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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二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5880 2018-03-13
呂惠卿穿著深紫色湖絲長袍,拿著一根玉簽逗弄著鸚鵡,從背影來看,委實稱得上倜儻風流、儒雅端莊。 “皇上與石越幾次徹夜長談,頒布《改官制詔》與《興學校詔》給中書門下的前一天晚上,宮裡的人說,皇上與石越、韓維一直說到三更。”呂升卿低聲道。驟風吹過,直吹得呂惠卿的衣袂高高揚起,就連壁間字畫也簌簌作響,懸掛著的金絲籠也不由得東搖西晃。 “山雨欲來風滿樓。”呂惠卿嘆了口氣,說道:“翰林學士這個位置,進可攻,退可守,我就是做翰林學士的時間太短了。” “想不到石越竟然是石介之後……”呂升卿心中依然耿耿。 “石介之後?”呂惠卿冷笑道,卻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韓家兄弟一唱一和,現在朝中時興的,都是如何改官制,如何興學校……”

“最可恨的是蔡確,以前恨不能置石越於死地,現在兩人見面直若故交,聽說他的兒子蔡渭和馮京的女兒定了親事……” 呂惠卿皺著眉瞪了呂升卿一眼,訴道:“怨恨別人有什麼用?勝負乃兵家常事,輸了只能怪自己本事差,不必找別的原因。”他望瞭望天空,見天色陰沉,轉身走回房中,突然沉聲說道:“石越手段高明,我十分佩服。” “如今我們該怎麼辦?”呂升卿問道。 “只有靜觀其變。”呂惠卿沉吟良久,才道,“現在只有等石越犯錯,不管怎麼說,我依然是參知政事,皇上依然還信任我。我便暫且把風頭讓給石越!” “那麼大哥的意思是,你不准備就改官制與興學校表明意見?” “當然要表明意見,我就附議韓絳的意見便是。”呂惠卿冷笑道:“若一言不發,皇上要么以為你無能,要么以為你怨恨,那都是愚人所為。”

呂升卿正要說話,忽聽到一聲霹靂般的巨響,傾盆大雨從變黑了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淅瀝的雨聲落在地上,頓時匯成一條條的小溪流,向低處傾瀉而去……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說道:“下雨了。” “下雨了,姑娘。”阿沅一面把門關上,走到楚雲兒床前,輕輕說道。楚雲兒臉色蒼白削瘦,高燒之下,已經昏迷幾天了。雖然沈家園的條件並不是很差,而且也有不少下人服侍,石越請來的醫生也是京師名醫,但她的病情卻始終不見好轉——棒傷雖愈,感染風寒惹下的病根,卻一日嚴重一日。阿沅心裡又急又痛,也不過是在勉強支持,細心服侍著。 從楚雲兒昏迷的前兩天起,石越就一直沒有來過,阿沅哪裡能知道這幾天他在翰林學士院與眾學士一起,商議細節條例,務求說服幾個翰林學士,共同拿出一份完美的官制、學校方案來,以和中書門下的方案抗頡,讓皇帝能夠更理直氣壯地選擇。但凡這些翰林學士,都是飽學之士,自然是意見百般。要調和眾人的觀點,說服、妥協,都在所難免。因此石越便是每日回家,也不過草草用餐,便躲進書房與潘照臨商議細節。有時甚至還得去白水潭學院,找程顥等人諮詢。但凡改革,若用古制支持,便可更有說服力,只是不免要多知道典故方能讓人無法反對;而若是憑空創革,那用來說服他人的理由就更加要切合情理。這中間要耗費的智慧、心力,實非外人所能了解。好在這幾日梓兒心情不錯,家中照顧之人不少,而他上一次看到楚雲兒之前,楚雲兒病情已略有好轉,因此倒也能放得下心來。

但是身處阿沅的立場,卻不可能知道石越這些苦衷。她一個小女孩,自然想當然的認為朝中大事都是一言而決,只看得見表面上的風光無限。在她心中,像石越這樣的“大官”都是說一不二,每日都是極悠閒的。兼之剛開始時石越幾乎天天來探望,更加深了她這種印象。因此,此時對於石越,她心中實是頗有怨怪之意。石越一日不來,她竟似沒有主心骨一樣,做什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呯!呯!” “呯!呯!” 院子中依稀傳來敲門的聲音。 阿沅全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大雨天還有人來敲門。她把手中的藥碗放在桌上,小心幫楚雲兒蓋好被子,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卻見一個男僕打著傘,在大門之前和人說著什麼。她招手叫過一個小丫頭,吩咐道:“去吩咐一聲,若是來避雨的,就讓人家進來避避雨,只要不吵到姑娘就行了。”

小丫頭答應著,抓了把傘跑出去,和男僕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一路小跑回來,向阿沅回道:“不是避雨的。是石府的人來看我家姑娘。” “石學士府的?那還不快讓他們進來。”阿沅似乎看到救星了一樣,急忙說道。 小丫頭遲疑了一下,支吾道:“是……是石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二公子。”在楚雲兒的這些丫環僕役眼中,石越與自家主人之間是有著說不清的曖昧的,這時候來的卻是石夫人……阿沅臉色也沉下來了,冷冷地說道:“她來做什麼?姑娘現在這個樣子,她想來看笑話嗎?”她話音未落,卻聽到門“吱呀”一聲,已經被打開了。守門的男僕叉著雙手,不知所措地望著唐康打著傘走進院中。阿沅輕咬著嘴唇,幽怨地望著唐康的身影。 唐康遠遠已望見阿沅,他記性甚佳,已看出便是當日滿身是泥的女孩子,不由朝阿沅微微點頭一笑,方去看院中情形,見地上頗有積水,因皺了皺眉,向外面招招手,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到他跟前,聽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走了出去。

