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春秋那些事兒·春秋五霸卷

第22章 6、可憐的盟主

夏去秋來,宋襄公又想起曹南之會上曹共公的慢禮之舉,於是率軍包圍了曹國,對其展開軍事懲罰。 然而這次,事情依然沒那麼順利。 宋襄公之仁義,主要是糾纏在一個“禮”字上,但是公子目夷的仁義,卻是看重在一個“德”字上,這種政治觀念上的根本分歧,必然導致兩人的爭論沒完沒了。果然,公子目夷又開始唱反調了,他說:“文王伐崇,崇軍其城,三旬不降,退而修教,复伐之,因壘而降。今君德無乃有所闕乎?胡不退修德,無闕而後動。”目夷認為宋襄公“德”不夠,應該回去再修修思想品德課,修完了學分再來打曹國,那樣就可以像周文王般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宋襄公本對目夷的話不以為然,但是這年冬天,在陳穆公的牽線之下,齊、楚、魯、鄭、陳、蔡六大國會盟於齊(這會明顯是開給宋襄公看的),以勿忘齊桓之德,並修齊桓之舊好(實有與宋襄公曹南之會分庭對立之意)。忽聞此信,宋襄公頓時傻眼,趕緊命令,撤兵!

一直以來,諸侯間凡有盟會,宋襄公總是每會必至,表現得最為積極,然而這一次六大國盟會如此重要的活動,大家竟然都不帶他一起玩兒。可憐的宋襄公,他頓時意識到自己被孤立了,一種莫名的羞恥與尷尬湧上心頭,他的自尊嚴重受創,幾天幾夜吃不下飯,哪裡還有心思繼續圍困曹國。 小國都不聽他的,大國更是根本不鳥他,一個被孤立的國家如何才能在亂世中生存?宋襄公哭叫著在夢想與現實之間跌跌撞撞,頭破血流,血淚模糊了雙眼,逆流成河。 宋襄公回到宋國後,閉門思過,日夜忙於國事,整整一年沒有參加任何國際事務,公子目夷還以為他真的在修德,內心非常欣慰。 第二年年底(公元前640年),修完德的宋襄公終於跳了出來,向天下大聲宣布:你們開會不帶我一起玩兒,我就自己開會請你們一起來玩兒,然後一起推選我做盟主,你們說好不好哇!

公子目夷當場跌倒,大呼:“小國爭盟,禍也。宋其亡乎!” 目夷把形勢看得很清楚,認為一個小國,卻要爭盟稱霸,那基本是找死! 魯國的著名君子臧文仲聽到了也嘆:“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 意思是說:順從別人的意願可實現雙贏,強迫別人順從你的意願多半就不行了。 看來臧文仲也是個有識之士,只不過目夷看的是形勢,他看的是人心,他就像中國的弗洛伊德,非常懂得分析人類的慾望。 總之一句話:做人做事必須以己度人量力而為,一相情願自不量力恐怕只會惹禍上身。 可惜,宋襄公已經沉浸在追求理想的狂熱之中,再多冷水也無法澆熄。 現如今,齊國霸業消亡,天下重陷紊亂,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了恐怕再難等到!況且宋國地處抗擊蠻夷第一線,夷禍事早上門,與其晚來,不如早來,至少能讓局勢明晰些,拼死一搏或許還有轉機。

正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聲音在宋襄公耳邊響起。 “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 魯國多喪,齊國將亂,內史叔興預言都已被一一證實,第三條不會也快了吧? 不管,拼了!所謂功成身可死,宋人千千萬,死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 於是,在宋襄公十二年(公元前639年),宋國邀請齊楚兩個超級大國在鹿上(宋邑,今山東鉅野縣東南)盟會,三大巨頭歷史性地坐在了一起。 自齊國霸業中衰後,楚成王藉此良機,重又將其魔爪伸向中原,將原先歸附於齊的蔡、許、陳、鄭等國陸續拉攏到楚國陣營之中,現在只要再搞定宋國,則中原之形勢,必在其掌握中矣!所以他非常重視此次盟會,早早來到會場,表現得非常積極。

