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22章 第三章為謀大局犧牲忠良,不拘小節甄拔人才

柴房的門“吱嘎”開了,秋涼的風忽地竄進來,噤得蜷在角落裡的南欸渾身一個哆嗦,抱著雙臂把自己夾得更緊,卻似刺猬似的豎起防備,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一個影子緩緩地走進來,軟鞋底踩著草甸,“嚓嚓”的很是刺耳。 “你……”南欸認出了來人,她有些難以置信,對於一個官家逃奴,等待她的命運只有監禁和殺戮。主人根本不用出面,只需遠遠地點個頭,自有人處理得妥妥帖帖,更不用屈尊面見。何況在這種骯髒、雜亂的場所,南欸以為自己在做夢,眨了眨眼睛,那人影沒有消失,反而離她更近了。 黃月英看著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女子,活似個遭了飢荒的難民,很難和幾日前那個容顏絕倫的美人兒聯繫起來。她緩緩地蹲下身,拈走了貼在南欸臉上的一葉草。

“你為什麼要逃走?” 南欸咬著唇,把臉偏去一邊,她不領這種殺人前撫慰的偽情。 黃月英不疾不徐地說:“你不說實話,便依逃奴之律處置,輕則戍邊,重則殺頭。若是擬了罪,你便是天大的不得已,也無處說去。” 南欸顯然是被驚懾住了,她緩緩地回過臉,幹白的唇翕動了一下:“我,我……我想回去看我父親……他沒幾天日子了……” 淚像她悲痛的情緒,衝出她不甚堅固的閥門,在抹了黑灰的臉上洗出兩行清晰的水路。 “那何必逃走?” “夫人不信我,我沒法子……” 黃月英嘆了口氣,她從袖子裡取出一塊手絹,遞給南欸,溫言道:“以後要出府,告訴我一聲,我會給你便宜,再不要擅自逃離。這次幸而是本府尋到,若被有司擒獲,我也救不了你。”

南欸驚得忘記擦淚,婆娑的淚眼望著黃月英朦朧的臉,磕磕巴巴地說:“夫人,你、你信我了?” 黃月英溫柔地一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她輕輕攙起南欸,撣了撣她肩上灰塵,“為赴孝義,連死都不懼,我不能不信。我向你道歉,上次是我太固執。” 這親切的丞相夫人讓南欸措手不及,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言辭,世上有這樣的官家夫人麼,會向一個奴婢道歉,不惜紆尊降貴與奴婢交心,沒有一點兒傳說中高官夫人該有的驕矜架子。 她怎麼會這樣呢?南欸迷惑了,她偷偷盯了一眼黃月英,卻不敢注視,怕自己失禮。黃月英和藹的微笑如那一夜忽然的春風,目光裡含著讓人想要擁抱的溫柔,像姐姐,亦像母親,她心裡的忐忑瓦解了。 “謝謝夫人。”她像剛學會說話的嬰兒,每個字都咬得很生疏,說完這話,她哭了。


從敞開的窗望出去,蕭條秋色在院落裡隨風蕩漾,牆垣上青幽幽的藤蔓轉了微黃,像漸入枯槁的容顏,淚涔涔地看著自己韶華飄落,化作滿地殘紅枯黃。 幾片落葉飄起來,與那滿園凋敝相比,驕傲地招搖著最後的綠色,那星點的綠意繞著盤根錯節的樹幹久久不落,似乎想尋找根結的起頭和結束,卻永遠徒勞地在復雜如盤絲似的虯枝間迷了方向。 諸葛亮盯著那棵大榕樹看了很久,失了神的軀殼竟不知身處何地,涼風調皮地拂著他,也不覺得冷,很久才回過身來,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目光恰好落在對面蘭錡扣著的劍上。 是章武劍。 他彷彿被無形的召喚牽引,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手一撫,冰冷的劍身像塵封多年的一句叮嚀,勾起記憶深處脈脈湧動的傷情,他將章武劍取了下來。

