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那時漢朝4 宮廷決鬥·霍光舞權

第47章 一、權力之謎

在漢朝歷史上,霍氏家族的倒掉,不是偶然事件。算起來,權力世家如山塌方,像樹連根被拔掉,這已經是第三起了。第一個倒掉的是呂家班,衛青家族是第二個。 歷史彷彿要告訴我們,牛哄哄的權力世家,玩不過二代。 冥冥之中,這好像就是權力世家的宿命。真的是這樣嗎?如果這樣,當初的他們,可否有過預感,或者制訂出防患於未然的政治對策?事實上,無論呂家班,衛家幫,或是霍家,權力一代都有過預感的,只不過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當初,呂雉崩前,曾經召集呂氏家族開會,安排後事。呂雉還特別警告呂家班,警惕,警惕,再警惕。除了呂氏家族,別人都不可靠。沒想到,呂雉沒走幾天,漢朝群臣,以及劉氏皇家勢力,猶如群狼出擊,最後活生生地將呂家班那隻老虎撕掉。

當初,衛青和霍去病位極人尊。衛青為人低調,衛子夫乖得像一隻貓,蟄居后宮,與世無爭。衛太子更是積善成德,賢名遠播。儘管如此,衛青仍然如芒刺在背,所以他一再請求皇帝劉徹,不必再給他的兩個兒子封侯加爵了。但是,劉徹還是封了。 沒想到,衛青一死,盛勢不保。江充小人,在劉徹鼓勵下,只一個陰陽八卦巫蠱掌,就徹底挖掉了衛家幫。 在我看來,呂家被搞掉是理所當然的;衛家被拔掉是讓人寒心的;而霍氏被整垮,那是必然的。回頭看看,霍光縱橫漢朝官場二十餘年,權力膨脹,前所未有。所謂,一人得道,雞犬滿天。當霍氏子弟成批成批地搭著霍光的威風登天之後,霍光有沒有在上面放開嗓門喊道:“小的們,不要再上來了。” 霍光那樣喊過話嗎?沒有。

相反,他把霍家所有的雞蛋,都放到了一個菜籃子裡去了。難道霍光就不知道,把雞蛋放在一個菜籃子裡,那是很危險的嗎?又難道霍光不懂得,物極必反是宇宙最樸素的辯證法嗎? 我認為,沒有什麼能蒙蔽老江湖。霍光,沒有理由不知道。我們也不能這樣說,霍光只管自己,不管死後洪水滔天。我們應該這樣認識霍光:權力是迷人的,一旦賴在上面太久了,實在不想下來了。 霍光是大的,當然還要照顧小的。於是,他只好把霍家全搬往權力頂部,在上面搭起架,做起窩。然而,上面的窩得太久,不想下來;下面的等得太長,又極想上去。那怎麼辦? 很好辦。下面的要等上面的主動搬家撤下,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爛。最好的辦法,就是大家搬起石頭一齊砸了,砸爛了大家都有份。

這是權力鬥爭的基本規律。歷史證明,這不是胡扯。這是歷史中千百萬人用生命和鮮血總結出來的永恆定律。 所以,當我們用這個定律去解讀霍光生前兩個疑難問題的時候,一切皆迎刃而解。 問題一,霍顯為何不經過霍光允許,即可毒殺許皇后;霍光得知情況後,為何隱瞞不報?問題二,霍光明知霍氏太盛,天下怨之,為何不給霍家找尋出路? 讓我來替霍光回答這兩個問題:毒殺許皇后的是霍顯。招供霍顯,丟卒保車,霍家就能長命萬歲嗎?如果這樣做,那才叫幼稚。重要的不是誰殺,而是殺了。沒有人相信,謀殺許皇后的事,是霍顯一個人幹的。招與不招,都不是本質。本質是,霍家盤踞漢朝權力中心的氣焰太盛,太招人恨。 既然如此,還有最好的出路嗎?霍光叫全家老小,主動退權,過逍遙生活去?鬼才相信。就算退下來,人家認為你那是做秀,別有所謀。

