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10章 第一章簡拔才俊興文教,緘默以對伐吳事

蜀漢章武元年(公元221年),成都。 成都城南的檢江漲水了,水流湍急,如鎮江石牛在急速地喘氣。秦時李冰治岷江,分出郫江和檢江,郫江在北,檢江在南,兩江自東南行,流經成都平原的南面,灌溉良田,滋養民生。 檢江雖在城外,沿岸卻分佈著重要官署,有生產蜀錦的錦官司、監造車馬的車官城、學子授業的州郡官學,以及給蜀地帶來文明之風的文翁留下的講堂石室。橫跨郫江和檢江的七座橋樑每日車水馬龍,公署官吏和士紳百姓往來如梭,附近還搭起了市井。官署派了市長令管理,小酒肆小商舖一應俱全,真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儼然成了一座沒有圍牆的城外城。 此時的檢江正是一派繁忙,水里泊著十來艘輕船,船上皆有五個赤膊的水手,各持一根長約兩丈的鐵鉤。兩岸則站著上百名官署小卒,一個個嚴陣以待,那水面上原來漂著成千的竹筏子,從上游浩浩蕩盪流下來,筏上也無人撐桿駕馭,卻牢牢地拴著一捆捆竹木,有柏木、梓木、青竹……筏子順著水勢漂流,像一支氣勢雄偉的水軍,旌旗所向,勝券在握。每當筏子飄近,船上的水手便伸出長鉤,用力鉤住筏子,將筏子拉向岸邊,岸上的小卒則將筏上的竹木迅速卸下,彼此配合協調,有條不紊。

這便是蜀地特殊的水運方式,源自秦代李冰任蜀郡太守時期,因岷山上盛產可用的竹木,人工運輸耗損太大,李冰利用蜀地豐沛的水資源,將竹木砍伐後拋入岷江中。竹木逐水漂流,只需少數人在沿途看護,不致竹木偏離沉沒,待得竹木漂到下游再行收集,如此省時省力。兼之李冰又廣分岷江,在岷江下游織成繁複的網狀水系,竹木可通過無數支流到達成都平原任一地點,這種便捷的運輸方式千百年來因襲不改。 漂泊竹木經過了支流分送,進入成都的第一站卻是九里堤。這九里堤是為防洪水期岷江氾濫,衝決成都城,自劉備入成都起由諸葛亮主持修建,經年累月,終成規模,彷彿橫亙在江水間的一道硬挺寬厚的脊梁,不僅擋住了水禍,也成為便利的水運碼頭,自上游漂泊進入都城的竹木之料都在這兒停泊。

站在九里堤上,修遠目不轉睛地觀望著水上的匆忙,筏子輕輕磕岸的聲音此一聲短彼一聲長,像在敞口的葫蘆裡搖晃的水聲,他覺得心裡酥麻酥麻的。 耳邊卻聽諸葛亮說道:“運來的竹木,三分之一造宮室,三分之一運去車官城,剩下三分之一存於國庫,以備不時之需。” 一直聆聽的蔣琬有些錯愕:“三分之一……”他想起最開始接到的旨意是二分之一造蜀宮,以為諸葛亮記錯了,小心地提醒道,“是不是少了?” 諸葛亮篤定地說:“不少,”他見蔣琬困惑,補充道,“這是陛下的口諭。” 蔣琬明白了,這是劉備要卑宮室,他感嘆道:“陛下以節儉治宮,躬身為先,為臣下表率,吾等慚愧不如。” “蜀地民俗奢侈,是該整一整風俗了。”張裔說,他跟著諸葛亮一直站在萬里橋案行運料,也沒華蓋遮太陽,曬得白臉生出了櫻桃瘢,汗珠子粒粒閃著光,眼睫毛上也在滴汗。

馬謖扇扇手風,插進話來道:“可不是,底下輿服僭越得很不像話,別的不說,婚喪之儀,往往傾家竭產。嫁女非有千金之資不可,小民之家不得已借財做聘禮。我以為應給陛下上書,嚴禁豪奢攀比,若有違禁者,一律抄沒家產,效法武帝告緡之令!” 諸葛亮搖頭微笑:“那倒不必,輿服自有製度,倘若有僭越,有司可依法嚴懲。至於民間攀比財富,並不干涉國法,只有礙淳厚聖德,民俗更改非一朝一夕,需得上行下效,方有風行草偃之果。幼常建議行武帝告緡之令,更不可行,此為以強取私財擴充國庫,純為牟利,能為一時權宜之策,豈能長久。” 馬謖被否決了,倒覺得不好意思,不免要岔開話題:“丞相,州學館南牆坍了一個角,恰此次木料入成都,可否便宜修補呢?”

