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27章 第一章結盟江東內外安穩,把握時機親征南中

蜀漢建興三年(公元225年),成都。 “轟轟!”成都大城的直道抖動起來,像是路上滾著一隻巨大的石磨,壓得路基上下戰栗,把那聲波傳入道路曲折繁複的成都城。鄰街的父老還以為是地震了,慌得抬頭去看房梁,偏那屋子卻沒有搖動。集市上吃著熱湯麵擺龍門陣的閒人們也嚇得跳起來,面片兒不小心蕩出海大的陶碗,倒潑得正舀湯的伙計一臉水沫。 眾人皆循聲奔去,卻見那寬平筆直的通衢大道上塵埃滾滾,高擎彩旗的虎賁侍衛隊走得氣勢洶洶,簇擁著浩浩蕩蕩的東吳使團。那發出巨大聲響的東西原來是兩頭黑滾滾的長鼻子巨像,象背上嵌著牛皮鞍子,兩個馭手騎在上面,手裡持著軟綿綿的彩毛鞭子,將這兩頭龐然大物馴服得如同溫順的長毛狗。 竟然是兩頭像!

眾人各處打聽了一番,方知這兩頭像是吳王孫權送給皇帝的禮物,大多數成都人從沒有見過象,乍見著世間還有這般大得像棟房子的動物,新奇得滿街跟著跑起來。有調皮的孩子怯怯地去拉象尾巴,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了一碰,卻被象鼻子噴了一臉水,那勁道兒十足,殃及了旁邊的一排大人,諸人躲避不迭,一窩蜂地摔做一團,卻也不惱,反而你推我、我打你地鬧將起來。 隊伍一徑裡走到蜀宮門口,使臣張溫跳下馬,有黃門令迎候他入宮,跨過宮門,卻看見諸葛亮已經等候在承明門外,身後是衣冠楚楚的蜀漢官吏,便是一色兒的玄色朝服,諸葛亮也有種鶴立雞群的超拔氣質。 張溫慌忙行禮:“怎敢勞動丞相親迎。” 諸葛亮伸手輕輕握住了張溫:“惠恕前番使漢,宣達使命,得成盟信,陛下甚為讚歎。今番再使,足知惠恕可堪良使。”

張溫謙虛地推讓了幾句,諸葛亮領著張溫往正宮走去,緩緩道:“江陵侯前番宣傳書意,稱曹魏有南下之圖,臨江邊境而今可有動向?” 江陵侯指的是陸遜,他鎮守荊州,為江東守護長江,孫權給他便宜之權,乃至把王印也放在陸遜幕府中,以便隨事所宜。他經常與諸葛亮書信往來,倘若有國體之事商度,信上加蓋的還是孫權的印章。 張溫道:“承蒙丞相掛心,北邊傳來消息,曹魏確已在調動舟師,吾江東嚴兵以待。” 諸葛亮點點頭,卻也不再問了。 轉眼已走到宣室,一隊黃門迎出來,請了張溫入宮,須臾,劉禪已站在面前,他這是親自下席接應使者,算作是兩國外交的最高待遇。 張溫一面誠惶誠恐地行禮,一面用余光打量劉禪,和兩年前初次見面相比,他似乎長高了,人也胖了,臉圓溜溜的像飽滿的白玉璧,曾經與陌生人謀面時藏不住的羞澀也淡化在冠冕堂皇的辭令間,他已經很像一個皇帝。

