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春秋那些事兒·吳越爭霸卷

第12章 肆使臣的榮耀

可以這麼說,季札是中國春秋時期唯一的文化使節,在世界外交史上也是第一個從事此一活動的外交人物,所以此事乃是春秋文化外交史上的一個重點,必須好好地介紹一番。 季札訪問的第一個國家,是魯國。 魯國是個二等國家,在國際事務中並不重要。然而由於它是周朝標誌性人物周公旦的封地,繼承了周朝文物典章的正統,特別是在春秋社會大動盪時期,始終以禮樂之邦著稱,是中原文化薈萃之地。季札選擇這個國家作為他國事訪問的第一站,是有其深意的。 經過數十天的跋涉,季札終於來到魯都曲阜,見到了魯國執政叔孫穆子。穆子很欣賞季札,兩人相談甚歡。季札提醒穆子說:“你要小心啊!我聽說君子應該選賢擇能,而你這個人心眼雖好,卻不善於用人,再不注意的話禍患遲早會降臨到你的頭上。”

季札的話後來真的應驗了,六年後,也就是魯昭公四年(前538年),穆子被自己寵信的家臣豎牛幽禁,活活地餓死在了家中。 季札和穆子聊完天后,又提出要求,說想見識一下聞名已久的周樂。 所謂周樂,就是周朝大聖人周公旦所製作的禮樂,是周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包括虞、唐、商、週各代樂舞。這些都是周天子的禮樂,在吳國這樣的偏遠國家根本聽不到,而魯國沾了周公的光,應有盡有。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這周樂就相當於現在京劇、歌劇之類的高雅音樂,不像流行歌曲,沒有一定文化水準的人根本欣賞不了。 季札之所以突然要求欣賞周樂,一則是為了表示自己嚮往中原文化,不是一個普通的鄉下人,而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文藝青年;二則是為了顯擺一下自己的博學多才和藝術修養,從而打響自己的知名度。

一句話,季札想紅啊!所以他想靠周樂來炒作一下自己,同時藉此提高吳國的國際地位。 季札首先欣賞了“革命歌曲”《周南》和《召南》。 周朝的歌曲有兩種,一種叫弦歌,一種叫徒歌。弦歌有伴奏,徒歌沒有伴奏。 《周南》和《召南》是的頭兩篇,屬於弦歌,所以都有伴奏。因為這兩篇乃是周禮奠基人周公旦和召公自北而南從岐周傳到江、漢之地的,所以名為《周南》和《召南》。 季札搖頭晃腦地品評起來:“美哉!瞧這歌詞寫的,多好哇!周朝的王業開始奠定基礎了,還沒有完成,然而百姓還是勤勤懇懇沒有怨言。” 果然是牛人,聞弦歌而知雅意。 魯國人碰到了知音,大喜,接著又為他演唱了《鄴風》《鄘風》和《衛風》。鄴、鄘、衛這三個國家的地方本來是殷紂王畿,後來都並到了衛國之中。

學問深厚的季札又一下子猜中了正確答案,他說:“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我聽說衛康叔、衛武公的德行就像這樣,這大概就是《衛風》了吧!”衛康叔、衛武公是衛國的兩個著名君主,康叔是周公的弟弟,開創了衛國的基業,武公則曾經在褒姒之難中幫周平王趕走過犬戎,兩人算是衛國革命先輩。 魯國人接著又為他演唱了《鄭風》。 季札皺著眉頭說道:“美哉!但是它瑣碎得太過分了,百姓是不能忍受的。這大概就是鄭國要先滅亡的原因吧!” 鄭國民風開放。 《鄭風》大多都講的是男女之間情啊愛啊之類的瑣事,有關政治極少。按照孔夫子的說法,那叫做“鄭聲淫”。所以季札認為,這靡靡之音就是亡國之音。鄭國風化如此敗壞,遲早是要亡國的。

季札的這個看法就有點片面了,其實鄭國之所以滅亡,和它的地理位置有重要關係。處在晉國和楚國這倆大火藥桶子中間,那能有它的好嗎? “叮咚,答對了,加十分!”魯國人誇獎季札一番,又接著為他演唱《齊風》。 季札忍不住大聲叫起好來:“美哉!泱泱乎!這是大國的音樂啊!作為東海表率的,大概就是姜太公的國家吧?嗯,這個國家前途不可限量。” 魯國人接著又為他演唱了《豳風》《秦風》《魏風》《唐風》《陳風》《小雅》《大雅》《頌》等一系列詩經歌曲,季札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美哉美哉一番,完了又要求觀賞舞蹈。 魯國人被季札高昂的興致煩到不行,但又不好意思被人家說小氣,只好繼續滿足他的好奇心和表現欲,接著配合下去。

