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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人生無奈不過夕陽紅

亂世解碼:犀利說民國 王雷 14421 2018-03-13
放在今天,趙爾豐絕對是好老師,幼兒園的好老師。他教的孩子一定特別乖、特別聽話、特別安靜。 不是他有多溫柔,只是因為太恐怖。 一百年前,在四川康定一帶,哄小孩的絕招不是搖籃曲、不是兒歌,也不是童話故事,而是五個字:趙爾豐來了。話剛說完,小孩不哭也不鬧了,驚恐地蜷縮在被窩裡,不一會兒,臉上帶著淚痕睡著了。 對孩子們來說,趙爾豐的殺傷力相當於灰太狼、紅太狼和小灰灰的結合體。 趙爾豐祖上是漢軍正藍旗,祖籍大城市鐵嶺,出生在山東。趙家兄弟四人,就他一人沒中進士。三十歲了,還是個舉人,只得從最基層的文書做起。他頭腦靈活,善於處關係,是八面玲瓏的人物。 英雄不問出處,能幹事的人總會得到賞識,張之洞、錫良都樂意帶著他混。

趙爾豐有一絕,簽名。簽名,大家都會。但是趙爾豐的簽名很藝術,像一隻翱翔於九天的仙鶴。 1903年,錫良任四川總督,力邀趙爾豐一同入川。這年趙爾豐已經57歲了,還是一個幕僚,大有英雄老去之嘆。 混幾年回家養老吧,再大的雄心壯志都禁不住歲月的消磨,何況根本都沒有英雄的跡象。 既然仕途無望,趙爾豐將全部精力用在了石頭上。他喜歡石頭,晶瑩剔透的寶石不要,只喜歡稀奇古怪的石頭,石頭就是趙爾豐的第二生命。沙灘、小溪、河流,到處能看見趙爾豐撿石頭的身影。為了一塊石頭他可以欣喜若狂,可以熱淚盈眶,可以夜不成寐。 就在趙爾豐痴痴地望著石頭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足以改變他人生的大事。 一個人死了,非正常死亡。這個人身份很特別,駐藏幫辦大臣鳳全。

鳳全是親王的女婿,也算是皇親國戚。 1905年,他帶著二百名衛士,懷著滿腔的豪情,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駐藏大臣的駐節地是查爾木,但鳳全到了巴塘就不願走了。這兒氣候溫和、藍天白雲,青山綠水,鳳全想多聞聞高原陽光的味道。 當地的土司、頭人、喇嘛都來迎接。畢竟是欽差大臣,鳳全的譜擺得很足。他性格暴躁,對著跪在地下的土司指指點點:“好好看著你們頭上的頂戴,不要和洋毛子勾勾搭搭。我鳳老子不滿意,你們都給我滾蛋。” 好歹也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土司哪受過這種氣?更可恨的是,竟然還自稱老子,你這小子多大? 鳳老子是鳳全的口頭禪,來到哪兒說到哪兒。以後每次見面,鳳全都是老子長老子短的訓斥,雙方的梁子算是結下來了。

不僅不走,鳳全還有一攬子開發邊疆計劃指標。首先要大規模移民到巴塘,開墾荒地,十年之內,將它建設成塞上江南。開荒、移民,那當地居民怎麼辦?而且會破壞當地風水、侵占牧地。不僅是土司,有特殊利益的頭人、喇嘛都開始對鳳全不滿。 鳳全每天都在小樓上舒展舒展身子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胳膊抖抖腳,蹦蹦跳跳不會老。也許是幅度大了點,從遠處看,張牙舞爪,姿勢不雅。於是謠言就傳開了,鳳全天天在那施法念咒,怪不得天旱沒雨,原來是他在施咒。 鳳全的衛隊吹洋號、打洋鼓,佩戴的是德製九子快槍,當地人沒見過。謠言又來了,這和以前的欽差大臣不一樣,他們肯定是洋人冒充的,來我們這兒奪土地。 謠言越傳越廣,越傳越邪乎。大家只有一個目的,鳳全快點走。

鳳全也有點察覺了,準備動身。 現在想走,沒那麼容易,土司不准備牛馬,又拖了下來。 等到各方面怨恨達到了極點,土司才送鳳全上路。埋伏在半路,將鳳全等二百多人全部殺死。 人死了,身份特別,只是和趙爾豐沒什麼太大的關係。頂多送個花圈,還不會掉眼淚,因為兩人沒私交。但只有鳳全死了,趙爾豐才有機會。從這點來說,他是踩著別人的鮮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傳到四川總督錫良那兒,趙爾豐堅決主剿,並毛遂自薦,願效班超勘定邊疆。 1905年11月,趙爾豐帶著兩千名士兵上路了。冒著高原寒風、踩著冬雪枯草,這個從來沒打過仗的書生會經受得住鐵血的考驗嗎?誰也不知道,趙爾豐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馬由韁,花甲的年紀擺在那兒。