是很像,卻非就是一個皇帝,總有些地方差了一點。與其說他是皇帝,莫若說他是大富人家的紈絝子弟,他身上養尊處優的富貴氣太濃厚,皇帝這頂冠冕壓在他不知愁緒的腦袋上,不免太沉重,也太不匹配。 同樣是十九歲,孫策已身經百戰,“孫郎”的稱號早就名蓋東南;孫權已持掌江東印信,接受著無數英才俯首稱臣;曹操即將踏上舉孝廉的仕途道路,他不拘一格的雄才大略正在嶄露頭角;而劉禪的父親劉備雖仍是涿縣寂寂無聞的落魄皇族,滿懷的雄心卻已在家鄉聚合起一群為他效死的徒眾。那些留名千古的英雄們可能會歷經很長一段歲月的艱苦磨礪,卻必定在早年間有超拔常人的非凡表現,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已透露出他日可高山仰止的卓越氣度。 過去的英雄們死了,老了,孤單了,而今在世上稱王稱霸的是他們虛弱的後嗣,像軟綿的年糕,模樣兒捏得精緻美好,卻撐不起堅固的英雄心。

十九歲的劉禪身著皇帝的華貴冠冕,說著皇帝專有的威正言辭,仍然像披著皇帝禮服的膏粱子弟。他骨頭里的水太多,泡軟了他的意志,他達不到他父親的雄壯偉烈,也少有冒險精神,至多做一個太平天子。可惜他生不逢時,在殘酷的亂世,只有嗜血的狼才能生存,做一個弱勢皇帝是這個血腥的時代對他的諷刺,他要么被強者消滅,要么藉著外力勉強支撐住搖晃的皇位。 招待使臣的宴席很盛大,蜀漢朝廷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張溫在席間呈上了孫權送給蜀漢的禮物清單。 劉禪捧著禮單看了半晌,他像是遇著了什麼棘手事,眉心輕輕攢著:“象……” 張溫笑道:“我主進獻陛下巨像兩頭。” 劉禪還從來沒有養過這麼大的寵物,蜀漢的上林苑最大的動物是老虎,他又不好遊獵,天生不好武力,弓也少拉,至多隔著柵欄聽聽虎嘯。皇家園林一直空閒著,有一半划拉出去做了農田,如今收到東吳送來的大象,竟不知該怎麼處理這兩頭龐然大物,不能殺不能拖去犁田更不能轉手送人,留在宮裡還沒地方養,盟友的好心反倒釀成了難事。

他把禮單放下,索性不去想了,不就是兩頭大象麼,宴會結束後問問諸葛亮吧,他已習慣了百事問諸葛亮,一應瑣碎小事也派黃門令去丞相府問結果。 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帝王的笑:“禮尚往來,吳主盛意,朕心甚樂,為聊表盟友之情,朕也備下薄禮回贈。”他點點頭,有黃門令捧著禮單草本遞給張溫。 “有百匹蜀錦相贈。”劉禪著意提及了這樣禮物,蜀錦是蜀漢最為得意的特產,甚至遠銷到曹魏,是為國家財資所仰。 張溫開心地說:“蜀錦乃精美之物,江東上下皆甚喜愛,陛下厚意,每每以蜀錦相贈,吾主深為快慰。” “喜歡就好。”劉禪歡喜地一笑,像是小孩兒收藏的寶貝得到他人讚許,不免露出自得的神色,這一瞬的不經意讓他脫去了帝王的沉重,顯出十九歲少年的天真爛漫。

