伸手拍了拍餘晉珊肩頭,說道,“別那麼緊張兮兮的,放鬆點,這哪兒就真會鬧出事來?” “這……這卑職越想越覺著……” “咱倆現下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我跑不了,你也掙不脫。”徐甫說著吩咐下人備轎。整整袍服望眼餘晉珊,又道,“留你在這,我這心裡還有點放不下呢。只你去了能探到底細?放心,我去去立馬便會回來的。”餘晉珊腮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下,彷彿從很深的遐想中驚醒過來,在徐甫身後跟著出了屋,輕輕“嗯”了聲又繃緊了嘴唇,被陽光刺得眯縫成一條線的眼睛微睨著湛藍的天空久久不再言語。正廳前欄杆上明黃鑲邊的寶藍色的旗子平平地下垂著,時而被風吹起,懶洋洋地張下,更使得四下氣氛平添了幾分壓抑。 徐甫見他久久出神,放緩步子候他近前,用手指捅了他一下,笑問:“哎,怎麼了,想入定嗎?” “不不,卑職……卑職看天色的。”餘晉珊這才回過神,咯咯乾笑了下,回道,“大人快去快回,莫要拖延太久。卑職不是怕,實在是擔心應不下這差事,誤了事。”“一定一定。”徐甫出角門呵腰上轎,欲起轎時不放心地又掀起轎帘,“晉珊。” “大人有何吩咐?” “這——”徐甫猶豫了下,說道,“那些舉子不來則已,設若他們來了,你先穩住他們,非到萬不得已,切切不可動兵。” “卑職明白。” 滿腹惆悵地折轉進去,在簽押房揀看了一陣子待呈的折子,餘晉珊怏怏地回到屋裡,聽著屋角自鳴鐘枯燥的“沙沙”聲響,越想越覺著心中一片空白,四邊沒有著落。因叫差役泡了壺茶,在滴水簷下的竹椅上半躺著只是出神…… “大人……大人……” 一陣急促的呼喚驚醒了沉沉睡去的餘晉珊,他伸手擦去口角的涎水,揉了揉眼坐起身來。見先時那打發去松筠庵探動靜的差役滿臉豆大汗珠撲撲地直往下淌,用滿是惶恐神色的目光望著自己,餘晉珊一顆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只面上卻故作鎮靜,輕咳一聲問道:“說吧,情形怎……怎樣?” “回大人話,小的奉命探訊兒,只方到前門外大街便碰上了那些舉子,他們正……正朝這邊來呢。”那差役盡力平緩著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只聲氣中依舊帶著重重的顫音,“大人,街衢上黑壓壓的萬頭攢動,看情形少說也有上千人——” “多少?!”餘晉珊身子一顫,騰地站起身子。 “一……一千多人……” 餘晉珊直鐵鑄的人兒價怔在當地,一動不動。四下里死一般寧寂,只幾隻知了在梧桐樹上不耐燥熱價鳴著,給人一絲活氣。 松筠庵舉子連署,因為榮祿奉懿旨差人在暗中阻撓破壞,加之一些人念及功名縮手縮腳,進行得不是很順利,直到這日巳時方湊了一千三百多人,也算很有聲勢了。當下以梁啟超擔任總提調,一幅“公車上書”白布橫幅開路,浩浩蕩盪奔了刑部街上的都察院。 一千多舉子,綿綿延延不見首尾,直將個狹窄的刑部街擁得萬頭攢動,如開鍋稀粥般熱鬧,再加上那些欲觀“上書”救國壯舉的士民大眾,更是將四下里簇擁得水洩不通。守門的堂官哪見過這等陣仗,直嚇得兩腿哆嗦,差點尿了褲子上,待兵士在門前雁字排開方略定了些心神,長長吁口氣輕咳一聲道:“爾等這般陣勢,要做什……什麼?” 梁啟超望眼康有為,手中旗子一揮示意眾人肅靜,上前兩步道:“通天下十八省舉子'公車上書',煩請通報都堂大人!”“諸位憂國憂民之心,都堂大人已然知曉。”那堂官膽氣似乎壯了些,“都堂大人吩咐下來,應試舉子不得聚眾鬧事,奏章不能代遞,還請諸位各自快快散去。” “聚眾鬧事?”梁啟超冷冷地哼了聲,“我等非為一己之私,此話從何說起?!爾等可曉得倭夷逼我煌煌天朝割地賠款?!但我炎黃子孫稍有天良者,怎容得倭夷如此欺凌?!爾等速速進去通禀,否則諒你這小小的都察院衙門,也擋不住我等心中怒火!” “老爺們見諒,實在是上邊吩咐過了,在下不敢通禀。” “既無人出接,那就休怪我等無禮了!”說著梁啟超振臂一揮,幾十名舉子便向台階衝了過來。眾兵士見狀,不待上司吩咐,忙拔長刀站成一道人牆阻住去路。