他緊緊地扣住了劍柄,一種拔劍的衝動衝上了被風吹涼了的胸臆,手腕顫抖起來。 拔劍,並不太難,握住劍柄,抵住劍鐔,讓手臂醞定的力量傳入手腕,而後用一個適當的力量抽拔。封在劍鞘裡多年的章武劍會龍吟嘯天,冰寒的劍光將刺破陰翳,運用武力的殘忍去塑造不可抗拒的國家尊嚴。 拔劍吧! 章武劍在諸葛亮的手中微震,他幾乎能聽見藏在劍鞘裡的金聲玉振,那是一個英雄的吶喊,他在風煙疊嶂的烈火戰場揚起驕傲的面孔,出鞘的長劍揮舞出他可擎蒼天的雄心壯志。 孔明,國家需要忍耐…… 忍耐! 屬於白帝城的聲音隨著長江漸漲的潮頭飛上雲天,把世間的一切都蓋過了,焦慮、憂煩、愁苦,統統消弭了。那是專屬於他的聲音,只在他心底響起,催醒他的疲沓,振奮他的頹唐,緩和他的焦躁,沉定他的浮亂。

拔劍很容易,忍耐卻很難,人總是趨易避難,可他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難的抉擇如同一根鐵釘子敲在骨骸裡,夯結實了,哪怕血流如注、痛苦不堪。 他把章武劍重新放了回去。 “丞相不拔劍麼?”背後一個聲音說。 諸葛亮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元公以為如何?” 趙直很有力度地說:“非常人能為。” 諸葛亮笑了一聲,他於是轉過身:“只是不得不為。”他輕輕撫住書案上鋪開的幾冊文書,一冊壓著一冊,像摩肩接踵的數副殘軀,他幽幽地說,“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亂迭生,國家新遭大喪,國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為。” 趙直想著諸葛亮的話,輾轉出一個疑問:“聽說丞相把常房交給了朱褒處置?” “是。”

“丞相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趙直不忍地說。 諸葛亮從案上拿起白羽扇,語調平穩地說:“亮知道,可常房乾涉地方政務,擅動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論律,本也該處刑。” “太殘忍,”趙直瞧著那張鎮定的臉,一顆人頭落地,竟還能自若地談論,彷彿說的不是人命,而是一隻雞一條魚,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處置犯官,而是縱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諸葛亮沒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謝謝你的直言,就算是這樣吧。可常房的死能讓朱褒對朝廷暫時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亂即生,為國家贏得時間。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讓朱褒造反,亮願意採納!” 趙直啞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犧牲了常房,能讓朱褒不叛亂麼?”

“不能,”諸葛亮冷靜地說,“但是足以將朱褒反叛的時間往後拖。” “可惜常房了。”趙直惋惜地嘆道。 “若是捨一命能保住國家穩固、社稷安泰,亮也願意。”諸葛亮說起慷慨的話用的卻是平靜的語氣,可是沒人會懷疑他的誠心。 趙直沉默著,他在想諸葛亮的話,以殘忍的手段犧牲個人利益,從而保住國家的穩固,於個人不公平,於國家,甚或於更多的人,也許是最大的好處。 沒有人能阻擋諸葛亮的殘忍,蜀漢是他的全部信仰。為了這個國家,這個由他親手建立的國家,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他願意把自己放在國家的祭台上當作歆享,只要能讓蜀漢薪火相傳,讓那社稷壇上的神聖火光持續燃燒。 “丞相之心,是為國也。”趙直最後總結了一句。

誇讚的話卻透著股批判意味,諸葛亮聽出來卻不在意,他將案上的文書一冊冊拿起來又放下去:“越巂郡的高定元殺了太守,益州郡的雍闓殺了太守正昂,又挾持了新太守張裔送往東吳,牂牁郡則有太守朱褒早具反意,永昌郡也蠢蠢欲動,南中叛亂一觸即發。本應遣兵略定,奈何如今國家百廢待興,不能率軍平叛,不得已暫忍一時癬疥之痛。” 四個郡的叛亂像連串的螞蚱,跳起來便沒完沒了,趙直也覺得頭痛:“克定南中叛亂,丞相需要什麼?” “時間。”諸葛亮緊緊地盯住趙直。 趙直恍惚猜出了諸葛亮的意思:“丞相,要我做什麼?” “為國家贏得時間。”諸葛亮目光清亮。 趙直為難地皺起了臉:“不是吧,你不會是讓我去朱褒那裡吧?”

