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十七章良禽擇木,張松法正謀獻益州
正午的陽光烈如一爵酒,甘冽而爽快,刮剌剌地從頭頂劈下來,蒸熨出一縷縷辛辣的白氣。 鳳凰樓裡,正是熱鬧之時,來往酒客絡繹不絕,伙計忙得連軸轉,迎進送出,賠笑臉,獻諂媚,應和之聲聯翩如縷。 鳳凰樓為成都最奢華的酒樓,達官貴人、豪強世家皆愛在此飲酒暢談,或互相結交以增門楣,或暗地裡做一筆交易,或附庸風雅延賓以賀,因往來皆為貴客,無形中增加了鳳凰樓的地位,令布衣白丁不敢登門。 酒樓分上下兩層,樓上為雅座,樓下大廳卻用屏風隔斷。此時恰是客人爆滿,送菜的、捧酒的、報賬的伙計穿梭如風,吆喝聲此起彼伏,卻在這嘈雜中聽得一聲“哐當”。原來一面青玉屏風後跌出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三十五六模樣,酡紅著容長臉,打著酒嗝,走一步退三步,腳底像踩著了膠水,挪得很不順暢。 “付賬,付賬!”他舉起手,在空中劃了幾個古怪的符號。 伙計見他醉得太沉,不免攙了他一把,他衝那伙計臉上噴出一口酒氣:“多少,多少錢?” 伙計被熏得別過臉去,皺眉道:“五百錢。” 那男人不在乎地一抹臉,一把扯下掛在腰上的錢袋子,丟去伙計身上:“拿去,都給你們了!” 伙計解開口袋,數了一數,還差了一大半:“客官,不夠呢!” 男人用一根指頭貼著嘴唇,壓著搖了搖:“不、不可能,老子有、有錢……” 伙計把錢袋子遞過去晃了晃,掂掇了一下:“真不夠,不信,你自個數一數。” 男人醉眼矇矓地瞅了瞅錢袋子:“不夠……”他往周身摸了摸,沒摸出一枚銅板,他咯咯地笑起來,“不夠,先賒著,賒著……” 伙計沉了臉:“那可不成,鳳凰樓從不賒賬!” 男人搖晃著腦袋:“賒一次,一次而已。你忒摳門了,我日後還你們就是!” 伙計攥住了他:“我知道你是誰麼?憑什麼讓你賒賬,你非得給我付清了!” 男人狠狠甩開了他,嗓門突然提高了:“老子偏要賒,你敢、敢怎麼著!” 伙計哪里肯放,扯著他的衣服死命往裡攥,兩個正在拉拉扯扯,卻聽見有人說道:“來來,我替他付賬!”伙計一扭臉,原來是旁邊座上的幾個錦服男人,大約是公門官吏。 “你認識他?”伙計問。 幾個人像聽見了極有趣的笑話,全都笑開了懷,其中一人道:“誰不認識他,法正法孝直,益州經綸大才也!” 話音落塵,諸人拍著酒案大笑,一面笑一面跺腳,有人將一隻裝滿錢的錦囊扔向法正:“孝直,若是缺錢說一聲,我請你飲酒。汝為大才,當配美酒,吾等雖然窮困,些許酒錢尚付得起!” 那錢袋正砸在法正的額頭上,撞得他往後一仰,險些跌倒在地。那沉酣的酒意彷彿被這忽然的一撞給撞醒了大半,他盯著那幾個笑得手舞足蹈的錦服男人,似苦似悲的笑順著酡紅的臉緩緩流淌。 “孝直,是否嫌錢少,我們再搜一搜,必得給你解難耳!”奚落的笑聲沒完沒了,惹得鄰座的酒徒也抻脖子看熱鬧。 那刺耳的嬉笑像棉線般越織越長,法正一聲也不吭,彷彿暴風雨中安靜抵抗的山崖,他默默地撿起錢袋,古怪地笑道:“多謝諸君救急,法正沒齒難忘!” 他把錢袋丟給伙計,指了指仍在搥胸大笑的酒客:“不夠問他們要!” 他跨步出了酒樓,深厚的悲涼和濃重的酒意衝上頭頂,他站不住了,似苦似喜地笑了一聲,向一邊重重歪去。 這一歪,卻恰恰倒在一個女人身上。她本在攤邊看雜貨,不曾想背後被個醉醺醺的男人佔了便宜,氣極了,揚手給了法正一巴掌,怒罵道:“輕薄子!” 法正被打得就地一個旋磨,腳底飄著站不穩,一跤跌了下去,正坐在一攤污水里。外袍濺滿了污垢,連臉上也淌著一溜黑泥,像渾濁的一行淚,那副狼狽樣又可憐又可笑。酒樓裡的客人聽見外邊吵嚷,也探出腦袋來看稀奇,乍見醉得顛三倒四的法正癱坐在泥水里,滿街人笑彎了腰,努著嘴巴指指點點。 法正動也不動,他便枯坐在那世人潮起潮落的譏誚中,像一坨骯髒的泥,受著天下人輪番的唾棄。街肆上穿梭著鮮衣怒馬的富貴豪客,一個眼神,一個口吻都裝幀著鐘鳴鼎食的奢華,那種重裀列鼎的貴重,佩紫懷黃的尊榮是高天上乘風遠去的紙鳶,於他像一輩子也穿不著的一件錦衣。