提及官學,諸葛亮卻著實留了心,扭頭問蔣琬:“太學博士選了哪幾位?” 蔣琬扳著指頭數道:“許慈、胡潛、孟光、來敏……”他停頓片刻,又補了一個名字,“秦宓……” “秦宓?”張裔皺皺眉頭,嘀咕了一句,“他不合適吧。” 蔣琬解釋道:“秦宓雖偏傲,但誠為西川才俊,名望蓋於一時,文藻華美,博聞富贍,深得學子所望。” 諸葛亮果決地說:“取才不拘一格,用其長棄其短,不必猶疑難決。既是擬定名單,可呈遞尚書台批复。” 他嘆息道:“蜀地才俊之士亦不在少,勿得不有埋首巖穴者乎?諸君亦當簡拔幽微,為朝廷甄別良莠,取賢才為國所用。” “丞相,有個人不好請,”蔣琬道,“公門數闢,他都推辭不就。若能得他入太學授業,誠為幸事。”

不用細問,諸葛亮已知道是誰:“是杜微?” “是。” 杜微也為蜀地名儒,學問精深,文章富麗,名氣不輸於許靖。可他不肯屈就公門,益州牧曾經數度闢請,他都稱聾推脫,閉門不出,做出了不與官家合作的倔強姿態,被稱為益州學者中最難啃的骨頭。好事的成都人都在私下議論,劉備、諸葛亮能在益州興事,請得諸多豪俊襄助,這只算一半本事,若能請出杜微任職,那才是真本事。 諸葛亮沉吟著:“這事不急,慢慢來吧。”他緩緩慢挪目光,眺望西面的石室,輕薄煙水勾著殘垣的邊縫,像是漂浮在水邊的一座神秘的古老祭壇。這石室為漢文帝時任蜀郡太守的文翁所建,正是他為蜀地帶來了中原的文教之風,他在蜀郡廣建學校,宣德立教,送良家子弟入長安太學就學,學成歸來再將所學教給蜀地學子。從此蜀地逐漸褪去了蠻荒,文教事業蓬勃發展,才俊之士層出不窮,班固稱之為:“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他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我欲重修石室,諸君以為如何?” 眾人先是怔愣,張裔卻是個伶俐人兒,當即便領會了諸葛亮興文教的意圖,欲興文教,先立模範。石室是蜀郡文教的標誌,成都人打小就知道文翁的故事,文翁的祠堂遍布蜀郡,三歲小孩兒也知拜文翁。傳說拜文翁便可博聞強識,將來入太學做博士,故而將廢棄的石室重新修整起來,這不僅是承繼先賢事業,還是做給不服順的巴蜀學士看。 他笑容滿面地說:“丞相所議甚好,裔附和。” 馬謖和蔣琬都是過了一陣才想過味兒來,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諸葛亮輕輕一笑,一直背在身後的白羽扇晃出來,拂開了胸口紫黃的浮塵:“這只是我一人之議,還得呈文給將作和太常。” 萬里橋下忙慌慌地走來一人,尖銳的陽光刺著他的眉毛,那淡淡的白湮著透明的水影兒,光波掠過他微聳的眉骨,讓那張臉顯得精緻,彷彿被雕刻的浮雕。

“丞相!” “季常?”諸葛亮有些驚異。 馬良看看諸葛亮,又看看周圍諸人,話在嘴邊盤桓卻偏偏不說。諸葛亮會意,隨著馬良離開,兩人沿著堤岸緩步走去,一群侍衛不遠不近地跟著,順風的話一句也聽不見。 “什麼事?”諸葛亮問。 馬良鎖著眉頭,焦慮地說:“人命關天,陛下把秦宓投進詔獄了,說是三日後問斬!” 諸葛亮一驚,剛才他才和群臣議起秦宓,這人竟已刀懸脖頸,他竟有些無措了:“哦?為什麼?” “前日陛下以東征下群臣公議,群臣頗多非議。恰今日秦宓上書陳說天命,言辭激切骨,陛下震怒,遣執金吾入府抓人,越過廷尉,直送詔獄。我本想進諫求情,奈何陛下閉宮不納。不得已,只好求丞相出面懇請陛下開恩,秦宓或言之有誤,但出於忠心,罪不至死。”

