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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四節

新宋Ⅱ·權柄3 阿越 13174 2018-03-13
同一個月,熙寧十年五月。 石越也開始面臨朝廷的質疑與責問,戰爭是一種驚人的浪費行為,一個月來空耗國帑而不見成效,政事堂中很快就出現一片質疑之聲。若非樞密院的文彥博、王韶,以及兵部的郭逵等人堅持認為不可以半途而廢,整個行動早已夭折,石越也難逃罪責。但即便是如此,朝廷中的質疑之聲也越來越大,石越幾乎能感覺到自己面臨的壓力,如同一排看不見的大浪,隨時要沖垮那座脆弱的海堤,將海堤之後的自己淹沒。 事情是如此的弔詭。汴京朝廷一方面對石越廢除鄉兵的建議爭議不休,一方面又對石越修築平夏城的舉動缺少耐心。反對廢除鄉兵的原因是害怕影響國防,所以願意付出這巨大的代價;而對修築平夏城缺少耐心的原因,卻是因為耗費了巨大的軍費。

“難道沒有人知道廢除鄉兵可以節省更多的費用與勞力,修築平夏城可以帶來更大的國防安全嗎?”石越忍不住牢騷滿腹。時間已到五月,按照正常的產期,梓兒應當在六月臨盆,也就是說,再有一個月,石越就要當父親了。自己的妻子要生產,而自己卻不能待在她的身邊,這件事情多少已經影響到石越的情緒。而石越與眾官員、幕僚策劃良久的一項新政——作為改革役法的第一步而推行,此時也受到戰爭的拖累,不得不暫緩上報朝廷。 政治是需要講技巧的。在這個敏感的時候,石越任何一次大舉措,都可能成為壓力的發洩口。石越與潘照臨都非常清楚地知道,朝中有許多人都在嫉妒石越將要立下的大功,這時候提出這項政策,無異於在他們嫉妒的火焰上加油。

“公子!”潘照臨沒有理會石越的牢騷,將一份公文遞到石越的手中,說道:“這是陝西禁軍四月份的軍餉報告,需要公子蓋印。” 石越接過來,看了一眼,取出大印來蓋了,忍不住又說道:“要不要催促一下高遵裕!一個月,實在太久了,若是章質夫,最多二十天就建好了。” “公子怎麼知道章質夫只要二十天?”潘照臨帶著譏諷的口氣說道,“若是高遵裕故意怠慢軍機,自然要催促,但是眼下西夏人採用的策略,讓補給無法順利運抵平夏城,又用騷擾戰術干擾施工,高遵裕能夠保證兩大營一個月不失,已經是盡力了。此時若是催促他,不過是亂命而已。” “唉!”石越長嘆了口氣,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道:“若這樣打下去,需要三個月才能建成平夏城!不待平夏城建成,朝廷攻擊我的奏章,已足以將我淹死。”

“只能耐心等待。” “公子,何不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皇上與朝廷?”站在一旁的侍劍忽然說道。 石越猛地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望著侍劍,潘照臨也一臉驚詫望著侍劍。侍劍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頓時滿臉通紅。卻聽石越說道:“繼續說下去,怎麼樣用一兩個大勝,來安撫一下朝廷?” 侍劍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小心地看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甚是鄭重,又偷眼看了潘照臨一眼,見潘照臨眼中頗有讚許之色,方才放下心來,說道:“真正打仗取得大勝不太可能,但是打幾場精彩的小仗,取得勝利,上報樞府。再讓文章寫得好的人,寫成評書,登在報紙上,那麼朝廷反對的人,一定會減少許多……” “小瞧了你!”石越忍不住敲了侍劍的腦袋一下,笑吟吟地望著潘照臨,笑道:“這卻是妙策。”

潘照臨微微點頭,笑道:“這的確是可行之法。公子可曾聽說,長安城內正好出了個陝西桑充國?” “陝西桑充國?”石越不禁愕然,他忙於軍務政務,哪裡知道這些事情。 “正是。”潘照臨的語氣中,充滿了戲謔與譏諷之意,“此人身世非比尋常,是昌王妃的堂弟,雖然連取解試都不曾中過,連個舉子也不是,但畢竟也曾在白水潭學院、橫渠書院讀書,聽說曾經參與過座鐘、弩機的設計……” 石越卻沒有心思聽潘照臨刻薄的介紹,只是反問了一句:“昌王妃的堂弟?衛家的人?” “正是衛家的嫡系公子,叫衛棠。”潘照臨笑道,“衛棠正在申請,請求開設報館,並且要在京兆府辦二十所義學,資助擴建京兆學院,建圖書館、體育場……此事早已不脛而走,傳遍長安,人人都說這位衛公子是陝西桑充國。不過他的雄心,卻遠比桑充國要大……”

