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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十節

新宋·十字2 阿越 4672 2018-03-13
的確,陳繹堪稱大宋有史以來最倒霉的權知開封府。身為“首都市長”,身份自然比別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煩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決得還算利索,本來以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複雜的政治案件,結果又冒出一個軍器監案,明顯牽涉到新黨、舊黨、石越三方利益。陳繹是辦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這中間有貓膩,可是知道歸知道,他卻不敢查。風骨再硬,也頂不住三方的壓力。何況還有一個御史中丞蔡確從中掣肘。所以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時間長了,大家就忘記了,結果《西京評論》“舊事”重提,這次把他這個權知開封府又推到了風口浪尖。 皇帝、中書,嚴詞切責,要他加緊破案,以安中外之心,而這個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陳繹幾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乾脆請求外放,可是又無法撲滅自己對功名的渴望之心,開封府再進一步,就有可能是政事堂——這種誘惑,陳繹無法抗拒,所以才勉強堅持。

“田捕頭,可有線索?”陳繹端坐在椅子上,純粹例行公事地問著這個新上任不久的捕頭田烈武。此人長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門常用的棒子、朴刀、鐵鍊外,長槍和箭法都相當不錯,為人還算精細,平時辦案倒是一個幫手,可是這種案子嘛,陳繹也知道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爺爺是捕快,父親是捕快,自己還是捕快,不過他倒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家裡對他沒什麼指望,只想他繼承家業——開封府的總捕頭,就是家裡對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卻似乎更喜歡帶兵打仗,平時也讀讀兵書——雖然不太讀得懂,他是一邊聽評書一邊讀兵書,自己琢磨著罷了。但是這種事情他是不敢在家裡說的,一說的話,肯定被老頭子罵:“兵書兵書,有什麼出息?當兵的倒霉著呢,狄相公怎麼樣?做到他那份上,還是被人看不起。你有本事考文進士,那是祖宗的光耀,當兵還不如當捕頭。有本事做到開封府的總捕頭,風光著呢,想當年包大人在的時候,我……”然後便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吹噓,其實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當年在包大人手下,不過是平常的捕快罷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還是個小捕頭。

這幾個月來,接了這宗案子,田烈武哪裡懂什麼內幕,只是實心實意地查,可是軍器監不是那麼好進的,說是說查失竊案,結果檔案室總共只讓進去過一次,還是有陳大人在場,時間不過一炷香,軍器監的人時刻陪著,防賊一般,讓人很不舒服。但他還是希望能夠破案。酒館茶樓妓院商行,四處打探消息,也沒有閒著過。結果卻一點線索都沒有,想讓陳大人提審軍器監的人,陳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會不會這樣?不過後來他算是明白了,陳大人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他也落得清閒幾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閒下來,上頭又問起來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也不知道這個陳大人,究竟是不是想破這樁案子。 但此刻他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回大人,實是沒有什麼消息。小的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京師的契丹人、党項人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依小的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審幾個人才成。”

陳繹心裡苦笑:“我敢嗎?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口裡卻只能說道:“唔,本府知道了。田捕頭,你繼續抓緊,說不定時間一長,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提審軍器監的人,本府自會考慮,你先下去吧。這個案子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听有人進去禀道:“御史中丞蔡大人求見。” “快請。” 對於這個長得儀表堂堂的蔡中丞,田烈武一向有點看不慣,老覺得此人陰險。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他也不敢表露出來,御史中丞這個官,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麼人物呢? 田烈武心裡暗罵,他覺得陳繹雖然可能不及他父親經常說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個好官,自然不希望陳繹被那個什麼蔡中丞給騙了。他一個小小的捕頭,很難理解當時朝廷中復雜詭譎的形勢。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只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開封府的捕頭日子倒還好過,若是別的地方的,有時候替官府看守什麼東西,如果丟了,是要自己出錢賠的,並不是什麼好差使,更何況他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為這個祖訓,田烈武沒少被同僚笑話。

出了開封府,田烈武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對瞪圓了眼睛的石獅子,想起自己經辦的這個軍器監火藥配方失竊案,真是感覺說不出來的窩囊,真想甩挑子不干了,不過想想家里新婚燕爾的婆娘還要養活,老頭子脾氣來了,拿起棒子就打的狠勁,心裡終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羨慕自己的族叔田瓊,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員大將,現在正在熙河邊上一刀一槍地和那些夷崽子們拼前程呢。前一段聽說王將軍招降了包順一夥,現在應當開始大戰了吧?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呀。可惜當了兵還要黥字,好像囚犯一樣,掙再大的軍功也難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說服老頭子,還是別開這個口為好。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還是叫幾個人去大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聽聽那說評書的講講三國隋唐過癮。怎麼關老爺子那時候,當兵的就這麼好呢?只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買不起馬,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回了家,換了便裝,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伙計,一道往大相國寺走去,進好的酒樓他們是沒有這個錢的,只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鋪,叫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鬍子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因開解道:“田頭,有什麼好煩的?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有什麼要緊!你還看不透嗎?”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地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笑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麼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人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道:“這話別亂說。”