諸葛亮知道了,秦宓的上表不是有多荒悖刻薄,而是上得不是時候,偏撞在劉備的怒火上。劉備把東征事下公卿商討,本想獲得朝堂支持,哪知蜀漢百官十有八九都反對。數日來臣僚們輪番地上書爭持,說得急的,把劉備東征比作殷紂伐東夷。這皇帝的位子才坐沒幾天,竟被群下斥為昏君暴帝,劉備正憋著一肚子悶火,秦宓這當口進言,無疑是火上澆油,他是拿秦宓出氣,宣洩那膨脹得壓爛了骨頭的怨憤。 諸葛亮思忖著,寬解道:“季常不要著急,你放心,陛下不會殺秦宓。” “不會殺?”馬良茫然,劉備可是怒火沖天地遣皇宮侍衛捉拿下臣,那股騰騰殺氣讓當時在場的臣僚心膽俱裂,都道秦宓難逃一劫。 諸葛亮沒法解釋清楚,他含蓄地說:“陛下為仁德之主,不會濫殺無辜,待他氣消了,秦宓自然會無事。倘若有不測之難,我亦會趁時進言。”

馬良勉強相信了,他想起朝堂上的紛爭抗議,忡忡道:“丞相,陛下執意東征,群臣苦勸無果,束手無策。丞相可否勸諫陛下,暫緩征伐,新朝剛建,百事草創,不宜起戰事。” 諸葛亮沉默,羽扇輕輕地擱在下顎,似動非動地搖曳著,混沌地說:“再議吧。” 他安靜地站在岸邊,目光平滑了出去,檢水上的竹木仍在源源不斷地從上游流來,鉤筏子的水手大汗淋漓,長鉤一次次甩出去,在水面撥拉出豁長的傷口。
灰煙從成都城的北面揚起,糾纏著風,依偎著陽光,遮住了半邊天空的臉,煙塵下是沸水似的嘈雜聲。 這裡正是在修宮殿,宮殿佔地並不大,樑柱椽檁皆沒有取用百年老木,比之於豪富人家精雕細鑿的宅院,倒顯得有些簡陋。宮殿的骨架已搭了起來,上百個工匠們圍住骨架,像攀附牆垣的菟絲花兒,有的吊在房樑上量尺寸,有的在打磨木枋,有的在合攏榫卯構件。木屑紛飛,塵埃瀰漫,磨木聲,敲夯聲,應和聲響徹不斷,百聲俱備,活似一曲節奏明快的宮廷宴樂。

這宮殿卻是劉禪監工,他一直坐在不遠處的台基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像螞蟻般忙碌的工匠。有將作府的丞吏向他請命,他只是“哦哦”地點頭,至於對方說了什麼,他其實只聽進去一半,另一半未入耳就溜走了,還沒有身旁的費禕、董允二人上心。 “大了,改小!” “陛下口諭,立柱不得過斗拱五倍。” “陛下口諭,戰事未休,四海未平,一切以節儉為本。” …… 董允板著臉不停地複述劉備的原話,直折騰得將作府的官吏滿臉是汗。劉禪覺得董允的話太多了,小小的太子舍人拿著尚方寶劍便肆無忌憚地指揮人,劉禪很想訓斥他一頓,可他拿不出令人敬畏的威嚴,也懶得費唇舌。他是知道的,即便他駁斥董允,董允也能說出理由來,從堯舜禹的聖人之治,說到後漢衰敗之因,直讓你耳朵生老繭,他還在苦口婆心。 董允素日便多事,劉禪很受著他的管束,這樣不合禮制,那樣不符法度,動輒便拿太子應為民表率的大帽子扣下來。 相比於董允的嚴正剛方,費禕是個哈哈臉,面上風流倜儻,頗有幾分名士氣度,卻深諳裝糊塗的官場哲學。董允在前邊衝鋒陷陣,捍格權貴,屢犯龍鱗,他在後面裝聾作啞,實在到了不得不燮理矛盾的關頭,再哼出一兩句無關痛癢的空話來。 劉禪很想不通,父親為什麼會給自己選這麼兩個人做舍人,一個是棱角太分明的硌手岩石,一個是沒有棱角的年糕,如果說他討厭董允的多管閒事,他更厭煩費禕的一問三不知。 和這哼哈二將待一塊兒,劉禪覺得說不出的憋悶,偏偏太子舍人有皇帝特敕,可自由出入宮闈,既趕不走,又逃不開,像纏在身上的蝨子,怎麼也掐不死。