“哦?”石越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聽潘照臨說起來。 “除此之外,這位陝西桑充國,還要在長安辦技術學校,並且要與江南十八家商號聯手,在陝西種棉花,辦棉紡;植葡萄,釀葡萄酒;還要在陝西造座鐘,更有意涉足陝西的木材生意……” 石越聽到目瞪口呆,問道:“衛家雖是豪強,但是要同時做成這許多事情,需要的財產絕對不容小視。他們家真有這麼多錢?” “那是自然。”潘照臨冷笑道,“衛家田地莊園,以萬頃計算。熙寧七年之旱災,衛家出糧買下三座鐵礦山,雖然所采之鐵,大部分只能賣給官府,卻也賺了不少。這點錢衛家豈能出不起?須知七年前的桑唐兩家,加起來也未必有今日衛家之財力。更不必說衛家還有親朋戚友。” 石越笑道:“他們肯出錢來做這些事情,卻是好事。”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衛洧以前對公子頗有不滿,如今衛家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卻不必理會。”石越笑道,“他衛家是出於什麼原因來做這些事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做好這些事情。” “公子以為不重要,我卻不能以為不重要。”潘照臨毫不客氣地反駁道,“衛家這樣做的原因,我想來想去,只有幾個:一是替衛棠博取名望,二是示好於公子,三是掙錢。其中最重要的,我認為就是向公子示好。” “他們為何要向我示好?難道……”石越百思不得其解,衛家怎麼說也是大有背景的家族,似乎用不著這樣費盡心機來討好自己。 “要么是害怕公子報復——但這顯然不是,以衛家的背景,似乎不用太擔心這一點;那麼只有另一個可能,就是衛家所謀者大!”潘照臨微瞇的眼神中,突然發出冰冷的光芒。

“所謀者大!所謀者大!”石越喃喃說道。 “皇上康復,蔡確被重貶到凌牙門,表面上看來昌王似乎沒有威脅了。但是請公子想一想,昌王為什麼會有威脅?” “這……”石越沉吟了一會兒,道:“因為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 “正是。”潘照臨頷首道:“昌王之所以對朝政會有影響,便是因為他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如果皇上能夠活到皇子成年之後,而皇子又無失德,那麼昌王始終只能是昌王。但是如果皇上不能再活十五六年,那麼昌王就有機會。因為昌王始終有賢王之稱!” “皇上還年輕,再活十幾年並非難事。”石越淡淡說道。 “誠如所言。昌王不過是在進行一場賭博罷了,只要他足夠謹慎,他就不會輸掉多少東西,輸的只會是跟隨他的人而已,皇上的優容,反倒被他利用了,他已經知道皇上想在歷史上留個好名聲,所以他不會有什麼事……但他贏來的卻是大宋的江山。”潘照臨嘿嘿一笑,道:“這樣的賭博,誰不肯博?”

石越笑了笑,潘照臨的分析,未必沒有可能,但是一個陰謀論者,始終將任何人做的任何事都看成陰謀,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即便如此,衛家示好於我,又有何用?” “此正是讓人費解者。”潘照臨難得地皺起了眉毛,“是想籠絡公子,還是假意接近,收集公子的把柄,要挾公子?或者是兩者都有可能?還是有別的企圖?” “無論如何,不論是衛家還是昌王,把我逼成敵人,都不是明智之舉,對吧?”石越放鬆了身體,悠悠說道。 潘照臨怔了一下,自失地一笑,道:“是如此。” “那君復何憂?既然那個衛棠想做陝西桑充國,我便成全他!如若他的報館辦得起來,這些前線的報導,我便讓他的報紙來寫!”石越笑吟吟地說道。 潘照臨正要說話,忽聽門外傳來腳步之聲,有人高聲禀道:“禀石帥,豐參議求見,有前線軍情。”

“快請!”石越連忙坐正了身子,整好衣冠,等待豐稷的到來。 “石帥!”豐稷腳步匆匆地走進廳中,抱拳一禮,便即說道:“平夏城軍情,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相之先坐下說話。”石越用笑容安撫豐稷。 豐稷謝過石越,找了張椅子坐下,侍劍早已端茶上來。豐稷接過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方繼續說道:“高遵裕飛馬來報,道是西夏換了主帥!” “啊?!”端起茶碗剛剛送到嘴邊的石越,猛一聽到這個消息,手不由一抖,竟將茶水潑了出來,他卻無暇擦拭,只忙追問道:“換了誰?嵬名榮還是梁乙逋?” “都不是。是梁乙埋親自為帥。” “梁乙埋?”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了一眼,目光中都又是驚愕,又是高興。 “正是。臨陣換帥,換上的又是自詡會用兵,剛愎自用的梁乙埋,平夏城無憂矣!”豐稷也難掩自己的激動。