阿沅正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唐康已經走到廊前,抱拳笑道:“阿沅姑娘,實在是失禮了。楚姑娘可還好嗎?”他對楚雲兒是頗有幾分敬意的。 阿沅心裡惱怒他不請自進,隔著窗子譏道:“石府二公子又有什麼失禮的,小民可不敢當。” 唐康卻不與她分辯,只笑道:“恕罪則個,待會兒再當面向主人賠罪。” 阿沅聽到這話,眼睛一紅,道:“若是姑娘此時能聽到你賠罪,你便再放肆我也不來怪你。”語氣卻是軟了。 唐康心中一驚,正要再問,見幾個家丁抱著不知道哪裡找來的草蓆進入院中,張羅著用草蓆在院中鋪出一條路來,他便不再多問,告了一聲罪,走出院去,迎梓兒進來。他們出門之時本還沒有下雨,不過是去進香,轉道回來之時,梓兒因問道沈家園就在附近,便堅執要來看看楚雲兒,唐康拗她不過,只好讓帶她前來,哪知道竟下起這等大雨來。因梓兒有孕在身,唐康是細心之人,便讓人去找點東西鋪在地上,在富貴人家,這也是平常之事。倉促之間,只是墊點草蓆,只能算是“草就”了。但阿沅卻沒見過這樣的排場,她見眾人在院中鋪草蓆,便隱約猜到是做何用處了,心中不由又氣又恨,以為這是故意來顯擺,冷笑數聲,把窗子一關,背過身去,走到床前,怔怔地望著楚雲兒,淚水不知不覺就湧了上來。

她一個人發了一會呆,便聽到外面嘩嘩的大雨聲中,有女子說話的聲音依稀傳來,阿沅知道這是梓兒來了,她想了一會,咬咬牙,用袖子揩去眼淚,整理一下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這時梓兒已被人簇著到了廊前。見到阿沅出來,梓兒忙柔聲問道:“阿沅姑娘,楚姐姐怎麼樣了?” 阿沅隨便斂衣行了一禮,冷笑道:“倒是有勞石夫人掛懷了,我家姑娘福大命大,只怕還不會如夫人所願。” 梓兒聽她語氣不善,怨念實深,竟不由一怔。旋又掛念著楚雲兒的病情,也不便和她解釋,勉強笑道:“阿沅姑娘,你多有誤會。我也盼著楚姐姐能好起來……” “是嗎?那可真讓我們這些草民折福了。”阿沅冷冷地望著梓兒,語氣生硬。她這般旁若無人,梓兒還能體諒,但是石府的下人,卻早已怒目相視了,一直待在那裡不知所措的小丫頭見氣氛變僵,連忙走到阿沅身邊,低聲說道:“阿沅姐姐,我看石夫人也是好意。”

阿沅瞪了她一眼,罵道:“你倒會吃裡爬外,是不是以為姑娘不行了,想投個好主子呀?” “你……你……”小丫頭不料脾氣素來極好的阿沅竟說出這樣的重話,臉霎時就漲得通紅,眼眶一紅,跺了跺腳,終於一句話沒說完,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跑去。阿沅說出這種口沒遮攔的話語,心裡也是後悔,卻畢竟不願意在梓兒面前服軟,依然倔強地站著,竟是望也不望她一眼。 唐康已略略知道阿沅的性子,見她阻住梓兒,慮及外面風雨交加,梓兒病體初癒,若是又有點什麼不妥,不是玩的。連忙走上前來,笑道:“阿沅姑娘,我們本是善意,你這樣做,若是楚姑娘知道,怕會不高興。” “我家姑娘就是心軟,才來見你們這些紫衣黑心的人。” 唐康溫聲道:“我們是什麼人,日後你便知道,但此刻這樣,我相信卻是有拂你家姑娘之意的。我們看看楚姑娘的病情,或許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阿沅咬著牙說道。 她這麼著冷嘲熱諷,梓兒與唐康倒還罷了,石府的下人卻都已怒形於色。阿旺忍不住便出言訓道:“你一個丫頭,便這般沒個尊卑大小之分,若是讓我家夫人受寒,你擔待得起嗎?” 本來似梓兒與唐康步步忍讓,阿沅或者還會擱不住心軟,但阿旺這麼一說,反倒激起她性子來了,她冷笑幾聲,道:“你這種夷狄之人,便知道尊卑大小?我又有什麼擔待不起的?最多把我抓到衙門去,也打幾十板子。反正你們這等官府之家,草菅人命也慣了。” 梓兒見阿旺還要說話,忙喝止阿旺,一面笑道:“阿沅姑娘,原是我們冒昧打擾。我們並無他意,只須看得楚姐姐一眼便走,還請讓我們一見。” “少在我面前唱雙簧。若真安著好心,只須不要來打擾我家姑娘就好了。”阿沅對梓兒的偏見,不知為何,竟是根深蒂固。

唐康揣度情勢,知道梓兒不見著楚雲兒,斷不肯走;而阿沅卻也不會輕易讓步。這樣糾纏,終不是辦法,他眉頭一皺,忽然望著阿沅身後,驚聲叫道:“楚姑娘,你怎麼了?!”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阿沅更是關心則亂,慌忙轉身望去,卻是什麼也沒有,不禁呆了一呆,唐康趁勢快步搶上前去,把門推開,走進房中。阿沅這才知道上當,但阿旺早已扶著梓兒走進房中,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在楚雲兒房中吵鬧的。只得緊走幾步,跟著進了房中,狠狠地盯了唐康一眼。唐康少年心性,見阿沅瞪他,反朝她吐舌一笑,直把阿沅氣得臉都青了。 梓兒走到床前,見楚雲兒這般憔悴,心中一酸,眼淚簌簌地流了出來,輕聲喚道:“楚姐姐……” 阿沅走到床前,哼了一聲,低聲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梓兒被她冷言冷語,心中鬱悶已極,卻又不好爭辯,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向唐康問道:“康兒,你說這該怎麼辦?” 唐康走到阿沅跟前,低聲道:“阿沅姑娘,方才多有得罪。在下也是迫於無奈。” 阿沅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唐康又賠笑道:“你千萬不要見怪。楚姑娘最近的情形怎樣?