他倒寧願和宮女們廝混,至少她們還能看自己的臉色,雖然那時時處處故作的諂媚頗令人作嘔,他卻能獲得太子的尊嚴。 他坐得久了,身上起了熱汗,想尋處陰涼所在避日光,忽然看見工匠們都停下手中的活路,齊刷刷跪倒了一片,原來是劉備來了。 劉禪也不敢去乘涼了,慌忙迎上去,利利索索地給劉備跪拜參禮。 劉備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憔悴的蒼白像煙一樣流淌在臉上,他“唔”地哼了一聲,示意劉禪起來,又點頭讓眾人起身。 他也不先和劉禪敘話,舉手把將作府官吏手中的草圖拿過來,臉色瞬時變了,噴著火訓道:“你這是要修銅雀台麼?府庫裡哪有錢修這麼大的宮殿?可都是民脂民膏,省著點兒!” 那官吏嚇得跪了個結實,啄米似的又是磕頭又是認錯:“臣立即更改,立即更改……” 劉備把草圖丟給他,硬邦邦地道:“改小!” 他轉頭對劉禪叮嚀道:“太子監理營造宮室,當時時警醒,務必以節儉為本,不可越規過逾,若有浪費之處,定要及時更正。” 劉禪應諾著,揣著小心說:“陛下崇儉,天下感佩,臣民欣戴。但天子富有四海,宅茲九州,宮室過卑,幾與平民茅舍相侔,不免有損天子威儀,臣心不安。” 劉備沉靜地說:“大禹卑宮室,儉衣食,故能一天下,齊民心,九州歸附,五服來德。況天子以天下為家,何在一宮一殿?” 劉禪卻還沒體會過來,疑惑地說:“兒臣讀《史》《漢》,高祖踐祚,蕭何崇宮室,高廣廈,高祖欣然有帝王之尊,為何陛下卻不能效法呢?” “此一時彼一時。”劉備道,“高祖撥亂反正,承平天下,九州歸一。當此時,應立天子威儀以懾服亂心,整一反側!若似公孫述,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反而廣宮室,興鹵簿,真所謂豎子不足以羈天下士!” 劉禪似懂非懂,劉備乾脆不和他解釋,卻去問費禕、董允:“你們明白麼?” 費禕猶豫了一下,董允卻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劉備指著費董,聲音嚴厲起來:“身為太子,還不如兩個小舍人明事理,你的書真白讀了!” 劉禪心裡一顫,劉備忽然變臉,像雷劈在頭頂,冷汗刷上他的臉,舌頭不由得打結了:“兒臣,兒臣愚,愚鈍……” 劉備又恨又痛地嘆口氣,對費禕、董允諄諄道:“爾等為太子舍人,當謹護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當之處,不可姑息阿諛,必要面諫缺失,裨正不足!” “是!”這一次費禕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節奏。 劉禪窘迫得無地自容,劉備當面訓他不說,還拿他和臣僚做比較,不遺餘力地顯出他的百無一用。他恨不得鑽進宮殿的縫隙裡,當抹牆的泥漿,也好過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憐的缺點。 他本就怕劉備,父親對他平時少有管教,劉備太忙碌,不是在戰場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親情甚薄,劉備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和兒子的相處。