“西夏並非沒有可用之將,但是身居上位者卻喜歡越俎代庖,若不致敗,是無天理!”石越感嘆道。他一向主張治國之道,在於上下各安其位;宋朝之所以武功不顯,絕非兵甲不精、士卒不練,也絕非沒有將帥之才,更不是因為“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導致大宋武功不顯真正的原因,是大宋王朝那個“將從中禦”的傳統,皇帝與中樞太喜歡對前線將領指手畫腳,而偏偏自大宋朝建國以來,只有宋太祖一個人懂得軍事,連宋太宗也不過是個庸才而已。這個傳統一直到熙寧十年也沒有消失,所以石越才會力主在樞密院成立樞密會議,就是希望在皇帝不可能放棄“將從中禦”的傳統這種情況下,給皇帝一個懂得軍事決策的參謀機構。如果“將從中禦”不可以避免,那麼樞密會議的決策,總比皇帝閉門造車想出來的決策要好得多。但是平心而論,石越也能理解皇帝為什麼喜歡指手畫腳,石越就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想對高遵裕指手畫腳的慾望,這中間,還有潘照臨不斷的提醒。否則,石越很難想像自己會那麼毫無保留地信任高遵裕。 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你不信任他,但你卻必須信任他。如果你選擇了信任,你可能會付出代價;但是如果選擇不信任,你有更大的可能付出更慘重的代價。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如何選擇的,特別是需要自己去選擇的時候。因為人們總是習慣於把不穩定的因子控制在自己手中,卻常常忘記,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但也不可以高興得太早。”潘照臨即刻冷靜下來,向二人潑了盆冷水,“梁乙埋既然親自統兵,就會調集更多的兵馬,向平夏城發動猛攻。高遵裕與種誼是不是堅持得下來,還很難說。戰場上隨時可能發生意外。” “總之是件喜事!”石越早已習慣於潘照臨的烏鴉嘴,這絲毫不會影響他的愉悅。 “既然梁乙埋已經離開講宗嶺,那麼講宗城那邊,是不是可以準備動手了?”豐稷心裡,實則比石越更高興。如果平夏城能克捷,那這個勝利,在軍事上可以與王韶開拓熙河、種諤复綏州相提並論,甚至更有過之。如果在講宗嶺再來大勝一場,那就意味著大宋的軍事力量,在西線取得全線勝利!豐稷敏銳地註意到,雙方的戰略態勢正在發生微妙的改變。這正是大宋有識有為之士,所孜孜以求的。 當然,這一切都需要勝利來完成。 “暫時不必慌忙。”石越笑道,這時候他才記得把茶碗放回桌上,“再給西夏行文,用辭更嚴厲一些,指責他們修築講宗城是對大宋的挑釁。” “我們在築平夏城,卻說人家修講宗城是挑釁……”豐稷充滿惡意地想道,“還真是不講理啊!” 但是石越似乎沒打算和西夏人講理:“同時,讓環慶諸州加強防禦,收縮對西夏的滲透活動,要給西夏人造成一種假象,我們的精力正放在平夏城,無暇再起戰端,不過是在講宗嶺問題虛辭恫嚇,要顯得色厲內荏。” “是。”豐稷答應下來,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沉默了一會兒,方用凝重的語氣說道:“還有一個壞消息。職方館陝西房的密報,熙寧六年癸丑科的武狀元文煥,很可能降敵了。” “文煥降敵?!” “不錯。據說李清將文煥帶回了興慶府。陝西房已經向樞院報告此事,並且已請示樞府要不要刺殺文煥,以懲戒來者。”豐稷的臉色非常難看,畢竟武狀元降敵,實在是讓大宋大丟顏面的事情。在平夏城戰局僵持,飽受壓力的情況下,出現這種事情,來自政事堂的壓力只怕會進一步升級。豐稷在心裡,已將文煥這個“逆臣”罵了不知多少遍。 不料石越卻是一臉愕然,問道:“為何要刺殺文煥?!” “文煥一家世代食朝廷俸祿,文煥本人是皇上欽點武狀元,無論是文家還是文煥本人,皆深受國恩,事至危難,不能以死報國,已是可恥。居然還投降西賊,豈非死有餘辜?下官以為,當令陝西房立誅文煥,以懲戒天下的叛臣逆黨,使人人知忠勇之士,死後能入忠烈祠,受國家祭祀,享萬世芳名;而不忠之徒,縱一時求生,亦會死無葬身之地,身敗名裂!”豐稷一臉激憤。 “不對!”石越聽到一向儒雅理智的豐稷,口出極端之言,不由搖頭道:“縱然文煥投降西夏,也並非是他的過錯。更不可因此處他死刑!” “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過錯?難道身為人臣,可以投降敵國嗎?”豐稷愕然道。 “當然不是他的過錯!”石越細心解釋道,“我讀過戰報,文煥是力戰而竭,方才被俘。他已經為朝廷,為國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被俘不是他的過錯。他不投降,是他對國家的忠貞;即便他投降,對於曾經為國家奮勇戰鬥的人,我們不可以隨意處死。” “不對!”