大夫可和你說過沒?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想個對策。這都是為了楚姑娘好的。” 阿沅本不願理他,可又怕誤了楚雲兒的病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難受,眼淚終是忍不住,又流了出來,一面泣道:“你們來又濟得甚事,偏偏學士又不來。若是學士來了,親自餵藥,姑娘或者還能喝得進一點,我每次餵藥,都是吃一半吐一半的……” 梓兒聽到阿沅說什麼“偏偏學士又不來”、“親自餵藥”,心中頓時五味瓶打翻,竟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心間。呆呆痴立在那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阿沅本是無心之語,見梓兒如此模樣,心中竟似有一種快意,正要添油加醋再說幾句,卻見唐康寒著臉,冷冷地瞪著她,不知為何,她心頭突然一怯,終於把那些話吞回肚子裡。 良久,梓兒望了楚雲兒一眼,苦笑道:“康兒,再給楚姐姐找幾個好大夫診診脈,不知道大哥能不能來……” “石卿,上次卿和朕說,學校之法,有三個體系……”趙頊望著宮殿外的傾盆大雨,嘩啦啦的似乎把人心中的陰霾也一併沖走了。 “是。不過微臣以為,凡事不可性急。須得一步一步來,世上可做的事情很多,該做的事情很少,陛下當做該做的事情。”石越的眼睛裡盡是血絲,臉色憔悴。 “卿所謂普通教育之法,中書門下並無特別的反對意見,只是馮京向朕言道,有些軍下轄數縣,主客戶七八萬,若不設學校,於理不合。朕以為所言極是,已著政事堂商議,凡戶數超過兩萬戶的軍,可以設縣學或者學院。”趙頊細裡慢條地說道,“卿意如何?” “臣無異議。”石越欠身道,“韓相和王參政的奏疏,臣已拜讀,學士院擬的條例,也早已送到中書。初步的意見,是學校推行之法,分五年逐路實行。第一年,只在四京、京畿路、京東東路、京西南北路、兩浙路、淮南東西路、江南東西路、成都府路執行。以後按年逐次推行,終及全國。” “五年時間,似乎太長了一點。”趙頊皺眉道。 “臣以為並不長,這些事情千頭萬緒。另外,翰林學士元絳的奏疏中,言道宗學、蕃學,不可偏廢;又如此大規模地建學校,應當設立專門的機構來總領其事……” “卿以為如何?” “臣以為陛下既已決意改革官制,不妨等到改官制時,或是在禮部設一個院,或以國子監來專責管理學校事宜便可。至於宗學是隸太常還是隸禮部或國子監,須陛下聖裁,下臣不敢妄言。在京師設蕃學,使各部落酋長貴人子弟入學,習漢文,知漢禮,行漢俗,為朝廷培養一些心向漢化、忠心不二的臣子,這是謀國之言。” 趙頊思忖了一會兒,道:“既如此,可讓國子監管理學校之事,宗學亦隸屬國子監。至於蕃學,朕以為可行。” “陛下聖明。”石越習慣性地恭維了一句,又道:“專門教育,似畫、律、樂等,是為朝廷培養人才,則可以納入太學之中,不過單列一門罷了。這個只要議定條例,便可推行。至於培養各種工匠的學校,若由朝廷出資,或會引起士大夫不滿,倒不如讓那些商人去辦,朝廷反倒省事。”說到這裡,石越頓了頓,又道:“臣奉旨到政事堂與宰臣們商議,諸公都不同意由朝廷出資興辦,以為有那些餘財,倒不如花在縣學、官立學院上,諸公認為這種事情朝廷不加禁止便是了,沒有必要去提倡。但臣以為,士農工商,國所不可或缺……” 趙頊搖搖頭,笑道:“石卿自己也說,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應該做的事情很少。這些東西,無須太在意。數千年來,畢竟沒有聽說過工者亦要讀書的。朝廷上下,只怕都不會同意。” 石越堅執道:“陛下,這就是應該做的事情,千百年後,後人會誇讚陛下的遠見卓識!” 趙頊見他如此堅持,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道:“這又是什麼遠見?石卿,朕以為沒有必要為這等小事,惹得朝議沸沸揚揚。” “是以臣想出另外一個辦法,請陛下定奪。” 趙頊無可無不可地望著石越,聽他繼續說道:“朝廷可下詔,凡鐘錶、印刷、造船等行會所有民營作坊、商號,每年必須到有司登記發證,方可開業,發證之要求,除了出具業主之身份證明、作坊地點、規模大小之外,同時要求三年之後,若無一定比例的僱工是在有司登記、朝廷認可的技術學校畢業的學徒,則將課以高額罰金,甚至不許經營。這樣那些作坊主、商人,就會主動去開辦技術學校。為了保證商人們不瞞天過海,有司可以對技術學校進行抽查考試,若達不到要求,則課以罰金、勒令停辦。如此,朝廷不必為技術學校出一文錢,反倒可以坐收一筆登記費。”石越一面說一面在心裡嘆氣,他明明知道這樣做利弊參半,卻也別無選擇。因為整個朝廷中沒有一個人支持朝廷出錢辦技術學校,理由也很簡單——朝廷有這個錢,不如去辦鄉學縣學。迫於無奈,石越只得向商人、作坊主們開刀,用律令逼他們辦學校。好在唐家的技術學校,已有一定的規模,石越這樣做,不僅沒有得罪唐家,反而無形中又為唐家拔一個頭籌。 趙頊想不到石越要求朝廷辦技術學校不成,不惜加重各作坊的成本也要逼他們辦技術學校,心裡頗是不解,問道:“卿說的這個技術學校,真的有這樣重要嗎?” 石越此時也不知道自己這個主意的利弊究竟如何,但他非常遺憾中國有許多技術的失傳,如果採用這種方法,那麼好的技術可能更容易由學校層面進行推廣——雖然石越這個時候心裡也並沒有底,但說什麼也得試一試。因道:“陛下,以臣之淺視,認為技術學校的普及非常重要。” 趙頊心裡難以理解,但他已知石越勢在必行,不由玩笑道:“拗相公之外,又有一個拗學士。既是卿堅持,朕也準了。每年國庫能多收一點登記費,朕不會反對的。” 石越見皇帝取笑,也笑道:“反正收的是有錢人的錢,微臣也不會於心不安的。” 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不由齊聲哈哈大笑。 