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之劉秀的秀

第107章 第三節離騷

洛陽,帝國版圖的中心,千年輝煌的都城。洛——陽,從閉口音到開口音,完成一個偉大之名。洛——陽,劉秀念叨著,沒來由地覺得不祥,彷彿他就將死在這個地方。 劉秀自進駐洛陽以來,活計不可謂幹得不漂亮。就劉秀的職責而言,撫慰諸縣、安定百姓,這些都還容易對付,難度最大的是分配住房:首先從宛城搬遷過來的漢朝中央機構,都要由劉秀安排宮室辦公,其次便是為各位將軍大臣安頓府邸,誰該住什麼地段,面積多少個平方等。可想而知,這活注定費力不討好,最容易得罪人。雖說都是充公來的宅子,不需花費分文,但又有誰不希望自己的宅子大一些,地段好一些呢?要知道,有級別分宅子者,基本都不是好惹的主,要么上頭有人,要么下頭有人,要想平衡各方利益,達成皆大歡喜,談何容易!然而,如此硬的骨頭,劉秀居然啃了下來,分配公平公正,一切按照前朝舊章,人人各得其所,即使未必能皆大歡喜,卻也讓不滿意者無處挑剔。

劉秀的工作,贏來一致好評,或曰:畢竟是讀過太學的高材生,諳熟前朝舊章,可見知識就是力量;或曰:昆陽會打仗,洛陽會分房,劉秀能武能文,前途實在無可限量!就連皇帝劉玄,也覺得劉秀這位堂弟給自己臉上爭了光,讚道:陳平宰肉,想來也不過如此。 讚揚聲四起,劉秀這才追悔莫及,都怪他一不小心,把活干得太過漂亮。他本來就是朱鮪等人重點提防的對象,如今一時技癢,弄不好就會把自己的生命斷送成一枕黃粱。 十月的洛陽,天高地闊,風物爽朗,而劉秀覺得不祥。 是日,劉賜邀劉秀夜飲。劉秀並未多想,以為只是堂兄弟間正常的走動交往,如約赴宴。劉賜素來器重劉秀,親自作陪。劉賜官居大司徒,位列三公,朝中機密政務,他或經手,或預聞。劉秀精通洛陽的房地產,至於洛陽的政治內幕,則無疑劉賜更加清楚。話題從洛陽最新的政治動態開始,譬如被漢朝招降的各州郡長官,紛紛派遣使者前來朝賀,向朝廷申表忠誠。譬如最為強大的赤眉也接受了招降,其首領樊崇等二十餘人已經來到洛陽,向漢室獻上忠心。在劉賜的描述之下,朝廷的形勢可謂是一片大好,打江山的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就是坐江山的問題了。

劉秀聽著,感覺劉賜必有後話。果然,劉賜話鋒一轉,正色道:天下根基未穩,稍有處理不慎,隨時可能大亂。赤眉就是一個定時炸彈,其首領樊崇等二十餘人雖然到了洛陽,但部隊卻依然留在原地,並不解散,顯然是意在觀望。如何對待樊崇等人,朝中爭論激烈,有人建議高官厚爵,竭力籠絡,勿使離叛;朱鮪等人則認為漢室得天下,赤眉並無功勞,憑什麼不勞而獲!將樊崇等人封為列侯,已經算便宜他們了。朱鮪大權在握,自然是他的主意更佔上風,然而誠小兒之見也。一旦樊崇等人不滿於僅僅獲封列侯,憤而回歸青徐二州,重領舊部,天下必將兵戈再起,永無寧日。再說投降之郡縣,其對漢室的忠誠只停留在口頭之上,不可倚仗,就像他們會背叛王莽一樣,一旦形勢危急,他們也會很快背叛漢室,牆頭草而已。可惜綠林軍和南陽豪傑,眼中只有爭權奪利,心中毫無江山社稷。

