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嗜血的皇冠·光武皇帝之劉秀的秀

第96章 第九節非禮

且說劉秀自劉玄的宮殿別出,帶著幕僚馮異、銚期等人,徐徐向當成裡行去。當初劉縯攻破宛城之後,暫時便將家安在當成里內。一路之上,不斷有人圍觀,有熟人,也有陌生人,他們就站在路的兩側,離劉秀不過數尺的距離,但眼神卻顯得遙遠,彷彿劉秀患有某種致命的傳染病,一旦接近,便會當場斃命。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聲音很小,神態也頗不明,如果發現劉秀注意到了他們,他們就會緊一緊手臉,衝著劉秀哭似的笑。 一路都是詭秘的人,一路都是叵測的心。劉秀低著頭,悲愴地想。 到了家前,門虛掩著,向裡聽去,不見動靜。劉秀推門而入,站在空寂的庭院,不敢再往前行,他已經無法承受再多走一步的傷心。 屋里人聽到聲響,走了出來。那是劉縯的未亡人秦氏。秦氏望見劉秀,一下怔住,她像著了邪一般,直直向劉秀走來,眼睛一直看著劉秀,彷彿擔心她一旦轉移視線,劉秀就會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不見。秦氏走到劉秀面前,忽然跪倒,放聲大哭。緊接著,劉縯的兩個幼子劉章、劉興也從屋裡跑出,一左一右抱住劉秀的腿,陪著秦氏哭。劉秀的小妹劉伯姬也趕了出來,在劉秀面前跪倒而哭。馮異、銚期等人見狀,趕緊陪跪。劉秀立在原地,心如刀絞,面上卻無一滴淚。

自劉秀兄弟起兵以來,先是母親樊氏病死在湖陽,接著,二姐劉元、二哥劉仲戰死在小長安聚,大姐劉黃又遠嫁他方。劉秀以前並不覺得,但劉縯這一死,他才突然發現,曾經熱鬧喧嘩的家,竟已變得如此冷清,就只剩下眼前的大嫂秦氏、小妹劉伯姬以及兩個侄兒四個人。他不能再失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了。他是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他必須代替劉縯,撐起這個家,壯大這個家。 然而宛城局勢未明,劉秀必須作最壞的假設,那就是在他的身邊佈滿了朱鮪等人的眼線,即使在家中,他也並無安全的隱私可言。因此,即使是在最親的家人面前,他也不得不保持冷靜,甚至無情。嫂嫂秦氏在他面前大哭,既是發自內心的悲傷,也有不肯甘心的希望。毫無疑問,秦氏希望他能夠為劉縯復仇,讓朱鮪等人血債血償,就算不能複仇,至少也必須討一個說法,絕不能讓劉縯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儘管這個要求合情合理,劉秀卻無法答應。

劉秀扶起秦氏,道:“嫂嫂可信我?”秦氏道:“伯升信你,我也信你。”劉秀道:“那好,嫂嫂放心,一切我自會安排。” 一行人入內,廳堂正中,赫然擺著劉縯的屍首,業已經過入殮師的精心修飾,斷臂已經接上,傷口也已縫合,看上去一如生時。劉秀望著劉縯,內心滿是悲傷,他默默在心中祈求,祈求劉縯能夠對他接下來的行為表示原諒。 秦氏在一旁說道:“伯升死後,我也不敢擅作主張,只能停屍家中,就等叔叔回來做主。” 葬禮是一個人在世上的最後一件事,自然要慎重對待。用什麼棺槨,穿什麼葬服,墓穴選在何處,陪葬多少器物,何時發喪,何時下葬,請哪些賓客,該怎麼接待,無不需要再三考量,周密計劃。如此重大之事,秦氏一個婦道人家,的確不敢做主,只能等劉秀回來拍板。劉縯死後,劉秀就是當然的家長。

劉秀避開秦氏的眼神,道:“今盛夏時節,長兄遺體不宜久放。以我之見,一切從簡,今天就下葬。”秦氏不敢相信,道:“這麼說,叔叔的意思,不發喪?”劉秀點點頭,不發喪。秦氏臉色煞白,當劉秀回來時,她以為終於盼來了主心骨,盼來了保護神,萬萬沒想到,劉秀的處置竟然會如此無情無義。秦氏失望至極,冷笑起來,從牙縫裡迸出道:“好!好!你果然是伯升的好兄弟。伯升一世英雄,你不敢替他復仇也便罷了,沒想到,你連給他辦一場葬禮也不肯。你既然對伯升這麼好,乾脆葬也不用葬,直接將伯升的屍首抬出去餵野狗算了。” 秦氏的話,字字如刀,割在劉秀的心上。是的,和宮殿內的三堂會審相比,眼下是更難闖過的一關。他必須直面秦氏的譴責,直面親人的失望,他必須在悲傷的眼淚中硬起心腸。為了不讓朱鮪抓住把柄,他不得不在背叛了自己的長兄之後,再繼續傷害自己的家人。而對這種傷害,他無法進行任何解釋。

劉秀別過頭去,用一種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的語氣說道:請嫂嫂體諒。秦氏悲憤交加,瞪著劉秀,冷笑道:“伯升是你劉家的人,自然由你劉家說了算。”說完,掩面慟哭而去。 當夜,劉秀命馮異等人將劉縯悄悄葬於宛城之外亂墳崗,不植樹,不立碑。一代英雄的歸宿,不過只得一抔新土。 劉縯雖然已經下葬,然而劉秀的考驗並沒算完。按照習俗,他還必須得為劉縯服喪。父母死,大抵服喪三年,兄弟死,服喪期限則並無定制,以數月到一年不等。服喪期間,有諸多禁忌,撮其要者,則為不可飲酒,不可吃肉,不可近女色,不可娛樂,不可娶妻,不可出門訪友等。 此等居喪之禮,自古已然,僅於魏晉時期曾被短暫摒棄。斯時名士風流,以自由之心靈,視禮教為無物,服喪期間,酒肉女色照禦不誤。陶淵明詩云:“感彼柏下人,安敢不盡歡!”我自為我,干卿底事!