梁啟超腮邊肌肉急促抽搐了兩下,冷冷笑道,“爾等這欲做何?想阻攔嗎?” “在下等職司所在,還請眾位老爺體諒,速速離去。若是不然,在下等只有得罪了。” “想動武?來呀!虧你們還是我大清子民!”梁啟超冷冷地笑著,伸手解開衣襟,敞開胸膛,一步步逼了上去,“告訴爾等,我們今日既來,便抱了必死之決心!” “殺吧!舉起你們手中的刀砍吧!”台灣舉子羅秀惠不過三十多歲,說起話來唇上小鬍子一翹一翹,“不死人何以震醒暮氣沉沉之中國?!” “對,就用我們的鮮血來洗滌那些昏聵大人們的腦袋,來洗刷我華夏兒女深重的恥辱!” 一步步地緊逼,一步步遲疑地後退,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都察院正堂門“吱——”一聲響,給事中餘晉珊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探出身來,四下微微掃了一眼,斥道:“混賬東西,舉著刀做甚,嗯?!” “大人——” “放下!瞎了你們狗眼,舉子老爺跟前也敢撒野?!”餘晉珊強自擠出一絲笑色,上下打量眼梁啟超,“不知你是——” “廣州新會舉子梁啟超!” “喲,原來閣下便是梁啟超呀。失敬、失敬。”餘晉珊笑得臉上麻子亂顫,略拱了下手,道,“久聞梁公子一表人才,今日一見,真果不其然。本官與李端棻李大人多有交往——”梁啟超冷哼了聲,“餘大人,在下今日與十八省舉子是來——” “知道知道。本官雖說學識不及公子,只那幾個字兒卻還識得的。”餘晉珊背手在階上踱了兩步,沉吟著說道,“怎的,康有為今日不曾來嗎?”“來了。”康有為急欲向前,只眾舉子為安全計將他簇擁了中間,亦是奈何不得。聽到餘晉珊言語,忙扯嗓子應聲,示意眾人讓開,上前躬身打了個千兒道,“南海康有為見過大人。”“不敢不敢。你既來了那……那就好。”餘晉珊椒豆眼凝視著康有為:冬瓜臉肥厚敦實,軟和得無棱無角,一襲靛青葛紗袍罩在身上,顯得不甚得體。半晌,方點了點頭,說道:“本官來遲一步,多有得罪,還望——” “大人客氣,在下豈敢承受?”康有為一雙深沉固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餘晉珊,“眼下時局危殆,不需在下多言。十八省舉子一千三百餘人為愛國憂民之赤誠所驅使,今日聯名上書,請求皇上拒約遷都,變法圖強。”說著,從袖中掏出厚厚如書一般的奏章雙手遞了上去,“還請大人速速代呈御覽。”餘晉珊移眼微微掃了下,沒有伸手去接,輕咳兩聲道:“諸位憂國憂民之心,實為本官欽佩。平心說,便本官於條款亦如骨鯁在喉,寢食難安,只現下情形實在是——”他嘆了口氣,“本官無力相助,深表遺憾,諸位還是——” 康有為振振有詞:“大人乃朝廷命官,面對眾舉子拳拳報國熱忱,何以如此冷漠?難道不怕為世人所唾罵嗎?!”餘晉珊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憤怒,仰臉望望天色,透口氣說道:“本官對此豈有不痛心之理?又豈不知維護我大清主權——” “如此大人還要推辭?!”羅秀惠插口說道,“我乃台灣舉子羅秀惠。試問日夷沒有一兵一卒在台,朝廷何以答應割台?!請大人轉奏皇上:廢除和約。否則我全島軍民定將奮起抵禦,誓死保衛家國!” “割台一事,也是忍痛決定的,否則戰事不止——” “大人何出此言?!”梁啟超額前青筋暴突,不待康有為言語率先插了口,“日夷財竭兵衰,何再有力發動戰事?更況列強亦不會應允它再行放肆!此等良機,正是我朝奮起揚威之時,豈可因日夷妄言謬語而錯失?!” “這不是這麼回事,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大人不妨明言!”康有為這時方得空開了口,“實不相瞞,今日我等倘不能獲允,斷不會離開這裡一步的!”餘晉珊急得直熱鍋上螞蟻一般,眼見得四下“嗡”聲漸漲,忙道:“諸位見諒,實在是本院堂官已有指示,前線戰事吃緊,京師岌岌可危,朝廷不得已方有此策,無論誰上的奏摺都不能代遞——” “要徐甫出來,我們與他理論!” “對!要徐甫出來!” …… “諸位靜一靜,靜一靜,聽本官說話好嗎?”