諸葛亮仰面一笑:“元公是聰明人,不錯,亮希望你去牂牁郡,憑著你昔日與朱褒的幾面之緣,為國家拖住朱褒叛亂之足。”羽扇搭住趙直的肩,“朱褒素信巫術神讖,凡舉一事行一策皆要問神請佔,唯有元公能勸阻他,他人沒有這個能耐,望元公不辭!” 趙直覺得自己收到一桶炸藥,引子已點燃了,不知什麼時候就一轟而爆,他試探道:“我若是不去,丞相會怎麼處置我?” 諸葛亮瞇著眼睛:“以亂言謗訕罪棄市,族妻孥。” “真狠,”趙直無可奈何,“罷了,罷了,我去,不過,我不想落得如常房一般的下場。” 諸葛亮微笑:“亮向你保證不會。再者說,元公聰穎過人,怎樣的結果都在爾之掌握。” 說到聰穎,自負的趙直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遇著了對手。諸葛亮這種人,不一定要去仰觀天象,俯察讖緯,他的心已包容了整個世界,細微和廣大都納入他的法眼,他不必效法占夢者追問既往,他總是看向未來,不一定會勝利,也不一定會實現理想,可他不會停止前進。

趙直今早給自己佔了一夢,算出自己會出遠門,沒想到竟走得這樣遠,一路往南,去往山林茂密的牂牁郡。那裡雲深霧罩,山石冷峭,民風蠻野,每一條溪流每一塊石頭上都烙印著恐怖的傳說。 “丞相要我拖住朱褒多久?” 諸葛亮反問道:“你能拖多久?” “最多兩年。” 諸葛亮沉思:“兩年夠了。”他把散開的文書一一摞起來,低聲道,“兩年,務農殖谷,閉關息民,國家緩過氣來,再南撫夷越。” 他抬起身,卻見修遠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是鄧芝。 “鄧伯苗。”諸葛亮笑呵呵地稱呼道。 這樣的稱呼一下子拉近了彼此因官階高低形成的隔閡,笑容可掬的丞相讓人可以放下負擔,鄧芝本來忐忑的心一下子鬆了釦子。 諸葛亮請了他就座:“請伯苗來,是有事想問你。” “丞相請講。”鄧芝禮貌地說。 諸葛亮鄭重語氣道:“先帝新喪,主上新登大寶,國家有失主之痛,社稷有元氣之傷,今百廢待興,不知伯苗以何為先?” 丞相竟以國事相問,鄧芝不免有點兒受寵若驚,可他是能斷大事的人,上馬做攻城拔寨的勇悍武將,下馬為策定國是的楨幹文臣,那是他不辭讓的責任,他侃侃道:“芝以為粗分內事與外事,內事為養民無為,外事乃結好東吳。” 諸葛亮笑了,不愧是鄧芝,他沒有看錯人:“誠也,外事當以結好東吳為第一要務,聖朝自與東吳重修舊好,因遭新喪,一直沒有正式遣使,如今大喪已畢,新朝草創,是該遣使了。” “遣使結盟報答非小事,當慎重擇之。”鄧芝像蒙著眼摸象,他快要摸出輪廓了。 諸葛亮笑道:“亮思使者久也,未得其人,今日始得之。” “其人為誰?”鄧芝的一顆心在怦怦跳動。 諸葛亮注視著他:“鄧伯苗。” 鄧芝已全然領會了,他不想故作虛偽地推託,大丈夫有功業可建,反而托偽語諉虛詞,那是可鄙的,他一拱手:“若丞相信任鄧芝,芝當仁不讓!” 諸葛亮爽聲一笑:“伯苗有烈士之風,亮甚為感佩!”他緩了笑容,叮囑道,“伯苗此去,一為結盟東吳,亮相信伯苗不辱使命;二嘛,想法找到一個人。” “找誰?” “張裔張君嗣。” 鄧芝恍然了,張裔自章武二年初被雍闓挾持送往東吳,至今已流落在東吳一年有餘,生死不明。關於張裔的下落,蜀漢朝堂眾說紛紜,有說他已客死他鄉,有說他在武昌當乞丐,有說他逃去曹魏了,倒害得張裔留在成都的妻兒擔驚受怕,竟有好事者趁著夜半,在他家門楣上塗上狗血,並寫上大大的四個血字:“叛國之賊”。