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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熱風錄

天竺熱風錄

田中芳树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08526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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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唐太宗遣使至天竺王玄策奉旨赴異域

天竺熱風錄 田中芳树 10912 2018-03-13
本書要說的是王玄策在唐朝時千里迢迢前往天竺,立下罕世奇功的故事。突然提起王玄策這個人,大家對他應該很陌生,甚至可能會想“他是何方神聖啊?”為此,本書將先從舉世聞名的偉人,也就是那位曾經造訪天竺的玄奘三藏法師說起,內容並不長,還請各位聽筆者說下去。 有一天,三藏法師在自己的房間醒來。當然,諸位勢必會對這一天是幾時?房間又是何處感到疑問。在此立刻說明,這一天是唐太宗執政時期的貞觀二十一年,換算成西曆為西元六百四十七年,時逢一月,詳細日期不明,房間則是在長安城內弘福寺的一處室內。 也許有人會說:“玄奘的居所是慈恩寺吧?” 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慈恩寺在此年尚未完成。 追根究底,玄奘法師從漫長的天竺之旅歸來的時間正好是兩年前,即為貞觀十九年一月,當時唐太宗剛好為遠征高句麗而暫居東邊的洛陽,但是他立刻就親切地接見玄奘法師並慰勞他的辛勞,而且命其留在長安的弘福寺。玄奘法師從天竺帶回大量佛經,百姓俗稱這些經書為“善經”,不過這些經文全都是梵文,也就是天竺的文字,所以必須一一翻譯成漢文,而弘福寺就被選為進行這項浩大工程的基地。

宰相房玄齡受皇帝之命召集各地人才輔佐玄奘法師,當時唐朝具有學識又精通語文的僧人,可說是大半都聚集到長安,以原本就居留於弘福寺的靈潤法師為首,其他尚有道因、棲玄、辯機、慧立、道宣、玄應、玄摸等,參加的僧人不計其數。 這項集知名高僧心血的漢譯大工程在當時有《菩薩藏經》二十卷、《佛地經》一卷、《六門陀羅尼經》一卷、《顯揚聖教論》二十卷等等,同時玄奘法師在辯機的協助下,編輯完成記錄其漫長旅行的《大唐西域記》十二卷,現在正全心全意地進行《瑜伽師地論》百卷的漢譯,為此徹夜不眠可說是司空見慣。 然而偉人也是人,絕不可能至死都不需要睡眠休息。貞觀二十一年一月,玄奘法師在不眠不休工作三天后昏昏睡去,睡夢中做了一場惡夢,他不禁痛苦呻吟,並且被自己的叫聲驚醒。

“師父,您醒了嗎?” 說話的人是法師的弟子,雖然習慣上最適合稱三藏法師為“師父”的人是孫悟空,不過遺憾的是,在九百年之後才完成,眼前叫喚“師父”的弟子只是位普通人,法名智岸。 “喔,是智岸啊。你從早上就待在這裡了嗎?” “是的,我給您拿開水來了。” 儘管長安是首都,水質卻欠佳,茶葉在當時可說是奢侈品,更遑論在寺廟內飲酒,因此能飲用的只有開水。 “謝謝,我正渴著呢。” 玄奘法師不愧是偉人,對弟子的態度也是謙恭有禮。 玄奘法師從堅固而簡素的床起身。他的個子頗高,接近六尺,唐代的一尺等於西洋單位的三十一.一公分;同時他的肩膀寬闊、胸肌結實、臂膊粗壯,肌膚被西域與天竺的陽光曬得黝黑,外表看起來相當威武,若非有這樣強健的體魄,也不可能成功跨越萬里沙漠抵達天竺。此時的玄奘法師四十六歲,在當時可說是邁入老年的年紀,但是他的雙眼卻炯炯有神,全身充滿壯年的英氣。