既然已經出發,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這會是一條不歸路嗎? 阻擋趙爾豐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廟——桑披寺。裡面有喇嘛上千人,曾和當地土人聯手殺死了鳳全。 區區一座寺廟,好擺平。但趙爾豐沒想到,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最艱難的一仗才剛剛開始。 桑披寺建築在桑披嶺的山腰,四周構築圍牆,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環繞全寺四周,修建了六個堅固的碉堡。寺內儲存了大量武器彈藥以及糧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侶們以逸待勞,要打一場持久仗。 桑披寺後面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開闊的空地,趙軍只能從此進攻。僧侶們居高臨下從牆內槍眼往外射擊,雖是土槍,威力不小。趙軍是九連發的快槍,卻派不上用場。 趙爾豐立即挑選精銳組成“挖牆隊”。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圍牆推進。可等到剛剛走進,寺內眾槍齊發,傷亡慘重。

那就用大砲轟,趙爾豐急電成都,調來砲隊。但當時的大砲都是土鑄鐵管,內裝火藥鐵塊,點火燃放,威力不夠大,擊中圍牆也只是轟出一個小土窩,根本不能將圍牆轟倒。 更糟糕的是,趙爾豐的後路被當地的土人包抄,糧道被截斷。 一圍就是半年,趙軍糧食成了問題,士兵只能四處尋找樹皮草根,甚至運糧食的牛皮包都拿來煮食。 沒有吃,沒有喝,敵人不會給我們送;又有槍,又有炮,就是進不了大門口。 士兵們極度疲乏,趙爾豐非常關心士兵,為活躍軍中氣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 擊鼓傳花。 但沒有鼓也沒有花,只有線香,點燃的線香。沿著包圍圈,一個接一個傳遞,如果線香傳到哪兒無人來接,這個士兵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太累了。

按遊戲規則,要懲罰不拿線香的士兵。 怎麼罰?唱歌還是說故事? 都不是,很簡單,咔嚓一聲,人頭落地。 現在你該明白了,這是致命的遊戲。再苦再累也要給我撐著,撐不住就人頭分離。當然,趙爾豐從來都不玩,因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線香的時候。 四川總督發來了措辭嚴厲的電報:你自以為是,打了這麼久,浪費了這麼多子彈,卻徒勞無功,國家養著你不是吃白飯的。 完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家撿石頭,雖然平淡,卻很有味。 想書寫傳奇,卻被一座小小的寺廟擋住。進,進不了;退,又退不回去,這個六十一歲的老人一夜之間鬚髮皆白。 現在不是取不取勝的問題,而是腦袋能否保住的大問題。 怎麼辦?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僧侶們被圍困這麼久為什麼還能支持住?糧食有,但是水從哪兒來?幾千人喝水,存是存不夠的,肯定有秘密的水源。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就好辦了。趙爾豐親自行動,帶領士兵山前山後四處尋找水源,當時正是冬旱,地面沒有流水,幾天下來卻一無所獲。 在當地找水,只能找當地人。 趙爾豐叫來當地土人一問,說是後山有股潛流直通寺廟內。可翻遍了後山,還是沒有聽到潺潺的流水聲。 誰對地下水比較熟悉?挖礦的工人。又叫來幾個挖金礦的工人,終於在一個採金穴內聽到水聲淙淙,似乎往桑披寺方向流去。 就從這兒往下挖,沒挖多久,現出一個銅管,上下延伸,順著銅管找到了水源。水,救命的水終於找到了,趙爾豐的軍隊有救了,桑披寺的僧侶沒救了。可以一個星期不吃飯,但是不能一個星期不喝水。

水斷了,生路斷了,心也就亂了。 整個桑披寺人心惶惶,主持寫了一封求援的密信派人送出去,信使被趙爾豐捕獲。於是將計就計,假扮援軍,約定槍聲一響就打開大門。 槍聲響了,裡面的僧侶打開大門,一湧而出。槍繼續響,可是僧侶們毫不畏懼,繼續往前衝。不是不怕死,而是渴得比死還難受,命可以不要,水不能不喝。許多僧侶倒在水溝旁,一些人終於在臨死前解渴了,一些人始終沒喝上一口水。 一輩子最難熬的半年終於過去了,趙爾豐率部進入了桑披寺,進入了人生的輝煌。 趙爾豐經常巡視各縣,每到一地,當堂清理監獄重案,推出重犯,紅筆一鉤,人頭落地。 一個犯人求情:“大人恩典,讓我多活一天,算是多活一年罷。”說完磕頭不止。