他緩緩地又恢復了皇帝的莊重模樣:“朕有一議,請使臣轉告吳主。漢吳兩國邊境設立互市,互通有無,以資國用,此事朕也當手書報吳主知曉。” 張溫自然覺得這個提議好,實際上吳蜀兩國邊界的商貿買賣早就在悄悄進行,即便當年兩國交兵時,章武皇帝劉備還私許軍吏與東吳邊將做輜重買賣,他讚許道:“陛下明達,下臣定當轉達良意。” 劉禪妥當地笑了笑:“使臣此番西來,朕許你特權,可隨處走走看看。蜀地風物不輸江東,難得來一次,飽了眼福再走不遲。” “陛下盛情,下臣求之不得,臣此番西來,沿途所見,好一派政通人和,欣欣之榮,足見陛下治理之功。”張溫由衷地說。 他雖然以為劉禪不那麼像一個威風凜凜的皇帝,卻很喜歡劉禪的孩兒脾氣,也很欣賞諸葛亮,更讚歎蜀漢政治清明,秩序井然。如果說兩年前他見到的蜀漢是剛行冠禮的青蔥少年,面對成年還有著迷惘和焦慮,兩年後的蜀漢已是游刃有餘的成年人,其在宗廟場合的揖讓周旋,在世俗煩亂中的應變便宜都趨於爐火純青。他親眼目睹了一個國家的成長,這種成長曾經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為了重新煥發力量,可以讓敵人重新成為朋友,可以吞嚥下屈辱和仇恨,可以把淚涔涔的過去埋在傷心的土裡,可以用前赴後繼的犧牲換取長治久安,他掙扎著從血泊中站起來,終於綻放出嶄新而美好的面目。

張溫雖然身為東吳使臣,卻不得不感動於蜀漢的改天換地,這個國家的勃勃生機令他震撼。 他在宴席將散時也不忘記真心地說:“臣以為漢之美政,足堪表率。” 宴會結束後,劉禪果然把諸葛亮留下來,問他怎麼處置那兩頭大象。 諸葛亮尋思了一會兒:“莫若在檢江畔修一座象苑,著專人管理,也不佔皇城的土地,陛下以為如何?” 在城外空地建象苑,又挨著河,襯著檢江邊的錦官司、車官城、石室這些公門建築,卻成了獨特的一景,劉禪眉開眼笑,撫掌道:“好好,就依相父之議!” 皇帝爛漫的笑讓諸葛亮本來一直揪著的心事稍稍放鬆了,他慢慢兒地轉入話題:“陛下,如今朝廷內事有序,外事平穩,臣想辭別陛下幾日。” “相父要告假?”劉禪以為諸葛亮要休沐。按照漢制,朝廷官吏入朝值省,五日一放假,可諸葛亮自秉政以來,從來沒有休沐,便是元旦冬至這等大節令,他也只休息半天,丞相府一年到頭不歇事。

諸葛亮輕輕搖頭:“臣非休沐,而是想去南中平定叛亂。” 劉禪恍然了:“相父原來要去南中平叛?” “是,南中叛亂已歷數年,只因國家新喪,敵寇在北,諸事不平,臣一直隱忍不發。如今國家內外安撫,南中叛亂越烈,後方堪憂。再者,江東傳來戰報,北方曹魏有南下之意,南北交戰,卻為我季漢贏得空隙,因而臣思慮再三,不得不親赴。” 劉禪茫茫然地說:“南中叛亂……相父要親自去?” “是。” 永遠是這親力親為的脾氣,無一事不關心,無一事不過問,以至於你不得不把所有事都交給他,他忙得喘不過氣來,你卻成了百事不問的閒人。 “為什麼要親自去?”劉禪像個孩子似的問道。 諸葛亮耐心地說:“南中久不服王化,荒蠻失序,數生反側,以武平之固易,欲長治久安卻難。倘若遣將不當,恐反而復反,驟生大亂,故而臣欲親往,竭盡所能,以保南中長久太平。”

劉禪低著頭想諸葛亮的話,有些明白,有些卻糊塗,他期期地說:“相父立刻就走麼?” “臣會將朝政妥善安頓後再走。” 諸葛亮不會輕率地把朝廷政務丟開,他便是遠行千里,也會把一個國家背在身上。他是恪盡職守的丞相,為國家殫精竭慮,不惜累死案牘也不肯放過一件小事,劉禪覺得諸葛亮對這個國家的感情遠超過對他自己的感情。 劉禪怔怔地望著諸葛亮,宮殿裡有人影兒彷彿輕紗掠過,挪動器皿的聲音像罩在酒爵裡的棋子,互相小心地撞著。早已是酒殘燈滅,再盛大的宴會再歡樂的慶祝也有結束的一刻,過去的美好總會完結,一如明天的悲哀總會來臨。 他發覺他和諸葛亮之間的某種關係也結束了,像掐滅的燭火,最後一點兒瑩瑩之光墜落在沒有酒的酒杯中。