玄奘整裝後坐上椅子,飲用弟子遞來的開水滋潤乾渴的喉嚨。長安一月的氣候相當寒冷乾燥。 “師父,恕弟子直言,有什麼事困擾您嗎?” “嗯,你果然聽見啦。我被夢的內容嚇得叫出聲,如果有驚嚇到你還請原諒。” 玄奘沒有對弟子裝模作樣,坦率地回答問題。智岸面對玄奘相當惶恐,因為他打從心底尊敬師父,而對玄奘來說,年僅二十過半的智岸,年紀算來可以當自己的孩子了。 “真是難得,師父竟然會做夢。如果師父覺得說出來會好過點的話,弟子願意洗耳恭聽。” “夢畢竟只是夢,不足掛齒。但是既然你會為此擔心,唔……” 玄奘思索一會兒,不管如何,若是智岸會因此擔心的話,那還是將夢的內容說出來比較妥當。 “我夢到戒日王過世了。”

“咦?” 智岸不禁驚嘆一聲,然後急忙用雙手摀住自己嘴巴,這舉動讓他有些呼吸困難。 “您、您說的戒日王是那位天竺君主嗎……?” “是的,我在天竺時受到戒日王相當多幫助,他是我的恩人啊。” 戒日王是何方神聖?簡單來說,此人是天竺的國王、名垂青史的賢君,也是禮遇玄奘法師的恩人。此人有許多無法簡單帶過的經歷,留待後續內容說明。 “戒日王確實是勤政愛民的明君,其高齡年邁也是事實,會與世長辭是無可奈何的事。然而話雖如此,這時機也太不湊巧。再過幾天你們就要赴往天竺,這讓人感到相當不吉利啊。” 智岸的神情緊張且不發一語,靜靜地看著偉大的師父,而玄奘法師則是沉痛地遙望遠方。 雖然現在的季節是春天,但是氣候卻屬嚴寒,地上的木板沒有加鋪毛毯,房內也無爐火,師徒兩人吐出的氣息形成白色雲霧,而兩人皆是赤腳,玄奘踏在地上的雙足相當健壯,顯示他踏破萬里的事實。

“師父,您要將夢境的內容禀告皇上嗎?” 皇上是指當代的皇帝,也就是唐太宗,只要玄奘請求接見,想必他會欣然答應吧。 “不,那不妥當。” 玄奘皺起眉頭搖頭說道。 唐朝的唐太宗如各位所知,他十來歲就起兵革命,僅二十歲即統一天下,是位空前絕後的英雄人物。後世稱其在位時期為“貞觀之治”,甚至被視為模範,不過也有人認為唐朝就是從此開始走向下坡。 唐太宗自少年時期馳騁沙場,即位之後日夜不分地勤於王朝政事,或許是因為身體歷經風霜磨練,他從未臥病在床。去年唐太宗不顧重臣宿將的反對,堅持出兵遠征高句麗,但是因為戰果不佳,最後只能不服氣地留下“這次就放過你們”這句話便撤退。可是在眾多不如意事當中,最讓唐太宗苦惱的莫過於繼承人問題。

唐太宗的繼承人問題在歷史上可說是相當重要,但是與本篇故事無關,所以就不一一列舉姓名,不過當時唐太宗的心境大概能夠這麼說明: “有才能的孩子不聽話,順從的孩子又不可靠,其中甚至有孩子沉迷於不良嗜好,而周遭外戚又盡是些說閒話的人,使狀況更加複雜,真是煩死人了!” 所謂父親的煩惱,不管是皇族還是平民百姓都一樣,先不論唐太宗令人同情的處境,總之各位應該可以理解他在當時每天都過著煩愁的日子,而倘若這時向其禀報“我夢到戒日王過世了”,那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儘管預定派往天竺的使節團應該不會因此中止,我也不希望讓皇上煩心。這件事多說無益,還是不禀報吧。” “我明白了。” “你今天應該會與王正使見面吧?”

