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新宋Ⅱ·權柄3

第18章 第四節

新宋Ⅱ·權柄3 阿越 20109 2018-03-13
“私命軍士回易,每年獲利數万貫盡入私囊;虛報軍費,坐吃空餉六千餘人;奪種誼等部屬之功為己功;強佔民田建花園私邸;藉故擅殺異己之部屬;殺良冒功……”京兆府衛尉寺陝西司的公廳內,段子介一身戎裝,望著滿案的捲宗,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蟲!不信這一次會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為陝西路監察虞侯,向安北要冷靜許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尋常。” “朝廷難道無將可用!”段子介憤憤說道,“我卻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換上種誼為帥,一樣能成其事。他不過恰逢其會而已!” “但是他始終是高家的人。”向安北畢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搖搖頭,嘆道:“不過我輩受朝廷之命,監察一路之將兵,可謂身負重任,不論結果如何,也只能據實直報,方對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見向安北語氣之中,始終不怎麼自信甚至是有一點擔憂,不由放緩語氣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會徇情,邊境將領守臣,謀私者甚眾,但是實難查出證據。此次事出偶然,才讓我等發現把柄,若能嚴懲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肅然!日後衛尉寺聲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順利地監督軍將。此中之利,以太后之賢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曉……” “但若是太后、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問道。 “你說什麼?”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后、皇上怎麼可能不知道?除非……”說到此處,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著段子介,苦笑道:“但願我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否則,你我俱無退路矣!高遵裕又豈肯善罷甘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說話,忽聽到有人在廳外禀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師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讓那人進廳,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來之時,便見段子介已將滿案卷宗收拾妥當。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文書,翻開看了起來。段子介有點緊張地望著向安北,只見向安北的眉頭緊蹙,臉上竟是現出怒氣,心中只覺得一陣冰涼。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鎮定地問道:“是什麼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說罷,便緊抿嘴唇,將蓋著衛尉寺關防的公文遞到段子介手中,顯然他是強忍著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過來,打開看了數行,不由得怒氣上升,一把將公文摔到地上,怒聲喝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查無實據,不可誣衊國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讓我料中,章衛尉雖然號稱膽大包天,但是卻還沒有到不顧名爵的地步!”

“道什麼查無實據!”段子介怒氣沖沖地罵道,“幸好他不是御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連一個邊將也不敢彈劾!衛尉寺設來又有何用?” “諫官御史,是用來製衡宰相權臣的;而衛尉寺,則是用來製衡守臣邊將的!”向安北沉聲說道,“無論是宰相權臣還是守臣邊將,十之八九,都必然是有後台有權勢的。若是我等愛惜名爵,不問豺狼,只誅狐狸,則衛尉寺之設,的確毫無用處!”說到此處,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衛尉名爵太高,所以膽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無所顧忌!” “不錯,章衛尉害怕高遵裕背後有個太后,害怕高遵裕聲名正盛,我等卻不必怕!”段子介聽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點點頭,轉過身來,正視段子介,凝視半晌,忽鄭重說道:“譽之,敢不敢拼著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馬來?”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聲道:“我官職尚不及那些諫官御史高,他們不怕丟官,彈劾不避宰相,我又豈懼一高遵裕?休道是罷官,便是被貶至凌牙門,亦無所懼!”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鄧綰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舉起掌來,與段子介連擊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日正是有所為之時!” 二人計議既定,當下段子介便說道:“以愚弟之計,既然衛尉存心要壓下此事,此事要上達天聽,只得你我私自上京,詣尚書、樞府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見著文相公,休說是高遵裕,連章衛尉也能一併扳倒。然此策卻是打草驚蛇,只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曉,必被人誅於半道,反誣我等過錯,死無對證,到時豈不冤哉?便是托親信家人上京,事關重大,亦難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已,絕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只覺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離陝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即便被人半道誅殺,也是自己的過錯;便是到了汴京,只要章惇知曉,亦可以隨時將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離開陝西路絕難做到神鬼不覺。