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新宋Ⅱ·權柄1

第15章 第八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0598 2018-03-13
“此戰得勝,交趾人見識到薛奕的艦隊,便能知道大宋隨時能向紅河出海口運送數以萬計的精兵,並且可以水陸夾擊河內。這樣的情勢下,李常傑斷不敢拒絕朝廷的任何'美意'。”樞密副使王韶向皇帝介紹薛奕海戰勝利的經過時,聲音亦抑止不住激動。海上的功業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薛奕的官職低微,沒有資格直接遞送奏章——但這一次勝利之後,他的身份、地位都必然會有所不同。 石越也笑道:“是以大宋水軍在吉婆島駐紮數日之後,李常傑最終答應了朝廷的所有要求,沈括與薛奕一道和李乾德簽訂了盟約後,已準備啟程回國。” “這是《昇龍府盟約》的大概內容,還要請皇帝欽準——”韓絳也顯得甚是高興,“交趾永為大宋藩屬,交趾嗣子繼位,須經大宋皇帝冊封。交趾不得對他國稱臣。大宋皇帝恩許大宋臣民與交趾互市,大宋船隊可在交趾沿海指定的十三個城鎮與交趾互市,關稅不得超過二十分之一,前十年之關稅由大宋徵收,用以補償大宋軍費。交趾須為大宋船隊提供有償補給與幫助。吉婆島與對岸之歸義城為大宋國土。交趾須協助大宋修築歸義城。交趾須協助大宋各學院學生在交趾進行博物考察。交趾明定儒家為國本,用儒家經典進行科舉考試選拔官員,大宋有償協助交趾創辦學校。大宋許可交趾臣民赴大宋參加科舉考試,中第者可以回交趾擔任官職。交趾嗣子必須在汴京蕃學受三年之教育。交趾每年朝貢之物為……”

王珪首先皺起了眉來,笑道:“臣怎麼聽著這個盟約似乎給朝廷帶來了一堆麻煩。除了得到一個海外小島和一個城池外,什麼也沒有。築城、守城,都是一大筆開支。” 石越見皇帝也有疑惑之意,連忙笑道:“歸義城與吉婆島,不過是監視李乾德之意。只須派數百人駐紮便可,只要我們有隨時奪回來的能力,這種海外之土,就不用勞民傷財地去駐守。陛下可以下德音,將要處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兩處去編管。這份盟約真正的目的,是為陛下子孫得到了交趾一國的臣民。” “此話怎講?” “自秦漢以來,交趾便為中國郡縣。但自唐代以後,交趾便割據分裂,淪為蠻夷。陛下若徒以武力兼併,只能得其地,不能得其民。且南交偏遠瘴癘之地,國家耗費軍費駐紮,所得不足以償所失,是陛下雖然得擴地之虛名,卻以四夷害中國,非策之善者。而今之策,乃是讓交趾國用自己的財賦教養臣民,而其臣民學習的是儒家典籍,他們的老師也是大宋人。時日浸久,交趾的百姓由夷返夏,自不待言。他們自會從心裡認可大宋的皇帝才是這個世界上理所當然的共主!如此所費有限,而陛下雖不得其地,卻能得其民。”石越努力地向趙頊推銷他的文化殖民主義。 “依著這份盟約,將來交趾的官員都是大宋培育,官員中必然大部分都親宋。這豈不遠遠好過直接佔領交趾?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此之謂也。這其實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他這番話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趙頊也笑道:“這話倒是不錯。這回薛奕將俘虜的船全部送回國,朕打算將這些船放在金明池,給百姓們也看看。他與沈括的功賞,兩府可以商議了報上來。另外,便是派誰去駐節歸義城,給個什麼官職為好?” “臣以為官職不可過高,以正七品左右為佳。”一直沒怎麼開口的呂惠卿忽然說道,“至於官員,選派武官最好。” 石越若有所思地瞥了呂惠卿一眼,笑道:“臣亦贊同呂相處置,日後陛下的海外國土定然會越來越多,至於官名,臣以為不如便叫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那便准奏。” 呂惠卿見一切都說得差不多了,因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摺,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經回京。昨日政事堂臣當值,有一份章奏要遞呈皇上。”

“哦?”內侍從呂惠卿手中接過奏章遞給趙頊,趙頊接過細讀,表情忽然凝重起來。韓絳、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呂惠卿鬧的什麼玄虛。趙頊看完之後,將奏章輕輕放好,遊視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問:“石卿現在有多少田地宅院?” 眾人越發不解,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聖恩,所賜田宅,現在已有近百頃,具體數額,臣卻不清楚,這等事還要問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塗。”趙頊笑道,“朕聽說卿分了五十頃地給卿的兄長?卿的田產,都在什麼地方?” 石越見皇帝問得稀奇,心中不免不安起來,忙回道:“臣的產業,都在汴京與老家兩處。” “只有這兩處嗎?” “臣除此以外,的確已再無產業。”石越斬釘截鐵地答道。

“那麼是誰在桂州等數州兼併良田數百頃?”趙頊神色中已有責怪之態。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絕無產業。” “子明,兼併良田已是不對,還要巧取豪奪,逼得數十家走投無路,又讓地方官鎮壓,卻未免太過於心狠。”呂惠卿在旁冷冷地說道。 “什麼?”不要說石越,便連韓絳、王韶、馮京等人,全都怔住了。 “陛下!”石越驚訝之後便是生氣,繼而又覺荒唐,竟忘了禮數,亢聲道:“臣絕不敢做這等欺君害民之事!請陛下明察!” 趙頊看了看手中的奏摺,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搖頭,道:“卿遠在京師,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情。但難保卿的親戚朋友門客,沒有藉著卿的名義為所欲為。”“這……”皇帝這麼說後,不僅石越,旁邊的眾人也都遲疑起來——說石越兼併,的確讓人感覺匪夷所思,但是說到他的親戚朋友門客,那又有誰敢保證?就算是石越,也不敢打下這包票。趙頊又道:“這件事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使者去桂州罷免沈起——居然引出數十戶百姓聯名告狀,告的竟然是朕的肱股重臣,翰林學士!”皇帝的語氣很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讓人覺得心驚。