多活一天也是死,還要承受24小時的心理煎熬,現在死,最好。 犯人淒厲地望著趙爾豐:“好,我在鬼門關等你!” 趙爾豐也厲聲大吼:“鬼門關我照樣要殺你。” 鐵血的手段、鐵血的心腸,人們都稱這個老人為“屠戶”。獨一無二的鐵血屠戶,不殺豬,專殺人。 兩年後,趙爾豐正式就任川滇邊務大臣,賞頭品頂戴。這年他六十三歲。人生最美不過夕陽紅,趙爾豐終於紅了。 趙爾豐本不想攪這趟渾水,川邊這塊兒正幹得風生水起,頗見成效。但朝廷或許想找個能吏辣手處理,連連催促早日上任,嚴令趙爾豐必須趕在股東大會前一天到達,掌控局面。 來軟的,控制不了局勢;來硬的,激起更大民變;軟硬兼施,火候又很難把握。 老哥趙爾巽授給他一條錦囊妙計:急脈緩受。你們急,我不急;以柔克剛,慢慢來。 趙爾巽特意提醒:“川人無規,蒲(殿俊)、羅(綸)可畏,應注意諮議局之活動。”他特別提醒趙爾豐要注意防範諮議局的那班士紳們。能寫的、能說的、能鬧事的都在那裡面,他們有身份、地位,翰林、進士都有,影響力很大。 趙爾豐首先給王人文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慰問信,大加頌揚王人文的愛國豪情和對四川百姓的深厚情誼,表示堅定按他的既定方針辦,繼續做川人的傳聲筒。果然,大夥兒對趙爾豐寄予厚望,望趙季帥早日來成都,為民請命。 趙爾豐特意選在股東大會的前一天到達城都。 第二天股東大會上,趙爾豐親臨出席,受到熱烈的歡迎。 先由兩個股東發言,算是開場白。兩個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台上慷慨激昂、義正詞嚴,說到傷心處,痛哭流涕,感人肺腑,其實都是股東大會事前安排好的。有了快感我就喊,讓你看看什麼是民氣,什麼是高潮。 趙爾豐由心底生出陣陣寒意,錢真的是好東西,看他們哭得比死了爹娘還傷心啊。 趙爾豐發言了,簡單的幾句套話竟迎來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不過接下來股東們的發言卻詞鋒銳利、咄咄逼人,說得更在情在理,弄得趙爾豐無言以答,有點下不了台。對趙爾豐先捧後壓,看來股東們已經準備好了。 開完會,趙爾豐答應會繼續將股東們的請求上達天聽,對正副會長人選也未表示反對。趙爾豐隱隱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大坑,深不見底的大坑,不是自己埋別人,就是別人將自己埋起來。 不過這才是個開始,趙爾豐不僅要應付股東大會,他即將面對一個最難纏的對手:端方。 端方,號稱旗人第一才子,平生有兩愛:愛名、愛官。 既然是才子,詩酒風流、倜儻不群,很有名士派頭。名士大都喜歡古玩,端方精於此道,且頗有研究。字畫只要蓋上“陶齋”(端方的號)鑑賞章,立即身價陡漲。 端方對文物古玩的愛好在圈內是出了名的。一次他的下屬收藏了兩方銅鼎,特意拿來請他過目。端方仔仔細細放在家裡研究了幾個月,還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下屬急了,催著要。 端方嘆息不已,用小刀將銅鼎外面色彩斑斕的銅鏽全部剮下來留作紀念。下屬見到煥然一新的銅鼎,傻眼了。算了,最有文物價值的都沒有了,還是回送給端方吧。 端方喜歡古董,思想卻頗新,新名詞經常掛在嘴邊。戊戌年間和康有為、梁啟超走得很近,天天喊著維新。 政變後,端方不僅沒有受到追究,還官升幾級。是一篇文章救了他,嚴格地說是一首歌謠救了他。歌謠的名字很給力,《勸善歌》,端方用剪刀加糨糊東拼西湊的代表作。來兩句給你讀讀: 四海昇平民氣和,聽我唱個勸善歌。祖宗功德說不盡,再說太后恩似海。太后佛爺真聖人,垂簾訓政愛黎民。太后知人善任人,救民水火全性命。從此天下慶太平,雞鳴犬吠都不驚。 知道端方為什麼升官了吧,馬屁拍到馬眼上去了。 從此,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勸善歌》。端方的朋友們都親切地叫它為“升官保命歌”。 在京城裡待膩了,端方又外放到江西九江、江蘇江寧知府,都是有名的肥缺。庚子年間,慈禧西狩到西安,得到時任陝西巡撫端方無微不至的關懷。患難見真情,端方很快當上了兩江總督。 任兩江總督不久,淮揚一帶發大水,災情嚴重。端方寫了一篇聲情並茂的奏摺和捐啟,要大家踴躍捐款,有錢出錢、沒錢借錢。連同奏摺送到了慈禧手中,慈禧很感動,帶頭捐了兩萬兩。 既然老佛爺行動了,她肯定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王公貴族、尚書侍郎、各省督撫紛紛奉獻愛心,共捐了四百萬兩。 端方傻了,首先是驚訝,沒想到這麼多人捐;接著是高興,沒想到捐這麼多。 捐款由江蘇布政使繼昌經手,端方不好明拿善款,但又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外流。他知道繼昌是妻管嚴,最聽老婆的話。於是端方找到了繼昌夫人:老嫂子,你和繼大人都無後,要存兩個養老啊。賑災用不了這麼多錢。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這麼好掙的錢,誰不心動? 老婆心動了,怕老婆的繼昌能不行動?從心動到行動,中間連著白花花的銀子。結果賑災用了幾十萬,端方吞了三百萬,繼昌夫婦也弄了幾十萬。 一場洪水讓端方贏得了名聲又掙得了外快。雙贏。仕途行情也隨之看漲,很快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封疆大吏的領袖。 端方字午橋,同僚、下屬都稱呼為端午帥,聽著氣派。一次有下屬寫信,不知怎麼地址寫成了“總督衙門端午節收”,估計寫信時正在吃粽子,一不留神寫串了。 