若果然用此策,只恐二人沒有機會見著文彥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已,不能行此策,便又說道:“那麼請其他官員幫忙如何?依我之見,石帥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著雙手,踱了數步,搖搖頭,道:“君不見狄詠乎?” 段子介頓時默然。狄詠立大功而不見賞,反而被嚴旨斥責,二人豈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來監視石越的,這點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來辦事,只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員如何?” “除非是御史!否則終不可行。你我既在衛尉寺,結交地方官員,便是一項大罪。況且此事牽涉到高遵裕,別人豈肯攪這渾水。”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厲聲說道:“若要放過高遵裕,我絕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語,他想來想去,只覺得他二人若要避開章惇讓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詣文彥博,否則難免都會加上一條罪名,但是要見文彥博,卻不免驚動太大,畢竟堂堂朝廷樞使,並非說見就見,而二人身為監察虞侯,一離開這京兆府,立時就會被人知道。所以親自去汴京,畢竟是風險太大。但用別的方法,加一條罪名倒也罷了,但是一般的官員,卻也不會願意來趟這渾水,畢竟高遵裕風頭正勁,背後又有一個高太后——縱然太后賢明,但是普通官員,誰敢冒這個險?須知即使彈劾成功,不僅會得罪勳貴,還會留下一條口實,讓別人來懷疑自己結交軍隊的武官——這個罪名,只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擔不起。如此思前顧後,向安北只覺得一陣絕望,竟然感覺雖然二人有心不顧自己的得失來報國,卻是無門可入!他不由得有點羨慕那些御史諫官,無論如何,這些人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摺,直接遞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說要他就此放棄,向安北與段子介一樣,也難以甘心。 畢竟為了查證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幾乎是費盡了心思。當時一口氣憋著,只想著能扳倒高遵裕這樣的重臣,從此名揚天下,讓天下都知道衛尉寺的威名、向安北與段子介的風骨!此時明明是證據確鑿,卻被一句“查無實證”輕飄飄地擋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日後又如何向下屬交待? “有辦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惱之際,卻見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有辦法了!” “有何良策?” “報紙!”段子介面露得色,笑道:“拼著罷官,我等只須派親信之人向《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秦報》投書,管叫它轟動天下,那時看還有誰能隻手遮天!” “《秦報》?”向安北怔了一下,他聽說過《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卻沒有聽說過什麼《秦報》。

段子介笑道:“《秦報》是京兆府新出的報紙,近在京兆府,誰能擋得住你我?只要《秦報》報導了,誰還能遮住此事?” “是誰辦的?”向安北一向公務繁忙,很少有時間看報紙,對這些事情,也並不是太關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個姓衛的,是白水潭的學生。”他雖然保留了讀報的習慣,但是自到陝西以後,除了《汴京新聞》與《皇宋新義報》之外,卻也同樣極少有時間來讀別的報紙。這《秦報》才出不久,他見到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卻沒有留意辦報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來,只要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便是信得過的。 向安北聽說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會兒,說道:“那便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師,先讓人暗中洩露給《秦報》,若它登了,諸報自然會轉載。若是不登,再派人去東京與西京不遲。”

“斷無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報》方創辦未久,有此良機,豈會不把握?《汴京新聞》當日若無軍器監案,又豈能有今日偌大聲名?” “譽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點點頭,把心中的石頭放了下來。 二人卻不知道,只不過因為這一時的有失謹慎,竟然就釀成了追悔終身的大錯。京兆府的《秦報》,正是赫赫有名的衛家所辦,其主編衛棠,固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同時,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與段子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險,卻因為一時大意,忽略了身邊的危險。 當衛棠在《秦報》的報館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後,心中立時想起一個傳說——其實也不是傳說,而是發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實的事情。 桑充國在軍器監案時的作為,曾經通過不同人的口,傳入衛棠的耳中。

衛棠無數次地想過,若是自己處在那樣的境界,會怎麼做。 但是想像是沒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親自碰到,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如何處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衛棠也有幸碰上了。 “歷史往往驚人地相似!”衛棠心中不由想起了石越說過的這句名言。的確,與軍器監案太相似了,這次是他的表姑爺,當今皇太后的從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來少有的大捷的“名將”! 衛棠心中非常明白,雖然報導軍器監案讓桑充國充滿爭議,但也正是這件事情,樹立了《汴京新聞》在大宋民眾心中的地位!對桑充國的爭議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但是《汴京新聞》在大宋臣民心中的印象,卻只會被時間加固。 手中的這份材料,無論是真是假——其實衛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實的——只要《秦報》敢於刊登,從此《秦報》就不會只是一份發行量不足兩千份,每隔十日才發行一刊的小報,而會變成大宋西北地區聲名赫赫的大報,雖然暫時還不足以與《汴京新聞》一較短長,卻有極大的可能性,壓倒《西京評論》。 