石越近乎無禮地直視皇帝良久,忽然緩緩跪下,沉聲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這樣的事情,甘願受罰!” 其實當時位高權重的大臣,在各地兼併田產、廣置物業,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清介的是極為少見的。其餘之人若說有什麼區別,不過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罷了。韓絳、馮京見皇帝如此“小題大做”,早就不以為然。韓絳存心要賣個面子給石越,當下出列說道:“陛下,石越人才難得,豈可因小過而……” “韓相公。”韓絳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越打斷了。石越板著臉,昂然道:“多謝相公為在下說情。不過若我果真做出這樣的事情,則是愧對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無他想,隻請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還臣清白!”

趙頊見石越如此理直氣壯,神色稍霽,溫言道:“朕與卿君臣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這種過錯,自有國法繩之,用不著朕來生氣。但若是卿發生這樣的事情,朕須容不得卿去欺壓百姓,欺君瞞上。同樣——”趙頊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地說道:“朕一樣也容不得有人來誣陷朕的重臣!” “臣謝陛下隆恩!”石越頓首道。 “這件案子,御史中丞蔡確,監察御史蔡承禧去審理,朕要親自看全部供詞!”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廣南西路諸州縣兼併田地?”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內,王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輕輕道:“我也是入宮時聽太皇太后與太后、皇后聊天時說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還不得而知。”說完了這一句,她又有些後悔,怕被王昉看出她對這件事情的過分了解與關切,畢竟她與石越也是曾有過許婚之說的。

但王昉搖了搖頭,卻顯然沒有留意到她的心思,“我不相信,”王昉沉吟道,“石越這個人雖然不怎麼樣,可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他要兼併,不去杭州兼併,反去廣西那偏遠之地兼併,實是不合情理。只怕是他家的什麼人在外面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見王昉神情鄭重,忽地摀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王昉奇道。 清河揶揄地淺笑,輕輕道:“石越的家人不就是你們家嗎?他兄長聽說是個老實人呢。” “我們家哪會有人在外面惹是生非呀!”王昉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說了——我們家又哪會有人在外面惹是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長聲調,學著王昉的語氣說道。王昉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雙手,就去咯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來擋,一面取笑道:“你們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連太皇太后也說桑……”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說桑郎什麼了?” 清河郡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太皇太后說了什麼呀?……嗯,你先告訴我今天去白水潭學院究竟是做什麼?” 王昉笑道:“郡主到了那裡,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問太皇太后好了!”她有意將“桑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語調更是拖得極長,語氣中全是戲謔之意。 王昉側著頭,望著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莊嫻雅,直似廟裡的菩薩,唯有和王昉在一起,才顯露出一個妙齡少女活潑的天性,肆意地打鬧嬉笑,因此二人閨中之誼,實是非比一般。當下忍住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請安,因聽皇后說,淑壽公主很喜歡石學士,皇太后便笑道:'可惜石越沒有孩子。'皇后笑說:'石夫人韓氏已經有喜了。'皇太后說:'韓氏聰明剔透,說話行事都得體,我倒是很喜歡她。只是聽說她本家有個哥哥,卻是個硬骨頭,辦報紙得罪過不少世家,連石越都罵過的,卻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過哥哥。'太皇太后拿著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卻是不知道,她哥哥現在長進不少。結婚之後,一日比一日穩重。待到明年會試,白水潭學院再考上幾十上百的進士,將來這個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說,太皇太后可不是在夸你的桑郎嗎?”