數千年中國,只得一魏晉而已。其餘朝代,無不以居喪之禮為成規,小心恪守。而在西漢和新朝之時,對居喪之禮的要求尤其嚴格,幾乎成為一種強制性義務,其中一位皇帝由於居喪非禮,甚至還因此丟了工作。 再說劉秀,先不為劉縯發喪,草草掩埋劉縯之後,又拒行居喪之禮,在人前照樣飲酒食肉,歡聲笑語,就跟平常一樣。可想而知,在當時的社會大環境之下,劉秀的行為該引起怎樣地側目和驚詫!劉秀怎麼能夠這樣,居喪而非禮?須知禮就是夫子的命根子。命根子能隨便非禮嗎?小心夫子射你! 然而,當衛道士的聲討慢慢稀少,當道德的喧囂漸趨寂寥,宛城各方,對劉秀的行為終於開始了理性的思考。 先說劉氏家族,他們很快就發現,劉秀不發喪、不服喪,其實正好符合他們的利益。劉縯死後,劉氏家族人人自危,雖然他們不肯明說,但內心卻巴不得和劉縯撇清關係。如果劉秀回來之後,真的硬要給劉縯發喪,那麼,他們的處境就會變得無比尷尬。去弔喪吧,劉氏家族成員齊聚一堂,正中則是劉縯冤死的屍體橫放,此情此景,會讓殺害劉縯的綠林軍怎麼想?說不定,綠林軍本已猜忌的神經一緊張,便會先下手為強,乾脆來一個血腥的清場。不去弔喪吧,身為同宗同祖的家族中人,良心和道德該往哪裡放?這麼一想之後,他們立即就回過神來,他們甚至要感謝劉秀不為劉縯發喪服喪,劉秀救了他們!要知道,生逢亂世,良心不值錢,道德卻很昂貴!劉秀之不為劉縯發喪服喪,雖然不孝不悌,但從劉氏家族的整體利益出發,不得不承認,劉秀這孩子識大體!

劉秀不為劉縯發喪服喪,南陽豪傑們也齊鬆了一口氣。如果劉秀真為劉縯發喪,他們無疑將面臨一場道德上的訛詐和綁架,去還是不去,兩者必選其一。去,日後很可能會遭到綠林軍的清洗;如果因為貪生怕死而不去,他們還有何臉面以豪傑自詡?謝天謝地,還好劉秀沒鬧,還好劉秀沒有血性、沒有骨氣。 至於朱鮪等人,更多的則是體會到了快意。他們這些綠林軍將領,出身庶人階層。所謂禮不下庶人,他們這些庶人,的確也無法像貴族那樣講究禮儀。即使是父母逝世,他們也只能短期服喪,絕無可能像貴族那樣一服喪就是三年。貴族三年不干活,照樣有人供養,他們三天不干活,一家人就得跟著餓肚子!因此,對於貴族的那些禮儀,他們是既羨慕又厭棄。如今劉秀不為劉縯發喪服喪,讓他們心中大感平衡,也讓他們覺得有了嘲笑的資本。你劉秀不是前朝皇室嗎?你劉秀不是還讀過太學嗎?然而你長兄死了,我們知道你急於跟他劃清界限,可你的表現也實在太非禮了,比我們更加非禮。悠悠蒼天,汝何人哉?噫嘻!

而此時的劉秀,身在宛城,心在地獄。他知道,如果這次死的是他,劉縯一秒鐘也不會多想,絕對會在第一時間為他復仇,不計任何代價,哪怕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他殺光仇人全家,告慰他於地下。劉縯是如此愛他,而他卻無法以同樣的愛回報劉縯,兩相比較,劉秀覺出了自己的羞愧和軟弱。 影子還有辦法逃避,滅燈上床即可。而此心不可逃,尤其是它在折磨你的時候。劉秀與心為敵,早已是不堪折磨,引刀成一快,他也並非沒有考慮過。然而,他必須活下去,哪怕活得如此卑微而隱忍。 如果劉縯在天有靈,他會聽到他弟弟這樣的心聲:相信我,我愛你,與你愛我一樣的深。只是,我們表達愛的方式不同。我不是不敢為你復仇,我實在是能力不夠。與其作無謂的犧牲而復仇失敗,不如暫且含垢忍辱,等以後時機成熟,我必將千倍萬倍地還你,我將祭你以朱鮪、李軼的頭顱,讓你於幽冥間快慰不休。

劉秀也只能以這樣的心聲鼓舞自己。未來究竟會怎樣,他其實全無把握。他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忍耐一旦開了頭,就只能繼續忍耐下去,否則,還不如當初就奮而一戰,落它一個淋漓快活。如今,他的人生已經變成了一場生意場上的賭博,而他就是一間店鋪,他必須不斷變賣資產,以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閉危機。他變賣了自己的軍功,變賣了自己的名譽,變賣了劉縯的哀榮,變賣了家人的信任。變賣至今,他幾乎已是一無所有,他這間店鋪,究竟還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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