當端午帥變成端午節,一切皆有可能。最可能的是下屬下崗了。 每年的端午節,下屬總會想到端午帥。想到端午帥,就會吃不下粽子。吃不下粽子,就會罵端午節。當然端午帥是不敢罵的。 端方出洋考察政治,來到奧地利,和奧地利公使李經邁談笑甚歡。幾天住下來,端方不滿意了。奧地利方面服務跟不上,出門也不鐵騎開道;飯菜跟不上,跟國內沒法比。堂堂欽差大臣,哪受過這個虧?端方准備提意見。 李經邁笑著阻擋,論官位,你是能提更高的要求;論身份,你這次是考察,不要太在意細節。 細節?細節決定成敗,難道我不配享受這個待遇嗎?明顯看不起人嘛。從此梁子就結下了。 第二年,李經邁回國任江蘇按察使,頂頭上司正是兩江總督端方。李經邁特意寫了封言辭懇切的信向端方報到。沒想到端方不僅不回信,見了面也是冷若冰霜,一言不發。 這官很難做,李經邁主動要求調離,任河南按察使。還沒上任,就接到了電報,端方的電報。李經邁疑惑地打開了電報。 “恭喜恭喜,祝老兄宏圖大展。”諷刺我啊,李經邁微微一笑。 第二天,又有電報來了,還是端方的,還是一堆恭賀的話。末尾,輕描淡寫地附了一句,我弟弟端錦在河南任鹽厘局總辦,請你多多關照。 從此,幾乎每天一封,都是些噓寒問暖、暖人心窩的話。大家很清楚,暖心窩的話都是為弟弟說的。 過了幾個月,端方的母親去世。按慣例,他們兄弟都要辭職回家守孝。李經邁又接到端方的信,言辭更加懇切、親切:這幾年倒騰古玩,家裡都被掏空了。幸虧有弟弟這個工作,每年資助家里八千兩,才勉強度日。母親去世了,我們必須要回家守孝,但請您寬限端錦三個月,三個月後再請假,手頭也寬裕些。 鹽厘局總辦是河南省第一肥差,多乾了三個月,賺足了別人一輩子的工資。 三個月後,李經邁再也接不到端方的信,再也沒有他的任何音訊,一切又回到了從前。不久,李經邁在京城的一次聚會中遇見端方,端方神情漠然,“若相識,若不相識”。 第二年,李經邁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端方來訪。 端方小跑著來了,非常熱情,幾年不見,李大人依然風采如昔。 幾年?去年不是才剛碰著? 從此,端方每隔幾天就要來一趟。李經邁叫端方坐著他就坐著,留他吃飯他就吃,聽話得很。 此時的端方已經革職,李經邁則是載濤身邊的大紅人。 過了一段時間,京城傳言要選任新的兩廣總督。一天晚上,端方邀約李經邁夜飲。酒過三巡,端方神秘兮兮地說:“大哥,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拿出許多名畫,將它們掛滿牆壁:“大哥,你喜歡誰的都儘管拿去。一般人看都不給他看,誰叫咱倆投緣呢?” 心知肚明的李經邁哈哈一笑:“老弟,等兩天吧。等兩廣總督人選正式定下來後,你絕了這個念頭,我一定放心大膽地到這兒把所有的名畫都拿走。” 沒多久,端方重新出山。李經邁的哥哥在郵傳部任職,兄弟倆發出請柬為端方餞行。 這次端方回复倒挺快的,也挺簡潔,蒼勁有力的兩個字:無暇! 從此,京城官場流行一句話:做人不能太端方。 不過很快端方的官運就到頭了,因為他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人。 光緒帝去世後,靈柩準備安葬在易縣西陵,屬直隸總督管轄範圍。首先要勘路,修補路面,清除障礙,方便車輛通行。 勘路欽差大臣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叫李國傑。雖然年輕,來頭可不小。工商部左丞,世襲一等肅毅侯,李鴻章的長孫。 李國傑特意到天津拜訪端方,請教勘路事宜。端方顯然不把這個年輕人放在眼裡,派人送了張名片算是見過了。 李國傑親自來拜訪,端方譜擺得很大,既未迎接也未起身還禮。 李國傑不痛快了,都是道上混的,我看你年長才給你個面子。你是正一品,我是世襲侯爺,超品。想當年,十八歲就進宮覲見老佛爺,替死去的爺爺問候老佛爺。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李國傑在這兒卻受到瞭如此的冷遇。 還有羞辱呢。端方說,你年輕,什麼都不懂,勘路的事情我比較熟悉,你就不用操心了,喝好、吃好、玩好就行了。 第二天李國傑回京,時時盤算著怎麼整治端方,讓你知道年輕的侯爺不是吃素的。 話說端方自從出洋考察回來,又愛上了一門高科技:照相。 但端方從來不給人照相,只照古玩。一件件古玩,隨著喀嚓一聲,定格在膠卷上;再放大貼在牆上,時時觀看,既安全又省事。 照相館的老闆都拼命巴結端方,主動免費從專業的角度拍攝。 光緒帝出殯奉安大典到了,天津福升照相館的老闆殷輔堂就尋思,如果能偷偷混到裡面拍攝,再將這些照片偷偷賣給外國報館,絕對能發一筆大財。殷輔堂是袁世凱的御用攝影師,袁世凱調任前夕將他推薦給了端方。 殷輔堂不僅是專業的攝影師,還具有超前的八卦精神,當之無愧的現代狗仔隊的祖師爺。 殷輔堂馬上找到端方,當然不敢說真實意圖。只說自己對先皇、先皇太后感情很深,現在人不在了,想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同步直播“奉安大典”全過程。 