而他衛棠,也毫無疑問的,會因此名揚天下,成為真正的“陝西桑充國”! 想到這些,衛棠的呼吸變得重濁,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只要瞞過家裡!先斬後奏! 衛棠的瞳孔開始縮小,目光聚焦在手中這份材料之上。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份材料究竟是誰送來的,他閉上眼睛,想像起自己與桑充國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來。 陶醉在想像中的衛棠忽然感覺數道冰涼的目光從自己的後腦勺上掃過,他霍然驚醒,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向後望去,身後卻空蕩盪地,一無所有。 衛棠鎮定下來,開始想像那道目光是誰的。 父親衛洧?還是表姑爺高遵裕?還是那個經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神秘道士? 衛棠只覺得一陣膽怯,他拼命揮了揮手,似乎要把這些人從自己的腦海中趕出去。 只是這麼一瞬間,衛棠望著這份可以讓他名揚天下,卻注定要被家族唾棄的材料,心中一片混亂。 一時間是如同桑充國一樣名揚天下的得意;一時間又是父親嚴厲的目光;一時間竟然是郡馬府上的那個讓自己莫名其妙心動的少年;一時間這個少年的面孔又轉換成京兆的名妓;一時間又換成了萬馬奔騰的場景…… 衛棠眼神呆滯地望著可以讓自己名揚天下,也可以讓自己眾叛親離的材料,第一次感覺到桑充國並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向安北與段子介在派人向《秦報》匿名投遞材料後,發現過了兩期,《秦報》依然沒有登出這些材料。心感奇怪的向安北隨便找人打聽了一下《秦報》主編的情況,心中立刻一片冰涼!千方百計想要避開打草驚蛇,結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來段子介,兩人剛剛商議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攜材料前往洛陽與汴京,忽然聽到前廳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安北與段子介正覺奇怪,須知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向來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見一個親兵神色匆匆走了近來,禀道:“汴京衛尉寺來了幾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見兩位大人。” “說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中一沉,立時吩咐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高聲笑道:“向校尉、段校尉!這豈是待客之道?”隨著這聲音,只見有兩名武官率十餘名兵士徑直走了進來。 向安北與段子介相顧一眼,立時把臉一沉,喝道:“你等是何人,敢擅闖朝廷府衙!來人——” “本官是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說話的軍官,正是剛才高聲笑語之人,“因二君無能,致使蕃將慕澤叛國而不知,陷朝廷重臣於險地,幾逢不測。故本官奉令前來京兆府,著向安北遷至歸義城為監察虞侯,段子介遷至凌牙門為監察虞侯,令二位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說罷,武釋之將兩封文書扔到向安北與段子介面前,厲聲道:“此是衛尉寺公文,二位可驗真偽。” 段子介卻懶得去看,只是掃了一眼那公文,便冷笑道:“大宋朝無此章程。縱然左遷我等至海外,亦須等待新任前來交接。我等只須於交接後三個月內到任便可,若無皇上聖旨,誰能讓我等即日起程?” 武釋之見段子介話中有抗令之意,不由臉色一沉,寒聲道:“段校尉難道想抗令?你是武人,並非文臣,又無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你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請恕本官無禮。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來不馴,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衛尉寺自會按律定罪。” 向安北聽到此話,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子介使了個眼色,段子介畢竟不是當年只會逞匹夫之勇的模樣,早已會意,便緘口不再說話。向安北這才抱拳向武釋之說道:“若無交接,只怕多有不妥。” “在下便是新任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王則。”武釋之旁邊的武官態度就要溫和許多,他向向安北抱拳還禮,溫聲說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後方到任,因向兄與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惱怒……” 向安北與段子介見這個王則顯然是不明真相,心中不由暗暗苦笑,一時竟也沒有心情聽他說些什麼。二人只覺得如此作為,顯然是章惇與高遵裕勾結在一起,要將自己二人趕到海外,從此再也掀不起什麼波浪來。畢竟只要他們遠離中土,章惇將陝西司的證據毀掉,高遵裕再做點手腳,二人沒有證據,說什麼也是白搭。想到此時章惇準備如此充分,向安北與段子介心中都不免暗暗叫苦。 向安北心中轉了數轉,終覺只能用緩兵之計,忙笑著應酬王則道:“既是如此,敢不遵令?只是陝西司是緊要之地,事出突然,並無準備,要交接的事情甚多,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完,還請王兄能允許以明日為交接完畢之期。” 王則也覺得武釋之的說法太過於不近人情,當下點點頭,向武釋之說道:“武兄,還請寬限一日方好。” 實則武釋之也並不知道內情,以章惇之精明,豈會把事情告訴他,留下日後把柄?他想了想,也覺得一天之內,毫無準備就想交接完畢,的確不太可能。便點頭應允道:“非是我不講情面,實是上頭交待得厲害。陝西房最近所辦大案之卷宗、物證,也有令要一併帶回京師,正好勞煩王兄交接之時,將這些交予在下……” “多謝王兄!武兄!”向安北心中不由大喜,連連道謝。 當晚,向安北便擺出一副要討好的模樣,要請武釋之與王則到陝西路最大的酒樓接風洗塵,不料武釋之斷然拒絕。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府衙中置宴,又招了幾個官妓相陪,這次武釋之似覺不好意思,卻是沒有拒絕。只是宴會之中,目光始終不離向安北與段子介左右。向安北與段子介卻都擺出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由向安北陪武釋之,段子介陪王則,只是一個勁地豪飲,武釋之心中本以為二人是想灌醉自己再弄什麼玄虛,誰料這向、段二人,卻是三杯兩盞,將自己給先後灌倒了。 武釋之又覺好氣又覺好笑,不過心中警惕之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只是命人送二人回房,又吩咐了幾個親兵去監視。