現在終於看清楚問題了吧,退是死,留是死,進亦是死,霍光根本無力拯救霍氏家族。霍氏家族如果想多活幾天,就得把樹上的窩,多搭幾條木,能多擋幾陣石頭。所以霍光死前,還留下一封遺書,特別請求皇帝劉病已給霍山加官。 霍光,這玩的哪是政治,簡直就是玩命啊。 霍氏家族倒塌,有人很哀傷,也很受傷。這個人,當然就是張安世。當初,霍光權位最重,張安世次之。如今,霍家倒了,離張安世還遠嗎? 這就叫,兔死狐悲。事實上,不得不悲啊。當初,張安世和霍光不僅是同事、戰友,還是親家。張安世的孫女,嫁給霍家某個公子。如今,霍家保不住了,他那個孫女可能也保不住了。如果孫女保不住了,他能保得住嗎? 恐懼是世界上最為有效的減肥藥。張安世一想到這,吃不香,睡不安,走路沒精神,世界彷彿都是灰色的。於是乎,沒下幾日,他就瘦了幾圈,很沒人形。

卒子過了河,就沒有回頭的命。安世啊安世,前無進路,後無退路,請問你的命要留在哪裡啊?我想,這應該是張安世心裡,無數次追問自己的話。 張安世魂神不守的樣子,馬上引起了劉病已的注意。劉病已看著張安世一天瘦比一天,既覺可憐,又覺納悶。納悶之下,他悄悄打聽,這才知道,張安世的病根,原來就係在他的孫女身上。 很快的,劉病已下赦令,將張安世孫女放出牢獄。劉病已想,這下子,你老人家總算心安了吧?肯定心安了。劉病已是這樣想的。別人也是這樣想的。或許,眼前的你也是這樣想的。 事實呢,卻不是這樣的。張安世聽到皇帝赦免他孫女後,猶如平地起旱雷,嚇得他心沉入底,找不到邊了。 張安世是真怕,不是假怕。他怕什麼?他不怕霍光鬼魂半夜敲門,而是怕劉病已的綿里藏針,笑裡藏刀。他更怕的還有,那隻看不見的手。那隻手的名字,就叫命運。

這個命運,如前所述:在漢朝歷史上,權力二代,到底能走多遠。 如果不信的話,就讓我們從頭數一下吧。蕭何很牛吧,晚年還被劉邦投入獄,差點出不來。曹參、張良、陳平很牛,也很會做人,他們的二代呢?默默無聞,無聲無息。太尉周勃也挺牛,二代出個周亞夫。結果呢,周勃晚年被誣造反,周亞夫更為可憐,活活餓死。 再往下數數,賈誼、袁盎、晁錯、董仲舒、竇嬰、韓安國。這些文臣武將,也算挺牛的吧。他們不要說二代,像賈誼和晁錯,連一代都沒混完就走人了。 再數,李廣算牛吧。牛,很牛。從李廣到李陵都很牛,可是三代人都不得好死,成就漢朝歷史上第一大命運悲劇家族。 再順著數,最牛的,恐怕就是漢朝第一酷吏張湯了。張湯夠牛,眼裡只有皇帝,其他的不是蒼蠅,被他追著拍;或者就是人梯,被他踩著往上爬。最後,寡不敵眾,死在朱買臣等多人手裡。

張安世是張湯的權力二代。當初,張湯位至御史大夫,身敗而亡;如今,張安世位至衛將軍,算是到頂了。是不是也該…… 不想了,真不敢往下想了。宿命,一切都是宿命啊。為什麼權力二代的命,總是這麼苦啊。 然而,苦也得挨下去。於是,張安世彷彿想通了,開始正常上班。每遇大事,皇帝叫他去說事,他屁股輕快地去了。然後,皇帝裁決大事,張安世就稱病休假。等到皇帝正式公佈政令,他就裝傻,派人去丞相府詢問,皇帝是不是最近下達什麼文件。於是,搞來搞去,從來沒人知道,皇帝決定的大事,張安世是參與決策的了。 張安世這招叫啥來著?不叫高調做事,低調做人;而是低調做事,裝孫子做人。裝,既然有裝的道理,在那迷局重重的棋盤上,他惹不起,總也躲得起吧。