豐稷顯然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不由高聲爭辯起來,“忠臣死於王事!文煥不能死節,已是不忠。投降敵國,便是附逆,附逆就是逆臣,人人得而誅之!石帥熟於經典,人稱明達,豈可有此婦人之仁?大丈夫豈能無操守氣節?我豐稷雖然不才,若異地而處,有死而已!” “並非只有死節的人才是忠臣。”石越無可奈何地望著豐稷。他能理解豐稷的思想,但是在他心中卻的確認為,即便文煥投降,也無可指摘。但是他很快知道,連潘照臨與侍劍,也是站在豐稷一邊的。從二人的眼神中,分明可以感覺出來。 石越的這種思想,與宋朝范仲淹、歐陽修以來尚氣節的風尚,是背道而馳的。 “若不能死節,怎麼可以稱為忠臣義士?忠臣義士,未必會為國家朝廷犧牲生命,但是那隻是沒有遇到時機罷了!若必須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忠臣義士,又豈會退縮?下官不敏,卻以為所謂忠臣者,文死諫、武死戰!六字而已!”豐稷滿臉通紅,聲音高亢,顯是心情十分激動,“若文煥只是一尋常士卒,我尚能勉強接受他被俘甚至降敵,但這也已經是使宗族蒙羞之事。不過朝廷當有仁愛之心,不必苛求。但文煥卻是食君祿、受國恩者,如今苟且偷生,投降敵國,若不除之,日後大宋朝志士,皆要羞提'武狀元'三字!” 石越不料豐稷越說越是上綱上線,似乎文煥不死,天理不容,而潘照臨與侍劍神色之間,都有讚賞之意,不由大感頭疼。明智的辦法,是不必再為文煥辯護,這樣的話,就不必要與一種強大的價值觀念鬥爭——這種價值觀,石越自己也曾經推波助瀾。但他心裡,卻極反對將任何一種價值觀推向極端。 投降的確是一件不名譽的事情,但其實在中國的傳統價值觀中,亦並非是不能被寬容對待的。普通的軍民自然不必說,即便是文武官員與士大夫,即使就在宋朝,被俘後投降敵國的,也不是沒有。這些人如果有機會重返故國,也大都會被原諒。若是在非常之時,出於對人才的重視,甚至還會不惜於重用反复無常的將領。只是,寬容地對待投降這種事,人們也許會默認這種行為,卻絕不能容許有人來宣揚這種行為。 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虛偽。 而且,這個時候,正好是士林最尚氣節的時候。石越也曾經有意無意地宣揚過氣節,雖然他認為所謂的“氣節”應當出於自願而不是強迫,但是總會有道德潔癖的人,欲將此強加於人。 他並不懷疑豐稷在危難之時有殺身成仁的勇氣,亦同意士大夫應當具有氣節。但石越始終認為,所謂的道德,最好應當只是一種自我要求。尤其是過高的道德標準,更不宜強行加諸他人身上。他也認為,個人對國家、民族的義務是有限的。一個人願意為國家與民族而犧牲,自然值得尊重。但是,卻不應當用任何手段,強迫個人去犧牲。 但石越也明白,人類往往能以平常心對待一直是自己敵人的人;能夠接受甚至是讚賞前半段是敵人而後半段不再是敵人的人;卻往往無法原諒前半段是友軍,後半段卻是敵人的人。人類從來都不是有理智的生物,一個四十年不斷地殺害自己的親人朋友族人的人,比起一個曾經在二十年內竭力保護過自己的親人朋友族人,而後二十年卻變成敵人的人,似乎前者更容易被原諒與接受。 人類的本性如此,而“氣節”則是一種容易蠱惑人心的東西。用它來要求自己固然很難,但它卻能輕易地讓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熱血沸騰,忘乎所以,要求他人。 如果自己附和一下豐稷的議論,也許會加深人們對自己的好感。普通百姓也會看個熱鬧,感嘆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士大夫階層則一定有人會欣賞自己的愛憎分明……這是毫無道德風險的事情,在政治上,亦是最佳選擇。 但是這樣做,卻是使一條生命陷入絕境。 而且這個人,是自己認識的,欣賞的年輕人。 從陝西房提出誅殺文煥的建議開始,大宋惟一能救文煥的,也許就只有石越一個人了。 除了石越,沒有人會同情他。 他會身敗名裂,會被石越一手主導創建的職方館追殺至死。 但是這個人,卻是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奮勇力戰的戰士! 石越沉默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選擇……為文煥辯護肯定是“不智”之舉,他將要為此承擔巨大道德風險與政治風險,而且極可能是徒勞。他沒有信心說服任何人。但是任其自然嗎?於心何安? ! 石越並不是一個可以做到為了政治利益而漠視他人生命的人。 這一刻,石越忘記了自己的形象,他就坐在椅子上,低頭托腮,皺眉沉思起來。豐稷與潘照臨、侍劍面面相覷,三人只見石越的手指有節奏的不斷敲打著桌面,咚、咚、咚…… 但是,這一次,即便三人心中對石越都有著程度不同的尊重,但是他們若捫心自問,卻也無法接受石越的觀點。 