王昉出身宰相門第,於普通功名利祿,未必看得太重,但對於皇室的評價,卻不能不十分重視,因此也常常會透過清河郡主,以及一些熟交的夫人小姐,側面了解內廷與朝廷的意見,然後小心地提醒桑充國註意。是以婚後,王昉儼然竟成了《汴京新聞》的“幕後總編”,而《汴京新聞》的風格也變得更加穩重成熟。外人皆以為桑充國更加歷練成熟,卻不知道竟是一個女子的功勞。但這時候她聽到太皇太后那不冷不熱的評語,竟是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喚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笑道:“太皇太后也是說笑而已。” 清河郡主望了王昉一眼,忽然悠悠嘆了口氣,輕聲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為著夫君了。” 這一聲感慨說得王昉俏臉通紅,不由低聲啐道:“你也會嫁人的,皇太后親自為你擇婿,你當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頓時臉如霞染,一直紅到耳根,半晌才低聲啐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何曾有胡說八道?都說你那未來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昉笑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詠——我說也唯有這樣的人物,方配得上你。” 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卻似慢慢地僵住了,過了良久,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欲言又止。王昉看在眼裡,不由關心地問道:“郡主,怎麼了?難道竟是不喜歡……”清河郡主卻緊閉著雙唇,默不作聲。王昉猜測道:“狄三公子人品出眾,難不成郡主竟會嫌他是個武夫?”半晌,清河郡主方輕輕搖頭,神情中竟帶著些苦澀,過了良久方低聲說道:“你可知道蜀國公主的事?” “蜀國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論相貌、才華、品行,誰能在蜀國公主之上?但千挑萬選,還是……王駙馬……王駙馬對她……原來竟是這般……,以前也有過王駙馬風流不羈的傳言,聽說現在更是變本加厲,竟容小妾輕辱公主,但公主卻生怕駙馬被降罪,一直隱忍著不說,所以竟連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被瞞得死死的,絲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幾個侍奉公主的宮女私下哭泣議論,便連我,也不知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怎麼會這樣?”王昉聽清河郡主說得含糊,便也聰明地不敢追問。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開口,何況事涉宮闈,更是不便議論。 “聽說是因為王駙馬覺得自己才華出眾,卻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國公主是何等尊貴清潔的人物?又哪裡會去學那些下賤的女子般去做些無恥之事,討他歡心?” 王昉一時無語,蜀國公主與駙馬王詵之間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沒聽過傳言:蜀國公主溫柔嫻雅,一貫為人稱頌,但王詵也是開國功臣之後,文采風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業的,卻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頗有不平鬱鬱,於是縱情聲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對他卻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瞞著此事,不敢叫皇太后知道。想到這裡,她隨即便悟到清河郡主為什麼會黯然了,於是輕聲問道:“郡主是怕狄三郎……” 清河郡主幽幽說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領兵。這為的是嚴防外戚之亂。狄武襄公之後,只怕也不是甘願默默無聞的人。我卻是實在不願他日受辱。” “似王詵那般的人,終是少數。郡主也無須太過介懷,締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榮耀!” 清河郡主澀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來,所以我倒寧願嫁個庸碌之人,那麼至少還能有郡主的尊榮。” 王昉握起清河郡主的纖手,柔聲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麼好擔心的?何況狄詠未必是這樣的人,我請桑郎託人幫你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卻岔開話題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卻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麼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兒,據說河洛一帶的名門望族、少年英傑,為了想娶這個姑娘,把程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卻終是沒有一人讓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輕笑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兒呀?” “你見了定會喜歡的,”王昉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著她那動靜舉止,竟要以為自己是個鄉下人了,……聽說她自搬到白水潭後,雖然深居簡出,可卻是把白水潭圖書館的書看了個十之七八。