張安世不但要裝孫子,還要積善成德,做好事。張安世做好事,有以下特點: 首先,大恩小惠,都不求謝。誰謝就請誰滾蛋。比如,有一次他推荐一個朋友當官,那人果然升了,就上門道謝。沒想到,那人走後,他再也不跟人家來往了。其次,做好事不留名。有個郎官,跟著張安世混了很久,表現不錯,就是不升官。於是,情不自禁地發牢騷。那牢騷被張安世聽到了,不久郎官就升職了。再次,專替下屬護短。有一次,有一郎官喝高了,在殿上撒尿。有人告到張安世這裡來,張安世把事情壓下來,回了一句話,或許人家喝的是水酒,不是真酒,不必小題大做。 莫以惡小而為之,莫以善小而不為。張安世所作所為,與道德無關,與品質無關。與之有關的,就是生存之道。

毀掉高第宅門的,可能是幾隻小白螞蟻,毀掉參天大樹的,可能是根底的幾隻蟲子,而毀掉張安世的,可能是屬下幾個亂竄的小人物。積小善,成大德,穩住後院,等於保了自己一半的命。 要跳出歷史的宿命怪圈,就必須認真吸取教訓,謙虛謹慎地做事。這是張安世總結出來的處世之道。張安世還認為,張家父子,位尊祿高,必須及時撤下。於是乎,他給皇帝上書,提出兩個請求。 請求一,外調兒子張延壽,別讓他待在京城;請求二,降低張家父子兩代人的工資。 請求得到劉病已批复。張延壽被外調,當了北地太守;張家父子的工資,劉病已吩咐別人扣下另存,後來一結算,竟有一百萬錢。然而不久,張延壽又被調回長安,當了太僕。 事實上,張安世心裡想什麼,劉病已是知道的。劉病已認為,張安世可能是多心,或者是太過緊張了。然而,他又不能說破,只好配合老人家裝一裝,秀一秀。