“是的,早上會見面。” “這樣啊,那你找機會向王正使說明此事吧。不一定要在今天,即使是在旅途中也沒關係。” 王正使是誰?他是本次唐太宗派往天竺的使節團團長,姓王,名玄策,智岸則是以隨行僧的身分參加使節團。 讓各位久等了,故事的主角即將登場。 由於玄奘法師的人格與功績太過偉大,以致於後世的人們往往誤以為在唐朝曾經前往天竺的只有玄奘一人。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為了研究佛教與修佛而前往天竺的僧人統稱“入竺求法僧”,之所以會說統稱,自然是因為人數不少,其中最偉大的無疑是玄奘法師,但是俗話說,其實尚有不少有名或默默無聞的僧人都曾胸怀大志地朝天竺出發。 他們的命運大抵可分為以下三種: 一、抵達天竺並且完成目的順利回國。

二、抵達天竺卻無法返國,於天竺或歸程中死亡。 三、無法抵達天竺,於旅途中喪命。 各位了解了嗎?其實“三”的情形可說是最多的。儘管他們是有志氣節操的僧人,在旅途中倒下著實令人感到遺憾,不過也只能說他們沒有強健的體魄足以支持志氣節操吧。 比方說常愍,他經由海路前往天竺卻遭遇颱風,最後一邊唸經一邊隨船沉入大海;明遠則是歷經千辛萬苦抵達師子國,後因盜取寺院的佛牙遭到逮捕。佛牙即是釋迦的牙齒,後來明遠雖然被釋放,卻也就此下落不明。 特別值得一提的僧人應該是玄照,他是較本故事時間點稍微後世的僧人,曾經順利往返天竺一次,歸國之後又再度前往,最後客死異鄉,一人包辦了一與二兩種命運。雖說他是身受唐高宗敕命前往天竺,但是那份歸國之後又再度前往天竺的豪情壯志絕對不會輸給玄奘。

所以說除了玄奘之外,還有人兩度前往天竺,真是相當不簡單,不過其實還有人往返天竺三次。 那個人就是王玄策。 智岸在結束早課和用過簡單的早餐之後,從寺廟所位於的某個坊出發。長安城內共有大大小小無數個坊,而所謂的坊是指城中受壕溝包圍的區域,夜晚坊門會關閉使人無法外出。 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太過拘束,但是坊內依然可自由通行,一個坊的規模與人口足以匹敵偏遠地區的城市。 當時的長安尚在開發階段,並非全盛時期,即使如此,城內的人口也接近百萬。日出時,人、羊、馬、駱駝全部一起出發勞動,好不熱鬧。 智岸抵達朱雀門,此門是皇城的正門,而皇城則是指長安的內城,其中莊嚴隆重的官衙並排而立,上至宰相,下至兵卒,數万位公役皆在此出入。智岸調整好呼吸,確認僧衣衣襟並無凌亂之後,出示玄奘法師親筆書寫的請求通行書給士官檢查。

“我要拜會右衛率府的王長史。” 智岸與士官本來就相識,因此順利獲准入城會見王玄策。府衙門上的區額寫著“右衛率府”,府內沒有士兵,而是間書桌與書櫃都放滿捲軸的小府衙。 王玄策出身洛陽,父親是侍奉隋朝的中層官僚,在和西域各國外交與熟悉佛教的過程中,累積不少專門的知識與經驗。隋朝是佛教的盛世,就連評價低落的第二代天子隋煬帝也都誠心皈依於天台宗。 自幼生長於洛陽的王玄策,在幼年時曾有相當恐怖的經驗。隋朝沒落之後群雄四起,洛陽成為百家必爭之地,而群雄之一的王世充佔據洛陽,與其他群雄展開攻防戰。當時年少的王玄策曾經眼睜睜地看到人頭落在自己面前,也目睹夜戰時無數火箭化為黃金色的雨自城外射入,相當怵目驚心。 王世充戰敗、唐朝統一天下之後將長安設為首都,當時洛陽的隋朝舊臣都改侍奉新皇朝,與家族一同遷居長安。 由隋至唐,即使改朝換代,身俱專門知識與經驗的官僚,其重要性也不會改變。王玄策繼承父親的職務,自十八歲就出任朝廷。當時正逢唐朝的全盛時期,自外國前來長安締結外交關係的使者越來越多,紅發或碧眼之人早已不足為奇。 