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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人永訣,城相破

大秦宣太后·羋氏傳奇 萧盛 10252 2018-03-13
卻說葉陽與楚懷王逃出秦國後,輾轉趙魏兩國,經歷了將近一年的逃亡生涯後,卻又在魏國邊境被秦軍截持,楚懷王復被抓了回去,於公元前296年死於秦國牢獄之中,一代君主就這樣客死他鄉,走完了他可悲可嘆的一生。 楚懷王客死秦國,天下諸侯在紛紛表示同情之時,也對秦國之行為表示憤慨。本來這樣的事情,放在任何一國,都不會將楚懷王送回,但是世事便是如此,所謂槍打出頭鳥,索性就趁此機會,合而攻之。 原本按照齊閔王田地的性格,齊國遠途奔襲秦國,不宜打曠日持久之戰,但正是由於秦國引起了公憤,想藉此機會,一舉攻下函谷關,將其之氣焰打壓下去。因了這個緣故,齊、韓、魏三國聯軍圍困函谷關一年有餘,田地兀自未曾撤軍。 回頭再說葉陽被魏兵劫持到軍營後,魏將公孫喜大為高興,盛讚那兩名魏兵。然匡章得知此消息後,卻是勃然大怒,趕到魏營後,指著公孫喜大聲道:“堂堂三軍統帥,劫持一個羸弱女子用予威脅,不怕辱沒了你的名聲嗎?”匡章為人沉穩耿直,頗有名將之風,對此類事件深惡痛絕,不由得越說越氣憤,啪的一拍桌子,喝道:“趕緊把她送出去吧,若是以此勝了秦軍,勝之不武!”

公孫喜被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心中有氣,冷哼道:“匡將軍不屑做此等苟且之事,末將敢問將軍,你可有良策破關?若將軍果然有破關之策,我立馬就把她放了回去,擱在營裡整日哭哭啼啼我還嫌煩呢!” 匡章被如此一激,氣得滿臉通紅,“如此說來,你定是要用此女子去威脅秦軍了?” “不如此做,還能如何?”公孫喜理直氣壯地道:“你我六十萬大軍,圍在函谷關外一年有餘,再不做個了斷,此番合縱又是徒勞無功。要是這一次依然對秦國束手無策,待其坐大之後,你我便連性命都要丟了,還怕丟面子嗎?匡將軍要是實在放不下臉面,明日我率兵前去便是了!” 次日,天剛破曉,公孫喜就率了本部十萬人馬,前去扣關。 整整一年的對峙,魏冉的防備之心多少有些鬆懈,也沒了先前那般緊張,如今他徹底相信,函谷乃天險雄關,無人可破。這一日,當士卒來報說公孫喜來扣關時,魏冉正同羋戎、向壽一起喝酒,聽了那公孫喜又來發難,魏冉把酒樽一扔,“那猴子果然煩人得緊,且與我出去看看!”

原來公孫喜人形消瘦,長得尖嘴猴腮,這一年多來,屢次來關前騷擾,魏冉便以猴子戲稱。乃至城樓之上,只見黑壓壓的一片,淨是魏卒,魏冉不由詫異地道:“今日單見魏軍來犯,可是有些奇怪!” 羋戎為人機靈,嗅出了不尋常的氣息,說道:“三國聯軍獨見魏卒,怕是有些古怪,須小心了。”言語間,突然瞥見一輛戰車之上,戰戰兢兢地站了一位女子,見了那人的模樣時,羋戎的身子不由得顫了一下。 魏冉朝羋戎看了一眼,問道:“怎麼了?” 羋戎把手一指,魏冉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這一看之下,把魏冉也嚇了一跳,動容道:“葉陽!” 向壽陰惻惻地道:“秦王妃居然到了魏營,這真是咄咄怪事。” “如何是好?”魏冉回頭問羋戎道。

羋戎雖道為人機靈,詭計百出,但面對這種情況,也是皺著眉頭束手無策,“此事你我做不得主,速派人去咸陽知會王上才是。此間能拖便拖,待王上到了再作計較。” 魏冉情知事非尋常,招了人來,叫去咸陽通禀王上。 此時,只聽城下的公孫喜跨著馬徐徐走上前來,哈哈尖笑道:“魏熊,今日可還敢戰?” 魏冉卻沉聲道:“公孫猴,素來戰場之上,都是男人的天下,你綁了個女人上來,卻不怕臉紅嗎?”這一年多下來,彼此雖說是處於敵對狀態,但日夜相處,已然甚是熟稔,故而相互間都給對方起了外號,魏冉叫公孫喜做公孫猴,公孫喜叫魏冉做魏熊,因叫得習慣了,都習以為常。 公孫喜仰首一笑,“兵者詭道也,戰場之上只問勝敗,不問手段,這女人一上來,只要叫你畏懼了,我便是勝了。”