他自己卻與王則由幾個陝西司的低級武官作陪,繼續喝酒聽歌。 不料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內那口大鐘的秒鐘才走了幾十圈,武釋之與王則更在酒酣之際,便聽到府外傳來一陣打鬥之聲,打鬥之聲只持續了一小會兒,隨著幾個重物落地的聲音便停止了。然後便聽到兩匹馬蹄聲由近漸遠。 武釋之在衛尉寺內本也是精明強乾之人,此時雖然半醉之中,亦只是怔了一下,立時便清醒過來。連忙帶著兵士往向安北與段子介的臥房去查看,到了臥房之時,便見隨來的四個兵士,全部被打暈在地,向安北與段子介,早已不知去向。他正在那裡恨得咬牙切齒,便見王則腳步匆匆來報,道是孔目房內檔案卷宗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向、段二人,不是空手而走。 武釋之心中一陣發冷,來之前章惇的嚴厲吩咐,他一時也不敢忘記:“朝廷懷疑向、段二人因與文煥有舊,或有降夏叛國之意,不得不未雨綢繆,遠調二人至海外。爾去陝西,須時刻謹防,不可使二人逃脫,若是萬一彼二人降夏,二人皆身居機要,其害烈於文煥百倍。切記!切記!” 武釋之使勁捶了自己一拳,立時發現現在並非後悔之時,忙打點精神,站直身軀,厲聲喝道:“向安北、段子介叛國潛逃,立時追拿,若敢拒捕,格殺勿論!”說罷,向王則說道:“王兄,請你立即去通知京兆府,向、段二人身上都有出關文書,莫讓他們賺開城門逃走。” 王則肅然點頭,他階級雖然較武釋之要高,本來武釋之如此施為,已是有點過分,他完全可以給他難堪。但是王則聽說武釋之說向、段二人叛國,早已將向安北與段子介恨入骨中,當下也不多話,便以新任陝西路監察虞侯的身份,將府中兵丁,交與武釋之,自己上馬,徑直往京兆府而去。 武釋之當下分派兵卒追趕向、段二人,他此刻也不敢完全信任向、段之舊部,只得分成兩隊,由自己帶來的親兵混入其中,出府追捕。 沒過多久,從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當中,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舉著火把,向京兆府的大街小巷跑去。 此時,在京兆府的一條小街之中,向安北與段子介,正在相顧大笑。 “接下來怎麼辦?”段子介此時,反倒顯得精神抖擻起來。 “普天之下,能救你我二人的,只有三個人!”向安北想也不想,張口即答,顯是心中早有成竹,“石帥、文相公、富韓公。” 段子介點點頭,道:“文相公遠在汴京,富韓公深居西京,二人都是輕易見不著的。最近的,惟有石帥了。” “正是。”向安北也苦笑道:“雖然找石帥有諸多弊端,但是迫不得已,也只此一途。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段子介笑道:“世上無後悔藥。好在現在主動權還在你我手中,只要找到石帥,何懼章惇與高遵裕,只怕連那個衛家,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向安北勉強笑笑,他知道段子介不懂政治,當下也不多說,只是笑道:“便去帥司。” 一心一意以為向安北與段子介要叛國步文煥後塵的武釋之,絕對想不到兩個“叛將”的目的地,竟然是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向安北與段子介這一路之上,卻是沒碰到半個追兵,只不過聽到京兆府中動靜的安撫使司,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事情,卻也早已警戒起來。一隊隊衛兵,全副武裝地把守了帥司衙門附近的所有街道。 因此向安北與段子介尚未靠近陝西帥司,便已經被一隊衛隊擋住。 “爾等是何人?” 向安北與段子介見到石越的衛隊,都不由鬆了一口氣。向安北連忙打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向安北,這位是我的副使段子介,有要事求見石帥,煩請通傳。” 衛隊長打量了一下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認得的,當下笑道:“二位大人不知嗎?石帥今日午後,便已經出京兆府,去各府州巡視了。” “啊!”向安北與段子介都吃了一驚,不由暗暗叫苦。向安北連忙問道:“那府中現在誰在主持?豐參議在否?” 那衛隊長笑道:“因此次石帥出去數日便要回來,而且聽說是涉及水利與驛政的大事,府中現在除了幾個判司文書大人,便只有石夫人。若二位大人是私事,在下或可替二位通報。” “不必了,豈敢勞煩夫人。請問這位兄弟,不知現在石帥在何處?” “往咸陽去,必不會有錯。” “多謝!”向安北與段子介只能在心中暗道倒霉,二人辭了衛隊長,繞過兩條街道,向安北勒馬說道:“如今之計,只能你我分道而行。好在當初為了投報紙,備有兩份卷宗,你帶著一份卷宗與證據,去咸陽找石帥,我則帶著一份卷宗,上汴京找文相公。” 段子介自是知道去汴京風險大得許多,忙搖頭道:“還是我去汴京的好。” “這時節有何好爭的!”向安北沉聲說道,“你與石帥有舊,容易見著石帥;而文相公或不喜你的為人。我官職高於你,且畢竟是忠良之後,見文相公便要容易許多。便是如此說定,賢弟路上小心。”說罷,便將一個包裹遞給段子介,也不多言,打馬往東門奔去。 段子介接過包裹,默送向安北遠去,心中暗暗禱道:“向安北與在下,皆是為國不顧身家,上天有靈,必能佑護。”禱告完畢,掉轉馬頭,往西門馳去。 京兆府長安城,本是盛唐國都,逮及天水之朝,亦是西北重鎮,防范西夏入侵,向來都以長安城為中心,輻射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防禦區。自熙寧革新以來,陝西路安撫使司更駐蹕長安,因此在長安城內,也駐紮有一個營的禁軍與近萬教閱廂軍,這些部隊,名義上皆受陝西路京兆府知府節制。但是其中又頗有區別,那近萬教閱廂軍平素由京兆府知府兼統自不待言,而一個營的禁軍,名義上雖然也受京兆府知府節制,但是實際上卻只有陝西路帥司石越與提督使陶弼才能指揮得動。因此,實際上平素負責守城的,卻是教閱廂軍。 向安北與段子介分別之後,便見到城內火把閃動,又聽到各種人喊馬叫之聲,他向來反應機敏,立時知道必須搶在追捕令到達東門之前,離開京兆府。當下快馬加鞭,往東門趕去。 他方到東門,發現這邊的守軍也早被城中的動靜弄醒,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守城的校尉卻是認得他,早已催馬近前,笑著問道:“向大人,城裡發生什麼事了?” 向安北聽他如此相問,頓時放下心來,忙打馬上前,肅然道:“出了點大事,跑了兩個人。某正要離城,星夜入京通報情況。” 那校尉聽向安北說得如此厲害,不由咋舌道:“這般厲害,竟要向大人親自去汴京。” “還請速開城門。” 校尉點點頭,卻只是望著向安北,賠笑道:“大人莫怪,職責所在,雖是相熟的,但也要看令牌。” 向安北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令牌,給守城校尉驗了。那校尉也只是例行公事,須知向安北的職責,素來是管著他們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軍官,他亦是敬畏慣了,何曾有半點懷疑。當下隨便看了,便高聲喝道:“開城門!” 守城兵士聞言,忙將城門打開,放下吊橋。向安北心中暗喜,衝那校尉抱抱拳,拍馬便出城而去。 出城之後,向安北催馬狂奔,跑出一兩里之外,方才放緩馬速,好使坐騎稍得休息。他也趁機回頭打量那高聳在夜色中的長安城,不料這一回頭,竟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遠遠望見,一條“火龍”從長安城中衝了出來! 追兵! 向安北暗暗叫苦,好在他畢竟是將門之後,馬術還算嫻熟,連忙催馬急奔。但是那些追兵顯然已經發現了他的行踪,一路緊緊追來,一面還不斷地呼喊著:“站住!”