王玄策身為對西域外交與外來宗教的專家,雖然有穩定的收入與地位,但是生活並不優渥。他的職務內容是接待自西域各國前來長安的使者,協助口譯並記錄使者所說事物;或是巡迴長安城內的寺院,詢問“目前僧人人數多少?其中有多少人是外國人?”之類的問題,藉此聽取僧人的希望,分配預算給寺院。 王玄策順利持續勤務,沒有碰到任何會在歷史上留下紀錄的事件。他接下敕命是在六年前的貞觀十五年,這年天竺——摩伽陀國的戒日王不辭千里派遣使者至長安,王玄策與上司李義表一起至長安城外迎接使者,並陪同入宮晉見唐太宗。 在此整理一下前後關係。貞觀十五年玄奘法師還待在天竺,戒日王將此事傳達給唐太宗並表示: “希望大中國與大天竺兩國之間可以締結友誼永久維持友好關係。” 當時的唐太宗首次得知玄奘留滯天竺之事,為其壯舉大受感動,下令雲騎尉梁懷璥厚待使者,熱心聆聽關於天竺的文物風情。 天竺的使者經過一段長時間滯留後,於貞觀十七年踏上歸途。此時唐太宗自朝廷派遣使節團與天竺的使者同行,同赴天竺晉見戒日王。李義表被選任為使節團長,也就是正使,副使即是王玄策。 他們自長安出發前往益州,益州就是所謂的蜀地,後世稱為四川省。從此地西進,翻過無數的山嶺和峽谷前往天竺,對於這群混雜著中國人與天竺人、看似奇妙組合的一行人,老虎與雪豹大概也只是狐疑地在一旁觀看吧。 就這樣,自長安出發的使節團於貞觀十八年抵達天竺,獲准晉見摩伽陀國的戒日王,使節團將唐太宗的國書呈上戒日王,藉此確認兩大國之間的友好,同時獻上絹帛與陶器之類的禮物。 當時李義表當然有向戒日王請求面會玄奘法師,然而即使戒日王再如何寬大友善,也無法達成他的希望,因為此時玄奘已經告別戒日王,啟程歸國了。李義表等唐朝使節團一行人是經由吐蕃越過,採最短路線由東北進入天竺;玄奘則是返原路而行,自西北離開天竺。 總而言之,雙方剛好錯開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中國遼闊,天竺也同樣遼闊,彼此會被稱為大中國、大天竺也可說是名符其實。 同時尚有一重點是:銜接中國與天竺的道路並非只有一條。李義表與王玄策所行之路於日後被稱為“唐蕃古道”;玄奘法師的行走方向卻是大幅從西側迴繞,經由蔥嶺返唐;其餘尚有從南方迴繞,經由緬甸回國的道路。除了陸路,也有從廣州發船的海路可供通行,當時東西的交通其實遠比後世人們想像中熱絡。 李義表受到戒日王熱烈款待,於天竺滯留了一年以上。貞觀二十年,他離開天竺,平安回到長安。 王玄策歸國之後,由於建立與天竺的邦交而受到嘉勉升遷,官職為右衛率府長史。此官職相當於警備皇城的部隊副隊長,實際工作內容卻並非如此,王玄策依然負責對西域的外交工作與外來宗教的行政等相關事務。他的官位是正七品,俸祿八十石,侍奉朝廷的官位由正一品到從九品共十八等級,正七品是倒數第六位,因此即使稱之為中級官吏,其位階也算下層。 關於上司李義表,歷史上自此之後再無任何紀錄。由於他年事已高,推測是回到長安之後因為舟車勞頓,所以過不久就與世長辭,也正因為如此,第一次使節團出任副使的王玄策才會在第二次受拔擢為正使吧。 這年王玄策應是三十五歲,他的身軀和玄奘法師一樣,由於受到嚴酷的旅途考驗和天竺殘的烈陽照射,全身的肌膚黝黑。 “請問法師今天有何貴幹?我等會兒要進宮,還請長話短說。” 王玄策一邊說一邊捲動數冊捲軸,並且請智岸坐下。他的身驅高大、體態均勻、相貌堂堂,說話聲音也相當宏亮。 不過這也理所當然,因為使者身負唐朝國威前往異國拜見其君主,如果相貌與言行舉止不夠出眾的話,根本不夠資格擔當此職務。 放眼古今,門面在外交上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試想,如果找一個體格貧弱、相貌醜怪、說話聲音又有氣無力的人出國外交,對方國家會做何感受? “這算什麼……你們是在侮辱我國嗎?