任餘晉珊喊破嗓子,四下里依然是炸了鍋價沸騰,他用無奈的目光望著康有為,“閣下,如此場面,本官實在是——”康有為黑眸深不可測地直直盯著餘晉珊,足足袋煙工夫,方向著梁啟超點了點頭。眾舉子瞅著梁啟超手中旗子揮舞,方漸漸平靜了下來。餘晉珊乾咳兩聲,扯嗓子高聲道,“徐大人深為諸位赤誠所動,已然進宮面見皇上。不久便可回來,諸位少安毋躁。” “大人所說不久不知多長光景?!”康有為一字一句冷冷道。 “少則一個時辰,多則兩個時辰。本官這便去喚他回來,諸位暫且回去,一有消息——” “大人只管去,咱們就在這裡等!” “這——好吧。”餘晉珊說罷,略拱下手疾疾返身進去,厚重的黑漆大門“吱——”一聲复緊緊閉上。然而,那炸雷價的“轟轟”聲響依舊在耳邊縈繞著,直撩得餘晉珊心煩意亂、坐臥不寧…… 卻說徐甫出院上轎,打道徑趨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呵腰下來,仰臉看天色,卻已是未初時分。西華門外依舊散散落落地東一群西一夥,都是候著進宮奏事的官員。看見徐甫下轎,眾人大多視若無睹只顧交談著。徐甫知眾人惱著自己,也不答理,上前便遞牌子準備進去,恰見兵部尚書榮祿腳步“橐橐”出來,忙跨上幾步,說道:“六爺,久違,我這恭喜你了。” “我這何喜之有?”榮祿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哈哈笑著拱了拱手,說道,“再說,四天前我還登門聒噪,又怎麼能叫'久違'呢?”徐甫笑道:“你升了職,這不是喜?一日三秋,四日便是一十二秋,還算不上'久違'嗎?” 二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況又各有著心事,都頗為節制。徐甫本想從榮祿這探點風聲,因見里處一個白色明玻璃頂子在陽光下閃著亮地晃悠著過來,遂道:“你升職,畢竟可喜。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細著些,不要樹大招風,要那些御史嚼了舌根。”“多蒙關照。不過,客還是要請的。”榮祿黑紅臉膛上肌肉抽動了下,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我不信他哪個吃飽了撐著瞎議論。” 徐甫素知他機警,又自己沒話找話,也不再言語。待那官員打千兒請安離去,才壓低嗓門兒問道:“還沒有動靜?”“嗯?哦——”榮祿愣怔了下,掃眼周匝,小聲道,“我方才出來時六爺和幾位相爺還議著呢,看來上邊還舉棋不定。”見徐甫臉色陰鬱,又道,“怎的,你那邊又鬧將起來了?” “這還倒沒有。只這日子實在過得——”徐甫長嘆了口氣,咽了口唾沫道,“方才聽說那些天殺的舉子又聚了炸子橋南松筠庵——” “那鳥不生蛋的地方?” “正因著偏僻,我這心裡更越發地不安。那些東西,說,不濟事。抓呢,又抓不得,你說這要我如何應付?真再拖下去,只怕我那衙門都要被他們——”他頓了下,望眼榮祿,道,“對了,方才我叫人去你那裡再撥兩哨人馬過來,你不知道嗎?你這回去快些派過去,別真弄出些甚亂子。” 榮祿點了點頭,隱隱聽得沉悶午炮聲起,遂拱手道:“我這還到園子去,就不多陪了。你放寬心,至多也就這半日光景,便會有結果的。” 徐甫半蒼眉毛緊緊皺著,轉身欲折返,猶豫了下終回身遞牌子進去。其時雖已後晌,只頭頂日頭依舊火辣辣灼人,及至乾清門廣場時,徐甫已汗濕了內衣。 饒是這般悶熱難耐,軍機房前侍衛們依舊釘子價紋絲不動。見徐甫過來,眾人忙躬身打千兒請安。徐甫微微點了點頭,徑自踱步前行,房外透窗張望,卻見恭親王奕正坐在炕邊椅上怔怔出神。旁邊杌子上翁同龢、李鴻藻、孫毓汶、徐用儀、剛毅五人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凝視著他。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卻聽里間翁同龢開口說道:“軍機只有擬批之權,卻沒有——” “只不過暫壓幾日,誰又說不遞與皇上了?!” 