如果真的一直都讓張延壽當北地太守,如果真的把張安世的工資拿掉,那隻能說明,張安世活到頭了。但是,劉病已沒有這麼做。所以他將張延壽調回長安,把張安世父子的工資另存起來。 這就是政治,一唱一和之間,都是藝術啊。 在張安世的眼裡,劉病已那麼可怕嗎?他是否患上過度緊張精神綜合症?我們就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啦。怎麼會叫張安世不怕劉病已呢?如果我們長點記性的話,應該知道多年前,張安世曾經做過一件傷害過劉病已的事。 當年,劉病已一無所有,窮得書都讀不起、老婆都取不來的時候,是誰幫他的呢?是張賀。當時,張賀還想好人做到底,準備將女兒嫁給劉病已,卻被張安世給攔住了。那時,張安世還在張賀面前損了劉病已一頓,說那窮小子有飯吃就不錯了,還想將來有什麼前途。於是,張賀只好另走門路,替劉病已騙了一門婚事。 命運真是捉弄人啊,沒想到,當年哭的人,今天卻笑了;當年笑的人,今天卻一直止不住哭的衝動。當年想哭、今天想笑的人,當然就是被張賀騙著把女兒嫁給劉病已的許廣漢;當年想笑、今天想哭的人,則是當年曾經說話損過劉病已的張安世。 所謂,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直以來,劉病已一直不在張安世面前提當年的事。但是,張安世還是怕。怕他有一天會提起,更怕劉病已有一天翻臉不認人,新賬舊賬一起算,那才叫哭都來不及了。 事實上,當年誰好誰差,劉病已心裡是知道的。張安世為何在他面前總是裝得像個龜孫子,他心裡也是知道的。一個年輕仔,把一個老臣嚇得連頭都不敢多抬,說實在的,劉病已心裡的確有些過意不去。 所以劉病已認為,有些話還是把他說開了好。彼此都悶著爛在肚子裡,對他沒什麼,可對張安世老人就是折磨了。終於,趁一次聊天的機會,劉病已對張安世嘆息著說道:“哎呀,當年老賀總是抬我,您老卻總是貶我,我一想起這事,就止不住要感謝您。” 別以為劉病已說的是反話。事實上,這是厚道話。當年,劉弗陵身強體壯,有霍光輔佐,天下安定。如果張安世也跟著老哥張賀,拼命抬舉劉病已,必然引起霍光和劉弗陵的注意和反感,以為又來一個搶飯碗的。接下來,那問題就大了。 當然,那是老實話,更是安慰話。劉病已就想讓張安世安心生活,千萬別胡思亂想。然而,想讓張安世放寬心地生活和工作,那實在太難了。 劉病已剛當上皇帝,張賀就死了。張賀有一子,早死。真是做好事不留人啊。劉病已想報答他,門都沒有。於是,劉病已想來想去,想追封張賀為恩德侯,置兩百戶人家替張賀守墓。 但是,張安世一聽,馬上就採取行動,替張賀拒絕追封。 張安世這是怎麼啦,劉病已封個死人稱號,也是想求個心安理得,張安世一個大活人,有必要那麼緊張嗎?事實上,我們不是局中者,不知局中人的心啊。 事情是這樣的,張安世有一小兒子,名喚彭祖,因為張賀兒子早死,就過繼給張賀。張賀因為贊助劉病已讀書,所以彭祖打小就和劉病已同席學習,感情甚好。劉病已當皇帝后,就給老同學彭祖封了一個關內侯。 問題就在這裡了。張安世認為,劉病已追封張賀為侯,緊接著下一步就是封彭祖。彭祖無功無德,平白得侯,那不是什麼好事情啊。張家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必惹別人眼紅。說不定哪天又來了個挖牆腳的,張家牽一而動十,那就玩完了。 於是,張安世就去找劉病已,明確拒絕劉病已給張賀追封,同時還主動提出,清退大部分替張賀守墓戶數,減少到三十戶。 你猜人家是怎麼回答的?張安世怎麼也沒料到,劉病已當場就火了。劉病已這樣對張安世說道:“你別總是以為,我追封賀老是為你好。事實上,我是在報答賀老對我的恩德,與你無關。” 張安世聽得一愣一愣的,大氣都不敢出,話都不敢說了。 看來,張安世想不發都不行了。果不其然,不久,劉病已追封張賀,並封彭祖為陽都侯。到此,張安世父子二代,全部為侯,可謂權盛天下。 但是,張安世想驕傲,卻無法驕傲。他不敢,也沒那個心。霍光家族血的啟示,仍然歷歷在目:地獄和天堂,不過一紙之隔;墳墓與活命,不過一土之厚。 於是,張安世只得低頭做官,悶聲發財。張安世夫人持家有術,自開紡織工廠,家童七百,富於大將軍霍光。有時,窮人是不知富人的苦的。如果說,當年的霍光是富得流油;那麼,今天的張安世,可謂富得連錢都不敢花。無論是吃喝,或是穿著,張安世都表現得十分節約樸素。對於當年霍光家族那個消費檔次,他是可望而不敢及啊。 公元前62年,八月十一日。張安世薨。善哉,終於入土為安了。 張安世,在殘酷的生存環境中,以無比的智慧和清醒的頭腦,破解權力迷局,從而保存實力,滿而不溢,陰澤後裔。這是他留給後人的一筆可貴的政治精神財富。 美哉,張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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