自從諸葛亮做了丞相,自從他登臨九五,他們之間便在改變。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迎著春風滌面的微笑快樂地奔跑過去,向白衣羽扇的先生討一聲好,要一個擁抱,不擔心頑皮會被指責,亦不怕孩子氣的撒嬌遭了嘲笑,快樂是無顧忌沒掩飾的。 如今呢,他想要和諸葛亮痛痛快快地傾訴衷腸,諸葛亮卻坐在丞相府的海量文書間;他想要送禮物給諸葛亮,諸葛亮會恭謹溫順地跪下來磕頭謝恩;他想要去看一次諸葛亮,所有的人都會湧出來,先設下繁複的法駕,再清道禁街,最後的見面會變成規模浩大的圍觀。 為什麼我們回不到從前呢?劉禪很想問一問諸葛亮,可他沒勇氣,又覺得自己幼稚。他像孩童似的偷偷打量著諸葛亮的輪廓,目光停留在諸葛亮鬢角的白髮上,他覺得很心疼。 “相父,”劉禪鼓起勇氣,終於握住了諸葛亮濕潤的手,他聽說勞累的人血氣虧損,手心都不會溫暖,他於是握得緊一些兒,“過了上巳節再走吧。”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道:“好。” 劉禪滿足地笑了。他現在覺得諸葛亮是愛他的,儘管這種愛是臣對君的敬愛,可只要是愛,那便是世間最美好的情感。
趙直看見諸葛亮走進屋,挨著座席的身子愣是不動,只把一條腿抬起來,捶了捶,表示自己腿酸行不得禮。 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活著便好。” 趙直趕快說:“我是逃出來的。” 諸葛亮定睛一瞧,趙直渾身染滿了黑灰,衣服刮出大小不等的碎縫,像剛在積年的舊房裡尋找一片紙。眉目鼻唇像被墨塗了,五官竟一塌糊塗,他笑道:“看得出。”他向修遠點點頭,示意修遠給趙直打一盆水來。 盛滿清水的木盆放在趙直跟前,他不客氣地擰了一帕搭在臉上,聲音嗡嗡地傳出:“朱褒反了……不過,我拖了他兩年,你怎麼謝我?” 諸葛亮在案上翻著文書,隨口道:“元公若是願意做官,亮可向朝廷舉薦。” 趙直一把揭開帕子:“別害我!” 諸葛亮微笑:“要錢財之賞?” 趙直把手帕丟進水里,飛濺的水花兒漾出木盆,生氣地跳上蜷曲成團的一紮紮文書:“你這是故意耍我!”他不耐煩地敲著水盆,“我實話說了,放我走。” 諸葛亮決然地說:“不行。” “為什麼?”趙直幾乎嚷起來。 諸葛亮平靜道:“你是先帝留給我的人,先帝遺命不得不遵。” 趙直哭笑不得:“丞相大人,你故意是不?哪有用這理由留人?” 諸葛亮幽然一嘆:“你放心,我會放你走。” “何時?”趙直急切地問。 諸葛亮不說話了,他緩緩地坐在書案後,翻開一冊文書,還從案頭拿起一支筆。 趙直瞬間明白了:“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抱住頭,“那我是希望你早點……還是晚點……呢?” 他那故意的停頓讓諸葛亮笑起來:“元公聰明人,可惜太刻薄。” 趙直晃著腦袋:“論刻薄,世上誰能及得上諸葛亮!”他並不顧忌地說出諸葛亮的名諱。 