四月份的這場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之後,天氣終於開始放晴。 新婚的王昉比她的姐姐要幸福得多,桑家對於能夠得到前宰相的垂愛,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上上下下對王昉都非常客氣。而桑充國也稱得上是個如意郎君。若說還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少了一個誥命。但是王昉對這個並不是很看重。 給公公、公婆請過安之後,王昉無所事事地在院中和丫頭們踢繡球玩耍。忽見桑充國取了披風,似是準備出門,她連忙丟了繡球,迎了過去,笑道:“桑郎,是要去學院嗎?” 桑充國點點頭,心不在焉地答道:“嗯。” “出什麼事了嗎?”王昉立時便注意到桑充國神色的不正常。 桑充國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剛剛歐陽公子來過,告訴我朝廷今天正式頒布《諸州縣興學校敕》,並且把內容抄給我看了。” 王昉從桑充國手中取過披風,親自給他披上,一面笑道:“這是好事呀。範文正公、我父親,都是想要興學校的。無論由誰來完成,我父親一定都會很高興,這不也是桑郎的願望嗎?” 桑充國奇道:“你怎麼說便是我的願望?” “桑郎若不願意大興學校,何苦在京師費盡心思辦義學?”王昉調皮地眨眨眼,笑道。 桑充國微微點頭,笑道:“這倒是。”但立時又皺了眉,嘆道:“不過你不知道這《興學校敕》的內容,政事堂的相公們……”說罷,又搖了搖頭。 王昉見他大不以為然,心中一動,笑道:“桑郎,可以給我看看那份敕令嗎?” “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桑充國一面從袖子中取出一卷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來,遞給王昉;一面挽著她,到院中藤椅上坐了。 王昉垂首細細讀了一遍,她記性甚好,生性聰明,雖然比不上父兄可以一目十行,卻也不遑多讓。讀完後,蹙眉想了一會兒,忽道:“桑郎,你是準備反對這份敕令嗎?” “反對倒談不上,根據《出版條例》,似這樣的敕令,不涉及軍機大事,朝廷未曾明令禁止議論,《汴京新聞》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至少可以幫助朝廷拾遺補闕。” “那桑郎的意思,還是要管了?”王昉認真地問道。 “是。有些話不能不說。”桑充國慨然道:“若按這個敕令執行,從此窮人讀不起書。或者說,若窮人的成績在一百人中不能成為前二十名,不僅僅生活無著落,還要繳納學費,這實在讓人無法接受。” 王昉微微點頭,道:“桑郎說的很有道理。貧窮之戶,若要讀到縣學,往往需要舉家舉族之力供給,待入了縣學,這才由朝廷供給,從此可以不需要家人族裡負擔。若按這個條例,那家貧而資質僅是中等之人,需要由家人族裡負擔到學院畢業,的確不太公平。而且朝廷捨不得出錢辦蒙學,政事堂諸公,見識遠不及桑郎。” “難得娘子有這等見識。”桑充國不由大起知己之感。 王昉抿嘴一笑,道:“但是,桑郎,你可知這個敕是誰寫出來的?” “誰寫的?”桑充國接過敕令,看了一會兒,搖頭道:“歐陽公子說是中書門下頒的詔書。” 王昉微微搖頭,笑道:“若是妾身沒有看錯的話,這是石子明的政見。” “何以見得?”桑充國心裡倒並不意外,只是他不知道王昉何以如此肯定。 “從敕令的詳細程度,執行方法,以及技術學校等等,無一不可看出石子明的印記。妾讀過石子明的全部著作,還有一些奏疏,家父也常常提起他。相信妾身不會看錯。”王昉笑道。 桑充國不由佩服地嘆道:“歐陽公子也這般說,娘子若是男子,必是國家棟樑。” 王昉被丈夫誇獎,俏臉微紅,垂首不語。桑充國見她嬌羞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盪,將她擁入懷中,笑道:“可惜今日不能多待,學院報社瑣事太多。” 王昉輕聲問道:“桑郎,你明知是石子明的政見,還要公開質疑嗎?” 桑充國沉吟了一會兒,道:“子明在《三代之治》中說要讓人人都可免費入學,要讓貧家子弟能憑自己的能力博一個出身,可是他高居廟堂之後,卻似乎把《三代之治》中說的種種理想,忘得一干二淨。真是讓人失望。” “這或是他性格沉穩,顧慮過多使然。家父曾經說,石子明前途不可限量,現在他雖然只是翰林學士,卻是他實際上第一次正式推行自己的政策主張,尚未執行,便被你質疑,只恐將來結下難解之怨恨,使得兄弟不睦。”王昉注視著桑充國,眼中盡是擔憂之色。桑充國苦笑數聲,竟不知如何回答。 “桑郎不如先去見見石子明,當面問問他究竟是何主意。若是有理,便由《汴京新聞》替他向天下解釋——料來天下不能理解的士大夫,並不在少數。若是無理,再委婉批評。這樣既不傷兄弟之情,又顧全了公義……”王昉柔聲勸說道,以她的見識,實在不願意桑充國得罪眼見正在得勢的石越。 桑充國卻只是默不作聲,似乎在思考什麼。 “桑郎,石子明第一次主持這麼大的政策,他急需博得皇上、朝中大臣、清議的支持,若此時唱反調,縱然他明知你有理,也會變成政敵的。三份大報中,《西京評論》背後是富弼撐腰,就算他們再反對,妾身肯定這一次他們一定三緘其口;《新義報》的編輯,都是支持新法的,他們是朝廷的喉舌,肯定也會支持。若《汴京新聞》不支持,那就是成了《諫議報》之流了。”王昉繼續勸說道。 桑充國註視著王昉,嘆道:“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只知道道理最大。” “這些本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東西。”