“叛賊,站住!”聲音之中,隱約還可以聽出王則的嗓音。 向安北哪里肯甘心束手就擒。此時之事,要么成為大宋朝的大英雄,要么便是身敗名裂、百口莫辯,他又豈能不明白其中利害!當下毫不理會背後呼喊之聲,只是一個勁地加鞭狂奔。 但是黑夜之中,慌不擇路,兼之向安北又有許久困於案牘之中,此時臨此困境,終不免有些力不從心,只覺得喊聲越來越近,漸漸地,竟然可以聽到身後弓箭劃過空氣的呼嘯之聲。 正在這困路窮途之際,更加讓向安北絕望的事情出現了!不知不覺,他竟然跑到了滻水西岸!而縱目四望,不僅無橋,亦無渡口船隻! 縱然他騎的是的盧馬,只怕也躍不過這滻水河的滔滔河水。 向安北望瞭望身後的追兵,又望瞭望眼前的河水,咬咬牙,跳下馬來,牽著馬便想要泅過這滻水河。他剛剛牽馬走到河邊,忽然感覺一陣風聲,然後背上冰涼,似乎有什麼東西流出來,緊接著便是劇烈的疼痛。 “撲通”一聲,向安北便摔倒在河邊。 “中箭了!”大宋致果校尉向安北最後的遺言,是如此的簡單。 滻水邊上,另一位致果校尉王則一手拿著弓箭,默然望著那混合著向安北鮮血的河水,心中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虛。 部下早已將向安北的屍體放上馬背,準備回城。而王則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如若向安北是叛國降夏,他為何要渡滻水河向東?!” 一念及此,王則只覺心中有如冰一樣徹骨的寒冷。他接過部下遞過來的沾滿了向安北鮮血的弓箭,一向孔武有力的雙手,竟然一陣顫抖! 幾乎是與此同時。 長安城西門。 段子介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戰。 為了躲過城中搜索的兵士,他來到西門的時間,顯得太晚了一點。站在離城門有幾里的一個街道拐角,遠遠可以望見武釋之在城門之前徘徊。 段子介叫了一聲苦,知道離開京兆府已經不可能。他正要尋思一個地方藏身,忽聽到有人大聲喝問道:“何人在此?” 段子介大吃一驚,慌忙躍身上馬,奪路而逃。 頓時,整個西門全部被驚動,數以百計的兵士,從四面八方向段子介追來。此時的段子介,根本已經顧不得方向與目的,只是憑著下意識,沒有終點地逃跑著。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從一條巷子繞到另一條巷子。雖然明明知道逃脫不了,但是段子介總是不甘心在沒有盡完全力之前,就被抓住。 半個時辰之後,遊戲彷彿要到了盡頭,武釋之親自率領兵士,將段子介圍在了一座坊區。然後開始一條街一條街地搜索。 然而,段子介彷彿是從空氣中平空消失了。 他不在任何一條街道中。 “挨家挨戶搜!”武釋之咬著牙,狠狠地下達了命令:“我不信他能插上翅膀飛上天去!” 然而,沒有一個士兵敢動手去敲門。 “怎麼不搜?你們傻了?” “大人!”一個本地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說道,“這一片坊區,搜不得。” “為何搜不得?!”武釋之對長安的人文地理,缺乏常識。 “這廂緊挨著帥司衙門,每個宅院裡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貴,若去搜家,只怕會被打出來。” “豈有此理!”武釋之厲聲喝道,“本官斷不肯信這個邪!給我搜!天子腳下,也無人敢包藏逆賊,何況區區一個京兆府!” “那從何處搜起?”久在京兆府的士兵與低級軍官,對於武釋之要自討晦氣,並沒有什麼意見。但是他們自己卻絕不敢亂來便是。 “便是那條街!”武釋之隨手指了一條街說道。 所有知道底細的軍官與士兵,頭立時都大了起來,每個人心中都轉過一個念頭:這位武大人的晦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郡馬巷!郡馬府! 武釋之指向的那條街道,總共只住了四戶人家。頭一戶是郡馬府,住的是清河郡主與狄詠;他家的對面,則住著陝西路轉運使劉庠;狄詠的鄰居,則是才搬來不久的監察御史朱時;而與劉庠比鄰而居的,也是一戶官宦世家,祖上曾經做到過天章閣待制,在京兆府,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軍士們簇擁著身著戎裝、腳踏黑革靴的武釋之向郡馬府走去。構造雄麗的郡馬府即便是夜色之中,也依然可以看出它的凌人氣勢。屋簷下挑出來的長長黑漆木桿上,掛出著一串串紅色的燈籠,每個上面均寫著的“欽賜”、“郡馬”、“狄府”幾個大字,顯示出主人的身份尊貴非凡。 武釋之沉著臉,一直走到郡馬府的正門之前,這才停了下來,睜眼打量著眼前的建築。眾軍士也連忙跟著停下,個個都定定拿眼睛瞅著武釋之,卻沒有一人敢輕舉妄動。 天下但凡做官之人,有誰會不知道狄詠! 在這一瞬間,盛氣凌人的武釋之,心中也不免起了一絲猶豫之心。 那道緊閉的朱漆大門內,傳出隱隱約約的絲竹之聲。彷彿正在輕蔑地嘲笑著武釋之的不自量力。 武釋之轉頭看了看兩邊的軍士,見那些由本地調派來的軍士眼中隱隱都露出看熱鬧的神氣。他不由在心裡冷笑了一下,咬著牙,惡聲喝道:“敲門!” “是!”兩個從京師跟來的親兵大聲應道,快步走到台階,抓起門上的鐵環,使勁敲了起來,一面還大聲吆喝道:“開門!”“開門!” “吱——”過了好一會兒,郡馬府旁邊的偏門,才打開了一條縫。一個身著葛衣的家丁從門縫中伸出頭來,瞇著眼睛不耐煩地罵道:“是哪兒來的野人,這等的放肆?” “衛尉寺搜捕要犯!”武釋之厲聲喝道:“爾休得放肆,速速開門。” 那家丁不禁被兇惡的神態唬了一跳,連忙擦擦眼睛,看清了武釋之等人的裝束,這才從門縫中走出來,勉為其難地向武釋之作了一揖,指著府前的門匾,語氣不遜地問道:“這位大人,衛尉寺搜捕要犯,幹郡馬府何事?此處是致果校尉、郡馬爺狄爺的府邸,大人可曾看實了?若是驚擾了清河郡主,並非小事。” “休要囉唆!”武釋之瞪了那家丁一眼,沉聲喝道:“你去通報狄郡馬,便說衛尉寺正在搜捕要犯,要請他行個方便。” “我家郡馬不在府上。”那家丁此時已經漸漸鎮定下來,因此語言之中,不免就略帶了些氣惱無禮的味道,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武釋之一眼,才翻了翻眼皮,嘲笑道:“這位大人是哪裡的官?難道沒聽說石帥巡察州府之事嗎?我家郡馬爺怎麼可能還在府中?” 衛尉寺軍法官都是章惇一手栽培,十之八九,都沾上了章惇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又豈能受這等閒氣?武釋之勃然大怒,一抬手,“啪”的一聲,抽了那家丁一個清脆的耳光,厲聲喝斥道:“叫你這狗才饒舌!還不速去通報!” 那家人吃了這個眼前虧,望瞭望武釋之,見他一臉煞氣,當下再不敢多嘴,一溜煙地跑進門內,將門關了,一路小跑,便往后寢走去。 那家人未到前堂,便見柔嘉興沖沖地走了出來,他連忙在穿廊邊叉手站了讓道。卻見柔嘉徑直走到他跟前,問道:“狄五,是何人在外頭喧嘩?” 狄五素知柔嘉的脾氣,也不敢隱瞞,忙欠身禀道:“是什麼衛尉寺搜捕要犯。” “衛尉寺搜捕要犯,到我姐姐府上來做甚?”柔嘉皺了眉毛問道。 狄五低著頭回道:“這卻不知,見他們那模樣,倒似要搜府一般。” “搜府?”柔嘉的秀眉一揚,幾乎興奮得跳了起來,竟似碰上的是什麼好玩的事情一般,眉開眼笑地道:“膽子還真不小哩。” “是。” “噫——”這時,柔嘉才突然看見狄五臉上五道清晰的指痕,不由愕然問道:“這是誰打的?你去外面惹是生非了?小心被郡馬爺責罰,你不知道府上的規矩嗎?” “不敢。”狄五忙低聲說道,“這是被外頭的官兒抽的。” “啊?!”柔嘉的臉立時就漲紅了,冷笑道:“那是多大的官?是御史還是宰相,就敢來這裡抽人?不知道打狗欺主嗎?” 狄五雖然也自壓了一肚子氣,但是他卻是深知柔嘉是個惹是生非的主兒,怎麼還敢去挑唆她?當下連忙說道:“實是小的一時間得意忘形的錯。” “你做錯了事,自有郡馬的家法來懲辦你。若是犯了國法,就有朝廷的律條來治你。我姐姐家的人,用得著別人來教訓嗎?”