父子每一見面,要么是公式化的問候,要么是斥責訓罵,劉禪因而很怕與劉備見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戰場的血腥嚇軟了的逃兵,只想躲在安樂窩裡盤算自己的小心事。劉備卻是戎馬出身,歷經戰陣,腥風中嘗盡了艱難苦楚,骨子裡的丈夫氣太足,難免看不慣劉禪的軟綿無力,那恨鐵不成鋼的焦急一旦燃燒,血脈相依的溫情便轉化為冷冰冰的躁怒。 劉備大約也覺得自己太過嚴厲,稍和緩了語氣:“太子年少,倘有不明之事、不通之理,當多問多學,費、董皆為賢良博學之士,甄選他二人為青宮舍人,正為良伴耳。你要多與他們受讀侍講,則能增廣見識,多所裨益。” 劉禪苦兮兮地說:“兒臣謹遵陛下旨意。”他看了看費、董,一張石頭臉,一張糕餅臉,不是太硬就是太軟,他都不喜歡。 他希望的是恰到好處的溫度、軟硬適中的氣度,像溫潤的一泓水,清清亮亮,映著一爿同樣乾淨的天空,幾縷白雲像香猊中吐出的芳煙,在寂寞的清高里盛開出不染塵埃的花卉。 那樣的干淨,世間只有一個人吧。 劉禪真想見到那個人,他比父親更親切,他甚至荒唐地幻想讓那個人成為自己的父親。 真像個傻子呢!劉禪在心底嘲笑自己,而後對父親恭謹地躬了一下腰。 劉備也不知是心中柔軟的親情琴弦被彈撥了,還是感覺到兒子惹人嘆息的畏懼,他輕輕搭上劉禪的手腕,牽著他緩緩地走開。 “明年,你加元服,禮畢即為成年,百事不能再耍小孩兒脾氣,要懂得擔待,知道麼?”劉備頭一回用溫柔的語氣和劉禪說話,劉禪恍惚起來,他朝左右打量,沒看見別人,卻見著一個慈善的父親,他頓覺得驚異了。 劉禪忐忑著,用兒子對父親討恩愛的聲音說:“兒臣以為自己還小……” 劉備笑了一下:“明年就十六歲了,還小麼?我像你這麼大,已能獨自操持家業,你二叔十五歲,連人也殺了……” “殺人……”劉禪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劉備罵他沒出息,死命地憋住臉上抽搐的肌肉。 劉備似沒感覺到劉禪的惶恐,只管牽著劉禪一面走一面說:“人脫了稚氣,為人夫,為人父,身上的擔當多了,便不可任意妄為,還似小孩兒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長而不知教,罔為人也。” 聽到劉備的這些話,劉禪不知怎麼來了勇氣:“陛下欲為兒臣選妃麼?”他雖說出來了,聲音卻很縹緲,波折起伏。 劉備似乎愣了一下:“唔……”他彷彿很迷惘,“是……”他轉了一下頭,劉禪滿面通紅,神情扭捏著,他像是明白了什麼,突然笑了,笑容很明媚,彷彿化解冰寒的第一束陽光,劉禪本來凝固的心結被父親的笑容融化了。 “謝父親!”劉禪歡喜地說,十五歲不是掩飾心事的年紀,得償所願的歡樂毫無保留地寫意在他清秀的臉龐上。 劉備露出了父親的慈愛笑容,卻在一瞬間,竟嘆了口氣:“你若是別的事也能痴著如此,倒也好了。” 劉禪滿心的狂喜,每塊骨頭都在跳舞,根本聽不出劉備的勸諷,此刻,一切不喜歡不樂意的話語都像粉塵般飛散,他的耳際迴響著父親沒有說出卻勝似說出的許諾,興奮得想跑去碧波蕩漾的萬頃池,撲進池子裡,赤條條地游上三日三夜。 劉備看著兒子掩不住的快樂,心底冒出酸澀的一股水:“阿斗,”他輕輕呼喊著兒子的乳名,緩緩地放下了皇帝的威儀,用一個憂心忡忡的父親語氣說,“我若離開成都,你能持掌國政麼?” 