若是說起經義道理來,就連二程也難她不住,有時候甚至要向她請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問道》,拿著幾位大家的著作,提出來十八個問題,石子明聽了也連連夸贊,只道是五年以來,除了我爹爹,沒有人見識及得上這位小姐。” “啊,那豈不是個女博士?素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怕太過聰明……”清河郡主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止住。王昉卻絲毫沒有在意,自顧自地說道:“我向來以為自己是女子中的聰慧者,卻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位姑娘不僅學問道德出眾,便是相貌,也是說不出來的可親可愛。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薩,見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薩,她才是真菩薩。皮膚便如定窯的瓷器一般白潤,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見了她,雖不覺得是傾國傾城,卻自然而然地覺得可親可敬,想要和她親近說話,我雖然是一個女子,也會對她生出喜愛之心哩!” “若這般說來,這個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閨名喚做什麼?” “程琉,小字喚做'璃璃'的。郡主見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說著程琉的種種事蹟,馬車從西面的舊鄭門拐了個彎,直奔西南面的戴樓門而去。在將出戴樓門的那一剎,風動車簾,縫隙中王昉竟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怎麼到京師來了?”她不由得心中納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書僮,怎麼竟到京師來了? 此時,開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潘照臨、陳良、唐康、秦觀等人率一眾家丁簇擁著一身紫衫、騎白馬、挾彎弓的石越在林中穿行,眾人一面走一面說著閒話。 “潛光兄,去桂州調查的人,安排好了嗎?” “公子放心,已經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誰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潘照臨彷彿感覺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詔的王燾,不過是個中書舍人,我打聽了他的底細,他斷沒有膽子來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數十個百姓的狀紙,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報中書門下的。此事背後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邊來信了嗎?”石越平靜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寒氣。 “還沒有。”唐康接過話來,答道:“我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狀紙所說,是有一個人叫石珍的拿著大哥的書信,還有一枚大約是偽造的印章,往來諸州縣,強買田地。我家中諸位叔伯堂兄,縱有不肖,也不至於如此大膽。” “嗯。”石越漫應一句,舉起馬鞭頓了頓,忽道:“若是別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膽敢如此,我卻斷不能容他。” “我們理會得。”眾人趕忙齊聲答道。 “此事不過三種可能,要么是我自己做的;要么是我家中門下果真有人膽大妄為;要么便是有人陷害我。那個石珍幹下這麼大的勾當,背後沒人撐腰,我卻不信。” 潘照臨苦笑道:“我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人有這種本事。雖然親戚繁多,門人家丁,也不在少數,難免有不肖之徒,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出去便能為惡。但家中的家規森嚴,我諒也沒有人敢犯,何況又是這樣的大手筆。根據現在的線索,那個石珍不是等閒之輩,熙寧七年他運過糧去災區,得過太常寺頒發的獎章,他配著獎章,拿著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難怪能得志一時。桂州偏遠小郡,那些地方的縣官,誰又敢來問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嗎?”石越反問道,一群棲鳥被他的話驚起,亂糟糟飛上空中。 “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潘照臨沉思半晌,道:“此事還得從桂州調查起,最要緊的是抓住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說真話。只是這若是個陰謀,也未免太簡單了。即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對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過是可以揪出幕後指使的人而已。誰會這麼傻?” “大哥,我倒有點明白了——”唐康沉吟道,“此事會給大哥帶來什麼損害?皇上對大哥一向信任恩寵,為何這次卻又大發雷霆?”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兩個問題,頓覺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二人連忙勒住坐騎,沉吟思忖。片刻之後,二人同時輕輕“啊”了一聲,石越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潘照臨讚賞地看了唐康一眼,笑道:“呂吉甫真是了不得。” “雖然知道了,可一時也難有良策。”石越拿著鞭子,不停地在手中輕輕敲打,苦苦思索。潘照臨也默默不語,似乎在想著對策。 秦觀與陳良卻是茫然不解,秦觀悄悄走到唐康身邊,低聲問道:“康時?”