諸葛亮對張裔的遭際一直耿耿於懷,深悔當年冒昧請皇命將張裔調去益州郡,致使賢才流離,若是逮著機會,他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回張裔,彌補當年的舉措過失。 鄧芝也很惋惜張裔的境遇:“好,鄧芝盡力!” 諸葛亮嘆了口氣:“人才難得,張君嗣為良幹,可惜當年受奸邪陷害,流落他鄉,若是能尋回來,可為社稷又添一棟樑耳!” 提起張裔,諸葛亮不免想起這些年蜀漢凋敝的人才,像剝落枝頭的花瓣,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枝幹,經不得雨橫風狂。應該留意查找人才,讓國家之樹開出滿目繁茂的人才花果。 人才,人才……一方面在竭力搜求人才,一方面卻在戕害人才,比如常房,被他親手送往死亡陷阱。常房縱有千般不是萬般錯誤,畢竟是一片公心為朝廷,自己卻殘忍地捨掉了他,像放棄棋盤上的一枚子,為了終盤的大贏,這一小子必須犧牲掉。 殘忍麼?作為肩負一個國家的丞相,他不能有情緒化的軟弱,道德叫囂和正義指斥那是不用負擔江山的尋常人的口號。誰都可以喊口號,只有他不能。 他從來不想鑄成冤獄,常房是過他的手釀成的第一樁冤獄,儘管是迫不得已,可他忽然地就想到,連制定法律者也不能避免冤假錯案,天下又會有多少鍛煉成獄的冤屈。就在京畿蜀郡,就在天子腳下,多少冤屈的目光在註視著煌煌宮闈,注視著巍巍丞相府。 他輕輕道:“我欲案行蜀郡刑獄。”他本來是說給修遠聽,沒發覺趙直背過身去眨眼睛。
蜀郡的牢獄大門打開了,獄令戰戰兢兢地跑了出去,腰帶上綁著的上百把鑰匙來回敲打,他一手摀著腰,一手捧著跑得抽搐的臉。 丞相諸葛亮忽然駕到,猶如一擊驚雷炸在頭頂,獄令措手不及之餘,只覺頭皮在一陣陣發麻,脊梁骨也折彎了,伏低的腦袋裡飛速地搜刮著念頭,想想自己最近一段時日有沒有做出什麼有違法令的事。 “督軍從事呢?”諸葛亮嚴肅地問。 獄令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支吾了一陣,本想說督軍從事一會兒就到,又怕說早了,萬一來不了豈不更有罪責?還想說督軍從事有事,肚子痛?傷風?老婆臨產?亦怕撒謊撒出紕漏,只好歪著嘴,蚊蚋似的哼出模糊的聲音,像在回答,又像在打呼嚕。 諸葛亮臉色很不好看,他早有耳聞蜀郡的督軍從事何袛遊戲放縱,不勤所職,今日所見果如所聞。長官蒞臨公門案行政務,他竟敢避而不見,諸葛亮沉聲道:“喚他來見我!” “丞相,丞相!”幾聲呼喊傳來,像悶罐子搖水,一個大胖子從牢獄裡跑了出來,因太胖,跑起來風生水起,像一片移動的肥豬油。腳板“嘭嘭”地拍打著道路,整片地都在劇烈地顫抖,讓人很擔心他會砸出坑來。 他衝到諸葛亮面前,身體過於笨重,剎不住,險些撞在諸葛亮身上。那一身肥肉蕩漾著滑向諸葛亮,像顛炒鍋時溢出來的一勺油,嚇得他慌忙向後一縮,懷裡的一捧文書嘩啦啦掉下去,砸在他躲閃不迭的腳背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瞧得他的滑稽樣兒,修遠實在忍不住,裝作揉鼻子,把笑聲都吸在鼻子裡。 怎麼胖成這樣兒,諸葛亮看得好笑,用成都話來說,像混球。真的很圓吶,圓臉圓手圓腰圓腳,五官也是圓的,眼珠子因被肥厚的眼瞼擠住,反而變成銳角的。 “何袛,你如何姍姍來遲?” “下官在錄囚。”何袛喘著粗氣說,汗珠綴滿在層疊的脖子上,像一坨剛化開的凍油。 