諸葛亮也不在意,只緩緩地翻著公文,卻見張裔和蔣琬走了進來。 白嫩圓潤的張裔和纖瘦黑皮的蔣琬挨一塊兒,活似白葫蘆擠著黑絲瓜,張裔把懷裡的文書交給修遠,說道:“都辦好了。” 諸葛亮取來一一過目,果然謬誤少見,條理清晰。丞相府的一眾僚屬裡,張裔做事最具效率,每每旁人需要三日才能理順的事,張裔一日則可釐清,府中戲稱他為“張快手”,這調侃的綽號卻蘊含著濃濃的褒獎意味。 他把文書挪開,抬頭看看蔣琬,蔣琬一直在安靜等待,明明他和張裔都有公事禀明諸葛亮,張裔是鋒芒畢露的寶劍,必要事事光芒矚目,蔣琬卻是靜止的深潭,面上溫吞無風,卻總讓人對他的深沉不敢小窺。他把自己抱著的公文遞上前,語氣也沒有張裔那般志得意滿,聲音淡淡的,倒像沒睡醒:“尚書台新擬的官員遷黜名單。” 名單不算長,分左右兩列,左為升遷名單,右邊卻是降黜官吏名單,升遷名單的頭一個名字便是李嚴,轉前將軍,加光祿勳,贈封邑三百戶。自建興元年始,他幾乎每年都在更改官位,不是更進一級,逐步躋身公卿,便是增加封邑,朝廷對他的倚重也不知惹來了多少人的紅眼。 諸葛亮沉吟片刻,卻是一個也不更改,吩咐道:“發下去吧。”他把文書合上,因說道,“上巳節後,朝廷欲大舉南征,望諸君留守成都,精誠國事。” “丞相要親自去?”張裔問。 “對。” 張裔不放心地說:“南中疾疫橫行,蠻荒不服王化,莫若遣一大將,丞相何必親往呢?” 諸葛亮輕輕一笑:“君嗣這話很像王文儀,”提起丞相府長史王連,他卻動了心思,“文儀的病如何了?” 蔣琬因剛看過王連,說道:“時好時不好。他說自己病重不能理事,丞相長史一職干係重大,請丞相另擇賢人擔當。” 諸葛亮思忖著道:“另擇麼……罷了,我去看看他。” 他把案幾的文書輕輕一摞,起身便往外走,才走到門口卻停住了,回頭看見趙直還在優哉游哉地洗臉:“元公,一路辛苦,回去歇息吧,過幾日,還要麻煩元公出趟遠門。” “南征也要我去?”趙直摸透了諸葛亮的心思。 “元公伶俐人。”諸葛亮笑了笑,背著手跨門而出,聽見趙直在背後發牢騷,也一直沒有回頭。
王連的家並不大,兩進院落普普通通,夾在青瓦灰牆的民居里,灰撲撲的像只土瓦罐。雖然他一直兼管著蜀漢的鹽鐵府,領著令人垂涎的肥差事,自己個卻沒撈著半點好處,下屬也沒討得一個子兒。官場上嘲笑他是“剝皮王”,說他是天生刻薄性,拔烏龜的毛,擠公牛的奶,掊克錢財,鑽頭覓縫地搜銅板兒,半文錢刮來也進了國庫,底下人忙得七死八活,卻個頂個是清湯寡水的窮官兒。本來是肥膩的鹽鐵府,刮刮地縫的錢屑子也能撐死四百石的小官吏,反而成了個個面黃肌瘦的清水衙門。 諸葛亮乍見到蜀漢最有財力的公門長官竟深居陋巷,家徒四壁,不禁唏噓,又見病榻上的王連骨瘦如柴,喘口氣也扯著半邊身體顫抖,越發的辛酸。 王連見諸葛亮親自來瞧病,掙扎著要坐起來:“丞相……” 諸葛亮輕輕摁住他:“別動,養著吧。” 王連咳了幾聲:“丞相,聽聞你要南征?” 諸葛亮輕笑:“文儀又要勸諫麼?” 這一二年間,每當諸葛亮有南征之意,王連便極意諫止,語致懇切,卻讓諸葛亮無法拒絕,為此竟不得不停留多日。 