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投降敵國之人,自然就是叛臣! 這些,在三人心中,是不證自明的。 所以,他們甚至不知道石越為什麼要為文煥辯護…… 汴京城。 “咚!”一隻製作精美的太原銅製茶具被摔到了地上,崇政殿旁的一座偏殿內,趙頊的臉色紫青,雙眼幾乎要冒火,誠惶誠恐站在大殿中的是樞密使文彥博、都承旨曾孝寬、衛尉寺卿章惇,還有一個被特旨召來的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顱,生怕皇帝把自己當成出氣筒。 “朕欽點的武狀元,居然投降西夏!大宋朝第一個降敵的武狀元!”趙頊咆哮如雷,紫金龍袍無風抖動,“諸卿,諸卿說說,要朕以後用何面目去主持武舉?” 殿內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這還不算,石越的奏章!他鬼迷心竅不成!居然敢說文煥無罪!”趙頊抓起一本奏摺,一把摔到地上,惡狠狠地說道:“降敵無罪,何為有罪?!他連《漢書》都沒讀過嗎?!” “陛下息怒。”司馬夢求雖然品秩卑微,但此時卻不得不壯著膽子說話。 趙頊霍然停了下來,凝視司馬夢求,良久,伸出手來,指著司馬夢求,厲聲道:“卿若為朕提來文煥人頭,朕便可息怒!” “陛下!”司馬夢求跪倒在地,朗聲說道:“臣敢不為陛下分憂!但臣有下情禀報,請陛下容臣說完。” 趙頊逼視司馬夢求,停了一會兒,方緩緩說道:“卿有何事?” “臣嘗讀《太史公書》,讀至《李陵傳》,每每都折腕而歎息。若當時漢武帝不族李陵全家,焉知李陵不能為漢朝立下不世之奇功?” “卿欲效司馬遷為李陵說情之事?!”趙頊怒聲道,這話語之中,已帶威脅。 “臣不敢!”司馬夢求再拜叩首,泣聲道:“臣只是為陛下憂懼!” “朕有何憂?朕有何懼?” 司馬夢求抬起頭,大膽迎視趙頊,朗聲道:“萬一陝西房的報告有誤,文煥並非降夏,或者文煥降夏,另有隱情,而陛下錯殺忠臣,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寧不悔乎?” “陝西房是卿之屬下,是否有誤,卿反而不知?” “陛下明鑑,細作不能保證他所有的報告都是準確的。文煥世受國恩,陛下欽點為武進士及第第一名,臣以為此事,不可不謹慎查證。陝西房知事此時正籌劃大事,同知事經驗不足,若有誤判,累及陛下知人之明,臣等死不足惜,卻連累陛下,受後世之譏。此事關係甚大,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那你速令陝西房去查明!文煥果有苦衷,朕豈不能容他?然若他貪生畏死,辜負國恩,降於敵國。職方館不能誅之,朕亦當向秉常索回文煥,明正典刑!”趙頊恨恨說道,“石越尤為不識大體,若是降敵,豈可謂之無罪?令石越罰俸一年,以為懲戒。身為朝廷大臣,豈能如此妄言?” “陛下聖明!”章惇待皇帝話音一落,立時沉聲應道,又道:“司馬夢求雖然言之成理,然而除惡不可太慢,慢則禍大而不易除之。臣以為當立下期限,從速查明此事。衛尉寺也可以判罪定刑,昭示天下,使叛逆者知懼。” 司馬夢求忙欠身說道:“陛下,茲事重大,兼之陝西房事務日繁,臣敢請旨,許臣暫離汴京,去一趟興慶府。若文煥果真降敵,臣當取其首級;若文煥果有苦衷,亦請陛下許其報效國家。” “准奏!” “謝陛下!” 司馬夢求此時已是迫不得已,職方館事務之繁,一日重過一日,本來他也無暇離京,但是這件事情,要真想查明文煥是不是別有隱衷,又豈是旁人可以查清的?文煥如若是假意降敵,若非司馬夢求親至,他又豈會信任旁人? 本來區區一個文煥,哪怕他是武狀元,司馬夢求也沒多放在心上,大宋的八品武官多的是,哪值得他來操心。但石越卻非常不明智地插了進來,雖然石越的觀點司馬夢求無法苟同,但是事已至此,若能證明文煥不是真心降敵,那石越至少還可以消除此事的負面影響,甚至得到一個“知人之明”的美譽,並且在大宋朝的武官心中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易地而處,司馬夢求卻是知道,大部分武官是並不想戰死的,那些慷慨死節者,有一部分固然是為了道德理想而心甘情願就死,但另一部分,卻是被道德所逼,相比起投降、被俘要受到的侮辱與歧視,甚至累及到家族的聲譽,自然還不如戰死的好。畢竟,在當時來說,大部分人都很重視自己的家族。這次文煥被傳降敵,事情尚未得到證實,整個文家都已經抬不起頭來,許多的親朋戚友,以前以有一個武狀元的親友而驕傲,現在卻是羞於提起。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種社會力量是如此的強大,深入人心,石越卻公開上奏章表示質疑,請求朝廷寬容對待那些力戰被俘後降敵的將士,卻是觸犯了整個社會的忌諱。