端方爽快地答應了,倒不是感動,而是殷輔堂送上了大把的銀子。 奉安大典這一天,風和日麗,京城的太后、攝政王、奕劻、李國傑等都出動了。 上自太后、王公大臣一律素服。殷輔堂坐在端方的馬車裡,一路偷拍、狂拍、抓拍,同步全程直播(圖片版)。 開始誰也沒在意。到了陵寢面前,大臣輪班行禮,伏地痛哭。高潮來了,殷輔堂也跪在地上,擺出各種pose,選取最佳拍攝角度。正巧隆裕太后一回首,這人幹什麼呢?手舞足蹈,還拿著個盒子。我知道你思念先帝,搥胸頓足,其實大家心裡都不好受。但大庭廣眾之下,還是要收斂點。 把那人叫過來問話:你在做什麼?誰叫你來的? 是製軍大人教我來拍照的。殷輔堂一害怕,把端方給供出來了。 李國傑這時終於逮著機會了,當天晚上,連夜趕寫了彈劾奏摺。端方這個人,平素就品行不斷,目無法紀。現在竟公然在奉安大典如此神聖莊嚴的場合照相,還在沿途的樹上私拉、私接電線,嚴重破壞了皇陵的風水。這是對死人不敬,對活人不敬。總之藐視一切,對所有人都大不敬。 隆裕越看越氣,老佛爺剛走,就這樣藐視我,非重重地懲罰不可。 沒人敢替端方說話,也沒人願為他說話。端方平時目空一切,盛氣凌人,誰都不放在眼裡,大家都巴不得他倒呢。 結果降五級仍在本省留用。 端方想了想,上了個奏摺,態度誠懇地請求將自己一撤到底,不要拖泥帶水。因為降五級還在本省混,簡直是臉面無存。另外,一撤到底將來也好復出,降五級還要一級一級往上爬。 好不容易用銀子上下打點,才改為革職永不敘用! 在家玩自拍,沒人說你錯;大庭廣眾之下玩偷拍,那就是你的錯啦。現在官沒了,照相機沒收,古玩也買不起了。 一個在官場混、以官為生的人,沒有了排場,沒有了前呼後擁,就像網蟲上不了網一樣,比死都難受。端方不甘心,一直在尋找機會。 機會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擠擠總會有的。 辛亥年,朝廷將川漢鐵路收歸國有,必然要派人督辦。端方要抓住這個機會,只能走奕劻的門路,他和奕劻的關係不太融洽,不好直接找,得通過中間人。 想來想去,端方草擬了一個關係鏈,找了一個名伶——響九霄。 奕劻最喜歡看響九霄的戲,大家很熟。響九霄認了奕劻的側福晉為乾媽,就是奕劻的干兒子,經常在府裡走動,上下很熟。 這天,端方特意訂了個包廂,捧響九霄的唱。戲演完後,又一同去煙館,噴雲吐霧一番。求響九霄幫忙疏通,並放言,湖北多是自己的舊部,保路風潮很快就會平息。 奕劻剛開始不同意,耐不住側福晉的撒嬌。響九霄也說了,端方正籌劃好好孝敬乾爹乾媽。 現在就是銀子的問題了。端方忍痛將一大批古玩押給了日本銀行。先送了四十萬,接著又送了二十萬。只要有官做,古玩就能贖回來。 有銀子就是好說話,端方很快東山再起,任督辦粵漢、川漢鐵路欽差大臣,即日趕赴四川。端方籲了一口氣,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已經有消息透露,只要平息保路風潮,四川總督就是我的啦。 端方浩浩蕩盪出發了,卻將煩惱和恐懼帶給了瑞澂。 端方首先來到川漢鐵路公司駐地宜昌,順道看看老朋友瑞澂。 在黃鶴樓,望著天際沙鷗,端方感慨:黃鶴樓依然風景如昔。 瑞澂趕忙說:“四哥,回來吧,小弟的身體實在不行。” 端方笑笑,沒說話。 端方要來搶我的位子了,必須要讓端方盡快上路。要讓端方快走,就必須要趙爾豐盡快下台,騰出位置給端方。 兩人各懷心事,組成了對付趙爾豐的統一戰線。 端方、瑞澂聯合給載澤、盛宣懷發密電,說趙爾豐所謂的“急脈緩受”只是想自保,根本不顧及大局。而且煽動股東鬧事,將矛頭對準郵傳部。 幾天后,盛宣懷給趙爾豐發了一封措辭強硬的電報:這次集會都是一些“少年喜事”的刁民,他們名為爭路,實則居心險惡,另有圖謀。老實人是不會這麼做的,他們始終和朝廷一條心。趙大人責任重大,對這些刁民不必客氣,務必用一切手段,將一切不穩定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還四川一個清淨明朗的天空。 趙爾豐接到電報後大吃一驚,措辭強硬,無任何轉圜餘地,要給股東們看到了,絕對是火上澆油。他只給諮議局蒲殿俊、羅倫等少數幾個人過目。 不過趙爾豐還是晚了一步,瑞澂、端方已先將這封電報透露給了股東。 兩天后,在股東大會上,股東們用標準的四川話高聲誦讀了電報。 “少年喜事”是罵革命黨人的話。股東多是德高望重的士紳、翰林、進士、舉人,處處維護朝廷,卻被冠以這個罪名,心理上很難接受。 翰林伍肇齡已經八十多歲了,鬚髮皆白,四代同堂,竟“被少年”。年紀一大把還說我少年喜事,可以批評我,可以訓誡我,甚至可以不還錢,但是不能把我們當小孩玩。盛宣懷可以降輩分,我不行,堂堂的翰林要有翰林的骨氣。人活一張皮,為了面子,拼了。 伍肇齡號啕大哭,呼天搶地、搥胸頓足。畢竟年紀大了,一時喘不過氣來,昏厥在地。整個會場頓時炸開了鍋。這是朝廷故意與四川為難,不要四川人了,要搶路了。 哭聲,搥胸頓足地號啕大哭;罵聲,掀桌子摔碗地破口大罵。還有大批自虐的,倒在地上打滾、抽自己耳光、揪自己頭髮、以頭撞牆,當然,撞得不是很重。 這場景,不想哭的人都要哭。一是被感動,二是怕被打,明顯不配合嘛,不打你打誰。 