周樂中的舞蹈可不像現在的蹦迪,可以隨便亂跳,那可都是嚴格規定了動作和伴奏的祭祖舞,跳錯了不但會被人恥笑,而且有辱先王,問題十分之嚴重。從前齊國大夫高厚就是在一次諸侯會盟中跳錯了舞,而被晉國盟主認為“有異志矣!”導致列國聯兵攻齊,齊國差點被滅了。 這麼好的學習機會,季札又怎麼肯放過呢? 魯國人於是為季札先表演了《象箾》《南籥》。 所謂象,就是像舞,屬於一種軍舞,舞者手執武器作戰斗狀,是一種十分威武雄壯的舞蹈。所謂箾,其實就是樂器中的古簫。所以《象箾》就是一種以簫伴奏的軍舞。 所謂籥,是一種類似於笛子的樂器,《南籥》就是以笛伴奏一種文舞,其動作莊嚴肅穆,舒緩大氣。 這兩種舞蹈分別歌頌的是周文王的武功與德行。所以季札評價說:“美哉!猶有憾。”意思是說周文王雖然德被萬世,但沒有剪滅殷商,所以仍有遺憾。

魯國人接著為季札又表演了《大武》。 《大武》乃是歌頌武王伐紂的舞蹈。舞者頭帶冠冕、手持朱盾玉斧而舞,是一種大氣磅礴充滿了王者之氣的舞蹈。季札因而稱讚道:“美哉!周朝興盛的時候,大概就像這樣吧!” 魯國人接著為季札表演了《韶濩》。 《韶濩》乃是歌頌商湯的舞蹈。韶,即紹,意為繼承發揚;濩,即護,意為防護。所以這個舞蹈歌頌的是商湯能防護人民,繼承發揚大禹的功業。 所以季札又評價說:“聖人之弘也,尚且還有慚愧,可見當聖人不容易啊!”意思是說商湯雖然是個聖人,但商湯攻打大禹建立的夏朝屬於以下犯上,這樣做是不對的。季札屬於週族,自然對周朝的夙敵殷商沒啥好印象。 魯國人接著為季札表演了《大夏》。

《大夏》是歌頌大禹的舞蹈。大禹勤勞天下,日夜不懈,所以此舞演員均頭戴毛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身穿著白色短裙。右手持野雞毛,左手持樂器,八人一行,邊唱邊舞,頗為質樸、粗獷。季札因而稱讚說:“美哉!勤勞天下而不自以為是,除了大禹,還有誰能做得到呢?” 魯國人接著為季札表演了《韶箾》。 《韶箾》是歌頌虞舜的樂舞,也就是後來孔老夫子聽了味覺失靈三個月品不出肉味的那首名曲,季札聽了以後反應也不小,他熱烈鼓掌說:“功德達到頂點了,偉大啊!像上天沒有不覆蓋,像大地沒有不承載。盛德到達頂點,就不能再比這更有所增加了。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成語“嘆為觀止”典出於此。 魯國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傢伙,你終於欣賞完了,得咧,俺們知道你厲害啦,收工吧!

季札得意洋洋地站起身來,迎接著魯人敬佩的眼光。他紅啦!他真的紅啦!偉大的吳國大聖人,他繼承了中華民族的光榮傳統,周公旦和吳太伯這一刻靈魂附體!季札一個人,他代表了中國禮樂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在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 ! 要說季札後來能當上孔子的偶像那還真不是蓋的,不但詩經中十五國的音樂和三代的舞蹈他都懂,還能從這些音樂舞蹈之中聽出看出國家興衰的徵兆來,妙語珠連,議論風生,從而一下子轟動了整個周朝文化界。要知道,身為一個遠離周朝文明中心的蠻夷來客,季札能有如此深厚的學養和歷史知識,那是多麼的不容易。 著名樂評人季札在魯國的“表演”大獲成功後,緊接著又跑去齊國拜訪東方第一大牌心靈導師晏子。那時候孔子還只是個八歲小孩,所以晏子名氣最大。適時齊國剛剛經歷崔慶之亂,政局還不是很穩,季札因而提醒晏子說:“您趕快交還封邑和權力吧。我看齊國還會繼續亂下去,你只有懂得放棄,才能明哲保身,免於禍患。”晏子聽了他的話,不久就交出了權力。

季札的話後來真的又應驗了。十二年後,也就是齊景公十六年(前532年),齊國四大家族田、鮑、欒、高打起了內戰,晏子因為保持中立而沒有受到牽連。 天下第一烏鴉嘴季札離開齊國後,接著又去“禍害”鄭國。他和鄭國的第一賢人子產相見恨晚,兩人互相交換“定情信物”,季札給了子產一塊白絹大腰帶,子產回贈他一件麻布衣服。子產真小氣! 季札沒有得到心儀的禮物,十分不爽,於是他又烏鴉嘴道:“鄭國的執政者奢侈,禍難將要來臨了!政權必然落到您的手中。子為政,慎以禮,不然,鄭國將敗。” 後來的事兒不用說都知道了,季札的烏鴉嘴一向都是很準的,三十四年後,也就是鄭獻公十三年(前510年),鄭獻公逝世,兒子聲公勝即位。正在這時候,晉國六卿強盛了,屢屢侵奪鄭國領土,鄭國開始衰落。