徐甫凝神細聽,猶自辨不出何人言語,忍不住复透窗觀望,卻見徐用儀滿是憤怒的目光正自死盯著翁同龢。 “壓幾日?這等折子能壓嗎?!”翁同龢臉色鐵青,咬牙道,“你心裡那點子心思,還想——” “我怎的心思?你又怎的心思?!我是主張簽約,最起碼這可保我大清一絲元氣!你呢?你那般做簡直不自量力、亡國滅種!” 他的聲音又尖又亮,直駭得徐甫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見翁同龢臉漲得通紅,額頭青筋顯然已是憤怒已極,奕忙自開口道:“行了,都坐著!有這般議事的嗎?也不怕外邊奴才聽著笑話!這事我想好了,折子——”他有意無意地望了眼翁同龢,“還是先壓著——” “王爺如此做——” “這也沒奈何的。”奕輕擺了下手,“李鴻章與伊藤多次交涉,終不能挽回一二,再猶豫不決,實屬不智。丘逢甲此折言辭激昂,但呈與皇上,只怕——”“王爺言語,叔平不敢苟同。”翁同龢望眼奕,冷冷地插口道,“此事關乎國運,叔平不敢不奏聞皇上,不周之處還乞王爺見諒。” “徐大人,您這是——”徐甫兀自聚精會神地聆聽著,聞聲直撞了鬼價身子哆嗦了下,遲疑著轉過身,但見寇連材黑眸子正自盯著自己。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神色,徐甫強自擠出一絲笑色道:“原來是寇公公,倒嚇了本官一跳。本官有事急見六爺,只因著——” “什麼人在外邊嘀咕?!” “回六爺話,是奴才和都察院徐大人。”寇連材冷哼一聲,扯嗓子道,“徐大人說有要事見六爺,一直在外邊候著呢!”似乎怕眾人聽不真切,他的聲音很高。徐甫局促地搓著雙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見奕一眾人從里間出來,躬身打千兒低聲請安道:“徐甫見過六爺、眾位相爺。” 奕眯縫著眼盯著徐甫足有移時,掃眼階下眾侍衛,冷冷道:“你們做的甚差事,嗯?!” “回六爺話,徐大人御賜黃馬褂,恩旨紫禁城行走,奴才們——” “這是什麼地方,不記得了?!”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冷聲道,“你們統統下去收拾鋪蓋,明兒一早去皇莊上做差。” “六爺,奴才們該死——” “嗯?!” “嗻——” 徐甫滿腹陰鬱,見這陣仗,更亂麻價沒個理會處,不無惶恐地望眼奕,方自道聲:“六爺,卑職想事兒出神,一時忘了——”奕不耐煩地擺了下手,移目望著寇連材,問道:“可是皇上有話兒交代?” “皇上要諸位爺們儿過去一趟。” 奕半蒼眉毛皺了下:“什麼事兒?” “奴才不曉得。” 奕點了點頭,折身回屋更了袍服,又與翁同龢低語了幾句,方領著眾人奔了養心殿。 報名跨進殿裡,眾人只覺著身子骨涼絲絲無比舒暢,就在東暖閣外叩頭請了安,抬眼時,才見光緒正坐在案前杌子上翻看奏摺。 “起來侍候著。”光緒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吩咐道,“朕這馬上便完了。王福,給眾位相爺搬座兒。” 眾人躬身謝恩斜簽著身子坐在杌子上,望眼光緒,只見他眼圈紅得發暗,顯然一夜未眠……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覺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自胡思亂想,光緒已看完了折子,問道:“奕,你發什麼呆?” “啊?啊——皇上!”奕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地方收回來,躬身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這麼憔悴,奴才這心裡——”“說哪兒的話了,朕真的老了嗎?”光緒淡淡一笑,見奕起身欲言語,輕揮了下手接著道,“罷了,坐著吧。這些折子朕看了,回頭下去趕緊發了出去。”他疲倦的眼神中帶著濃濃的陰鬱,張臂欲伸個懶腰,手到半空又遲疑著垂下,長長透了口氣,問道,“李鴻章再沒電文來?” “回皇上話,除了昨日辰時那道電文,再沒有遞進來。”