真難相信你們有誠意啊。” 對方大概會這樣認為吧。倘若目光兇惡的人進入宮廷,而且不停四處觀望的話…… “這哪是使者?分明是來查探我國國情,打算發起戰爭吧!” 很可能會如此被誤解。由於國家不可能選派這樣的人當使者,所以即使史書沒有特別記載,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會被選為使節的,大多都是相貌姣好之人。 反過來說,如果國家刻意使用相貌醜惡的人當使節,就大多有些特殊理由。 《左氏春秋》內雖然有不少相關例子,但是那是因為案例稀少才會刻意記述,一般在平穩結束外交的情況下,史書並不會多作註記。 其實本故事也是如此。 王玄策已經以副使的身分往返過天竺一次,當時的旅途固然耗費了許多時間與心力,最後還是一帆風順地達成使命、平安歸國,因此沒有必要刻意將其內容寫為故事;不過王玄策第二次的旅程倒不是一帆風順,也正因為如此,有將其編寫為故事的價值。 智岸與王玄策討論過一些公事之後,向王玄策提出一個詭異的問題,雖然此詢問對王玄策來說非常古怪,但是對智岸而言,則是想要試探王玄策對三藏法師的夢境會做何反應。 “王正使往返過一次天竺,請問在當地是否有發生什麼讓王正使大為吃驚的事呢?” “在天竺讓我吃驚的事?” 王玄策一臉狐疑地回問道,智岸擺出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頭回應。 “真是個怪問題啊。” “一點都不怪。這問題對貧僧來說相當重要,如果因為貧僧的少見多怪引起天竺人的不快就糟了。” “這樣啊,我還以為是三藏法師又出了什麼事。” 這回答雖然讓智岸在心底捏了把冷汗,但是王玄策並沒有繼續追究,只見他思索一會兒後回答: “要說起在天竺吃驚的事,大概就是那個吧。” “王正使是指老虎嗎?” “中國也有老虎啊。真正讓我吃驚的是……” 王玄策露出有點好色的笑容說道: “天竺的良家婦女是打赤腳的。” 在中國的習俗裡,女性——特別是良家的女性絕對不能讓人看到足部,被看到足部等於是被看到裸體,關於此事有下則笑話。 有一位董姓書生住在揚州,每天努力唸書準備科舉,可是他因為父母雙亡而沒有足夠財富供給唸書與生活,日子過得鬱鬱寡歡,在居家周圍散步時還會拿石頭砸狗出氣。有天夜裡,當他經過隔壁的富裕人家時,聽見年輕女子的說話聲與水聲,看來是鄰家的閨女正在沐浴,雖然書生與對方從未謀面,但是因為書生一時鬼迷心竅,從小圓窗偷窺時只見一雙雪白的玉足,讓他驚艷得不禁出聲讚歎,閨女因而查覺書生偷窺並當場尖叫。 “怎麼辦啊~~我已經嫁不出去了。” 閨女掩面啜泣,隨後她的父親與兄長衝出家門,前後包圍逮住想要倉皇逃跑的書生,其父親怒罵道: “你竟敢讓我女兒嫁不出去,我要把你押到衙門!” 可是兄長聽到此話,卻安撫父親的情緒說道: “爹,等一下。我看就算把他押去衙門,大家也沒有一絲好處,假若他肯迎娶妹妹以示負責,那我們就放過他如何?” 書生雖然亂了方寸,可是還是立刻在心中打起算盤:自己考上科舉的機會不大,今後也還是需要用錢,倘若在此時和閨女結婚,應該就可得到親家援助,況且她還有那雙讓人難忘的雪白玉足…… “我明白了,我願意娶令嬡為妻。” “喔~~這樣啊。那你就是我們家重要的女婿啦,自然不能將你推到衙門,快進我們家坐坐吧,而且也該見見你的妻子。” 閨女的父親態度大變,將書生視為女婿對待,不但請他進客廳,還準備美酒、黃魚、螃蟹等佳餚招待他,兄長也請母親過來,引見她與“女婿”見面。酒過數巡之後,母親離席將閨女帶到客廳,只見閨女一身盛裝,臉部用面紗遮掩,這時書生春心蕩漾,待兩人獨處時,他堂而皇之地掀開閨女臉上的面紗後慘叫道: “哎呀!