劉禪心裡奔放的歡樂樂章斷了一個音:“父親要去哪裡?” “東征。”劉備悵悵地吐出這兩個字。 劉禪聽見心裡的歡音分岔出哀傷的調子,他怯怯地說:“父親,能不去麼?” “不能!”劉備的回答很乾脆,像宮殿的台基,是鏟不動的堅固。 劉禪不敢挽留,也不敢問緣由,他想不通父親為什麼東征,正如他想不通皇帝為什麼要卑宮室,朝臣們為什麼與皇帝意見不合便死諫台鼎,為什麼他的父親叔父們要屢次興兵,為什麼統一天下對他們來說比生命還重要。 他不要戰爭,不要天下,不要親人為了虛無縹緲的天下大志而一次次離開他,走向濕漉漉的死亡。他只想做阿斗,沒有遠志、沒有負擔、沒有痛苦的阿斗。 劉備深深地凝視劉禪:“你是好孩子,可是我希望,你更是好太子,將來還能做一個好皇帝,你能做到麼?” 劉禪被父親期頤的目光逼向了沒有退路的絕境,他像被忽然壓上了他不喜歡的負擔,他想卸下負擔,可父親的渴慕太沉重,是他終生也揭不掉的痛苦。他不敢違逆父親,又不能在懦軟的心裡找到意氣風發的志氣,只好不確定地說:“能。” 兒子的許諾沒讓劉備寬心,知子莫如父,劉禪和他太不一樣。他熱愛壯志山河的慷慨,注定將在鐵馬冰河的熱烈間成就偉大,而劉禪纏綿於小橋流水的靜婉,嚮往安逸恬淡的尋常幸福,厭煩爾虞我詐的政治糾葛和錯轂交矢的血肉戰爭。父與子,共同的血緣沒有鍛造出同樣的理想,反而冶煉出兩副截然不同的靈魂。 劉備呵劉備,你怎么生出這樣的兒子呢? 劉備很想用嚴厲的言辭敲碎兒子的怯懦,喚醒他沉睡的血性。可他看著惶惑的劉禪,竟生出不捨得的柔情,許是老了吧,變得慈悲哀憫,偶然的一次冷酷竟會後悔。 他伸出手輕輕撣撣劉禪的肩膀,卻見尚書令劉巴急急地跑過來,一路跑一路咳嗽,本就瘦削的雙頰咳得往肉裡縮,顴骨明顯地突兀出來。 “陛下!”劉巴喘喘地呼道,趕著便要行禮。 劉備一把拉起他,微嗔道:“子初有病在身,原恩准你回府養疾,怎麼又進宮了?” “有,有急事。”劉巴從袖子裡拔出一份急報,“南中急件,不得不呈遞陛下!” 急報只是一張蜀地麻紙,劉備看了數行,驚道:“怎麼,庲降都督鄧方亡故了……太快了……” 劉巴惋惜道:“鄧孔山上個月才上表請回成都養疾,沒想到旬月之間竟已天人永隔,唉……” 劉備把急報疊好,轉給劉巴:“擬詔,尚書台擇吏持節護送鄧方靈柩返回成都,准予鄧方家人赴南昌迎靈,待靈柩復返成都後,朝廷恩旨特賜明器。” 劉巴用心記下劉備的旨意:“陛下,鄧方亡故,庲降都督一職空缺,南中反側頻生之地,鎮邊之將不可或缺,該擇誰接替鄧方?” 劉備思索著:“現在庲降都督由副都督暫領,人選不能草率,容朕詳思。” 劉巴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喉管痛癢難受,他忍了又忍:“南中多事,鄧方素有威望,鎮守有方,而今忽然亡故,臣擔心會出差池。” 劉備默然沉思,目光在宮殿的骨架間艱難地爬行:“南中的事,不能躁急,要穩……倘若事有緊急,你去尋丞相商量……”他頓了頓,突兀地問道,“丞相在哪裡?” “丞相今日去檢江案行新宮運料。” 劉備忽然想起,他有五天沒見著諸葛亮了。 夜晚煙靄四起,像尋找軀殼的鬼魅,飄滿了蜀宮:沒修好的宮殿像巨人空虛的骨骼,在靜夜裡輕輕地顫抖:空氣裡飄著濃重的木料味兒和漆味兒,巡夜的侍衛打著噴嚏,每一聲咳痰都加深了夜晚的寂靜。 搖曳的燈光披著夢寐的流波,洗滌著舊宮殿蒼老的臉孔,案上堆起了尚書台送來的朝臣表章和公府文書,劉備翻了翻,終於找到了諸葛亮新上的兩份表疏:《請重修石室表》《請闢賢良為太學博士表》。 