奕咽了口唾沫,沉吟著說道,“皇上,明兒便是限期了。現下日夷大軍挺進,而我卻——奴才請皇上為社稷計,就……就勉為應允,再圖振作吧。” “皇上萬萬慎重才是。”翁同龢待奕話音方落地,便開口說道,“工部主事丘逢甲及全台紳民上折:'全台非澎湖之比,何至不能一戰?臣等桑梓之地,義與存亡,願與撫臣誓死守禦。設戰而不勝,請俟臣等死後,再言割地,皇上亦可上對祖宗,下對百姓。如倭酋來收台灣,台民惟有開仗……'此等言語,何其悲壯?!倘不慮天意民情——” “村野草民言辭,豈可用來作裁斷國家大事之依據?!”徐用儀冷哼一聲,起身打千兒道,“皇上,形勢危迫,已到刻不容緩之際,奴才懇請皇上莫再遲疑,速速簽約用璽,以期保我大清一絲生機!” “皇上——” …… “罷了,莫要吵了。”光緒起身悠然踱了兩步,見李鴻藻在一側怔怔發呆,遂道,“季雲,你琢磨什麼呢?” 李鴻藻長嘆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皇上,奴才意思,事已至此,還是……還是忍痛應允了吧。”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光緒背手悠然踱著碎步,大約有準備,他的神態比昨日鎮靜得多,只是面色蒼白得駭人。 “朕是何等之累吶。”他長舒了口氣,目光望著殿頂的藻井,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又孩子似的無可奈何地垂下頭,“然雖則如此,朕從未敢苟且怠荒!朕知道目下局勢大異往昔,身上擔子更沉、更重——”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兩聲,臉已漲得通紅,“可下邊呢?文官愛錢,武官怕死,都愛錢都怕死,人心都被利、權、欲蝕透了——” 他身軀顫抖,容色慘淡,直聽得眾人心中起栗,不由都垂下了頭。光緒臉色慘白,挨次掃視著眾人:“不說全部,便一半人能仰體朕心,又何至落得如今局面?那些土地都——”見寇連材步履沉沉地進來,光緒沉吟著收了口,仰臉閉目長長透了口氣,道,“連材。” “奴才在。萬歲爺——” “你去交泰殿掌寶的首領太監那,帶了第四號御寶過來吧。” “嗻——” 藏在交泰殿的皇帝玉璽,清朝稱為御寶,共有“大清受命之寶”、“皇帝奉天之寶”、“大清嗣天子之寶”、“皇帝之寶”、“天子之寶”等多種,各有規定的用途。第四號御寶即“皇帝之寶”,皇帝頒布詔書等皆欽此寶。翁同龢聽著,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血,足足袋煙工夫方自回過神來,就自椅上溜到地下跪著:“皇上——” “皇上英明。”徐用儀、孫毓汶對望了眼,不待他言語,起身“啪啪”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我大清這下可有救了。” 光緒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忍住了。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望、沮喪和憤怒。不大工夫,寇連材捧著三寸九分見方、交龍紐青玉禦璽“皇帝之寶”進了屋。光緒舉璽細細凝視著,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手中玉璽緩緩地落將下去。 “皇上——”翁同龢渾身劇烈地抖動著,匍匐至炕前,“皇上千萬暫緩用……用璽呀!”說話間,竟自背過氣去! “師傅!” “叔平!叔平!” 光緒愣怔了下,手中玉璽落了炕上。他的頭嗡嗡直叫,心裡塞了團爛棉絮樣混沌不清,直眾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翁同龢,方自回過神來:“御醫!快傳御醫!” “皇上,翁相只是一時背過了氣,不打緊的。”