他倒寧願把自己埋在不受尊敬的污濁裡,和那膏粱錦繡徹徹底底地隔絕開去,便將這飄茵落溷的悲絕進行到底,既已是破瓦罐了,還在乎抹上污泥麼? 有人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法正抬起頭晃了那人一眼,覺著那人很眼熟,只是頭昏腦脹,想不起那人的名字,聽見那人焦慮地說:“主家,你怎麼坐在這裡?” 他記得了,是他家裡的蒼頭法華,他把腦袋耷在肩上,笑嘻嘻地說:“牽馬來,回、回府……” 法華哭喪著臉說:“哪兒有馬,馬都被你賃去沽酒了。” 法正像鴨子似的“嘎嘎”笑起來,法華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來一寸高,又重重地跌坐下去。法華無法,不得已背起法正,一路走一路躲避著街上人蜂蠆似的紮耳嘲笑。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法華已累得大汗淋漓,喘著氣將法正挪去床上,這才躺下去。法正便翻身吐了個天昏地暗,法華莫可奈何,搜來一隻缺了口的銅盆放在床頭。法正一會兒吐一陣,一會兒歪倒著傻笑,也不知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生出美好的幻覺,抑或是缺了心眼。 “夫、夫人呢?”法正抓著臉,彷彿頰上叮著一隻蚊子。 法華辛酸地嘆了口氣:“主人,你忘了麼,她走了一個多月了。” 法正像是被棉花枕頭摀住臉,半晌沒發出一絲聲音。他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那兒結著一簾蛛網,一隻小蜘蛛抓不住網線,從空中掉落下來,在他的鼻尖上輕輕一掠,又倏地飛了上去。他忽然大笑,笑得滿臉的酒紅更深了:“走了好,走了好,她是買臣妻,受不得貧賤苦楚,也好,從此了無牽掛!”他越笑越大聲,死命地捶著床板,臥榻頓時“哐當”搖晃起來,唬得法華心驚肉跳,以為主人患了瘋魔癔症。 笑容戛然低落,法正把身子猛地轉向內,微縮的肩膀似被棍棒敲打,一陣又一陣地顫抖著。 法華眼角酸酸的,想哭卻怕牽起主人的傷情,躲著抽泣了一聲。他在心裡很為法正憤憤不平,益州多少官吏,要么出身朱門繡戶,買個官身狐假虎威;要么舔著豪族的腳趾頭擠進高門,只自家主人因清高崖岸,不肯屈從,便遭人欺辱。論才學論抱負,自家主人比那些紈絝子弟強了一百倍,偏偏上天不公,盜跖暴戾恣睢,卻以壽終,伯夷叔齊仁義,奈何餓死。 法正本為名門出身,祖父皆為清名令士,家學淵源,素有門風。至法正這一輩,因天下大亂,不得已避難益州。雖然法正自負才高,胸懷經綸,身負王佐之才,卻因那骨子裡不媚從的驕傲,言行過於狂妄,惹得他人厭棄,不得劉璋賞識,更不得同僚善待,一直鬱鬱不得志。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俸祿微薄,還要受著同僚的奚落鄙視,連妻子也養不起,便懷了破罐破摔的念頭,每日醉倒街頭,沉淪下潦,更為世人輕鄙。 法正漸漸地平靜了,他舉起手輕輕搭在眼睛上,指頭不知怎麼變得濕漉漉的,心裡湧出一脈酸苦的水,泡傷了他的一顆心。 他對自己絕望了,這輩子便是如此了吧,日日賒酒,日日沈醉,日日受著嘲弄,日日在污濁中腐爛自己。有時他真想懸樑自經,偏還殘存著不服氣的倔強,以為那樣窩囊的死太輕易,真還不如一片鴻毛。 頭疼得要炸開,胃也不甘示弱,比拼著將疼痛發揮得淋漓盡致,法正覺得這一身的骨頭都不是自己的,就這樣疼死算了吧。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幾乎以為自己化成了一攤血,酒意從胸口漫上去,像烏雲般壓在頭上,壓得眼前暈黑如三更天。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在身後哈哈笑,怒火“騰”地升起來,被人在外邊嘲笑也就夠了,還闖進家來笑,法正黑著臉翻身而起,正要罵將出去,卻是呆了。 “張、張永年……”他雖是昏暈,卻還認得人。 張松笑得滿臉開著喇叭花,米豆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孝直好不懶惰,大白日醉臥床榻,松何其羨慕!” 不是那幫奚落諷刺的庸人,卻原來是素日對自己頗為欣賞的張松,法正的火氣熄滅了,他扶著頭晃了晃:“法正一介閒人,無所事事,既不碌碌於仕途,又不匆匆於廊廟,不醉臥何為?” 張松瞧了一眼地上銅盆裡的酒垢,捂著鼻子“嘖”了一聲,他伸出腳,將銅盆推得遠了一些,斜著身在床邊坐下:“孝直經世之才,每日沈溺酒鄉,莫非心中當真漠然而無所求乎?” 法正苦澀地笑了一聲:“不沉溺酒鄉又能怎樣?”他抓過一隻竹枕,緊緊地抱住了,自嘲似的說,“'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為我畢生之願!” 張松忽地露出薄怒:“法孝直,做無所能為的酒徒,汝遠志安在?” 法正奇怪地看著張鬆的怒,他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做酒徒有何不好,生而為酒中聖人,死為酒中鬼仙,此生足矣!”他笑得大聲了,像是當真很滿足。 張松瞪著他看了半晌,一把奪過他懷裡的枕頭,用力擲開:“法孝直,汝好大志向,張松真白認得你了!” 法正咂吧著嘴巴,倒做出了無賴的模樣:“法正百無一用之庸人,張兄昔日看走了眼,此時認清也不為晚!” 張松倏地站起來,他像是被激怒了,轉身便往外走,還沒行至門邊,卻又倒回來,嘆了口氣:“孝直,你難道不想扶搖青雲,重獲天光,卻甘願沉淪,一世為人笑柄?” 法正怔住,他似乎從張鬆的話裡聽出了玄機,一忽兒變得安靜。 張松緩緩地走近了他:“孝直,你這數年來的遭際,我都看在眼裡,很為你痛心。你之所以不得志,皆因沒有遇見,”他乍地一停,輕輕的兩個字卻攜著不容忽視的力量,“明主。” 法正渾身一震,他張著口,一聲急促的呼吸不受控制地躥出了咽喉。 魚兒咬著釣餌,張松更要緊住手,他一字比一字咬得重地說:“明主擇賢才,賢才更要擇明主,良禽擇木而棲,倘無明主,賢才何能一展抱負?唯有明主方能傾盡賢才之力,成就君臣千古知遇,同心同德同力,共創偉業,青史彪炳,當為萬世敬仰!” 法正喃喃:“君臣知遇……”他慘淡地一笑,“我為劉振威僚屬,振威為我主人,豈能再擇他主?” 張松不留情地斥道:“迂闊!昔日微子離殷而從周,陳平去楚而事漢,著豐功於史策,留美名於後世,此為昭昭前轍,可謹遵之。君不效先賢棄惡擇良之行,反師從愚夫愚婦之短識陋見,法孝直何其拙也!” 法正震住,他久久地盯著張松,薰著酒色的眸子漸漸清明:“永年,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擇中哪一方諸侯,來為他招納人才?” 張松卻不答,他悠悠一笑:“我只問孝直一句話,劉振威可是明主?” 法正在心底磕巴著,卻不肯勉強自己偽善,坦率道:“不是。” 張松笑瞇瞇地說:“孝直心中明主為何,可否相告?” 法正看得那張漸漸撐開的笑臉,他已把張鬆的用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也不隱瞞,說道:“明主身俱雄才經緯,雅量宏闊,不拘小節,不顧細謹,寬以待士,能盡賢才!”他驀地搖搖頭,堅決地說,“不,能盡法正之才!” “好!”張松讚道,“我若給孝直荐一明主,孝直可願效法陳平棄楚事漢?” 法正緊張地問:“是誰?” 張鬆的米豆眼睛裡閃爍出弔詭的笑,他偏偏賣起了關子:“我而今有出使的差事,偏尋不得合適的人,不知孝直可肯走一趟?” “去哪裡?” 張松咬得牙齒“咯咯”響,兩個字鋼鏰兒似的擦出了火花:“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