劉賜面色越發凝重,望著劉秀,道:如今天下,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必是大事。劉秀聽罷悚然。劉賜又道:漢室雖興,而劉氏衰微,朝中用事者,唯我一人,實難與綠林軍和南陽豪傑抗爭。我觀劉氏子弟之中,唯你能成大器,值此國亂多事之際,你當自愛,我也將助你一臂之力。 自劉縯死後,劉賜對劉秀照顧良多,令劉秀大為感激。而今日劉賜的話中,又有再度提攜劉秀之意,劉秀心中疑惑,莫非劉賜對他又有了新的安排?劉秀於是相問,劉賜卻並不回答,只是一味勸酒。 酒殘席罷,劉秀起身告辭,劉賜止道:“吃些瓜果再走。”說完,親自端來三碟瓜果,一碟棗、一碟桃、一碟梨。 瓜果在前,卻無人伸手。劉賜望著劉秀,沉默不語。劉秀望著瓜果,神情如遭雷擊。

一碟棗、一碟桃、一碟梨。棗桃梨——早逃離! 難道這就是劉賜對他的最新安排,讓他儘早逃離洛陽這塊是非之地?劉賜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或者是聽到了什麼風聲,畢竟劉賜身在權力中樞,消息遠比他來得靈通。這麼說來,在他自污形象、含垢忍辱、戰戰兢兢過了四個月之後,朱鮪等人依然不肯放過他,還是殺他之心不死,而且已經就快要動手了? 劉秀內心悲憤,如同咆哮的汪洋。沒有他們兄弟二人,哪裡來的漢軍?哪裡來的漢朝?他們兄弟二人,為了漢室背井離鄉,以命相搏,直至家破人亡,最終換來了什麼?劉縯換來的是自殺橫死,而他換來的,則是一碟棗、一碟桃、一碟梨。 嗚呼,人性豈只醜陋而已! 悲憤歸悲憤,然而,繼續活著還有勁嗎?這才是最大的問題。長期的死亡陰影,劉秀累了,氣餒了,厭倦了。可笑的仇恨,荒謬的紛爭,如果朱鮪要動手,那就來吧,他等著,等著這無因之殺。甚至不必朱鮪動手,他自己就能解決,只需要一把小刀,就可以結束性命,了卻這痛苦而糾結的一生。

他只有二十九歲,依然年輕,按理說,前方還有很長的路程。然而,他卻分明已經蒼老,內心爬滿了皺紋。在二十九歲的人當中,有誰曾取得過他那麼大的成功,又有誰曾遭遇過他那麼大的失敗?他沐浴過最亮的光明,也潛入過最深的黑暗,他短短的二十多年,經歷的事件足以超越別人的一生。如果人生就是一場自助餐的話,哪怕他現在就死,已經足以值回票價! 然而在劉縯死後,他作為劉縯最愛的弟弟,沒有為劉縯捨命復仇,反而選擇了忍辱偷生。為了躲避死神,他向死神獻上了自己的靈魂。他背叛了長兄劉縯,拋棄了禮儀道德——人之所以為人的立身之本,向仇人們微笑屈膝,彷彿他一點也不恨他們,就連陰麗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也成了他利用的工具。

從劉縯死去的那天開始,他的生命之杯便盛滿了悲傷和屈辱,而他飲下了這杯苦酒。他的嘴唇上滿是罪孽。 在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之後,他終於能夠成功地活著,但他內心知道,活著的已經不再是劉秀,而是一個類似於劉秀的行屍走肉,面貌無異,而靈魂扭曲。如果活著意味著犧牲尊嚴、忘記廉恥,那這樁交易是否值得?而活著的意義又在哪裡?如果活著本無意義,那麼理性的選擇就應該是,最好是不出生,其次是儘早死亡。 感謝劉賜,給了他一碟棗、一碟桃、一碟梨,提醒他早逃離。然而,早逃離,那也只能逃離暫時的死亡。永恆的死亡,又有誰能夠逃避?人生在世,既然必死無疑,那為什麼不儘早解決? 是的,在所有你尋找的東西當中,找死最為容易。然而,死亡又是一個什麼東西?