王昉笑道:“我知道你定不能說違心之話,那麼便去見見石子明,看看他如何說。若真的兄弟反目,桑、唐兩家都要表明立場,便是令妹,也難以自處。” “好吧。”桑充國終於點點頭,站起身來,笑道:“我便去見見子明。” “嗯。”王昉也笑著站起來,幫他整整衣冠,輕聲叮囑道:“千萬不要動意氣。” 與此同時,石府,石越正在艱難地遊說著王韶。 “軍事教育體系的設想,是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將軍中指揮使、都頭一級的將校分批召回培訓一年,第一批受訓將領,選其精幹者組成教導軍,然後將都頭以下的小校們,分批抽調,進行訓練。一年之後,這些受訓的軍吏,搭配講武學堂結業的軍官,從禁軍中抽調士卒,整編成滿員的指揮,進行嚴格訓練……”石越一面說,一面注意觀察樞密副使王韶的表情。王韶又矮又胖,膚色黝黑,若走到大街上,很難引起人的注意,只是一雙眸子精光四溢,顯出他並非常人。王韶受王安石知遇之恩,本來也不願意再俯首事人,況且以他今日的地位也高於石越,雖然石越炙手可熱,可他王韶也未必放在眼裡。他這次來石府,是因為石越幾度拜訪,他卻不過面子,只得回拜一次。 “在下記得王丞相曾經提出過將兵法,朝廷一直沒有全面正式推行,依在下愚見,法令越繁雜,便越難推行,只要推行將兵法便足矣。”王韶並不肯留情面。 “將兵法之弊,還是易使將領擁兵自重,似有違祖宗成製。”石越雖依然笑容可掬,但言語中卻綿里藏針。 王韶絲毫不理會石越話中的暗示,淡淡道:“恕在下愚昧,看不出此法比將兵法強在何處。那些軍校,只有將領得力,在軍中一樣也能練得好。” “若是將領不得力呢?”石越笑著反問道。 “若將領不得力,再好的兵也是送死的。”王韶眉毛都沒動一下,讓人看不出他心裡的想法。 “誠然。”石越一心想得到他的支持,強捺著性子,笑道:“但是在下的方法,縱然將領不得力,也能使軍隊戰鬥力大幅提高,不知大學士以為然否?” “我是個粗人,石學士莫怪。石學士的意思我明白,但這種朝廷大事,朝中議定如何,便是如何。我只要奉行聖旨便是。”王韶這已是當面聲明拒絕支持石越了。 石越看王韶神態,知道已無法挽回,也只得作罷,勉強笑道:“這也是做臣子的本分,在下理會得。來,莫談國事,請喝酒。” 王韶站起身來,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抱拳道:“宅中還有些事,便先告辭了。” 石越又留了一回,但終是話不投機,只得送他出府,望著王韶上馬遠去,不由長嘆了一口氣,懨懨走回府中。 “我也沒有料到王韶竟會拒絕。”潘照臨早已在廳中等候。 “軍事教育體系、兵制改革、裁軍,我本預備步步為營,不動聲色地進行。皇上也同意了,但若不能得到軍中名將的支持,只怕阻力重重。”石越心有不甘地說道。 潘照臨也點頭道:“本朝能帶兵的將領,只剩下王韶、郭逵、劉昌祚、種諤數人而已,如張玉之輩,一勇之夫而已;李憲終是宦官,唐代之鑑不遠。可恨狄武襄早死。” “英雄也要時勢,也未必當真無人,也許是沒有機會,聲名未顯之故。”石越嘆道。 “現在這些將領,王韶是唯一在京的,位高權重,又受王安石知遇之恩,公子難以籠絡。郭逵因與韓絳不和,一直不得志,在太原做知州,與王安石也未必沒有嫌隙,他當年名聲,僅次於狄武襄,若然公子在皇上面前推薦他,他必然感激——不過此人眼高於頂,若不能讓他心折,他反要來輕視你,且用他就不免得罪韓絳;種諤時運不濟,也是被貶在外,他和韓絳關係也好,公子若要用他,只要皇上答應,他必然樂意聽從。” 石越想了想,說道:“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慎。先寫封信,試探一下郭逵,若是意見不同,終不能勉強。” “也好。軍事改革要單獨進行,我們先設法讓朝廷接受公子的官制改革方案。” 二人正討論著,卻見侍劍快步過來,禀道:“公子,舅爺求見。” “長卿?” “長卿?” 石越與潘照臨對望一眼,暗道:“他來做什麼?” 大雨過後,樹葉比平時更加新綠。石越與桑充國在南郊外的一片樹林中並轡而行,帶著雨水珠的樹葉,在微風中搖晃,一不小心,水珠就像驟雨似的落在二人的頭上。但二人都似有無限的心事,竟然絲毫沒有覺察一般。 “長卿找我出來,定有要事。”石越覷見桑充國神色,已知他定是有話想對自己說。 “嗯……的確有事。”桑充國故意不去看石越,自顧自地說道:“我剛看到朝廷頒布的《諸州縣興學校詔》……” “唔?” “我、我聽說這是子明你的政見?”桑充國突然勒馬,轉頭望著石越。 “不錯。”石越淡然笑道。 “我有點不明白,這份敕令和子明你在《三代之治》中說的,完全不同。”桑充國註視著石越,質問道。 “的確不同。”石越已經猜到了桑充國的來意,笑道:“長卿,《三代之治》中,有些構想,是要幾百年的時間去實現的,我所做的,是第一步。” “可我認為這一步太不公平。” “此話怎講?”石越奇道。 桑充國道:“你可知道貧窮的人家,都以讀書上進為唯一的出身之道?他們往往是一家一族,支持最有希望的幾個人去讀書,十年寒窗,能中進士的,是其中極少的部分,大部分,便止於縣學。這些人的資質不過中等,也許並不能得到獎學金,對於這樣的人,你要他們如何選擇?繼續讀書,家裡族中供不起了;若不讀書,十數年的工夫,盡皆付諸東流……” “這我知道。我聽說有些人甚至只能喝粥度日。但是,長卿,我問你,在此之前,全國究竟又有多少地方有縣學?範文正公讀書,要斷齏畫粥,像這樣的傑出之士,若依我的法子,便可以有一份保障,使他們不至於因為生活所迫,而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 “傑出之士,始終只是少數。還有中人之資的人呢?他們也需要有一個希望。” “縱是中人之資,若按絕對人數算,這個法子施行之後,也會比之前受益的人多。” “未必,你可沒有限制那二成人中有錢人的數量,若有什麼情弊,誰又能料到?