因葉陽在其手上,魏冉心中雖氣,卻不能拿其奈何,只得問道:“你待如何?” 公孫喜說道:“叫你旁邊的羋鼠下來,讓他來陪我砍頭玩玩!” 羋戎一聽,怒上心來,“公孫猴,有本事你把那女人放了,我自當奉陪!” “原來羋鼠也有怕的時候!”公孫喜得意的一笑,“怎麼,不敢嗎?” 羋戎是逞強好鬥之人,被公孫喜一激,果然按捺不住要下去,卻被向壽一把拉住,“想去送死嗎?再者萬一王妃有個三長兩短,你我如何擔待得起?” 魏冉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說道:“公孫猴不過是想激我們出關去,切記事關王妃性命,魯莽不得。” 公孫喜見羋戎被強行拉住,又笑道:“我聽說向大嘴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好漢,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罷了罷了,你們不敢下來,本將軍便要動手了!”

向壽咧嘴一笑,他這一笑,果然半張臉被嘴巴佔了去,十分的怪異,“你今日若是敢動王妃一根頭髮,決計不能活著回去。” 公孫喜認真地點了點頭,“多謝向大嘴巴提醒,我不殺她便是。不過我想了個更好的主意,叫她帶頭攻城如何?”話音一落,把手揮了一揮,便有士卒把葉陽的那輛馬車趕了上來,停在三軍之前,然後有一位士卒跳上車去,把葉陽綁在了車上。在馬車的背後,便是載著撞木的戰車。 魏冉一看這情形,臉色大變,公孫喜的意圖很明顯,要以葉陽為盾牌,引著撞木撞擊城門,如此一來,秦軍便是投鼠忌器,只能任由他們撞門,直至破門而入。 葉陽畢竟心地純良,心中只有善與惡,是與非之分,見秦軍任由魏軍撞門,絲毫不敢阻止,心頭大是愧疚,要是城門真的被撞破了,魏軍如狼似虎地殺將進去,城內百姓豈非都要遭殃?想起這些,她好似突然理解了嬴稷之前的所作所為,任何一個決策,都事關成千上萬百姓的性命,在天下生靈面前,個人之私情算得了什麼?

城樓之上,向壽下令弓箭手對著魏軍射殺,一時間,慘叫聲、怒箭在空中的呼嘯聲以及城門的轟然撞擊聲,在函谷關前夾雜著響起,震徹山谷。然而,此時此刻,葉陽好似渾然沒聽到這些聲音,她無聲地落著淚,在淚眼矇矓中,好似看到了嬴稷的臉,他蹙著劍眉,那神色之中好像依然在責怪她不懂事。葉陽張著嘴巴,卻沒有喊出聲來,只在心里大聲地呼喊,王上,是我錯了,我不懂事,也許只有到了戰場,才能感受到什麼是國家,什麼是榮譽,也只有上了戰場,才能體會到天下蒼生這四個字的分量,如果那時我能顧念蒼生,與你商量著處理秦楚之關係,何至於有今日!今日之難,是我帶給你的,我豈能顧念一己之生死,而置蒼生於不顧? 葉陽猛地一聲嬌喝,向著城樓嘶聲大喊:“殺了我,求你們殺了我!”

聽到葉陽這一聲嬌喝,看到她那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時,饒是魏冉、向壽等錚錚鐵骨的大漢,也不由得眼眶一熱,熱血沸騰,喊道:“王妃只管寬心,我等定將你救出來!” 是時,在秦軍弓箭手的不斷射擊下,魏軍不得不遠遠退將開去,也叫弓箭手上來與之對射。魏冉大喝道:“羋戎,開城門,殺出去!” 羋戎早已按捺不住了,大喝一聲,把城門打開了,率眾殺將出去。在前邊撞城門的魏兵見狀,忙不迭劫持了葉陽往後退,在魏軍弓箭手的掩護下,撤了回去。羋戎本要趁機殺向前去,哪曾想韓將暴鳶前來接迎,為防對方反攻,只得退入關內去了。 不過此一戰後,公孫喜吃了虧,倒是消停了幾日,沒敢再來犯。 卻說函谷關的情報傳到秦廷後,羋氏和嬴稷都是吃驚非小。特別是嬴稷,雖說也恨葉陽,感情在一次一次地爭吵之中漸漸淡了,但畢竟是夫妻,聽她被敵軍抓了去,命懸一線,心頭不由得一陣隱痛,眼前浮現出她那單純的楚楚可憐的臉。