這是一片哭的海洋,這是一個自虐的舞台,這是一幕悲愴交響大合唱。 大家抹著眼淚,吵著嚷著要去一個地方,要見一個人,要讓趙爾豐和我們一起見證淚水、憤怒、絕望。會長立即把電話打到了總督衙門,我們有話要說,不是一個人,是大夥兒一塊兒去,請趙大人準備一下。 不一會兒,電話來了,請大家暫時等一等,馬上有重要人物過來傳達重要指示。 誰啊?大家都在琢磨。 那邊趙爾豐也在琢磨,決不能讓他們來我這兒,必須派個人過去勸導。 找這個人真難,有一定的資歷聲望,有辦事應變的能力,而且那邊能接受,自己也放心。 想來想去,就是你了,周善培。 周善培,時任勸業道,四川人叫他週禿子。他作風開明,是公認的新派人物,和蒲殿俊、羅綸等私交很好,正適合充當趙爾豐和股東之間的傳聲筒。 周善培現在很為難,大夥兒肝火正旺,現在去冷卻一顆顆滾燙的心,平息一顆顆驛動的心,不容易。 到了會場外,周善培默默培養了一下情緒,揉了揉眼睛。 走上演講台,此時的周善培神情凝重,眼眶紅紅的,不知道是哭的還是剛才揉的。 他首先來個自我表態:“兄弟我完全贊成大家的正義要求。”接著還要表態,是幫別人表態,“趙大人很關心大家,對大家目前的處境深表同情。” 表完態,大夥兒心裡稍微好受點,周善培開始說難處了。 “趙大人下車伊始,有些情況還不大了解,不大清楚。他現在正積極和內閣、郵傳部聯繫,爭取找到一個好的轉圜辦法。請大家不要過於激動,按程序來。如果這樣成百上千的人去總督衙門,趙大人很難開展工作。有什麼要求,兄弟一定轉達。”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標準的180度。 股東大會的許多人都和周善培熟識,而且週以開明著稱,大家對他印像不錯。既然這麼說了,我們相信你。 周善培舒了一口氣,總算敷衍過去了。別急,現在還不是舒氣的時候,麻煩又來了,天大的麻煩。 製造麻煩的人是端方。 端方這時暫駐在武昌,新官上任,要做出點成績。 端方首先接手宜昌的工程和剩下的股銀。轟隆隆的機器響起,他冒酷暑、頂烈日,下基層,親切地慰問戰斗在第一線的工人。在端方的保奏下,清廷又令李稷勳復任宜昌段總理。 任用誰都沒關係,就是不能用李稷勳,因為不久前他才被全體股東大會罷免。 消息傳來,股東們怒了,真的怒了,明顯是藐視我們,無視我們。那就拿點真格的出來,罷市,讓繁華的成都轉眼成為一座死城。 說起來容易,真要做到不容易。罷市牽涉到每家每戶的利益,他們願嗎? 試試看吧。 股東大會制定了周密詳細的計劃,組織兩個小分隊,第一小分隊手拿罷市宣傳單,挨家挨戶發送,請求配合。第二小分隊則尾隨觀察,看到態度猶豫的不願關門的,就立即上去以情感人,一直到關門為止。 這一天的最終目的是:關門大吉! 誰也沒有想到,傳單剛剛遞過去,啪,門就關了。一家這樣、兩家這樣,太順利了。不過第二小分隊的成員很鬱悶,沒一點機會施展自己的口才,準備這麼多天,好歹也要讓自己說兩句。 這一天的成都,都以關門為榮;這一天的成都,男女老少都心甘情願地放假,一家人難得團聚在一起。 這一天的成都,一直靜悄悄,靜得讓人窒息。 第二天,開始熱鬧了。 大街中心搭起了臨時的牌樓,上設香案,中間擺著光緒皇帝的牌位。兩旁是一副對聯:“庶政公諸輿論,鐵路準歸商辦”。黃紙黑字,從光緒的聖旨中摘錄。大家在旁邊痛罵,當然不是罵光緒,而是罵盛宣懷,罵他賣國媚外、賣省求榮,不配做先帝的子民。邊罵邊哭,抱著光緒的牌位哭。不是懷念光緒,因為商辦籌股川漢鐵路是光緒在位時簽訂的合約,所以是拿“鐵路準歸商辦”的死聖旨抵制“鐵路國有”的活聖旨。 許多人哭得還不夠,捧著牌位,或將它緊緊貼在胸口,或將它高舉頭頂,哭累了,就悲哀地啜泣,當年光緒去世時都沒這麼傷心。 正是大清早,一波一波的國家工作人員正坐轎或騎馬,走在上班的路上。抬頭猛一看,嚇出一身冷汗,先帝的牌位。必須要下馬、下轎磕頭,否則就是藐視先皇,大不敬。於是動人的一幕出現了,官員們排著隊磕頭,磕完頭才能過去。 養尊處優的大小官們哪受過這虧?不能這樣一直跪下去,那就大路不走走小路,繞過牌位,繞到小巷深處,又一抬頭,傻眼了,牌位如影隨形。 還有辦法,便服過去,這總可以了吧?可便服人家也認識你,就這幾個官,還是要磕頭。 蒼天啊,這哪是先帝的牌位,簡直就是祖宗牌子。 世上原本有許多路,可是就不知道該走哪條路。 亂了,老百姓整天哭,官員整天不會走路,這樣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郵傳部又火上澆油,下令不准各地電報局拍發煽惑反對鐵路國有政策的電報。 郵電都被封鎖,怎麼傳遞信息? 別急,民間有高人,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陸空不通,我用水路。在木板上寫消息,塗上桐油,外麵包層油紙,投放江中,順流而下。 小河彎彎向南流,到處都是“水電報”。 四川各地都成立了保路同志會,宣稱誓與鐵路共存亡。 股東們也急了,羅綸找到了趙爾豐,不是已經立憲成立了責任內閣和資政院嗎,乾脆將問題交給資政院表決,走合法的程序,大家都有退路。當然還要麻煩趙爾豐代奏。