王連無力地搖搖頭:“若是三五言諫議便能使丞相改變心意,丞相第一次便會答應王連不舉兵,何必有第二次第三次?” 諸葛亮一嘆:“這麼說,文儀這番贊同了?” 王連顫顫地:“實話相告,我前番勸阻,雖有憂心南中不毛、不宜輕往之意,也是以為朝廷財力薄弱,不足養決戰之兵,”他微微地喘了口氣,“如今,鹽鐵府和錦官司年年利入,國庫充盈,故而以為可行。” 諸葛亮感慨:“文儀為國家生財,誠為遠慮,數年來,朝廷幸有文儀,不然,一國坐吃山空,何以立足?” “丞相省著點用,國庫之財來之不易。”王連認真地提醒著。 諸葛亮粲然一笑:“多謝文儀提醒。” 王連自嘲地笑了一聲:“我知道外邊叫我剝皮王,說我刻薄無情,是刮財能手。唉,當年劉子初理財,不出府門而國庫充盈,我不如他,只得以掊克慳吝為本。但我敢以性命相保,每一個子兒都取之有法,更沒有一個子兒進自己的腰包!” 諸葛亮真誠地道:“文儀的耿介和難處亮都知道,自文儀銜領鹽鐵府,為充實國庫歷盡思慮,而今得以錢糧足用,也屬不易。” 王連坦然一笑:“世人說我剝皮,我如今病入膏肓,欲剝皮斂財也不能了,”他說得傷感,本欲落淚,又覺得軟弱,倔強地仰起了頭,迅速地讓自己變得冷靜,彷彿經受風霜催抑的岩石,“丞相親來省病,想是因我重病不能理事,欲問代者乎?” “文儀可有良才舉薦?”諸葛亮用心地請教道。 王連思索著:“長史一職可擇向朗,只是他心懷慈憫,恐會因善誤公,但其機理幹練確實難得。其實長史之職所符人才甚多,楊洪、張裔、蔣琬等皆具良幹,請丞相參酌之,最要緊的是鹽鐵校尉,擇人不當,恐為國家貽害。” 諸葛亮深以為是:“文儀以為何人能當?” 王連微一蹙眉:“論理財,諸臣中唯岑述最佳,但我擔心他嚴謹不足,縱算有心向公,恐為叵測小人利用。丞相若用他,需擇持重謹密長者為僚屬。” “別人呢?” 王連搖搖頭:“鹽鐵校尉擇一人足矣,多則會生爭利心。”他往外挪了一些兒,叮嚀道,“鹽鐵錦官諸公府乃國家命門,財利所生,易染白素,望丞相慎之。” 諸葛亮頷首:“文儀之慮,亮記下了。” 王連向後一靠,目光幽幽的:“說句小人話,千萬別讓張君嗣碰錢,他這個人,處置政務是一把好手,我也不得不佩服,理財一定貪墨。” 諸葛亮笑了:“文儀所言皆出公心,亮定當深思。” 他因見王連疲倦,便生了去意:“你好生歇著吧,把操心事放一放,我得了閒再來看你。” “丞相,”王連在諸葛亮出門時喊了一聲,他扶著枕頭往外挪著身體,瘦巴巴的臉上閃著青黑的光,“省著點用錢,別糟蹋了。” 諸葛亮又想笑又覺得感動,沉甸甸地說道:“好。”他最後看了王連一眼,沒有點燈的房間沉入濃濃的墨黑裡,王連枯瘦的臉是被墨湮住的黯光,彷彿掉在罐子底的一枚銅錢,卻極乾淨,沒有沾染塵世紛亂複雜的各色塵埃。 真遺憾,再去哪裡找到這樣一枚乾淨的銅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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