羋氏看著兒子,並沒有開口,然眉頭卻是緊緊地皺著。在這場吃人的戰爭之中,葉陽是最無辜的那隻羔羊,她的善良她的純真,最終使她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羋氏兩眼一瞇,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善良錯了嗎,純真錯了嗎?可嘆這紛紛擾擾的世道,把人逼得若兇殘的野獸一般,竟是容不下最純真的善良。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她變得狠心了,變得認不清自己了,怕是早已化作一堆枯骨,死於非命了。如此看來,葉陽反倒是在這世上唯一敢以真性情面世的女人,她哭她笑,她愛她恨,無一不是由心而發,率性而為,如此種種在當今之世,卻是何其難得! 羋氏暗吸了口氣,不知為何,心情竟然無由地激動起來,只覺體內有股熱流躥將起來,一如年輕時衝動的感覺,她霍地朝嬴稷道:“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嬴稷反倒是比較冷靜,他詫異地看著羋氏激動的神色,問道:“如何救?她身在六十萬大軍之中,如何救她?” “羋戎肯定有辦法。”羋氏想了想道:“他鬼點子多,定是有辦法。” “要是能救,魏冉他們早救了,何至於等到今日!”嬴稷來回踱著步,沉著眉頭道:“我先去函谷關,到時候再作計較吧。” 羋氏忙道:“我與你一道去。” 自從繼位以來,嬴稷很少見母親如此緊張過,便問道:“母親,你是怎麼了?” 羋氏幽幽一嘆:“這孩子可憐,自從秦楚交戰以來,便沒好生過過日子,我想過去看看,若是能救則救她一命。” 嬴稷喟嘆,邊叫人去準備,邊拉了羋氏的手出得宮來。 旬日之後,羋氏、嬴稷等人到了函谷關內。 聽聞了詳情之後,嬴稷沒有說話,這位少年秦王顯然已經成熟,並未顯得慌張,一臉的沉著。沉默了會兒,走到沙盤之前,凝神看著,而後回頭招了魏冉過來,指著沙盤道:“今晚秘密派遣兩萬人去關外,埋伏在這個山道之上,函谷關的關道狹窄,敵軍只能依次而入,屆時以滾石擊之,將敵軍切作兩截,給他們一個痛擊。”