趙爾豐意識到局勢已很難掌控,於是將意見上呈那桐,託他交給奕劻,設法轉圜。奕劻請假兩個月了,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一切由協理大臣那桐代理。 這個鐵血的“屠戶”,第一次溫情脈脈地寫奏摺: “爭路狂熱,深入人心,從前警兵,時有哭泣者。”以前是老百姓哭,現在是執手相看淚眼,軍警和老百姓手拉著手一起哭,治安怎麼能搞得好?各個府縣都有人“假路事為名,蠢然欲動”。 活人不敢惹,死人也碰不得。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祖宗牌子,先帝光緒的靈牌。我們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碰翻了牌位。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內閣的回答是冷冰冰的一句話,你自己想辦法給我壓著,總之不能有不穩定因素存在,不能亂。 趙爾豐又聯合全城文武官員,由成都將軍玉昆領銜簽名彈劾盛宣懷。盛宣懷的所謂建設其實是破壞,這確是一個險招。他破壞的不僅僅是一條鐵路,而是人心,人心散了,四川就亂了。當務之急,罷免盛宣懷,改變鐵路國有政策,“得民失民,激亂弭亂,全在此舉”。 千里之外的載澤、盛宣懷根本聽不進去,當然載灃也聽不進去,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諭旨。國有政策是既定方針,絕對不能變。後面還有一段很重的話,趙爾豐如果不立即解散同志會,“聽其藉端滋事,以致擾害良民,貽誤大局,定治該署督之罪,懍之!” “懍之”!兩個字讓趙爾豐嚇出一身冷汗。處理不好,官做不成,弄不好還會掉腦袋。 那邊端方、瑞澂又輪番給內閣發電,總之一個意思:趙爾豐太窩囊。 端方來電說:趙爾豐身為執掌一方大權的封疆大吏,既不敢彈壓,又不能解散股東大會,“懦弱無能,實達極點”。讓老百姓天天頭頂著萬歲牌,游刃有餘地穿梭於大街小巷,成何體統。兩個字:換人。 瑞澂又來電了:趙爾豐優柔寡斷,一味委曲求全,讓事態越鬧越大,一切都是他惹的禍。 端方、瑞澂聯合來電了:趙爾豐,貨真價實的窩囊廢,我們鄙視你。 諭旨又下來了:端方帶兵去四川協助趙爾豐平息事態。 端方又給趙爾豐來電了:“果駢誅數人,市面可以立靖,倘遷延不決,恐閣下將為裕祿之續也!” 裕祿是誰?義和團運動中縱容拳民發展壯大,最後自殺身亡。 一直都在逼我,現在竟然詛咒我早死!趙爾豐這輩子吃過許多苦,受過許多氣,可從來沒像這樣,被別人指著脊梁骨肆意地侮辱謾罵。 英勇的廣大四川股民們打不垮的趙爾豐,卻即將被端方、瑞澂的電報打垮了。趙爾豐不被股民們逼死,也要給端方、瑞澂逼死、氣死。 辱罵和恐嚇絕不是真正戰鬥!趙爾豐要以實際的行動去回擊。官可以不要,命也可以搭上,氣不能忍。 趙爾豐再也不想受氣了,想當年,老子在雪域邊陲橫刀立馬,隨口吼一吼,高原抖三抖,哪個敢吭聲?何時受過這個窩囊氣? 不就是要硬嗎?是男人誰不會? !老子就硬給你們看,硬過頭了也在所不惜,決不讓端方這小子撿現成的。 載澤硬,因為他想做總理大臣。 盛宣懷硬,因為他要圈錢。 瑞澂硬,因為他要趕走端方。 端方硬,因為他要趕走趙爾豐。 趙爾豐不能不硬,因為他們都硬了。 終於,趙爾豐不再等待,不再浪費電報費。最終迫使趙爾豐“硬了”的是一個人,他身邊的親信:田徵葵,營務處總辦。 田徵葵一切的仇恨都是因為一位女子:他的女兒。 田徵葵的女婿唐豫桐年紀輕輕,卻很受重用,任彭縣徵收局局長。 七月初七,中國的情人節。天上的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地上的愛侶也相偎相依。平時工作很忙的唐局長在這個天上到處飄著丘比特愛神的浪漫日子裡,推開公務,全心全意地陪夫人遙看星河,共許諾言。 夜色已晚,牛郎織女不見了,小兩口也該回家了。 快到縣衙(徵收局暫駐縣衙)時,迎面走來一群人,光著膀子,酒氣熏天,橫衝直撞。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小兩口身上,唐豫桐大聲呵斥,一群刁民,走路沒長眼睛? 和醉酒的人講不了理,雙方開始爭吵。 唐豫桐怕了,脫口而出:“我是唐局長。” 不說局長還罷了,你越說厲害的他越上勁,酒醉的人根本不知道怕。打的就是局長,可憐一個文弱書生抱頭鼠竄。旁邊唐夫人花枝亂顫,大聲喊救命。 壞了,注意力轉到夫人這邊了,唐夫人年方二十,穿戴時髦,容貌秀麗。唐豫桐趕忙拉著夫人一路狂奔跑到縣衙,命人緊閉大門。醉漢狂追不捨,不是追唐局長,而是追唐夫人。 追到門口,幾個醉漢大聲嚷嚷,人越聚越多。 在這個非常時期,一丁點火星都會點燃熊熊大火。大夥兒在用力撞門,你撞我撞大家一起撞。門被撞開了,唐豫桐驚慌失措,命令警衛開槍,向天開槍。 槍響了也不行,子彈的火星只能將怒火點燃。槍再次響了,向人群平射,有人倒下了。潮水般的人群、發了瘋的人群繼續湧來。 驚慌失措的唐豫桐走後門,沒有帶著他的夫人,而是獨自溜走。在這個情人節的夜晚,所有愛的誓言都因為這一溜而灰飛煙滅。 