賈鬍子哂道:“田頭,就你認真。說真的,有什麼呀!你去過酒樓嗎?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本來這事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結果洛陽有家甚麼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趙官家和王相公才急,陳大人又來催你。陳大人還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這些,他平時是很少去酒樓,“報紙”這東西,聽是聽說過,但沒認真聽過,更不用說讀了。過日子嘛,要節省,一天幾文錢,積起來也能辦大事,他更不會去買。 呂大順笑道:“田頭,和嫂子也別太熱乎,偶爾去去酒樓也不會錯,長見識。桑公子說服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櫃,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陳大人還請了皇命嘉獎呢,我家三哥就進了義學,說起報紙,他比我強。那上面什麼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鬍子也笑了,道:“說來也巧,我也是聽我家那小子從義學回來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子沒有中進士的命,但識幾個字總是好的,不至於做睜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歲,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子還沒有動靜,自是不知道這些事。因聽賈鬍子這樣子說,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貧寒能中進士的人多著呢。你家大哥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中了進士,也是光耀門楣,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要強。” 賈鬍子笑道:“你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辦的義學,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子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好像還有馬和弓,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文武全才才是英雄。像我們這些人,說起來也就是田頭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本也蠻驚奇的,沒想到賈鬍子居然說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道:“你真是不長進,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說出去笑掉人大牙。” 賈鬍子紅了臉不說話,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看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文武全才”了。他實則也是因為自己不識字,所以桑充國一辦義學,他立即就把兒子給送了過去。 三人冷了一會兒場,各自喝著悶酒。 忽聽田烈武似自言自語地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子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冷笑道:“田頭,別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問問你老爺子,看看他見過什麼飛仙劍俠沒?我做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過,什麼案子沒聽說過?可真像軍器監防得那麼嚴的地方,說外賊有這個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裡一震,道:“若是有內鬼,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 “是啊,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呢?按理說,感興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國使者我們都盯得死死的,皇城司也沒有消息。沒見過可疑的人和他們接觸,除非是朝廷中人,那我們也查不到。”呂大順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麼都敢說。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賣給敵國,只是偷偷燒掉,你們就算把夷人盯得再緊,也沒有用吧?” “誰?”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鎖定一個白袍儒服的男子,那個男子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上,自顧自地喝著酒,雖然是在這種市井嘈雜之地,可是他身上散發的那種氣質也能讓人覺得超凡脫俗。那個男子旁若無人地喝了幾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一樣。

呂大順見他如此猖狂,正待發作,卻被田烈武一把拉住。 “不要衝動。”田烈武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個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地說道。 送走蔡確之後,陳繹算是徹底明白了朝中各方的意見。 雖然蔡確沒有明言,但是他的語氣中,是想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的——可這可能嗎?只要結案,就要上報大理寺複審,然後還有審刑院,還有中書省批駁——石越檢正三房公事,就明擺著有一個刑房公事,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隨時可以發回來,要求重審。鐵案,哼哼,鐵案是這麼好辦的嗎? 但是陳繹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這樣的小捕頭,搞不清朝廷中的政治風向。沈括、孫固都不是白痴,軍器監兩個月就把賬目爛成這樣,固然一方面是因為軍器監剛剛創建不久,賬目混亂,但是很明顯,肯定有一隻巨大的黑手在後面操縱,他無法想像軍器監中有多少人參與了這件事!火藥配方失竊,陳繹做過現場勘查,外賊的可能性為零,十二成是監守自盜——沈括不需要盜、孫固有必要盜嗎?軍器監中檔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觸的,都有嫌疑,一個個查嗎?只怕這些嫌犯還沒有查到一半,自己的烏紗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帝在召見呂惠卿時,問到過此事。聽說呂惠卿的回答是“內緊外松,欲速不達”,以這個八字為破案之要。陳繹冷笑著,這個“內緊外松,欲速不達”,表面上冠冕堂皇,說白了,依然是個“拖”字訣。這個辦法也是他陳繹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但是呂惠卿和他陳繹毫無交情可言,他這樣表達意見,要么就是他有意識在維護什麼,要么就是他也在等待時機…… 陳繹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現在最奇怪的,倒是文彥博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而受害最嚴重的石越卻如同沒事人一樣,雖然說跑到江南西路去了,可是回來幾天了,按理說應當有點動靜了。 他卻不知道對於石越來說,他在這件事上,已經是不可能再壞了,所以現在才“以靜制動”,無論什麼樣的結果,最多是沒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動出擊,反倒會把自己推到風浪口上,毫無必要。更何況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這個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會對朝局產生極大的影響。而政治,首先要考慮的不是真理與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須站在一個更全面的戰略高度來考慮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彥博。”陳繹不禁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麼就如諸位所願吧。” 報紙叫得再響,始終是報紙。文彥博不識好歹,只怕在朝中愈發地待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陳繹在心裡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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