至於齊孝公,他欠宋襄公好大的一個人情,自然也不能不去。而且在齊孝公看來,齊國屢經內亂,當務之急是穩定政局恢復元氣,勢必不能再貿然爭盟招惹禍患,如今既然有宋襄公不知天高地厚地強出頭,他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也欣然前往,並在會上表現得謹小慎微,態度異常低調。 齊孝公或許不是一代雄才,但他絕對是個聰明人,而且是個懂得審時度勢有自知之明的聰明人,管仲與齊桓公何等眼光,他們是不會亂挑繼承人的。 比起齊孝公,宋襄公就顯得有些不識時務了,他藉口爵位之高低,竟當仁不讓地首執牛耳,齊侯次之,楚子居末,三人依次歃血為盟。 在宋襄公看來,楚成王名雖為王,實乃僭稱,算不得數,以他一個子爵,敬陪末座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禮”,宋襄公他畢生尊奉、寧死也不敢稍有違逆的“禮”。

楚成王肚子都快氣炸了。什麼禮不禮的,我堂堂楚王,幹嗎要去守周禮?他媽的就算是周天子親至,我楚王都不一定賣麵子,你宋公算個屁啊! 但是在表面上,楚成王還是收起灰太狼的狼牙,披上喜羊羊的羊皮,裝出了一副食草動物的溫順模樣。他心想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真鬧起來恐怕得吃虧,不如暫且嚥下這口惡氣,等有機會再來秋後算賬。 宋襄公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他開心壞了。誰說荊蠻都不懂禮、不講理的,你看楚子就很守禮,也很通情達理的嘛!看來寡人“仁”名遠播,足以感化萬邦,千秋霸業,便自今而始。 就這樣,三大巨頭表面和諧,各懷鬼胎地在鹿上之會親切會晤,重申召陵之盟三國友誼,提出應繼續加強三國在政治、經貿、文化等各方面領域的合作,並就當前國際國內焦點話題廣泛深入地交換了意見,達成普遍共識。宋國領導人宋襄公最後還在會上提議:為了促進華夷各國的睦鄰友好關係,宋國願意再次作為東道主,邀請天下各國來一場衣裳之會,大家不帶兵車,不置武裝,坦誠相待,友好相會,打破長久以來的華夷之間的隔閡,一舉解決各國之間的矛盾與爭端,共同謀求世界和平。

對此,齊楚兩國領導人均表示同意,並對宋襄公尊崇仁義,熱心國際公共事務的行為表示了讚賞。宋襄公客套了一番又提議:由於齊楚兩國在諸侯間威望卓著,各國諸侯的邀請工作就由兩國領導人分別來進行,宋國會盡全力做好一切招待事宜,到時希望兩位領導人能聯合各國諸侯,共同尊奉寡人為盟主,如何? 說完,宋襄公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文件,率先籤上自己的大名,然後讓楚成王和齊孝公也來簽。 面對這份燙手的文件,齊孝公謙虛地表示:“吾流離萬死之餘,幸社稷不隕,豈復先君之威而得諸侯之重耶?吾心有餘而力不足。” 齊侯不肯強出頭,宋襄公還以為他真的是在謙虛,於是也不計較,心想中原這些諸侯我自己請也是一樣的,關鍵還是楚國那邊的諸侯,於是轉而又去問楚成王。楚成王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你這個公爵那麼能耐,幹嗎不自己去請,現在卻來求我這個子爵,真是狐假虎威欺騙寡人的智商,鄙視你!

然而,楚成王最後卻一口答應了,大筆一揮籤上自己的大名,如此之爽快,連宋襄公都覺得有些詫異。 簽字儀式結束後,三國領導人又一同攜手觀看了主題為“仁義之聲”的大型歌舞晚會,商周禮樂依次登場,晚會氣氛友好而熱烈,詳情不再贅述。 至此,大會圓滿成功,宋襄公的霸業完美升級,只要一小步,就能達到巔峰。 真的嗎?真的這麼容易嗎? 傻子都看出來了,楚成王肯定是不懷好意的。當年齊桓公與管仲處心積慮數十年,都搞不定這位南霸天,宋襄公僅憑他那點可笑的仁義,就想讓他心甘情願俯首帖耳,這怎麼可能呢? 所以等到八月份會期將至,宋襄公真的準備一個保鏢不帶的就去盂地(宋邑,今河南雎縣西北)參加盟會時,公子目夷趕緊勸他說:“楚夷國也,強而無義,請君以兵車之會往。”