唐夫人不見了,到處找不著。三天后,她回來了,到哪兒去了,她死活不說。 家醜啊,她的父親田徵葵怒不可遏,據說當晚的暴徒多是保路同志軍。 田徵葵催促趙爾豐:“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們陪著你一起戰鬥。” 唐夫人又找到自己的干媽——趙爾豐的夫人哭訴。夫人聽了淚眼涔涔,又在趙爾豐跟前哭訴。該管一管了,對這班人不能軟,你是堂堂總督,要拿出總督的樣子。 田徵葵咬牙切齒在趙爾豐面前說:“不殺不足以平——”他突然停住了,殺的就是老百姓。準確地說,是“不殺不足以平田憤”! 兩面夾縫中的趙爾豐必須選擇,和稀泥只能兩面得罪。權衡利弊,自己的烏紗帽在朝廷手裡,趙爾豐決定動手,他要趕在端方來成都之前將一切佈置好。 9月7日,股東大會的開會期,大家剛入座,羅綸上台了。依然是洪亮高亢的嗓音,不緊不慢的語調: “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內閣有電報來了,趙大人叫人拿名片請我們幾個代表到衙門商量。請大家不要散會,等著我們回來。” “你放心走吧,我們一定等著你,晚上一道吃飯。” “不見不散。”羅綸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左等右等,羅綸他們還是沒回來。 有股東不高興了,一定是趙大人留飯吃。吃飯沒問題,好歹也要說一聲,我們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打個電話問問,好久那邊才答复,說正在談話,馬上會有重要人物過來傳達重要指示。是哪個重要人物要來?股東們在琢磨。 那邊,羅綸九名代表剛進督署衙門大院,就悉數被扣押拘禁。 趙爾豐也在琢磨派誰去,穩住代表們,讓自己有時間從容佈置。 不用琢磨了,還是周善培去! 周善培更為難了,代表們被扣,自己怎麼圓場?不去吧,趙爾豐壓著;去吧,股東們壓著。 老樣子,在大門口醞釀了一下情緒。周善培登上了台:“代表們正和趙大人熱烈地討論,請大家耐心地等等。” 底下有些股東說話了,是吃了飯回來嗎? 人群一陣騷動,大家肚子都有點餓了。 周善培肚子也有點餓了,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出去看看,匆匆離開了會場。 一位軍官匆匆進入了會場:“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大門外有些匪徒鬧事,秩序不太好。特意叫軍警保護大家,請不要隨便出入會場。” 場內炸開了鍋,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回家,我們要見趙大人。 喊了一會兒,會場突然出奇地平靜。大家都累了,從早上到下午滴水滴米未進,趴在桌上養養精神吧。 三個時辰後,各位代表才拖著疲憊的身軀,邁著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們不曾料到,督署衙門正在演繹鐵血。 羅綸等九人從公司到督署,要經過幾條大馬路,有許多人看到,跟在後面圍觀。人越聚越多,謠言也越傳越盛: “聽說羅綸在趙大人面前邊哭邊罵,被砍頭了。其餘的都要砍頭。” 大家紛紛湧向督署衙門。 他們不怕危險嗎? 放心,都帶著最致命的武器:光緒的牌位。 沒有人領導,沒有人組織,亂哄哄地一擁而入。把門的衛兵不讓進,可人太多擋不住,都衝進了大院。一進大院,就抱著牌位哭。先帝啊,你顯顯靈,保佑被抓的人,懲罰違背你旨意的人。 又是祖宗牌子,所有的官員看了都煩。 田徵葵的機會來了,搶我女兒、打我女婿,丟我老臉。 開槍,槍先向天空發射。 不怕,有祖宗牌子護著,大夥兒依舊在那哭,在那罵。 田徵葵再次催促趙爾豐,趙大人,已經控制不住了,再不採取行動,暴徒就會闖進來。 趙爾豐的眼裡浮現出盛宣懷的奸笑、端方的獰笑;浮現出雪域高原,橫刀立馬的快意。去他媽的急脈緩受、寬嚴並濟,老子現在就硬! 趙爾豐終於被逼上絕路了,勸人,我不行;殺人,我在行,絕對是一把好手,一把快刀,本來別人就叫我屠戶。他將這些日子的憤懣和屈辱化作兩個字:開槍! 子彈飛出去了,越飛越多,越飛越遠! 地下到處是光緒帝的牌位,這當口,先帝保佑不了,祖宗也保佑不了。 趙爾豐這一硬起來就再也軟不下去了。 成都武侯祠有副著名的對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什麼時候寬、什麼時候嚴,真是個技術活,不像讀對聯那麼簡單。不攻心,不想老百姓之所想,當然就不能審勢,何談寬嚴?即使像趙爾豐這樣的能人,照樣玩兒完。 開槍了,流血了,人死了,趙爾豐就基本玩兒完了。 趙爾豐玩兒完了,端方就有機會了,他從武漢抽調新軍,接替趙爾豐前去彈壓。 端方走了,革命黨人就有機會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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