唐康知道他想問什麼,笑道:“少游兄試著反過來問問,便知端倪,我問你,皇上為何會大發雷霆?” “這樣的事情,皇上豈能不怒?”秦觀一臉愕然。 唐康搖了搖頭,嘆道:“少游兄,皇上正要銳意進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賴於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絕不可能為了一點小過而責罰家兄的。除非這件事情對變法有很壞的影響。” 秦觀依舊沒有明白。 “我想那個石珍,可能確是有人想陷害大哥。也許還有其他厲害的手段還沒使出來,或者來不及使出。但那人未必是呂吉甫。但呂吉甫卻是看到了這後面的機會,善加利用。此人真是善於把握時機!”唐康感嘆道。 秦觀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又有什麼機會?只要調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嗎?” “那時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這才是呂吉甫的厲害之處。皇上馬上就要正式公佈官制改革,左右僕射六部尚書九寺卿一切重要職務,都要公佈人選。家兄本來定為太府寺卿,改革後的太府寺卿是僅次於戶部尚書的財政大臣——但若這時候,家兄正陷在一起嚴重影響聲譽的案件中,你要讓皇上如何服眾?到時呂吉甫就可趁機提出他的人選,將家兄排斥於尚書省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寵眷,也不過是繼續做學士——以改革後尚書省的權力來說,一個翰林學士又豈能主導變法的進程?他呂吉甫自然順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待這案件澄清之日,尚書省眾相早已各安其位,若無大過,豈好輕易罷免?要任用家兄,起碼也要兩三年之後……到時眾多的預備措施,說不定呂吉甫稍加改變就會加以施行,將名望與功績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兩三年後他已地位鞏固,牢不可破;若無成效,自然於大哥身上也沒什麼光彩。” 秦觀聽到唐康娓娓而談,背脊上冷颼颼的寒氣直往上躥。他萬萬想不到,一樁看起來愚不可及、簡單明了的陷害案,能夠被人發揮到可能影響朝局的地步……“這些勾心鬥角……”秦觀遊顧四周諸人,心中冒出一股涼意,“呂惠卿的聰明才智,用來爭權奪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這些人還有著為國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像下去了。 唐康卻沒有去在意秦觀,只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為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皇上既說了要提前改革官制,話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今之計,是要趕快澄清這件事情純粹是誣陷。只要澄清此事,鎮壓交趾,學士有建策之功,到時候大加宣揚《昇龍府盟約》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藉此聲勢,將官制改革順順利利地推行下去。並且可以藉此機會,逐步開始進行軍事改革!”潘照臨笑道。 一直默不作聲的陳良早已聽得驚心動魄,這時聽潘照臨如此說,不由精神一振,笑道:“這只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這是許多大坎前面的小坎。”石越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 但這個小坎也不是那麼好過的。按先前確定的方針,皇帝將在四月廿五日公佈官制改革中的大部分內容;五月一日大朝會,公佈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同時下令增建“海船水軍”,建設港口,增設市舶司,並詔令新任太府寺卿釐定新的“市舶務敕令”草稿。不出意外,皇帝還會在這一天正式宣布對交趾的武功,嘉獎有功人員!五月一日那一天,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還是依然做翰林學士,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短短七天之內,石越有沒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變法並沒有因為“石珍案”而停住腳步。 四月廿四日,趙頊在崇政殿召見兩府、學士院、御史台的大臣,最後一次確立官制之細節。討論從早晨持續到晚上。每個部門每個職位都進行再一次審核。 次日朝會,趙頊向天下頒布《熙寧八年新官制第一敕》,繁瑣複雜的官制改革,正式開始。 “朕要在今歲之內,結束官制改革之過渡期!”皇帝以威嚴的語氣,向龐大的官僚機構展現他的決心。這是對一個龐大官僚體系進行的外科手術。 趙頊首先做的,是穩定人心,滿朝的臣子都在關心著新官制推行後自己的官位。禁中右掖門東面,原本是中書門下省在東面,樞密院在西面,兩府遙遙相對,稱為“東西二府”。趙頊以非常的效率與果斷,將中書門下的官衙改稱“尚書省”,迅速任命了尚書左右丞以下的官員,讓幾位宰相暫時保留原有的職務與官名,搭起尚書省的架子。然後將中書、門下二省遷到尚書省北面緊挨著文德殿的幾個院子中;將樞密院北面的院子,劃歸門下後省,任命了門下後省的官員。在大宋少有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之下,不過兩天時間,中樞機構就可以基本上維持運作了。 幾乎同時,趙頊又詔令以馮京為權吏部尚書,簡拔剛回京的範純仁為權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學士韓維為權吏部右侍郎。令三人以原中書門下堂官、審官院等機構官員為基礎,選擇在京官吏,經尚書省、門下後省同意後,即頒布任命,在宣德門外御街東側的官衙中建立起吏部。 僅僅三天時間,官制改革的核心機構,便已全部初具規模。 然後,尚書省與吏部在趙頊的督促下,頒布了“以階易官”的轉換錶,廢除原有文散官,將所有文官舊的寄祿官一律按規定改換成新的散官。並同時向天下官員頒布詔令,宣布此次改革,暫時只涉及文官;勳爵、祠祿官、貼職等等暫不涉及;地方官員差遣亦暫時不變;中央機構職事官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處理事務,直到接受新任命或與新委任官員辦好移交為止。