季札離開鄭國後,又接著北上來到衛國,與蘧瑗、史狗、史鰍、公子荊、公叔發、公子朝等衛國小賢(知名度沒有晏子、子產等人高,所以只好稱為小賢)談得很投機。季札說:“嗯,衛國有很多賢能的君子,不會有什麼禍患。” 季札好不容易不烏鴉嘴一回,偏偏他這嘴巴卻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後來,衛國流亡太子蒯聵作亂,把衛國搞得烏煙瘴氣。在這次內亂中,孔子的高徒子路也被捲了進去,在格鬥中帽纓被打斷。他明知風險,竟停止戰斗說:“君子死而冠不免。”為了保持帽子的完整,他竟將帽纓重新紮上,也將自己的小命拱手送給了敵人。 季札離開了衛國又西去拜訪中原的盟主晉國,路上經過戚城(衛邑,今河南濮陽市東北)。當地的行政長官孫林父為他接風洗塵,擊磬奏樂,沒想到季札卻一點兒不領情,說:“不高興!我聽說變亂而沒有德行,必然遭到殺戮。不久前你把你老大衛獻公給驅逐出境了,雖然後來又把他接了回來,但你始終是有罪的啊。你現在的處境,就好比一隻燕子在帳幕上築窩,危在旦夕。害怕都來不及,你居然還有心思尋歡作樂?唉,你叫我怎麼說你喲!” 孫林父聽了這番話,嚇出一身冷汗,從此一輩子都不敢玩兒音樂了。 季札這一路埋汰了不少人,最後遭到他“毒手”的是晉國。在那裡,季札拜訪了晉國三大家族的族長趙文子趙武、韓宣子韓起和魏獻子魏舒,說:“這三家比較牛,晉國的政權最後八成要落到他們手裡!” 三家分晉都給他預見到了,看來季札蠻有政治遠見的啊,這樣的人不當吳王,可惜了。 季札在晉國還交到了一個好朋友,那就是晉國的大賢臣叔向。臨別時,季札語重心長地對叔向說:“小心呀,晉國政權將要歸於私家。你這個人喜歡坦率直言,一定要多長個心眼,讓自己免於禍難。” 季札就是這麼一個人,他一向認為:當一個臣子很難,當一個好臣子更難,當一個好國君就越發的難了,所以,他寧死不肯接受王位,好像那是刀山火海一般。 季札出使列國時,曾經路過徐國(今江蘇省北部徐州一帶)。徐國國君看到季札佩戴的寶劍,心裡十分喜歡,一直把玩,想要又說不出口。熟悉先秦歷史的人都知道,吳越之地的兵器鑄造業十分發達,所謂吳鉤越劍,那裡出產的刀劍名冠天下。這一把吳國公子的佩劍,那肯定不錯。 徐君對季札的劍起了“賊心”,季札看在眼裡,自然心知肚明,但作為尚在出訪途中的外交使臣,沒有佩劍在當時是很嚴重的外交失禮,所以他也只得不動聲色地將心中對徐公的暗許埋下,離開了徐國。當季札從晉國回來的時候,徐君已經等不及死掉了。世事無常,真的是令人難以預料。 季札很傷感,他來到徐君的墓前,但見寒風冽冽,墓前的一棵枯樹隨風顫動,沙沙作響,更添幾分蕭索。季札嘆了一口氣,解下身上的佩劍恭恭敬敬地掛在墓前的枯樹上,黯然道:“老哥啊,這把劍我已經心許給你了,你雖然死了,但這把劍還是你的,來,收下吧!”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這就是古代君子之間的友誼,質樸情真,淡雅如水,但是千金一諾——即使那個“諾”的對像已經死去,即使那個“諾”只是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心許”,但君子坦蕩盪,承諾了就要做到。有時候,古人的高風亮節確實讓我們這些驕傲自私的現代人感到慚愧。 季札、晏子、子產、叔向以及稍晚一些的孔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批開始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學者、思想家、哲學家,也就是史書上所謂的賢人。在他們的努力下,中國民本思想開始萌芽,理性之光從愚昧和迷信的層層包裹中衝決而出,中國文化第一次從蒙昧走向文明,從重神懼鬼走向人文關懷。而與此同時,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克塞諾芬尼等一大批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也正著書立說,為西方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蓬勃發展夯下了堅實的理論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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