我應該先看臉,而不該看腳啊……!” 回到正題。 因此對王玄策來說,看到良家女子的玉足的確足以讓人吃驚。其實天竺的女性有穿鞋,並非打赤腳,只是他們的鞋子與中國的弓鞋不相同,腳指會外露;王玄策雖然曾聽來往的天竺人介紹過當地習俗,但是這種對他們來說理所當然的事情自然不會提及。 智岸心想:“這個人竟然會對女性的足部這麼感興趣,看來他的品行似乎比師父低俗得多啊。” 雖然智岸言之有理,但是絕大多數的人只要與玄奘法師相比,一定都會顯得俗氣吧,這樣就認定王玄策低俗未免有些過分。 不管怎麼說,王玄策不知是否看穿了智岸的想法,只見他繼續聊了一會兒天竺的風俗習慣,接著閉口看向智岸,表情就像在暗示他事情辦完就快走。 結果智岸並沒有將師父做的惡夢告知王玄策,因為就像玄奘所說的,就算說出這場夢也沒有好處。事到如今,已經不可能中止第二次派往天竺的使節團,而萬一中止,更會發展成大唐與摩伽陀國的外交問題,甚至有可能引起皇帝對玄奘法師的不滿,使佛教遭唐朝屏棄。 此推論並非誇大不實。唐朝之前的朝代是隋,隋之前的朝代是北周,北周曾有大規模的排佛活動,強迫百萬人以上的僧人與尼姑還俗,此活動至今才不過七十年,如果現在佛教引起皇帝不悅,很可能會再次遭到排斥,因此絕不能輕舉妄動。 雖然智岸是考量到這些因素才沒有說出師父的惡夢,但是其實他心裡還有更重要的理由,那理由是什麼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智岸很想去天竺。對智岸來說,能得到師父推薦而加入使節團是一件相當開心的事,因為這樣就能讓他達成求法的人生目標,如果這回派遣使節團一事遭到中止,那智岸不知要到何時才有機會前往天竺。 於是智岸向王玄策告辭,當他站起身行禮時,看見地上有一個捲軸,上面印記著“鎮國大法王”。 鎮國大法王姓名阿羅本,乃是西方波斯國人。此人並非佛教僧人,而是景教的聖職者,他於貞觀九年抵達長安,在貞觀十二年獲准建立寺院及進行宣教活動。 “Abraham”的漢字譯名即為阿羅本,景教則是涅斯多留教派的基督教。 諸如此類的例子族係不及備載,總而言之,當時的長安聚集了世上各國的人種與文物。 智岸本身也不是中國人,他出身於西域的高昌國,自少前來長安修行佛法。雖然高昌國在日後被稱為吐魯番,不過由於是漢人在建立的國度,所以智岸的相貌與漢人無異,同樣是黑髮黑眼。 智岸前腳離開,後腳跟著來拜訪王玄策的人是王玄廓。他是王玄策的族弟,不過似乎不是親弟弟而是表弟,他也要一同前往天竺。 “喔,你來得正好。我必須要準備進宮,所以這個跟這個,還有那個和那個就交給你處理了。” 王玄策將五、六個捲軸堆到王玄廓手上後,對身後族弟的抗議充耳不聞地轉身離去,步出府衙。 王玄策隨即進宮面聖。對一個卑微的正七品宮來說,入宮可說是相當惶恐之事,可是王玄策的態度卻從容自若;由於他本來就是有膽識的男人,再加上數年前就有晉見唐太宗的經驗,自然不會為之懼怕。 話雖如此,區區一介“中下層”官吏的王玄策,竟然能晉見唐朝的唐太宗與天竺的戒日王這兩位歷史上的名君,並且拜會兩大君主的相貌、諦聽其聲,後世的學者對此一定非常羨慕吧。 穿過承天門後,前方所見即是宮城。宮城位在皇城內部,是大唐天子所居住的地上最廣大之宮殿群,右側是東宮,左側是掖庭宮,正面為太極殿。太極殿內部的地基較高,稱為龍首原,另有含元殿、大明宮、翔鸞閣、棲鳳閣等巨大樓閣浩瀚地聳立在眼前。王玄策在距離太極殿遙遠的殿外之處停步,然後依序等待晉見,他環顧左右,發現今天也有數團來自異國的使節團,他們正緊張且興奮地以自己的母語互相交談。 等待晉見也是王玄策的職務之一。當他獲准進宮,跟隨進奏官抵達玉座前已經是中午時分,雖然廣大的宮殿內四處置放著大火爐,但是殿內的氣溫並不暖和。 