徐用儀默然望著這一切,伸手捅了下孫毓汶左肋,開口說道,“時局緊迫,刻不容緩,還請皇上速速用璽才是。” “皇上——”孫毓汶張嘴呼了聲,隻眼睛轉著沉吟下收了口。 眼見光緒一臉焦慮神色,徐用儀只恐他又改了主意,慈禧太后處沒法交差,抓耳撓腮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正沒理會處時,陡聽得外間“橐橐”腳步聲起: “老佛爺懿旨,萬歲爺跪接!” 話音落地,李蓮英撫摸著胸前朝珠進了西暖閣。四下掃了眼,見光緒渾然不覺只顧低頭揉搓著翁同龢胸脯,李蓮英“橐橐”兩步面南而立,扯嗓子高喊道:“老佛爺懿旨到,請萬歲爺跪接!” “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 “聖躬安。”李蓮英公鴨嗓子乾咳兩聲,道,“萬歲爺,老佛爺為和約之事寢食難安,特要奴才問萬歲爺,倘若日夷翻臉無情,過了限期打進京師,萬歲爺打算如何應付?老佛爺還說:朝中有些重臣,先始唆使皇上宣戰,打敗了,惹下一場大禍,不思悔改,卻又慫恿皇上遷都拒和,實在是混賬,可惡至極——”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黑眸直勾勾地盯著喋喋不休的李蓮英,冷冷插口道:“說完了嗎?” “還沒呢。老佛爺言語,奴才便一個字也不敢忘的。”李蓮英咽了口口水,乾咳兩聲又道,“老佛爺還說:我這把年紀,還能像三十多年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那般逃難嗎?不說這個,就宗廟社稷落了倭日手中,也令人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但是祖宗孝子賢孫者,就當以江山社稷為重,切莫聽信讒言,意氣用事!”說著,李蓮英“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地上,“老佛爺話兒就這些。奴才這裡給萬歲爺請安了。” “道乏吧!”光緒冷冷地哼了聲站起身,見眾人欲攙了翁同龢至椅上坐著,抬手示意放了炕上,近前輕聲呼道,“師傅……師傅……”翁同龢昏昏沉沉中聽到光緒言語,緩緩睜開眼,遲鈍地搜尋著,四道目光相遇,他宛若喝了強心劑般“嗖”地伸手緊緊握住了光緒雙手:“皇上,您千萬——” “師傅,安心養神,朕——”光緒發洩胸中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輕輕脫手道,“有些話兒,朕……朕過會兒說與你。”說著,他俯身自炕上撿起玉璽,將案上和約正本輕輕攤開,緩緩地落下手來。 “皇上——” 渾圓的夕陽殷紅似血,幾隻麻雀在廣袤的天穹間盤旋著,翩翩舞動、忽起忽落,像是在晚霞中沐浴嬉戲。不知過了多久,屋角金自鳴鐘“沙沙”響著連撞了五聲。光緒的思緒彷彿被從很遠的地方拉了回來,轉身望眼奕,說道:“回頭擬旨令伍廷芳、聯芳赴煙台與日本換約。告訴唐景崧,率台官民陸續內渡,撤出台灣。至於交割事宜,要李經方去辦吧。” “嗻。” “山東運糧留十萬石備寧河等處賑,其餘都轉了天津。另外,發湖北漕米三萬石,備寧、錦等處賑,再——”光緒沉吟了片刻,方道,“再撥山東庫帑兩萬,助賑奉天。這些事兒都要裕祿去做;劉坤一、張之洞各回原任。”奕凝神仔細記著,直光緒話音落地半晌,方躬身應了聲:“嗻。”“皇上,和約既簽,賠款即當務之急。”徐用儀心中直覺著興奮難耐,不假思索便開了口,“現下庫銀緊缺,奴才意思還是留著——” 不知是悶熱難耐抑或是心裡堵得難受,聽徐用儀猶自喋喋不休,光緒心中怒火再也耐不住噴了出來:“簽約急,賠款急,在你心中,除了喪權辱國的事兒,還有甚急的?!你是大清國的奴才,不是倭夷的臣子!”他的聲音帶著絲絲金屬般的顫音,便炕上滿腹惆悵、茫然若有所失的翁同龢身子亦不禁顫抖了下。 一個太監方自輕手輕腳進屋,見光緒臉頰上青筋暴突,凶神惡煞一般,兩腳哆嗦著不由倒退了步。拿捏住身子,就原地打個千兒請安,顫聲道:“萬歲爺,李總管去得匆忙,忘記個事兒,要……要奴才轉禀萬歲爺……”光緒雙眸盯著徐用儀,似乎並未聽著他言語。 “萬歲爺,”那太監遲疑了下,略抬高了嗓門又道,“李總管說老佛爺話兒,徐相爺自任宰輔以來——”光緒這時間腮邊肌肉抽動了下開了口:“怎樣?!” “老佛爺話兒,徐相爺自任宰輔以來,妄恩奉迎,顢頇頑鈍,即著革去頂戴職銜。” “什麼?”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光緒、徐用儀幾乎異口同聲道。 那太監聽光緒問話,嘴唇翕動著正欲言語,只光緒卻擺手止住,移眸复盯著徐用儀,道:“沒聽清嗎?那朕告訴你,自今兒起,你再不必進宮遞牌子了!” 徐用儀通紅面頰霎時間已是月光下窗戶紙般煞白,嘴裡喃喃道:“不,這不可能……不可能的……” “下去吧!” “奴才……奴才……” “還不下去?!要朕派奴才——” “嗻——” 望著徐用儀顫巍巍的影子,孫毓汶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卸磨殺驢,混淆視聽!心裡直揣了個小鹿價“咚咚”跳個不停。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冷冷一笑,幾乎從齒縫裡迸出來說道:“都看見了嗎?!” “奴才看……看見了。” “朕聽不真切!” “奴才看見了。” “看見了便好生揣摩著,莫到頭來也落得這般下場!”光緒掃了眼眾人,悠悠踱了兩圈,“海關釐金收項報進來,今年蠶絲、漆器、絹等出口多,計在兩千多萬兩銀子,比去年多了二成。廣東、湖北諸省例銀也運了京城。”他頓了下,回身啜口茶,端杯踱著碎步,半晌嚥下道,“遼東、天津遭災,甘肅撒回叛亂,朕估摸著少說也要三四百萬兩銀子。其他各省情形下去問問,估個總數告訴朕,該撥的一分一錢也莫省。至於賠……賠款一事,告訴李鴻章,務必與日夷爭取緩些日子!”光緒說著又指了指案上小山般高的折子,“近來中外臣工條陳時務者甚多,如修鐵路、鑄鈔幣、開礦產、練陸軍、整海軍、立學堂,大抵以籌餉練兵為急務,以卹商惠工為本源,朕意皆應及時興舉。至於整頓釐金,稽察荒田,汰除冗員,亦皆於國計民生多所裨補。直省疆吏應各就情勢,籌酌辦法以聞。” “嗻。” “嗯——道乏吧。” “嗻。” 炎炎紅日西墜,染得四下一片血紅,翁同龢悵然出神,怔怔地望著,直眾人紛沓腳步聲響,方如做了一場噩夢價清醒過來,用一種難以名狀的目光掃了眼光緒,掙扎著起身下了炕:“皇上安歇,奴才告退。” 光緒回首望著翁同龢,眼神中帶著濃濃的憂鬱,聲音略帶喑啞道:“師傅可……可怨朕?” “奴才不敢。”翁同龢說著似乎覺得不盡意,輕咳一聲又道,“奴才只知道覆水難收,窮天地亦不能塞此恨。”“你——”光緒長長透了口氣,似猶覺心悶,跨步出殿,待翁同龢躑躅出來,嘆道,“你說得一點不錯,窮天地亦不能塞此恨。只朕不應允實在——”不放心地掃眼周匝,光緒吩咐道,“連材,你去後邊看著點;王福,你去月洞門處,任誰人也莫要進來。” “嗻。” “師傅可知道,朕若……若不應允簽約,這位子只怕便與他人了!”光緒雙手揉搓了下滿是倦色的臉頰,籲口氣道,“老佛爺已有意要載漪那兒子溥俊入主紫禁城了。”翁同龢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驚詫中略帶著絲惶恐的目光望眼光緒,緩緩垂下頭去,半蒼眉毛已是緊鎖一團。 光緒似乎沒有覺察他情感的微妙變化,見他默不作聲,心裡一陣發熱,幾乎眼淚就要出來。凝視著翁同龢,光緒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師傅你真的不能體諒朕的苦衷嗎?” “此事——” “此事是御膳房幾個老佛爺派來盯朕的奴才議論,王福聽著的。他打朕入宮就隨著,能做假嗎?況這種事老佛爺便有意,也不會在此時宣揚與朕知道的。師傅若還不相信,可細想想,自那年中秋節禦花園廷宴後,老佛爺待那溥俊怎樣。難道僅僅是出於愛憐嗎?老佛爺便親生兒子亦鮮有愛心,對他又豈會——” 翁同龢沉吟著抬起頭來:“老佛爺許真有此心——” “不是也許,是一定!” “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翁同龢望眼光緒,移目凝視著通紅的夕陽,道,“奴才只是想,現下這局勢,老佛爺她不可能也不敢這般做的。”