這件事若是在五代十國時期,也許是平常之事,但這是整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大談氣節、大講華夷之防的時代,也是一個統一國家建國一百年以後的時代,一個深受國恩的武狀元,向夷狄投降,大宋朝只怕難以寬容地對待他! 而且司馬夢求也是從心底里認為:這樣的人,只是貪生怕死的敗類而已! 司馬夢求跟隨石越幾年,素知石越行事,一向謹慎而目光長遠,這時候忽然知道石越為文煥辯護,立時就想到石越必然另有極深的政治意味,雖然自己並不認同石越的這一觀點,但是他與石越,不僅有知遇之恩,更是休戚與共,石越亦是自己實現抱負的寄託者,所以,他也只有站在石越一邊的立場,來替石越滅火。 但這一次,他卻沒料到,石越只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價值觀而已。 因為石越認為,政治雖然主要看成敗,但是政治也需要講是非的。哪怕某些堅持在政治上會顯得幼稚,也必須堅持。 癸丑科武狀元文煥降夏的流言早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汴京,而石越的奏章雖然沒有明發邸報,但因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並沒有刻意保密,竟也不知怎麼便流傳了出來。 頓時,初入夏季的汴京城,一片嘩然。 這份奏章似乎從一個側面,證實了武狀元文煥降夏的謠言,而《皇宋新義報》刊登了對石越罰俸一年的處分,又從側面證實了這份奏章的真實性…… 引起爭議的,不是文煥的投降——儘管這件事情未經證實,各大報紙的編撰們本著謹慎的態度,沒有進行正面的攻擊,但字裡行間,已是顯露出極度的輕蔑與譴責。這一點上,除了《海事商報》尚未得到消息外,《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的態度,都是出奇的一致。真正有爭議的,是石越的奏章! 整個汴京城,上至禁中政事堂,中至士紳學子,下至酒樓街頭,都在議論石越這篇驚世駭俗的奏摺——後世稱為《論宣節副尉文煥無罪劄子》。 沒有人想到石越會為區區一個宣節副尉辯護,更沒有人想到石越會提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主張——“若力戰而竭,被俘亦可謂之英勇;苟無所害於社稷,困於窮途,不得已降敵,亦不必視為叛臣!此輩雖少節義,然已無負于國家。” 難以接受! 這是整個汴京的第一反應。 但是上這篇奏摺的,卻是石越!幾乎已取代王安石,被稱為“孔孟之後第一賢人”的石越,是學貫古今又能推陳出新,言人不能言,道人所不及道的石越;是在大宋士林中舉足輕重的石越!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你無法不重視他的觀點。 這就是石越在熙寧十年,在大宋思想界真正的地位。 “子明這是什麼意思!”桑府後園中,桑充國百思不得其解。王昉挺著大肚子,由幾個婢女扶持著,站在一旁,聽丈夫大發牢騷。她在這五月份,便要臨盆。 “真是不通之極!投降敵國,還能是無害於社稷?忠君報國,是大丈夫的本分,若然不幸被俘,自當死節,又有什麼不得已而降敵的?分明便是貪生畏死!子明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怕打擊軍中士氣嗎?誰還會願意奮勇殺敵啊?而且這明明就是在授人以柄!朝中的政敵,正愁找不到機會攻擊他呢……”桑充國一肚子的怨氣,連珠似的發洩出來,“建忠烈祠的是他,鼓吹氣節,明華夷之防的是他,說降敵無罪的也是他!朝野之中,有多少人對他嫉妒、不滿、怨恨,以前是找不到半點機會來攻擊他,如今倒好,自己把機會送上門去,這兩日,報館收到的指責子明的文章,堆積如山!你說要我怎麼辦?” 王昉靜靜地望著桑充國,眼睛眨動,柔聲道:“桑郎以前從不猶疑,如今為何卻遲疑起來?” “夫人有所不知,你看《新義報》,三個狀元郎各有高升,陸佃也被排擠,眼下主筆的,全是呂惠卿的門生,此番已然是夾槍帶棒,不過因為《新義報》是朝廷所辦,言辭多少有所顧忌;《西京評論》完全無法接受子明的觀點,但是富弼與子明的關係,實在是非比尋常,因此雖然批評,卻也是極盡委婉之能事。我們報館內部,卻已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和《西京評論》一樣,委婉批評;另一派,卻是不滿大家的態度,主張直言無忌地批評……” “這一派占到多數?”王昉立時就想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正是。”