難道你便能說可以杜絕情弊?” “一項政策的推行,不能只去考慮最壞的狀況,否則天下再也沒有可做的事情。天下州縣以千百計,縱然有些地方有情弊,但是從總量來說,依然是有更多人受益。那二成中,縱有人以權謀私,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名額全佔了。”石越輕描淡寫地說道。 桑充國愣了一會兒,突然道:“子明,你不覺得你的話似曾相識嗎?” 石越也怔住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辯護的言辭,竟然和王安石為新法辯護的言辭,如此相似。他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走幾步,苦笑道:“長卿,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用以前的政策,朝廷根本出不起這筆錢。” 桑充國騎了馬追上,聽到石越訴苦,反問道:“朝廷官員個個錦衣玉食,恩寵不斷;軍隊數目龐大,空費糧餉。只需裁汰幾萬軍隊,略減官員的恩賜,哪里便會有沒有錢的道理?” 石越見他說得這麼簡單,笑道:“世事哪能如此輕易?我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桑充國慨聲道。這是石越的“名言”,也是桑充國的座右銘。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百感交集,竟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人默默地並轡前行,各自想著心事。走出樹林的那一霎,石越突然把馬勒住,對桑充國說道:“長卿,你容我三思。” 桑充國默默地點了點頭,突然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 與桑充國在白水潭附近告辭之後,石越牽馬沿著一條田間小道往回走。他反复考慮著自己倡導的學校政策,類似桑充國的質疑,絕對不止桑充國一人有,只不過現在只有桑充國一人有機會提出來罷了。但是,桑充國式的解決辦法卻是絕對不可行的。在威信未著之前,悍然觸犯官僚階層的利益,而且同時涉足軍隊改革,根本就是樹立強敵的同時,還要授人以柄,那在政治上是取死之道。 “石山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石越的思考。 石越循聲望去,叫他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瘦瘦高高,膚色略黑,一身破舊的灰布長袍,雖然打著不起眼的補丁,卻非常的干淨整潔。石越見他雖然窮困,神態間卻有一種清逸淡泊,站在自己面前,雖然略顯羞澀,卻也是不卑不亢,頗為得體,不由暗暗稱奇,連忙微笑著回禮道:“你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嗎?” 那個青年略帶靦腆地一笑,點頭道:“學生包綬,草字慎文,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二年級學生。” “包綬?”石越覺得這個名字非常耳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聽說過。 包綬微微一笑,臉色似乎有些發紅,道:“久慕山長大名,寒舍就在附近,不知山長是否有暇去小憩片刻?” 石越不知為何,對這個年輕人竟是頗有好感,頷首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包綬見石越答應,忙引著石越前行。二人繞過幾片小樹林,前面隱隱便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用稻草麥稈掩護。慢慢走進,便見牆內是數楹茅屋,外面種了桑、榆各種樹木,院外有一土井,旁邊有轆轤之類。石越看這樣子,便已知包綬家境貧寒。風遺塵整理校對。 包綬引石越進到院中,便見數個大木盆裡,堆滿了衣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坐在旁邊搓洗,見包綬帶了石越進來,連忙站起來,斂衽道:“不知有貴客光臨,多有失禮。” 石越連忙還禮,“不敢。”心中暗暗稱奇,他本以為包綬不過平常的農家子弟,可這女子落落大方,談吐文雅,顯然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 包綬略帶興奮地對那個女子說道:“嫂子,這位便是石學士。” 那個女子詫異地抬眼打量石越一眼,又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石學士,請屋中坐。” 石越連忙謙遜還禮,隨包綬走進屋中。見屋中雖然昏暗,家具多是破舊,卻也十分整潔。石越告了座,笑道:“慎文,令尊令堂不在家嗎?” 包綬黯然道:“學生不幸,五歲喪父,家兄早夭,全由寡嫂撫養長大,家中便只有寡嫂與學生、義侄包永年以及一個老僕四人。” 石越不料他身世竟如此可憫,怔道:“家中可有產業?” “學生祖籍是廬洲合肥人,雖在開封出生,卻一向是在合肥長大。因慕白水潭之名,便變賣了一些產業,來到開封,買下這處房子,以方便就學。”包綬解釋道。他一家四口的生活來源,不過靠寡嫂崔氏替人家洗衣服、縫補,再加上他在義學上課掙點薪水,過得甚是清苦,只不過他卻不願意向外人訴苦,因此語氣之間,倒像很平常一般。 石越點點頭,鼓勵道:“自古英才出貧家,將來必有集英殿戴花的一日。” 崔氏端了茶進來,聽到此語,微笑道:“若有那一日,慎文不可忘了老家堂屋東壁的祖訓。” 包綬肅然道:“絕不敢違。” 