魏冉回頭看了羋氏一眼,轉頭問嬴稷道:“一旦打將起來,怕是要誤傷王妃,將敵軍切斷後,我們該怎麼打?” 嬴稷沉聲道:“齊、韓、魏困我一年有餘,秦國的兵力便壓在這裡一年有餘,要是另有諸侯國對我有所圖謀,攻伐秦國其他關隘,如何是好?你們拖在這裡的時日太久了!” 魏冉暗吃一驚,低頭稱是。羋氏偷偷地看了眼嬴稷,他的眼裡沒有絲毫猶豫,顯然他已具備一代君王的氣質和胸懷。然而,她卻嗅出了一股不祥的預兆,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藍田大戰之時,惠文王將她趕出藍田送去予義渠王時的情景,嬌軀不由得微微一震。 一切準備停當,次日午時,三國聯軍聽到秦王來到函谷關的消息後,果然押著葉陽來了,領兵的依然是魏將公孫喜,韓將暴鳶則作為接應,候在關道之外。關道內外,二十幾萬大軍擺開了陣勢。 葉陽看到嬴稷安然無恙地站在城樓之上,喜極而泣,能在這裡再見到他一面,她覺得無憾了。 從城樓上望將下去,葉陽被五花大綁地綁在一輛戰車之上,那拇指樣粗的繩索綁在她的身上,把她嬌弱的身體勒得縮作了一團。嬴稷的心裡似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隱隱一痛,眼裡閃過一道光,略帶一絲疼惜。然後他又看到了公孫喜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那張帶著得意的臉與葉陽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一經對比,使得嬴稷的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怒火。那是他的女人,秦王的女人,豈容他人蹂躪! 羋氏能看得出那張嬌弱的臉上所散發出來的恐慌,但同時也能從她的神色中讀出一股堅強,好像是看透了生死,這雄關內外數十萬大軍似乎並未放在她的眼裡,她的頭微微地昂起,略帶著蒼白的臉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果敢。是什麼讓她漠視了死亡?羋氏的心裡一顫,是楚國的敗落,還是楚懷王的處境? 羋氏暗自嘆息一聲,諸多的苦難,終使得這個純真的女人強大了起來,她的心該是受盡了多少的折磨和掙扎! 想到此處,羋氏望著葉陽的眼睛突然濕潤了。 嬴稷咬著牙根,朝公孫喜喝道:“你是魏國的將領嗎?” 公孫喜傲然道:“魏將公孫喜便是!” 嬴稷劍眉一揚,星目中寒光亂射,“你如此做法,不怕本王日後打到魏國去,加倍報復嗎?” 公孫喜仰首大笑道:“到了今天,你還擺什麼威風?秦國能否過了這一關,還是未知之數!” 嬴稷鐵青著臉,沉聲道:“你給我聽好了,今日你要么放人,否則的話,秦軍定打到魏國去,打得你們聞風喪膽!” 這些話若是放在以前,公孫喜確實要膽怯三分,但如今他有恃無恐,渾然不懼,“你也給我聽好了,今日你要么獻城投降,否則的話,你的王妃唯死而已!” 公孫喜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也許沒有想到,他已然為魏國埋下了禍根。 嬴稷漲紅著臉,怒瞪著公孫喜,似要將其一口吞噬了一般。驀然怒極反笑,“在秦人眼裡,沒有降,唯有死!” 自從來到戰場之後,葉陽的心態完全變了,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聽嬴稷說完,收了淚水,喊:“王上,葉陽不怕死,請你把我射殺了吧。我已經明白,在天下蒼生面前,我的生死微不足道,若我的死,能救得秦國百姓和秦國勇士的性命,何其幸哉!” 羋氏聽著這句大義凜然之言,出自嬌弱的葉陽之口,終於沒忍住掉下淚來。那曾是一個嬌小的可人,連說話都不敢大聲說的嬌滴滴的人兒,在經歷了一番生離死別後,居然敢坦然面對即便是七尺男兒都不敢面對的死亡!羋氏看著葉陽,眼裡迸射出一種母性獨有的柔和的愛憐的光,自從秦楚伐戰以來,她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以至於把那嬌嫩的軀體鍛煉得若鋼鐵般堅強! 嬴稷即便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一直向他哭著鬧著的葉陽居然會說出這樣慨然之言,看著她蒼白的發著毅然之光的臉,他似乎有些不識得她了,而心裡卻油然升起一股憐惜之情,越發的心疼。她終於成長了,蛻變了,甚至把生死都看開了,可在這中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當她終於把一切都看開了時,卻面臨著生與死的抉擇! 羋氏深為理解嬴稷此時的感受,她伸出手去握住嬴稷的手,抽泣著道:“孩兒,母親常教你,在國家安危面前,私人情感不足為道,可這次不一樣,秦國負了她。她是楚國的公主,秦國的王妃,她縱然任性,縱然做錯了事,也不該死在戰場上。讓母親去與那魏將談談。” 羋氏抹了把眼淚,再次回頭時,卻驚奇地看到了葉陽的笑容。這個平日里膽小怯弱的姑娘在三軍之前非但不怕,還露出了笑意,臉上蕩漾著幸福。羋氏愣了,但淚水卻又落了下來。她單純得叫人心疼,往日所受的種種委屈、痛苦在嬴稷的這憐惜的目光中,盡數煙消雲散。 “以前我向你哭,向你鬧,那隻是為了我的親人,王上不怪,妾心甚慰。”