唐朝的太宗皇帝本名李世民,關於他的年齡眾說紛紜,但是根據的設定來看,他在此年為四十七歲。雖然他和玄奘法師年齡相近,不過給人的印象較為衰老,或許是身心疲勞之故吧。 此人如同前述,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英雄人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卻沒有什麼特別事蹟,他對酒與女色都沒有什麼興趣。當然,唐太宗畢竟是個皇帝,身邊自然會有皇后與其他妃子陪伴,但是人數也不過十來人,是隋煬帝妻妾人數的千分之一,唐太宗也會飲酒,可是從沒有因酒失態過。 話雖如此,此人亦有自年少開始就相當執著的事物,那就是一統天下、招納賢才以及對全帝國領土廣施善政,藉以流芳百世一事,除此之外,他可說是恬淡無欲。或許可以稱他是渴望權力或貪名圖利,但是如果就此斷定他的人格,似乎又有些言之過甚,筆者希望能盡量謹慎客觀地敘述本篇故事。 原本隋朝和唐朝的關係就像兄弟一般,隋煬帝是唐太宗父親的堂弟,因為他長期施行暴政,以致世間天下大亂、橫屍遍野、刀槍馬蹄聲日夜不絕於耳。年輕的唐太宗在一世之內平定戰亂,一統天下之後,不時警惕自己“絕不能重踏煬帝的覆轍”,就連重臣們在進諫皇帝時,也經常會藉用煬帝之名。 “陛下,此舉就如同煬帝啊!請三思。” 此話一針見血,唐太宗只要被這麼一說,就會不得不重新思量。然而他雖然二十年來都從諫如流地治理國家,可是在數年前遠征高句麗時,卻不顧眾臣的反對強行出兵,唐太宗會有此種舉動非常少見,甚至可說是頭一遭。他並非想要高句麗的領土,而是應受其欺壓的新羅與百濟請求而出兵,但是最後還是灰頭土臉地戰敗了,關於此役也有不少知名事蹟,不過請讓筆者就此打住,繼續敘述王玄策的故事。 王玄策在寬度驚人的階梯前跪下行禮,聽到進奏官告知“請起”之後,他起身看見唐太宗穿著龍袍坐於玉座,雖然唐太宗略帶蒼白的頭髮與鬢角顯得醒目,但是他的眼神銳利,光憑其風格與威嚴就足以壓倒王玄策。 唐太宗的兩位重臣侍立在玉座左右,玉座左側是趙國公——長孫無忌,右側是英國公——李勣,兩人的宮位都是從一品。四十八歲的長孫無忌是皇后的兄長,自唐太宗起兵以來就一直擔任他的左右手,他擔任宰相一職已經長達十五年,不過這和王玄策的故事並無太大關聯,有關聯的是另一位宰相李勣。 英國公李勣這年五十四歲,他是唐朝的開國大功臣,天下無人不曉。李勣的本名徐世積,字懋公,十七歲時眼見隋煬帝施行暴政,以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之後揭竿起義反隋。他從起初即是領導者之一,並非一介士兵,其深思熟慮、判斷力、決策力都優異到讓人難以相信他僅有弱冠之年,可說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且施計必成。 李勣詳細的英雄事蹟可參照和等野史,他輾轉成為唐朝臣子時年方二十七歲,當時的他已經是舉世知名的人物。據說在用兵、計策、謀略上能勝過他的只有老前輩衛國公——李靖一人。 昔日輔佐唐太宗打天下的名將歷經滄桑之後,有些人過世,有些人告老打罷,除李勣之外,依舊在朝建立功勳的只剩下廬國公——程知節,此人是沙場猛將,不問政事。 李勣雖已功成名就,功績無人可比,但是此時的他尚未建立人生最大的戰功,因為他後來威猛地殲滅高句麗,改變了歷史,當時他是七十五歲高齡,看來他的身心到晚年都沒有一絲衰老。 李勣雖比唐太宗年長七歲,可是因為君主相貌較為蒼老之故,兩人乍看之下年齡相近,儘管王玄策的個性落拓不羈,當對上李勣的視線時也會不禁緊張,他調整呼吸,高聲報上名號之後,禀報前往天竺的日程將近,唐太宗點頭聽聞,並不時與左右兩側的重臣低聲交談。 