桑充國皺緊了眉毛,“你知道我妹子下個月就要臨盆,她一向讀報紙的,眼下這個情勢,定然已讓她十分擔心,若是我們《汴京新聞》火上加油,她的性子,卻不免抑鬱成病,若有個意外,我要如何是好?而且我聽說子明最近的情況並不好,平夏城戰局僵持不下,朝中大臣、言官也已經開始上書指責子明,皇上下詔斥責,各大報紙紛紛批評……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桑充國不斷地重複著,心中為難之極。 “關鍵是時機,對吧?”王昉沉吟了一下,淡淡一笑,娓娓說道:“妾不知道石子明為何要發出這種謬論,但是妾相信他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後果——幾乎整個天下都不同意他的觀點,相信即便是契丹人與党項人,也不會同意他說的。他居然會出這樣的昏招來自掘墳墓,還真是讓人失望……但是桑郎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火上加油。” “但是報社內部的壓力……” “批評的語氣是輕是重,不涉及是非問題。只要你和程先生、歐陽公子善加引導、解釋,便可以解決。必要時不妨強制,畢竟報社最終決策,由你和程先生來定。”王昉眉毛一挑,斷然道:“桑郎,你要知道,此時朝中政敵正在攻擊石越,萬一石越果真被罷官,無論是呂惠卿還是司馬光柄政,第一個要拔的刺便是《汴京新聞》,眼下他們不敢動手,無非是投鼠忌器而已。《汴京新聞》不能幫石越也就罷了,若還要火上加油,豈不也是在自掘墳墓?《汴京新聞》雖然極有聲望,但是平素議論朝政,真要羅織罪名,又豈是難事?呂惠卿擅於弄權,司馬光剛愎自用,單單是士林清議的聲援,卻難以對付這二人。就算勉強保住了,最終也會元氣大傷,再無今日之規模氣象。” “這……” 王昉把手輕輕搭在桑充國的肩膀上,凝視桑充國:“其實,這篇奏摺雖然會對石子明的聲望造成影響,但是眼下石子明真正的問題,不是他的這篇奏摺,而是平夏城的戰爭——只要平夏城大捷,天大的問題,皇上都會原諒他!而若平夏城失敗,這篇奏摺,便一定會成為罪狀之一。本來朝廷一直在向石子明施壓,一直在討論平夏城的僵局,但是現在的爭議,卻讓朝廷暫時忘記了平夏城的僵局。石越一向狡猾多智,焉知這不是他的詭計?桑郎你又何必摻和進去?這等權術伎倆,桑郎你是謙謙君子,自然所知不多,但是似石越與呂惠卿,卻是用得爐火純青。依我說,這些事情,咱們還是能避開就避開——自然,若是大是大非,咱們也要有擔當,不怕得罪人,但是這等小事,又何必在意?石子明固然寫了那篇奏章,可是大宋朝又有誰會認為他對?這又有何爭辯的意義?還不是因為他是石子明,若是旁人說了,便當成瘋言瘋語,誰也不會當真。” 桑充國默默想了一會兒,終於緩緩點頭,舒眉道:“確是如此。” 王昉見桑充國想通,嫣然一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再賣石越一個人情。石越不是說力戰之後,困於窮途,不得已而降敵嗎?桑郎豈不知《太史公書》有《李陵傳》?《汴京新聞》不如就從《李陵傳》入手,闢出專門版面來,來討論李陵該不該降匈奴。這件事情,既與石越的奏摺有關,又不點名道姓聲討石越,比起乾巴巴的引經據典,也要有意思得多,最要緊的,是可以給石越緩解一些壓力——千載之後,不知多少人同情李陵的遭遇,若從這裡看來,石越說的,未嘗就沒有一絲半點兒道理。只需先把水攪渾了,哪怕最後得出結論,石越的觀點全然錯了,也不要緊——如若把水攪渾一兩個月,石越還不能擺脫困境,那便是他命該如此,我們也不必管了。” 桑充國聽到此策,不禁擊掌讚歎,笑道:“夫人真是女中諸葛。” “官人謬讚了。”王昉笑道。她此時的心中,想的卻是更深遠的事情。她幾乎是出於一種直覺,便意識到石越此時還沒有達到他的頂點,在這個時候,桑充國向石越提供一些方便,日後能收到的回報,必然十倍百倍於此。這種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王昉是不能不為桑充國考慮到的。至於一個人在力戰後是不是可以投降,這件事情與她王昉又有什麼關係?也許她也會看不起那些貪生怕死的人,她會欣賞文死諫、武死戰,但是這些東西,絕對稱不上是她王昉的“大是大非”。 桑充國不知道,王昉心中,此時的“大是大非”,便是他桑充國與王昉腹中即將出世的孩子。 如是而已。 石越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奏摺在汴京城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他還在考慮應當怎麼樣讓人們接受不得已的投降並不是犯罪。但是他真有無限的茫然,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他翻查了《唐律疏議》與大宋朝的法令,一遍一遍地去讀、《春秋》、《孟子》,試圖尋找理論上的支撐點,但是卻一無所獲。 