劉備幾乎哭笑不得了,他等了十來天,竟等來諸葛亮的這兩份表疏,彷彿蜀漢丞相無所事事,每日閒得管起了博士的任用,成了太常府的太祝,著意國家文教事業。事無鉅細到這般田地,統率百官的丞相成了雜役,可這不是皇帝所願。 他想要看見諸葛亮對東征的意見,無論支持抑或反對,至少讓他安心。自他公開宣布東征,百官皆有陳表,支持的寥寥可數,卻是滿章的諂媚味道,不是為國著想,只為順君求好,劉備雖然渴望支持,也不得不棄而不讀。而最讓他難過的是,一向溫順的趙雲公然在朝堂上抵觸他,說皇帝罔顧國賊,貿然討伐東吳,太不可取。他當時氣得拂袖而去,留著趙雲跪了一個上午,事後雖然著內侍請起趙雲,還送他回家,卻勒令他閉門思過。 其實與其說他是生氣,莫若說是傷心。與他一起並肩戰鬥的朋友竟然都站到他的對立面去,深刻的孤獨像甲胄披上他的身體,卻沒有帶來慘烈悲壯的戰鬥,只是迫人窒息的沉重。 真孤獨,皇帝在偌大的宮殿裡枯坐,周圍人影穿梭,他只要吭一聲,無數討好的應和相隨而至,伸伸手,華麗的錦衣披上肩頭,床幃裡有軟玉溫香,食案上有珍饈佳餚,但那又如何?沒有一個人能走入自己的內心。過去快意恩仇、策馬奔馳的豪邁情懷,像舊宮坍下的殘磚,再也補不回去了。 無數的人圍著自己,他們都在說,有的諂媚求好,虛偽矯飾;有的言之鑿鑿,亢聲不屈,千篇一律卻毫無建樹。 只有諸葛亮始終沉默。 不尋常的沉默。 諸葛亮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要么循行農田,要么親往都江堰查驗水堤,要么在尚書台批复公文,要么在丞相府詒訓僚屬,要么,劉備不知他在哪裡。 可他就是對東征保持緘默,彷彿這件事從來不曾掠過他的耳際,即便在朝會上,眾臣與皇帝爭得面紅耳赤,他也一言不發,形若聾子。 朝臣對此已有了物議,說諸葛亮因兄長諸葛瑾為東吳重臣,所以他要避嫌,只能閉口不談東征。 是這樣麼? 劉備鬱鬱地嘆口氣,把兩份表章展開,提起一支濡了濃墨的毛筆,寫了兩個“可”。 他把表章推去一邊,毛筆也放開了,身體向後一靠,仰望著天花板上懸吊的承塵,一粒塵埃飄了下來,落進眼睛裡,迷了他的視線。 他於是看見那一抹美好的白衣羽扇,像一束潔白的月光,飄進了他的魂魄裡。他握住他的手,便獲得了足夠開天闢地的勇氣,膽怯和退縮從不會在他的心中出現。每當他流露出猶豫,他只要望一眼身後永遠堅毅的目光,他便可以無往不前。 沒有諸葛亮的支持,劉備對東征幾乎要失去信心了,他們是魚水君臣,魚離不開水,水也離不開魚,如今魚在等待水的滋潤,水卻為何遲遲不出現呢。 劉備忽然站起來:“起駕!” 黃門令小跑過來:“陛下欲往何處?” 劉備卻又坐下去,決心下得太快,也坍塌得太迅速,他呆呆地望著黃門令,神經質地翻開兩份表,在《請闢賢良為太學博士表》上停住手,指尖輕輕一敲:“秦宓……” 他彷彿被蜇了,手指一跳,又重重地摁下去,囈語似的說:“再等等,等等……” 他對還等著皇帝口諭的黃門令說:“去詔獄宣口諭,暫不要殺秦宓,先關著吧。” 表章合上了,皇帝撫著表,凝著地板上飛掠的人影,一動不動,彷彿正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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