諸葛亮覷了他一眼,何袛眼睛熬得通紅,一眨一閉,趁著諸葛亮不注意,悄悄地打著哈欠,身上有淡淡的油煙味兒,像薰了一冬的臘肉。 “把近三月的案卷拿出來。”諸葛亮不動聲色地說。 何袛爽快地答應著,並不顯出驚慌,還有些如釋重負,請了諸葛亮入公門正堂就座,親自將捲宗抬了出來給諸葛亮案檢。 諸葛亮大為驚異,三個月的刑獄卷宗書寫清晰,敘述明確,少見滯澀,文辭精當,沒有華而不實的辭藻,是諸葛亮喜歡的文風。他又隨意抽了部分案件詢問,何袛侃侃而談,邏輯清楚,扳著胖指頭一二三地羅列,也沒有強詞奪理。他輕輕貼近了卷宗,聞見竹簡上很濃的墨味,墨痕濕漉漉的,有些字漫漶了,像是不等乾便捲了起來。 是剛剛書寫的新墨。 諸葛亮明白了,他注視著何袛:“何君肅,蜀郡三月刑案,皆於何時所斷?” 何袛肥膩的臉抽了一下:“回丞相的話,卷宗上有,有錄囚的時期。” 諸葛亮忽然笑了一聲,讓何袛心裡直打鼓:“何袛,你不說實話麼?好吧,我換個問題,是誰告訴你,我會來案行蜀郡牢獄?” 何袛哆嗦了一下,他怯怯地對視著諸葛亮清明的眼睛,彷彿一面能照透肺腑的鏡子,他籲了一口氣:“不敢欺瞞丞相,是、是趙直……”他慌忙擺擺手,“不干他的事,他是好心,也想澄清滯獄,催迫下官勤政。” 諸葛亮搖頭一嘆:“我早猜到是他,這麼說,這三個月的捲宗是你趕出來的?” “下官一夜錄完。”何袛低下頭。 諸葛亮又問道:“適才來晚了又是為何?” “還剩最後一個囚犯……”何袛心虛地說,他不由擔憂起來,諸葛亮會怎麼懲罰他呢?按照《蜀科》,瀆職是重罪,褫奪了官身倒不可怕,最怕的是讓他髡發城旦,他這身胚哪兒乾得了重勞力,背塊磚也要喘半日氣。平日又吃得多,一頓飯啃掉十斤牛肉是尋常事,那點子俸祿還不夠他塞牙縫,刑徒卻是清湯寡水,非得把他餓成乾肉條不可。 “爾為何積事不理,虛置政務?”諸葛亮的問題又發了出來。 “下官懶怠愚拙……”何袛快哭了。 諸葛亮冷聲道:“既是懶怠,這督軍從事不必做了,國家刑獄怎可滯而不決,百姓冤情怎可空而不問?” 果然被免官了,何袛跪了下去,眼淚湧了出來,他磕下頭去:“是。” 諸葛亮看著伏跪的何袛,龐大的身軀匍匐如一座肉山,他微微一笑,卻沒有讓何袛察覺。 “聽聞爾曾為楊季休門下書佐,楊季休朝廷公幹,君子風範,望爾效之。”諸葛亮最後對何袛說。 何袛正傷心著,哪裡能明白諸葛亮話裡的玄機。 三日後,免官在家的何袛接到尚書台吏曹頒發的兩份任命書,稱朝廷甄拔賢良,識其異才,遂擢升他兼任成都令和郫縣令,驚得他以為自己被詐了。成都令和郫縣令啊,一個縣是國都所在,一個縣拱衛京畿,都是大縣,戶口猥多,民生富庶,在蜀漢上百個縣里是令官吏們垂涎的肥差,稱為劇縣。朝廷竟然把兩個縣交給自己,而且是剛剛免官在家的閒散舊人。 他想起了趙直曾經給自己占夢,說自己壽數只有四十八歲,卻會有顯貴之尊,他當時笑稱,君子恥沒世不稱名,若生而能立德立功立言,四十八之壽不足惜。在微末官位上混沌了許多年,曾經一度以為趙直在誆他。 後來,諸葛亮又送了一封信給他,說:“君有兼才,足治兼縣。” 他頓時明白了那日諸葛亮免他官的真正用意,他於是想起已在朝中擔任要職的蔣琬,也是因瀆職先免官,再委以重用,他的命運竟和蔣琬如此相像,而他們的伯樂都是諸葛亮。 這就是諸葛亮的用人之術,何袛由衷地佩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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