死亡並非東西,死亡並不存在! 沒有人能在活著的時候體驗死亡,換而言之,沒有人能夠證明自己的死亡,不能向別人證明,也不能向自己證明。要么死,要么活。從邏輯上講,這是兩樁非此即彼的事件,不可能同時發生。迄今為止,也沒有見到有一人可以宣稱,他死而且生。 他並沒有要求自己的出生,可他還是來到了這個世界。他享用著屬於他的時間和資源,彷彿理所當然。死去的人罵著你,fuck you。還沒出生的人也罵你,趕緊滾你媽的球。於是乎,你感到了內疚,你迷茫地活在這個時間、這個區間,你手足無措。 然而,對劉秀來說,活著並非幸運。一夫未必多妻,卻絕對多難。他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如果活下去,在可以預期的未來,必將有更多的苦難。生命如同皮鞭,抽打著他的前行。

普通人渾渾噩噩,沒有關係,他們只是人世的觀光客,就是那種走到哪裡都只知道帶上相機的大傻瓜,沒有人對他們寄予希望,他們也不對自己寄予希望,他們只知道混吃等死,因為他們也只會這些。而他不同,他是劉秀,獨一無二的劉秀。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而他知生乎?他想到了太學,他在渭水之濱,指著河水對鄧禹說道:“我就是這水,而我必將抵達。”如今看來,他所謂的大江、滄海,依然遙遙無期,而他現在,居然還在為最基本的生存權力而努力。 可是,生存的意義又在哪裡?三十七歲的但丁,一個困惑的中年,帶著和劉秀同樣的問題,在夢中游歷了地獄、煉獄、天堂,於是有了千古長詩《神曲》。在長詩的最後一句,他為世人寫道:“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

好吧,如果這是正確答案…… 劉秀無法停止思考,太多的念頭,同時衝擊著他的頭腦。思考又有何用?維特根斯坦雲:“哲學留下的是原樣的世界。”思考,對世界既無增加,也不減少。於是,昆德拉也跟著起哄道: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然而,劉秀已經無法停止。他已經接近他心底最為黑暗的部分,那地方,從來沒有任何人到過,包括他自己在內。 在那最為黑暗、連光線也無法進入的地方,赫然是蔡少公所說的那句讖語:劉秀當為天子! 他原本不信這句讖語,至少並不認真相信。因為天子之位離他遠得很,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位種子選手。他一直覺得天子之位應該是他老哥劉縯的。他偶爾也曾想過,萬一讖語是真的,那麼該如何實現呢?或許,那也要等到劉縯做了天子,再等到劉縯駕崩,然後由他繼位。可是,劉縯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他又如何能夠越過這兩個侄子,繼承天子之位?難道是通過一場血腥的宮廷政變、骨肉相殘?每當這時,他便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劉縯死了。隨之,劉秀對這句讖語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說不定,這事果真是上天的旨意。因為在他的天子之路上,最大的障礙並非劉玄,反而正是他的老哥劉縯。而如今,劉縯一死,他最大的障礙也順利剷除。可是,就算日後他真能成為天子,但卻首先要以他老哥劉縯作為犧牲,值得嗎?所以,當他在父城預感到劉縯的死亡之時,掩面慟哭,鄧晨勸他,他對鄧晨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這些不可告人的隱秘心事,鄧晨當然不懂。 劉縯死時,是否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當時蔡少公說出這句讖語的時候,劉縯和鄧晨都在場,鄧晨已經信了,劉縯是否也同樣信了?如果劉縯相信他的弟弟劉秀將為天子,則劉縯的自殺越發顯得悲涼,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劉秀的障礙,他之所以痛快赴死,正是為了給弟弟劉秀讓出道路,而他也獲得了解脫,因為天子之位永遠只有一個,如果他也想要,劉秀也想要,結果就只能是兄弟相殘,而那是他最不忍見到的人間悲劇! 而如此說來,李軼和朱鮪又何罪之有,他們並沒有殺死劉縯,是劉縯自己放棄了生命,或者說,真正殺死劉縯的兇手,竟然就是他劉秀。 人心從未如此光明,人心也從未如此黑暗。 對劉秀來說,倘若生無意義,死則更無意義。倘若活著可恥,死則更加可恥。無論是生是死,他都將背負沉重的罪孽。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兩罪相權擇其輕,在罪孽中堅強地活下去。他只有活著,才能用餘生來給自己贖罪。畢竟,劉縯的血不能白流,他的屈辱也不能白受。 棗桃梨——早逃離! 是的,他將逃離。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將在什麼地方,但他將不憚漂泊流浪。未來的命運,模樣隱藏於暗光,雖然道路暫時還無法看清,但他畢竟已經知道了方向。 他將活下去,在他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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