“不敢?你還不了解她嗎?但只形勢於她不利,她可甚事都做得出來的!”光緒咬牙冷哼了聲,“朕自親政以來,多有違她之處,在她眼中朕早已是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之不快的了,師傅。” “皇上,奴才——” “朕昨夜一宿未眠,條約雖痛,可總比要溥俊承繼大統好!”他似乎有些燥熱難耐,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快步,說道,“朕不是貪圖這皇位,但只他能一心為社稷黎民,朕情願拱手將這位子讓與他。只他那德性,真要做了皇上,只怕我大清便到盡頭了!朕想透了,小小彈丸島國,明治維新,十餘年光景便富國強兵,令世人刮目相看,我煌煌天朝為什麼就不能也來一個'光緒維新'?!但國富民強,兵強馬壯。朕不雪此辱,誓不為人!” 翁同龢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震得一愣,凝視著光緒,卻見在夕陽映照下,他的臉色是那般地堅不可摧!光緒細碎白牙緊緊咬著下嘴唇,滿是期盼的目光望著翁同龢:“逝者已逝,所期者,唯有來者。現下朝中文武百官,多唯老佛爺馬首是瞻,朕立意堅定,任什麼也不能阻擋的。只要行將起來,必荊棘密布,還望師傅竭忠盡慮,助朕成就一番事業!” 聽著這鏗鏘如金石般的言語,翁同龢沮喪的心略略得到一絲慰藉,他躬身道:“聖慮高遠,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師傅!” “皇上,”翁同龢並沒有像光緒期待的那般興奮,他半蒼眉毛皺成一團,說道,“依奴才一己之力,是無濟於事的。但要成此大業,當務之急乃在人才——”“師傅所言正是朕要說的。”光緒點頭道,“康有為此番中第,於朕無異增添許多希望,真可謂天憐我大清!朕已派人打探到,他現下便住在炸子橋南的松筠庵,待朕祭陵回來,你便代朕拜晤,要他進宮見駕。” “嗻。” “你這陣子多留意那些舉子,但有可用者都記了心上。”光緒油光水滑的長辮在脖頸上盤了兩圈,“還有,這外邊沒人響應亦是難以抵擋老佛爺等人的。張之洞、劉坤一,還有陳寶箴,朕看他們都有這個心思,回頭你先與他們那透透風,看看如何反應。” 翁同龢點頭應聲,沉吟片刻,說道:“皇上,自古成大業者莫不手掌兵權。現下里外將佐都為老佛爺控制,非奴才斗膽冒犯,若沒老佛爺話兒,皇上便一兵一卒也調動不得。變法維新,觸的非少數人利益,若其惱羞成怒,毀新揚舊自不在話下,便皇上安危——”“朕明白這個理。”光緒身子直挺挺地立著,“昨夜朕也思量了這事,劉永福此人怎樣?朕意將他調來京師,委以重職。” “劉永福驍勇善戰,戰績彪炳,實為目下不可多得之將才。”翁同龢枯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只其素於朝廷不滿,要其打外夷可,要其為皇上出力,怕——”他凝視了下光緒,又道,“再者便他真有此心,奴才亦以為不妥。” “為何?” “劉永福遠在台灣,奉調京師難免不為老佛爺察覺,此等大事她豈能袖手旁觀?奴才意思,目下還以戰敗為由,諭旨編練新軍,擇通曉兵事、忠君報國之人統之方為上策。” 光緒仰面望天,半晌沉吟著問道:“師傅心中可已有堪用之人?” “為安全計,所委之人須得京畿一帶才是。”翁同龢拈鬚悠悠踱了兩步,“然京畿一帶八旗官兵——”他頓了下,猶豫下終未說下去,“綠營將佐又多李鴻章北洋之輩,奴才慚愧,一時未有合適人選。” “袁世凱呢?此人膽識過人,師傅看可否一用?” “此人奴才不大了解。皇上,此事萬萬慎重,急不得的。” “朕知道的,只是這心裡——”光緒咽了口唾沫,說道,“你下去後先了解下這奴才,此事回頭再議。好了,時辰不早了,師傅道乏吧。”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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