為了嚴防作弊請託,皇帝更是斷然下令,在此期間,所有批文往來必須有清楚的記錄,否則罷官奪誥身,永不敘用。尚書省、門下後省、吏部,包括擬詔的學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員一律住進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鎖院,禁止無詔外出。尚書省、吏部召見新任官員,皆須有第三人在場。 在如此嚴厲的措施之下,身為翰林學士的石越,與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給皇帝的建議,竟成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繩子,眼前的困境,也只能指望外頭的幕僚們了。 皇帝是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職事官,也就是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員的任命,皇帝都要親自過目,並一一接見。在此期間,石越一直陪在皇帝身邊,向皇帝介紹這些官員的能力與聲譽,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見。這是一個讓無數人羨慕的美差。但在邇英殿一天站上九個時辰,中間連吃飯都不敢放肆,無論什麼樣的美差,同時也必然變成一種苦差。 所以,當子時的鐘聲響起,石越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學士院後,一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石越,也沒能抵制住眼前的誘惑——他聽之任之地讓皇帝特意分配來照顧自己的太監脫掉了自己的靴子,伸進溫熱的清水中——讓一個太監給自己洗腳,的確是一種奇特的體驗!石越沒有忘記在心裡諷刺著自己。他看了那個太監一眼,見他年紀輕輕,長得白淨高大,竟有幾分英俊,卻不知為何來做這種賤役,當下竟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內侍連忙尖著嗓子答道:“回學士,小人叫童貫。” 石越早已疲憊得迷迷糊糊,一時也沒有聽清,反問道:“童貫?這個名字好熟,我以前見過你嗎?” 童貫諂笑道:“小人進宮不久,還是第一次有幸見到學士。” “哦。”石越正要閉目養神,忽的靈光一閃,雙腳一個哆嗦,腿一伸,竟把水盆蹬得老遠,熱水流了一地,“童貫?”他倦意全無,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就是童貫?”童貫被他問得莫名其妙,還以為什麼地方沒有服侍周到,忙不迭地道:“學士息怒,學士息怒。” 但饒是石越如今已是“見多識廣”,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蔡京……什麼各式各樣的人都見過了,但一個直接造成北宋亡國的大奸宦,忽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替自己洗腳,自己還渾渾噩噩地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其弔詭的事情。看著眼前的這個傢伙,想著他的種種“劣跡”,石越竟是呆住了。半晌,他才啞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貫,現在他又能有什麼本事為惡?”但心裡卻畢竟有著一種偏見,當下只冷冷說道:“方才水太涼了,去換盆水吧。” “小人立即去換。”童貫連忙答應著,諂笑著撿起盆子,輕輕退了出去。 石越望著童貫輕輕走出門去,方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和童貫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吧? “只是,不知道這時碰見這個閹人,究竟是兇是吉?”石越心中自嘲地想著,“碰上這種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麼吉事。” 石越這邊困在禁中出不來,為了避免給人口實,也不敢遞消息。外面潘照臨等一干人也忙得四腳朝天。七天的時間,無論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潘照臨定下的策略第一就是“撇清”。只要能證明石越與這案子無關,案子什麼時候破都不重要。好在石越親戚並不多,家人門客也有限。這些人的名籍田產,很容易釐清,排除掉這樁嫌疑之後,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就是要設法找到石珍偽造的印信,只要證實是偽造的,那案子雖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時由嫌疑人變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會傾向於相信石越。從政治上來說,這就完全足夠了。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縣的官員手中,但都遠在廣西,調過來核對已來不及了,而蔡確又指望不上——蔡確接過這樁案子後,只是簡單地詢問過沈起、王燾之後,就發文給桂州蘇緘,“耐心”地等待那邊移來石珍和涉案文書檔案,他的心思也許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許是另有隱情。總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暫時不去搭理此案,別人也拿他無可奈何,但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潘照臨就堅信,不管這個構陷是怎麼來的,沈起手中於情於理,都會保留著這些偽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願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責任。他通過田烈武尋來東京最負盛名的幾個小偷,於是沈起被軟禁的驛館,多了幾個樑上君子進進出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