唐太宗本身並非佛教徒,而是信奉道教,不過與其說這是他的宗教信仰,還不如說這只是一種形式。 唐太宗本名李世民,換句話說唐朝皇室的姓氏是李,道教的開山始祖是老子,而老子的本名為李耳,因此唐朝的皇室自稱是老子後裔。當然這只是自稱,皇族本身也不相信這件事,只不過在此情況下,不信奉道教就會很詭異,所以唐朝的皇室都被視為是道教徒,當時的政策也主張“道先佛後”,不論何事,道教都優先於佛教。 儘管如此,唐太宗對待佛教或景教都相當友善,因為中國的信仰風氣說好聽是寬容,說難听就是隨便。 “嗯,朕記得卿,卿是王玄策對吧?” 唐太宗話僅如此,但是對官階僅有正七品的王玄策來說,能夠讓皇帝記住自己的姓名,已經可說是無比光榮。 王玄策深深低頭行禮。接著長孫無忌接受唐太宗的眼神暗示,對階梯下的王玄策說道: “王玄策,皇上准許你啟奏,接下來你就直接回答皇上的問題吧。” “遵命。”王玄策惶恐地答道。唐太宗繼續開口說道: “前幾年卿從天竺帶回來的物品都滿有意思的。” “謝皇上。” “尤其是石蜜特別好。” 石蜜就是固態的砂糖。 “朕原以為中國物品的品質是世上之最,想不到在製造精糖這方面,還是天竺比較高竿。這回卿前往天竺,務必記得要將精糖的相關技術帶回來。” “屬下遵命。” “那就交給卿了。” (插圖1) 如同前述,唐太宗在私生活是個無趣的人,可是由皇帝主動要求王玄策帶回天竺的精糖技術這一點,可以推測他或許是個嗜好甜食的人。這樣一想,說不定這位英雄豪傑還曾為蛀牙所苦,這讓人覺得相當有趣。 此外,唐太宗命令王玄策的另一件事,是要他自天竺帶回佛足石。所謂的佛足石指的是刻有釋迦足蹟的石頭,足跡上刻劃有各種印記與紋路,此物與佛舍利一同被視為佛教徒朝拜的對象,而佛舍利即是釋迦的遺骨,這點眾所皆知。不論是佛舍利、佛足石、或是前述的佛牙,要證明它們的真偽都相當困難,可是依然有許多人對其虔誠朝拜。 “臣會盡力達成皇命。” “嗯,卿幾時出發?” “預定是三月。” 春季自長安出發,在夏季越過雪山,於秋季抵達天竺,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行程計劃。儘管偶爾會有人計劃冬季越過雪山,或是在炎熱的初夏抵達天竺,不過王玄策與他們不同,他的目的並不是要刻意體驗苦難,而是要平安前往天竺,順利完成國使的任務歸國。他是率領使節團的正使,必須要帶領總人數四十四人的使節團員平安歸來才行,僅有他一人平安無事並不算完成任務。 秋季抵達天竺後,在冬季期間進行任務並且渡過當年,然後在春季歸國。由於春季會雪崩,危險度不下於冬季,因此要等到夏季才越過雪山,然後秋季回到唐朝本國,冬季之前返回長安,這就是最有效率、最安全的行程計劃,也就是說,王玄策再回到長安將會是一年九個月後的事,不過前提是要他回得來。 “朕期待卿的歸來,記得務必要將精糖技術以及佛足石帶回長安。” 從精糖技術優先於佛足石這點來看,或許唐太宗真的是嗜好甜食。王玄策對此不動聲色,畢恭畢敬地行禮離開宮殿。 ……於是,以王玄策為首的四十四名唐朝派遣天竺使節團自長安出發,時間是唐太宗執政的貞觀二十一年春季三月,他們將是歷史上歷經最奇特體驗的使節團,但是他們畢竟是人,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 他們到底能不能順利抵達天竺呢?欲知結果,請見下回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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