石越心中好奇,向崔氏問道:“貴府的祖訓,可否讓在下一觀?” 崔氏笑道:“祖訓卻在老家。慎文,你可背給學士聽聽。” “是。”包綬站起身來,朗聲念道:“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亡歿之後,不得葬於大塋之中。不從吾志,非吾子孫。” “後世子孫仕宦,有犯贓濫者,不得放歸本家……”石越默默念了一遍,喃喃道:“包綬……合肥……”心中靈光忽現,脫口說道:“你是包孝肅之後?” 包綬點頭道:“正是先父。” 石越知道包拯官至樞密副使,不料身歿之後,家中竟然如此清貧,他舉目打量屋中陳設,嘆道:“孝肅公果然讓人敬佩。前不久富韓公向皇上舉薦你,你為何不願意受官職?” 包綬淡然笑道:“我不願意以父蔭受官,寧可參加考試。” 石越見崔氏包容地望著包綬,顯是也很支持他的決定,不由肅然起敬。清貧至此,卻能放棄祿養,寧可守著貧寒,一定要從直中去取功名,石越捫心自問,自己便不能做到。 “慎文有此節操,日後當能不墮令尊之名。” 石越又問了問包綬的學業,取來包綬平日所寫的文章策論細讀,雖然及不上秦觀的文章倜儻清麗,卻另有一種中規中矩的堅持,其中於時政的見識,更在秦觀之上,倒和唐康在伯仲之間。他不由更是喜愛,他存心想考考包綬,看看他的見識究竟有多高,便笑道:“今日所頒《諸州縣興學校詔》,慎文可曾見到?” “早上在白水潭已經看了。” “你覺得如何?這是良策,還是惡政?”石越故意問道。 “自然是良策,只是……”包綬遲疑道。 “只是什麼?但說無妨。”石越笑著鼓勵道。 “學生以為宰府頒行此詔,是朝廷財政不支的權宜之計,但僅以二成優異者由朝廷供給,只恐難防情弊請託。況且富家子弟得此獎學金,不過錦上添花;貧家子弟失此,卻有飢餒之憂。學生以為頒行此法,不能止下之怨言。” 包綬這些話,卻是說中了石越的心病。石越見包綬也有這樣擔憂,不由苦笑道:“但此法比起以前,卻是能讓更多的貧家子弟入學。” “或者可以。”包綬沒有註意石越的語氣,繼續說道:“但百姓只會看到形式上的不公平。” 石越嘆了口氣,道:“卻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難不成真要全面免費?可是朝廷哪裡又有這樣的財力。”他此時,已經不再是在考較包綬,而是變成了抒發心中的煩惱。 “或者……或者也不是沒有辦法。”包綬大著膽子說道。 “哦?”石越精神一振,問道:“慎文有何良策?” “學生也不知是否可行……” “無妨,先說出來,是否可行,可以再加參斟。” “是。”包綬道:“學生以為,朝廷可以再下一詔,凡前二成優異、當得獎學金者,若自願放棄獎學金,朝廷可追贈其死去的祖先一個官職——如此,許多富家子弟而祖上無官職者,必然會放棄獎學金要求封贈。這樣省下來的名額,便可由貧家子弟遞補。” 石越思忖了一會兒,笑道:“讀書便可以得封贈?” 包綬不好意思地笑道:“學生原也是異想天開。” “不,慎文,這是好辦法。不過需要有更詳細的條例……”石越得到包綬的提醒,實有柳暗花明之感,他笑道:“我們的確可以想辦法,讓那些獎學金名額,盡可能地分給貧家子弟。” “把獎學金的名額,盡可能地分給貧家子弟?”趙頊笑道。 “不錯。”石越回道:“凡五品以上官員,已有子弟在太學入學,且官員受朝廷祿養,可令其在州縣入學之子弟,不得享受獎學金,若成績在優等者,由朝廷賜金花嘉獎;凡祖上無官,家有三頃之田以上者,若成績優等可得獎學金,若肯讓獎學金三年,朝廷封贈其先人一人七品散官;若肯讓出五年獎學金,朝廷封贈其先人二人七品散官,如此,既可獎勵孝道,淳化風俗;又可讓出名額給貧家子弟,名為助學金。為鼓勵上進,又可規定,凡成績連續兩年不能在前一半名次以內者,不得享受助學金……” “這倒是個好主意。”趙頊一面翻閱石越的條陳,一面笑道:“虧得卿想得出來。” 石越見趙頊應允,笑道:“陛下,這卻不是臣想出來的。” “哦?那又是誰的主意?”趙頊聽石越的語氣,便知他要舉薦人了,笑著把條陳合上。 “是包孝肅之後包綬的主意。”石越笑道,便將在南郊邂逅包綬的事情說了一遍。 趙頊聽得連連感慨,讚道:“崔氏撫養包綬長大,且為包家長房收養義子包永年,是使包拯家有後的功臣;而且難得又能安貧向道,恪守祖訓。這樣的女子,朕不能不獎勵!” 石越本意想推薦包綬,不料趙頊卻對崔氏大加讚賞,石越也只得隨聲應和道:“這個女子的確讓人敬佩。” “朕要讓禮部議格,封賜她一個誥命,以獎率風俗!” “陛下英明。” 趙頊又提起筆來,蘸蘸墨,在屏風上寫下“包綬”二字,一面笑道:“閏四月初一,在文德殿,討論改官制,卿可準備妥當了?” “已有草稿……”石越正要詳說,便見一個內侍走了進來,尖聲道:“官家,樞密使吳充、參知政事呂惠卿、樞密副使王韶求見。” 趙頊疑惑地望了石越一眼,問道:“石卿,今日政事堂哪位當值?” “是呂惠卿。” “參政與樞院同時求見?”趙頊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快宣。” 石越心中也不住地敲鼓,他反反复复地想著熙寧八年“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卻終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君臣正在驚愕之間,吳充、呂惠卿、王韶已經走了進來,叩首行禮。石越見三人神色,在似憂似喜之間,心中更是奇怪。 呂惠卿偷眼見石越也在場,眼中閃過一絲嫉恨,不過立時便將眼皮垂下,將一本奏摺遞上,神色從容地說道:“陛下,交趾李乾德奉表陳訴,狀告知桂州沈起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 趙頊剛打開奏章,聽到此言,不禁愕然道:“朕不是已經嚴令沈起,不得擅起邊釁了嗎?” “確有此詔。”