生命的價值,在“仁義”這樣的道德準則之後。 華夏諸族人民,自有史記載以來,一直到大宋熙寧十年,都普遍相信,世間有高於生命的意義存在。對於家族、對於君主、對於國家、對於種族、對於文明的忠誠,毫無疑問,都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平心而論,石越並不排斥這種說法。 他從心裡就厭惡那些背叛自己的民族,背叛自己的國家的人。他對於君主可以缺少忠誠,但是石越對民族與國家,卻有著極深的忠誠觀念。 “漢人學得胡兒語,反向城頭咒漢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卑劣的人嗎?一個人若肯為自己的國家、族類、文明而犧牲,石越會從心裡尊重他,並且也認為這樣的人,理所當然要受到全種族的尊重。 但關鍵是,石越認為這種犧牲,應當出於個人的自由選擇。 選擇犧牲的人是君子,不選擇犧牲的人就是小人嗎? 選擇犧牲的人值得尊重,不選擇犧牲的人就罪該萬死嗎? 只要沒有反過來去危害自己的國家與族類,那麼選擇保全自己的性命,難道不可以理解嗎?如果他還是曾經為國家與族類奮勇戰鬥過,只不過迫不得已而降敵,難道就不值得同情嗎? 但是身邊沒有人支持石越的看法。 每個人,包括受石越影響最深的侍劍,石越相信唐康也會一樣,他們會認為,五代十國時期那種朝秦暮楚的臣子,是小人;他們篤定地相信,身為社會的精英——包括士大夫以及一切食朝廷俸祿者,有義務在關鍵的時候,為社稷而死。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但是應不應該去做,在他們看來,卻是毫無疑問的。 這可以說是宋朝古文運動的巨大成就。 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的巨大力量。 諷刺一點說,也可以說是石越的巨大成就。 石越心裡也知道這些宋朝人是玩真的,雖然宋朝出過中國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漢奸,但是宋朝滅亡時,也是中國歷史上士大夫死節者最多的朝代。石越從不嘲笑他們,一個能夠為了自己忠誠的對象去死的人,無論他的能力是多麼的微不足道,石越都是尊重的。宋朝的滅亡,那些死節的士大夫有錯,但是主要的過錯不在他們,那不過是歷史的悲劇。 石越也知道,就是在熙寧年間,就是在這個時代,宋朝的中高級軍官,在與西夏的戰爭中,也極少有被俘的,一旦失敗,大多數人都揮劍自刎了。 在這樣的時代,無論多數人在實際上能不能做到寧死不降敵寇,在道德上,要說服天下人,說如文煥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投降也是可以原諒的,石越完全可以理解,沒有幾個人會同意自己。 在大宋的臣民看來,以文煥的身份,甚至沒有被俘的權利!如果被俘,他就應當自殺。 武狀元,不僅僅是榮譽,也是一種責任。 但是石越同情文煥。 正如石越同情歷史上的李陵一樣。 “我原本可以袖手不理,但是如果我明明認為他並不是漢奸叛臣,我真的可能坐視不理嗎?如果我嘗試了,失敗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成功了,我救的就不止是文煥一人。”石越這樣說服自己。 “但是我真的是對的嗎?”石越也有自己的疑惑。 也許他身上本來就有這樣的矛盾,他既欣賞中國傳統的重義輕生,卻又受到西方的影響,認為人之是否重義輕生,完全應當取決於自己的選擇。 石越知道,如果僅僅是理論上的辯論,他絕對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做這種逆向而行的事情。但是涉及具體的一條人命,還是一個自己看好的有才華的年輕人,他有時候就無法把握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天平。 因為這條人命,很可能就取決於石越心中的天平,向哪邊傾斜一點點。 想了良久,石越忽然喟然嘆了一口氣,雖然這花園鬧中取靜,十分清幽,然而,從幾年前開始,石越就已經很難找到一個讓自己心境安靜下來的地方了。他看了擺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一眼,雙手不自覺地在古琴上亂劃起來,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的後花園,響起了一陣紊亂急促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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