柔嘉根本懶得聽他說什麼經過緣由,而大覺自己這番話頗佔理處,因此只是氣呼呼地說道:“這是欺人欺上門來了。來人啊!” 她正要叫人一同出去找回場子,不料話音方落,便聽見東邊傳來一陣嘈雜之聲,便見幾個護院拿著刀棍弓箭,綁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武官正欲向後院走去。柔嘉心中一動,連忙高聲呼道:“站住!全都給我過來!” 那幫人聽到柔嘉的叫聲,連忙答應了,推著那個武官,便往這邊走來。不待柔嘉發問,便有人禀道:“縣主,在東邊牆下抓住這人。竟是翻牆進來的,正欲先關起來,請郡主示下,是明天送官,還是如何……看這打扮,卻是個官。只是這般鬼鬼祟祟,卻不知是不是生了什麼歹心。” 那個武官聽到那些護院如此禀報,重重哼了一聲,卻也並不申辯。 柔嘉望了那個武官一眼,又望了狄五一眼,心中立時明白過來。她走到那武官面前,卻見這人身材極是高大,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肩膀有多。柔嘉指著那武官,笑吟吟地問道:“衛尉寺要抓的要犯,就是你吧?” 那人正是段子介,他聽到這些人說什麼“縣主”、“郡主”,知道自己竟是到了一家貴人府上,卻不知道就在狄詠府上——因為狄詠家裡,可不曾有什麼“縣主”。因此心中不免暗暗思量:究竟京兆府哪一家又有郡主,又有縣主?此時見柔嘉如此相問,不由臉色一變,卻不說話。 柔嘉笑道:“你若不說話,便將你交給外面那般人好了。” 段子介心一沉,忙說道:“我並非什麼要犯,亦不是奸細。你們要送我見官不妨,卻要將我送至安撫使司衙門,若是不成,送至轉運使司亦可,卻萬萬不可送給衛尉寺。” 眾人都聽得一怔,狄五湊到柔嘉身邊,低聲說道:“縣主,這中間有文章。” 柔嘉點點頭,卻向段子介問道:“為何?衛尉寺不是官嗎?” 段子介早已不敢輕信任何人,此時若非親自面見石越或者劉庠,否則在這陝西一路,他是絕不敢和任何人提及自己掌握的秘密。當下只得含糊說道:“此事關係重大。在下只敢相信石帥與劉運使。” 柔嘉聽說有大事要交給石越,不免變心中暗喜——至於還可以交給劉庠,她自是對此充耳不聞。不過此時臉上卻要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皺眉道:“這卻是難辦,外頭可有衛尉寺要人。你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何人?” “縣主此刻不必問我是何人,只須見到石帥,一切自然清楚。”段子介竟是咬緊牙關,什麼都不肯透露。 那狄五先前不明不白地受了武釋之一巴掌,不免懷恨在心,而此時見到眼前之事,擺明其中必有緣故。這人既然要見石越、劉庠,只怕還是受了什麼冤屈——而外面的衛尉寺軍官,卻如此的盛氣凌人,自然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懷著這個念頭,他心裡竟覺得不應該將此人交給武釋之,當下向柔嘉低聲說道:“縣主,小的有一言……請一邊說話。” 柔嘉心中其實也早已料到狄五要說什麼,她此刻只覺平生所遇之事,再無一樁比眼前更好玩的事情,當下也便裝模作樣地與狄五走到一邊,問道:“有什麼話要這般鬼鬼祟祟?” 狄五低聲道:“回縣主,那廝顯是有難言之隱。只怕是受了冤屈……若是真交到衛尉寺,日後查出來,豈不壞了郡馬的名聲?不若便先將他藏起來,明日一大早,便送到安撫使司的大牢中先關起來,等石帥回來再處置,豈不穩當得多?依小的看,外面那衛尉寺的,不像是好人……” 他這一說,卻是深合了柔嘉的心意,想到從此之後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見石越,早已經心花怒放,表面上卻裝模作樣地沉吟一會兒,方點頭應道:“此言有理,這人只怕真是受了冤屈,來求郡馬庇護,咱們只能送給石帥處置。”她自己也不覺這番話裡其實大有問題,為何受了冤屈要求郡馬庇護,最後處置權卻要交給石越?好在狄五也不會明白她這些曲曲彎彎的心事。 “嗯,便是這個主意。狄五,你且帶人將這個傢伙藏起來,千萬要看牢了。我去打發外面的。”柔嘉說罷,也不待狄五答應,便點了幾個平素喜歡惹禍的家丁護院,向外面走了出去。 待狄五回過神來,忽才想起柔嘉是不能出去見人的。但此時柔嘉早已走遠,追之莫及,不由得暗暗叫苦,一面著人押了段子介躲藏,一面卻忙著趕去去禀報清河郡主。 武釋之此時早已等得不耐煩,正要讓人再去喚門。卻見偏門“吱”的一聲,竟全部打開,八個家丁分兩排魚貫而出,在台階上站住了。 “來了。”武釋之在心裡叫了一聲。 果然,便見一個紅衣少女從門裡緩緩走出,牢牢站在門口。 “下官宣節校尉武釋之,參見郡主!冑甲在身,不能全禮,伏乞郡主恕罪。”武釋之見來人的風姿,顯然與傳說中的清河郡主並不相同,只為臉上無半分溫柔賢淑,反而神態中大有盛氣凌人之勢;但是既由家人這般恭敬地保護出來,氣度又如此非凡,那不是郡主是誰?而且從火光照耀中急速的一眼裡,武釋之也可以看出眼前的少女,雖然微帶稚氣,卻當真是個美人,與傳說之中約略相似,因此也不及細想如何郡主會這般輕易出來,便先在心中認定了,眼前的必是清河郡主,連忙拜倒行禮。 柔嘉不料一出門便被人誤會成清河,不由得暗覺好笑,她和清河的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年歲又是相差不小,知道之人,自然從來也沒有認錯過,不知道之人,只須三言兩語便也能猜出,誰料這個武官,也不問個清楚,便一廂情願地將自己當成了清河。她也不願意說破,當下忍住笑意,板著臉先聲奪人地質問道:“不知我府中的家人犯了何等過錯,竟要勞煩武大人親自教訓?” 武釋之不由一怔,想起那摑的一掌,知道自己處置失當,連忙說道:“不敢。下官改日必來專程請罪。只是衛尉寺走脫一奸細,下官恐他潛入郡主府中,驚擾了郡主,擔罪不起。故斗膽要請郡主開恩,許下官查看一下。” “武大人先是替我教訓家人,現在又要搜府?”柔嘉冷笑道,“不知道武大人手中是有聖旨呢,還是有樞密院、尚書省的令牌?又或是武大人文武雙全,不僅僅是衛尉寺的武官,還是御史台的御史?” “這……” “好叫武大人得知,這郡馬府雖然小了一點,但是若要搜查,這陝西一路,若是沒有聖旨,便是連御史也不敢放肆。武大人還是請回吧!我府上若發現奸細,自然會送官,不勞武大人操心。”柔嘉說罷,也不管武釋之,轉身便走進府去。她進府後,快步緊走,一直走到外面聽不到自己的聲音的地方,這才停下來,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而在狄府外面,那八個家丁則依照她吩咐,瞪大眼睛,擺出囂張的姿勢站立在台階的兩旁,直視武釋之等人如無物。 武釋之瞪了郡馬府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卻終不敢硬來,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率著兵士們離開狄府。 “將這一片緊緊圍住!我看他是要從天上飛出去,還是從地底鑽出去!”走出很遠以後,還能聽到武釋之怒氣難遏的聲音。 但是無論如何,這只能是武釋之無奈之中的惟一辦法,這個地區的每一座府邸,實在都不是他區區一個宣節校尉可以進去的。 武釋之離開後半個時辰,郡馬府,後廳。 “郡主。”狄五恭恭敬敬地向珠簾後的清河郡主行了一禮,說道:“那個武官帶來了。” “請他進來吧。”珠簾之後,傳出如珍珠灑落玉盤一樣清脆悅耳的聲音。 “是。”狄五恭身答應了。須臾,五花大綁的段子介便在幾個家丁的押送下,帶至後廳當中。 珠簾後面的清河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柔聲向段子介說道:“下人無知,如此對待朝廷命官,實在是失禮了。還請將軍恕罪。還不鬆綁——” “郡主!”狄五連忙說道:“這位官人十分厲害,且如今善惡未分,若是鬆綁,便怕有個萬一。” 段子介一夜之間,由大宋的軍法官轉為逃犯,哪裡會在意這些待遇?當下笑道:“郡主不必介意,綁便綁了,無妨。” “將軍大度。” 