吳充道:“不過沈起入桂之後,立即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派設指揮二十員,出屯廣南……” 趙頊拍案大怒,厲聲道:“他便敢如此?視朕和朝廷為無物嗎?” “陛下息怒,國家克河州、平瀘夷、收峒蠻,邊臣艷羨,本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吳充不冷不熱地說道。 “什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呂惠卿看了吳充一眼,道:“沈起欲邀功,抗詔不遵,怎麼便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韶亦不免物傷同類,也道:“沈起擅興邊釁,當自嚴責,但吳樞密的話,卻是不敬。陛下不過意圖恢復,並非窮兵黷武。” 吳充斜著眼望了二人一眼,淡然道:“陛下,臣並無他意。” 趙頊擺擺手,道:“朕知道。眼下之事,是決定如何處置此事。乾德上表,朕不能不答;沈起抗詔,朝廷不能不管。” 吳充欠身道:“陛下聖明,只是此事曲在中國,當今之計,只有將沈起罷職,好生安慰乾德,以彌邊釁。” 呂惠卿早知沈起一向親附王雱,既無維護之心,便也道:“臣也同意如此處置。同時可遣使者質問沈起,為何竟敢大膽抗詔,是否別有隱情?” “陛下,臣以為不可。”王韶見吳充、呂惠卿都主張靖綏,連忙出聲反對。 “若如此處置,是向交趾示弱,只能更增其氣焰,只怕南交從此無寧日。”王韶望著趙頊,急道:“但凡小國夷狄,不通教化,是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示之以畏,則其心敬服,凜然不敢犯;若懷之以德,彼則以為軟弱可欺,得寸進尺,欲求無止。沈起開邊釁是一錯,但若此時罷沈起而慰交趾,則是再錯。一錯已甚,豈可再乎?” 吳充搖頭道:“此言差矣,天子德被四方,豈有不能以德服眾之理?既然說沈起有錯,有錯焉能不改?” 呂惠卿心中認定沈起是王雱黨羽,沈起不罷,他卻沒有辦法將王雱牽扯進來,見有吳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饒,道:“若不處置沈起,只怕從此邊臣不知朝廷為何物。只需善擇守臣,李氏割據安南邊鄙之地,又豈敢捋中國虎鬚?” 趙頊一時覺得王韶有理,一時又覺得吳充、呂惠卿說得不錯,心中搖擺,便拿不定主意,見石越一直沉默不語,便問道:“石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陛下。”石越欠身道:“如今實在不宜在南交開戰,但若示交趾以弱,畢竟不妥。臣以為,不如遣一使者召回沈起,讓他說明為何竟敢不顧朝廷嚴令,擅啟邊釁。同時擇一善守出知桂州,只須不斷絕與交人互市,不遮斷其通使之路,內修守備,外加安撫,料來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懷德之意,則交趾一郡之地,斷不敢與中國為敵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無關的事情上,一動不如一靜。 趙頊思忖了一會兒,心中卻又有不甘之意,一面他惱怒沈起抗詔,一面卻又覺得沈起輕易擊殺交人千數,交趾似乎軟弱可欺,因此沉吟不決。 石越揣見趙頊心意,又道:“陛下,南交是瘴癘之地,中國兵士前往,未及交戰,十停已損一停,便得勝回朝,十分之三,又已死於疫疾。得不償失,正是言此。如今國內千頭萬緒,去年災害,元氣至今未復,此時不是開戰之時。” 趙頊想起國庫的窘狀,這才不太甘心地頷首道:“便依卿所言。只是桂州知州,諸卿以為誰人可任?” 呂惠卿見趙頊對石越言聽計從,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隱忍,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臣以為知處州劉彝可以代任。” 吳充卻知道劉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此人知桂州,南交必無寧日,忙道:“臣以為知邕州蘇緘可以代任;劉彝代任,只恐招惹事端。” 樞密使這麼公開反對宰執區區一個邊遠知州的人選,若是韓絳,只怕臉上早已掛不住了,但呂惠卿業已打定暫時退讓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笑道:“臣無異議。只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須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連忙說道:“臣以為沈括可當此任。” 趙頊皺眉不語,他沒料到石越會舉薦沈括,雖然沈括現在參與軍器監改革諸事宜,但趙頊對此人印象,始終不佳。 石越卻知道此時出使交趾並非美差,那種瘴癘之地,中原人士談虎色變,無人願往,何況兩國關係正在緊張之時,雖然交趾絕不敢殺害大宋使者,但畢竟有風險。石越推薦沈括前往,正是想讓他立功,以改變皇帝對他的印象。他見呂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已成功一半,又道:“臣以為沈括定能不辱使命。另外,臣以為可同時命令薛奕的船隊順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懾交人。” 趙頊終於點頭答道:“便以沈括為寶文閣待制,出使交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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