宋襄公卻道:“不可。吾與之約以乘車之會,自我為之,自我墮之,曰不可!” 公子目夷見宋襄公不聽勸,心內大急。你是君子,想要以誠待人,不肯出爾反爾,這是好品質,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君子的,萬一楚國人不講信用耍花樣咋辦! 宋襄公長嘆道:“若吾果為楚人所害,子歸守國矣,國子之國也。是吾不從子之言以至乎此。” 公子目夷見宋襄公為求霸業捨身度外,竟將後事託付於自己,不由長聲嘆道:“國家興亡,人人有責,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君雖不言國,國故臣之國也。) 宋襄公的確是個老古板,但也不是瘋傻之人,他難道真不知道這次盟會的危險嗎?魯國算是個禮儀之邦了吧,當年柯之盟不還是擺了齊桓公一道?連魯國人都不講信用,蠻夷之楚就更有可能不講信用了。當初召陵之盟,楚國明明與中原九國歃血為盟,信誓旦旦從此盟好,血跡未乾,楚國就把許國打了個哭爹叫娘,其信用何在?

但是沒辦法,論國力,宋連楚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楚真要對宋不利,宋襄公多帶兵車去也沒用,還不是一樣打不過人家?而且這樣更糟糕,人家會說是宋國先不講信用的,楚國打得好,打得有理! 所以說,不講信用被人打,打了都白打;講信用被人打,至少佔據了道德優勢,至少能換取諸侯對宋國的同情,以及對楚國的憎恨,從而再造當年八國伐楚的盛況,這未嘗也不是一招苦肉計。 於是,宋襄公比後世的關公還牛,連把單刀也不帶,就空手赴會了,心中還抱著一絲幻想:楚國人當著天下諸侯的面,應該不敢公然違約的吧? 宋襄公錯了,要楚成王講信用,老母豬都會上樹,這世上沒有白撿的霸主之位。宋襄公與虎謀皮,百分之兩百會把自己的皮給搭進去。

宋襄公更錯的是,天下諸侯並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都來。他自己去請的諸侯,除了曹國,一個都不給面子,就連齊孝公也藉故沒來參加;至於楚國那邊的諸侯陳、蔡、鄭、許倒是都來了,不過他們都是楚國的跟班小弟,楚王放個屁都是香的,何況只是耍你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宋襄公。 結果理所當然的,楚成王在盟會上扒下自己身上的羊皮,露出滿嘴的狼牙,伏兵盡出,將可憐的宋襄公跟個小雞仔似的抓了起來,然後聯合陳、蔡、鄭、許,與臨陣倒戈的曹,一同出兵攻打宋國。 值此危急時刻,齊、魯、晉、秦等中原大國並沒有如宋襄公預期的那樣出兵相救。楚國方面的聯軍將宋都商丘團團圍住,一連數月,半個援兵未至。 大家的態度再清楚不過了:這是你宋國與楚國之間的矛盾,我們管不著,被耍了是活該,被揍了是找死,跟楚國人講信用更是犯傻,還想在我們這兒撈點同情分,沒門兒! 別的國家不救宋國還情有可原,齊國內亂全靠宋襄公相助平定,但此時仍然不發一兵,可見在國家利益面前,所謂仁義,所謂邦交,全都是狗屎而已,只有宋襄公還拿它當塊寶,妄圖藉此而稱霸天下,豈不是很傻很天真? 宋襄公淪為人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國家陷入危難,他的心情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後面事情的發展來看,他對自己固守信禮並無一絲後悔之心,如此一個曠古未見的化石級老頑固,你叫我們說他什麼好呢? 另外一邊,趁亂逃回宋國的公子目夷已經在宋都商丘即位為君,率領國人對楚軍進行了殊死的抵抗,楚成王一時不能取勝,便派人去威脅宋人說:“子不與我國,吾將殺子君矣!” 然而宋人卻並不吃這一套,他們回答楚王說“吾賴社稷之神靈,吾國已有君矣。生殺任你,欲降不可以也!”表示宋國已經新立了君主,楚國不要妄想用原來的國君勒索宋國,撕票就撕票,怕你啊! 春秋時期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叫“鄭昭宋聾”,意思是說鄭國人眼睛亮,懂得隨時變化,策略靈活,所以懂得審時度勢隨時換老闆;而宋國人全都是聽不進話的聾子,骨頭超硬,寧死就是不投降,楚國好多次想把宋國打服,一次也沒成功過,這種堅強不屈的文化精神,反而讓戰國時宋國亡在了鄭國的後頭。 所以一晃幾個月過去了,宋國被打得很慘,但始終沒有屈服,楚宋僵持不下,這正是茲父(既已不是國君,就不能再稱宋襄公了)最想看到,楚成王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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