段子介平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溫文知禮的宗族女子——當然,他壓根便沒見過任何一個宗族女子;也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悅耳動聽的聲音,只是覺得,對面珠簾後的女子,與自己本是初見,自己夜闖她府中,究竟善惡如何,她自也難知。但她說的每一句話,卻都依然這般謙和有禮,竟似自己是她邀請的客人。一時間,段子介只覺得雖然是被綁著與面前的人交談,但卻也有著如沐春風的感覺。 “不敢。下官只求郡主能將下官解送至安撫使司衙門,真相自必水落石出,此時卻無法向郡主解釋。冒昧之處,伏乞恕罪。” “將軍如此忍辱負重,所謀者必大。”清河停了一會兒,方說道:“然則將軍不知道石帥已去巡視地方了嗎?” “但是京兆府雖大,於在下而言,惟一的安全之處,卻只有帥司衙門。”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清珠簾後面的人的長相,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段子介卻直覺地認為,這個女子不會出賣自己。只不過,到了這個時節,段子介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除了石越和桑充國。 “衛尉寺欲得將軍而心甘,而將軍則非見石帥不可。”清河娓娓說道,“這其中,或許確如將軍所言,只有帥司衙門,才能護得住將軍。敝府雖然可以拒衛尉寺於一時,但是若是衛尉寺的武將軍能請來一個監察御史,那麼只怕妾身也保不住將軍。因此,妾身請將軍前來,是想與將軍商量一個對策……” “想必郡主早已經成竹在胸,還請賜教。”段子介一向是個磊落之人,他知道對方這樣的勳貴,若是沒有辦法,並不會和他說這樣的話,當下快言快語地說了出來。 珠簾後的清河不由臉紅了一下,她卻是不太習慣這樣直率的談話。停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妾身是想,是否能連夜將將軍送到帥司衙門。雖然石帥不在,但或者魯郡夫人能庇護將軍安全。” 清河郡主實是蘭心蕙質的人物,她聽柔嘉與狄五等人講敘事情的經過後,便隱隱約約已猜到段子介這個人物干係必然重大,她雖不知具體緣由,但他既然敢坦然面見石越,自非尋常之人,只怕是掌握了什麼重大秘密,而衛尉寺又必欲得之而甘心,焉知會不會找一個御史來協助,若到時候被查出此人在郡馬府,那段子介保不住不說,她也要擔上一個罪名——更何況,郡馬府中,還有一個不可以讓人知道的柔嘉縣主的存在! 這些內情,段子介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對他來說,這樣的處置,毫無疑問是最好的。當下忙答應道:“如此,實在有勞郡主。隻大恩不敢言謝,日後必教郡主得知此中緣由。” “如此,狄五,速去備車!” “狄五?”段子介心中一凜,暗暗看了周圍一眼,心中暗忖道:“這裡難道便是狄詠的府上?能連夜進帥司衙門的,似乎的確只有清河郡主。但是那個縣主……” “姐姐,你讓我送他去吧,我也想見見石夫人了,我還沒有見過石越的女兒呢……”珠簾後面,傳來那個紅衣少女的軟語央求聲。 段子介不由更加迷惑起來:“陝西居然還有一戶人家,竟有一個郡主一個縣主,僕人姓狄,而那個縣主竟敢直呼石山長名諱……” 四更。 兩輛馬車從郡馬府的後門悄悄地駛出,往帥司衙門的所在地跑去。 此時,郡馬巷外面隔著兩條街的地方,武釋之率領著一隊軍士,再次往郡馬府趕來,與他並轡而行的,是陝西路監察御史景安世。 “馬車!”一個親兵忽然大聲叫起來。 果然,馬車奔跑的聲音,從前面的一條巷子中傳來。 “追!”武釋之完全是直覺地做出了反應,策馬往馬車的方向追去。景安世也抽了一下馬,跟了上去。不過他畢竟是個文官,很快,騎馬的景安世,被武釋之甩在了後面,只能與跑步的步兵們一起為伍。 很快就隱約可以看清楚是兩輛馬車了,駕馬車的人顯然感覺到了後面的追兵,明顯加快了速度。 武釋之心中愈發肯定了馬車之上有鬼,便揮鞭疾追上去。 拉車的馬畢竟比不上武釋之胯下的戰馬,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馬車車輪發出來的聲音,武釋之已經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眼見就可以趕上! 便在這時,後面那輛馬車突然不顧危險地掉轉過來,如同瘋了一般,沖向武釋之與他的幾個親兵。 這一瞬間,武釋之幾乎嚇呆了。他下意識地勒住了奔馬,掉轉馬頭,沖向最近的一條岔道,避開如同戰車一般衝過來的馬車。雙方幾乎是擦肩而過,與之同時,武釋之清晰地聽到馬車內少女清脆得意的笑聲。 這是清河郡主的聲音! 但這是清河郡主? 武釋之此時也無暇思索究竟是不是被傳言所誤,還是剛才過去的根本不是清河郡主。他只是更加堅定地證實,那馬車有鬼,但是他也沒有餘暇去思考,為何“清河郡主”要幫助一個叛將。只待馬車衝過,他立時從巷子中衝出,繼續追趕起前面的馬車,他沒有時間與“清河郡主”糾纏。 然而這樣一折騰,他與前面的馬車又拉開了距離。而“清河郡主”的馬車,也不依不饒地掉頭跟了上來。 “我非追上這廝不可!”武釋之拼命地抽打著戰馬,他與馬車之間的距離,終於慢慢拉近了。 突然,馬車轉了個彎,駛進了一條大道。 追上去的武釋之怔住了!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司! 前頭的那輛馬車,駛向的地方,竟然是陝西路帥司衙門! “叛將?”“調虎離山?”一瞬間,武釋之的腦海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念頭。 安撫使司衙門的衛隊截住了那輛馬車,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馬車中走了下來——段子介!不管心中有多少不解,武釋之還是策馬上前,既然段子介自投羅網,那麼他從安撫使司的衛隊手中接收這個“叛將”,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來者何人?”安撫使司的衛隊也發現了靠近的武釋之,有兩個護衛迎了上來,大聲喝問。 “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武釋之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驗過武釋之的腰牌,那兩個護衛客氣了很多:“武大人來此何事?” “下官追捕叛將至此。” “叛將?” “正是。段子介便是叛將。” “啊!”那兩個護衛都吃了一驚,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地問道:“段大人是衛尉寺駐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副使……” “不錯。不過二人有所不知,段子介與其上司致果校尉向安北叛國,據報向安北已經逃出東門,新任監察虞侯王則校尉已經出城追拿;某奉命來追捕段子介。”武釋之的聲音大得滿街都能聽見。 正在與段子介說話的衛隊長聞言也怔住了,懷疑地望著兀自被綁著的段子介。 “我並非叛賊,一切待石帥回來,自然可見分曉。”段子介急切地辯白道,“在下只求待在帥司衙門的大牢中,等待石帥回京兆府。卻千萬不可將我交給衛尉寺。”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段子介這麼害怕被移交到衛尉寺——也許是石越更加寬容而章惇要嚴酷許多——但是武釋之認為自己的要求並不過分:“軍中武臣犯法,當由樞府或衛尉寺審理。段子介身為軍法官,理所當然要由衛尉寺處置。即便石帥回來,亦是一樣,還請諸位能夠體諒在下。” “我辛辛苦苦將他送來此處,可不是為了交給衛尉寺的。”一個動聽的聲音從武釋之腦後傳來,不過此時對武釋之而言,這個聲音可一點也不動聽。 “清河郡主!”武釋之的聲音嚴厲起來,“國家章程,並非兒戲!” “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 安撫使司衙門前的大街上,無數的人忍俊不住。很多人雖然不認識柔嘉縣主,但是卻有不少人曾經見過清河郡主的。 “武大人認錯人了。”一個護衛好意地提醒道。 “認錯人了?”武釋之愕然回頭,卻見柔嘉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竟是無絲毫害怕之意。不由怒道:“你是何人?怎敢冒充宗室?” “她本來就是宗室!”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景安世氣喘吁籲的聲音,雖然武釋之無法理解為何他騎馬趕來也會喘氣,但顯然這些事情如今已經並不重要。只見景安世策馬到柔嘉跟前,下了馬來,凝視柔嘉半晌,忽然厲聲問道:“柔嘉縣主,你如何會出現在京兆府?” “你管得著嗎?!”柔嘉卻是膽大包天,壓根不知大禍已將臨頭。 景安世又看了柔嘉兩眼,冷笑兩聲,冷冷說道:“本官管不著,自有人管得著。本官只奉勸縣主,莫要恃寵而驕,禍及父母!” 說罷,雙手正了正獬豸冠,向段子介走去。 柔嘉從未見過有人對自己說話如此無禮,愣了一下,卻權當是危言聳聽,只搶先幾步走到那衛隊長跟前,說道:“先莫把這人交給他們,待我去見見夫人,自有分曉。”說罷,也不管衛隊長答不答應,大搖大擺地往安撫使司衙門闖了進去。 景安世望著柔嘉的背影,卻只不停冷笑。 “察院大人?”武釋之見景安世並不說話,忙低聲呼道。 景安世擺擺手,淡淡說道:“不要急,她要見魯郡夫人,便讓她見。便是石子明親來,若是與朝廷章程不合,亦不敢放肆。本官現在只想見識一下魯郡夫人的見識!” “我只是朝廷的命婦,豈能干涉外事?”京兆府中喧嘩了半夜,梓兒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出了兩個“叛將”,而出人意料出現在這裡的柔嘉竟然還要她出面來保護其中一個“叛將”。 “眼下京兆府中,說得上話的大都出去了。若是你也不管,便沒有人管了。你去看看那個御史和那個什麼武釋之的囂張樣……”柔嘉心裡其實也清楚清河是將一個燙手山芋交到梓兒手中。但是眼下的情勢,的確也只有安撫使司衙門有這個能力保住那個什麼段子介,而只有段子介保住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義的。否則的話,清河想不受連累都不可能。而眼下顯然只有梓兒有能力影響安撫使司衙門的衛隊。 “你方才說,那兩個叛將叫什麼名字?”梓兒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她老覺得其中有個名字似曾相識。 “一個叫向什麼,一個叫段子介。” “段子介?”梓兒轉過頭,向阿旺問道:“阿旺,你可聽說過這個名字?” 阿旺也怔住了:“似是有點相熟。” 柔嘉卻不明白梓兒為何在這當兒,想起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又拿她無可奈何。 “是不是被開封府抓過的那個段子介?”梓兒突然間靈光一閃,想了起來。 “對。”阿旺雖然沒有經歷過,但是卻也常聽人提及。 “他被開封府抓過?”柔嘉卻愣住了,“難道他真是叛將?” “他決不可能是叛將。”梓兒淡淡地說道,語氣卻十分堅定,“其中定有蹊蹺!” 柔嘉一時沒有弄明白為何被開封府抓過反而不會是叛將,但是梓兒能認可自己的判斷,無論如何是一件好事,當下笑道:“那夫人你快去救他。” “我不能出面。”梓兒溫和地笑了笑,雖然出身不高,但是她卻是非常懂得輕重的。要知道,甚至連相州韓家那樣的世家大族的姑嫂們,都挑不出她的毛病來。 “那怎麼辦?” 梓兒垂首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卻是剛剛因為侍劍的推薦,被調到安撫使司來的李旭,此時名喚“李十五”。梓兒聽石越說過他的底細,當下又細細想了想,道:“阿旺,你去將李十五叫來。” “是。” 景安世與武釋之在外面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見有一隊衛兵從安撫使衙門中舉著火把走了出來。 外面的衛隊長見到為首的是個年輕人,卻不見梓兒,也不見柔嘉露面,不由奇道:“十五郎,如何是你?” 李旭走到衛隊長跟前,低聲說了兩句什麼,便見那衛隊長點頭應了,他於是徑直走到段子介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眼中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段子介望著李旭,也是一怔,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是忍住了沒有出聲。 李旭徑直走到景安世前面,欠身說道:“察院大人,魯郡夫人言道:婦人不當乾預外事,這邊廂的事情,夫人不便參與。” 景安世見他如此回答,不禁微覺失望,但是口裡卻讚道:“魯郡夫人果然是明曉事理。” “不過……”李旭的話卻沒有說完,“魯郡夫人說,這個段子介本是朝廷任命的駐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副使,雖說他是叛將,可他此時硬要來帥司衙門,寧在這兒坐牢亦不願意去衛尉寺。似乎……嗯,只怕其中多有蹊蹺之處。若真是另有苦衷,他來到帥司門前,還被人截走,日後張揚出來,難保不成笑話,這個罪過卻也不好擔當……” 景安世與武釋之聽到這話,臉色不免都變得有些難看,這話中之意卻是明明白白地表示了對他們的懷疑。 李旭卻沒有去看他們的臉色,只在心中暗暗佩服梓兒的聰慧:“因此魯郡君說,或可以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想來衛尉寺定是人手不足,否則也不至於讓他們跑了,石帥與章衛尉同殿稱臣,都是在為朝廷辦事,所以不妨由帥司衙門派一隊護衛,協助衛尉寺的武大人押送這位段大人去京師。到了汴京後,我等便齊將這位段大人送至樞密院,衛尉寺若要人,直管問樞府要便是。如此一來,大家都不用傷了和氣,衛尉寺的事也辦好了,我帥司衙門亦不擔干係——這位段大人若真有什麼苦衷,文相公自是不會冤枉他的。不知景大人與武大人意下如何?” 他如此一說,景安世與武釋之不由都怔住了;段子介卻不免喜出望外。 但是不管怎麼樣,梓兒提出來的這個方案,絕對是讓人無話可說的。的確,安撫使司若要強留衛尉寺的犯人,自然是說不過去的,但是懷疑其中有疑點,要送到樞府去,卻也是理所當然的。若是景安世與武釋之還要說什麼,倒顯得他們真的是居心不良了。 不過真正讓景安世佩服的是,這位石夫人口中謙遜著說不干涉外事,實際卻把外事全部干涉光了,還讓人無話可說,女流之中,也算得厲害之人。 “如此,也甚好。不過帥司衙門要派誰去?”武釋之訝然之後,便也覺得這個提議不錯,既可不直接得罪石越,也不能算違命。 “便是在下與這八位兄弟。”李旭笑著指了指身後的八人。那八人向前一步,朝武釋之欠身一禮,便走到段子介身邊,所站的位置,竟是團團地將他護住。因為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從此時開始,到將段子介交到文彥博手中為止,必須與他寸步不離,必須絕對保證他的安全! 喧囂了一個晚上的長安城終於平靜下來,啟明星也已經開始出現在天空之中。 而此時此刻,心情沉重的王則卻帶著向安北的屍體在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裡等待著天亮。他用顫抖的手指,翻動著那份沾滿了鮮血的報告,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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