葉陽由衷地笑著,蒼白的臉似乎又煥發出了那種往日里柔和的光輝。 羋氏用手扶著城頭,強行抑制住痛苦的心情,嘶啞著聲音朝那公孫喜道:“你想如何交換,說吧!” 看著城樓之上嬴稷母子痛苦的樣子,公孫喜很是高興,“我等此番而來,為的便是函谷關,你若投城納降,便可饒她一命!” 羋氏蛾眉一皺,說道:“行事不可太絕,若是想要幾座城池,秦國給你,你拿了城池撤軍回去複命,大家皆大歡喜!” 公孫喜哈哈大笑道:“太后,我給你兩條路,要么獻出函谷關,要么死戰。” 羋氏憤怒地看著公孫喜,“此事沒有商量了嗎?” “沒得商量!” 嬴稷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城頭,抓得指關節發白,突地回頭道:“拿弓箭來!” 邊上的一位弓箭手愣了一愣,把弓箭遞了上去。嬴稷拿了弓箭在手,慢慢地把箭搭在弓上,然後彎弓拉箭,弓弦在輕微的嗡嗡聲響中,逐漸繃緊、拉滿。城下的公孫喜見狀,頓時斂了笑容,他看到嬴稷的箭慢慢地往葉陽瞄準。這是公孫喜所沒有想到的局面,如果這一箭嬴稷真的敢射向葉陽,那麼他的如意算盤就徹底打空了。 羋氏見他拉弓舉箭,內心倏地顫抖了一下,她知道懂得捨棄是一個君王必須具備的素質,可是今天所要捨棄的畢竟是一條生命,這是何其殘忍之事!今日之局面,與藍田之戰時有幾分相似,卻又有所不同。那時候,當惠文王捨棄她,叫她去義渠王處時,她尚且傷心欲絕,可是對面的葉陽卻比她更加的嬌小,更加的柔弱,然而她要面對的卻是死亡。 羋氏朝遠處的葉陽望了一眼,她的身體雖然被緊緊地捆綁著,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可到了這時,她的臉卻依然帶著微笑,似乎她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光明!羋氏被葉陽慨然赴死的精神狀態徹底震撼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嬴稷拉弓的手,說道:“她是無辜的,在這一場戰亂之中,她是最無辜的受害者,是最不該死的。” “母親,我知道!”嬴稷吸了口氣,緊緊地皺著眉頭,“可與其讓她死在別人手裡,倒不如我親自送她上路!” “這一箭射出去,就沒有後悔路了。”羋氏艱澀地道。 “我豈能不悔啊!”嬴稷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他的手依然牢牢地握著弓箭,“可我的身後是一馬平川的沃土和成千上萬的百姓啊,如果今日獻出函谷關,我受些屈辱微不足道,可要是生靈塗炭,我便是千古罪人。” 羋氏把手放了下來,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通紅,佈滿了血絲,似要噴出火來,羋氏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狀態,心裡又痛又憐。這時候,嬴稷突然轉過頭來,惡狠狠地道:“我一定會向他們加倍討還!” 話落時,只聽錚的一聲,箭離弦飛出。 公孫喜被嬴稷的舉止嚇著了,一個人若連自己最喜愛的人都可以殺,還有什麼樣的陣仗可以阻礙他?那一刻,他心底猛地升起一股危機。 箭落在葉陽的胸口,她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痛,隨後一口氣血倒湧上來,從嘴裡噴將出來。她望著城樓上的嬴稷,只覺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越來越模糊,便提了一口氣道:“若我還是你的王妃,把我接回秦國去!” 嬴稷一把扔了弓箭,失聲大喊:“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我的王妃!” 葉陽嘴角一撇,想是要笑,卻是沒笑將出來,氣絕而亡。 嬴稷瘋了一樣的斷喝道:“殺!殺出去!” 關門開時,憤怒的秦軍若下山猛虎一般撲將出去,雙方一交戰,由於魏軍在氣勢上遠輸於秦軍,節節敗退。退至關道之時,由於關道狹窄,魏軍退將出去時,只能依次而行,卻不想在這時,關道左側的山上滾石如雨,挾著千鈞之勢砸將下來。由於關道的右側便是山坡,魏軍躲都沒處躲,一時惶惶如熱鍋之蟻,被石頭砸到的,擁擠之下滾下山去的,不計其數。 公孫喜大駭,他知道如果退到函谷關前去,也是死路一條,便命令全軍繼續往後撤。殊知滾石剛落,又是一陣箭雨嗖嗖地從山上射下來,大亂之中,有些魏軍忍不住又往回跑,卻被趕上來的秦軍一頓猛砍,只一會兒工夫,便已是屍積如山,死傷過萬。 在關外側應的韓軍雖看到了魏軍之險境,然關道實在太窄,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衝上去救援,也只是徒傷人命而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魏軍挨打。及至魏軍撤出來,與韓軍會作一處,重新擺開陣勢與秦軍對陣。 魏冉等殺出關道時,縱目望去,只見前面除了二十多萬的韓魏兩國之軍外,卻沒有看到齊軍。再往遠處望,齊軍營帳分明猶在,卻是沒看到一個人影,魏冉的心倏地收緊了,齊軍去了何處? 按照匡章的性格,他不可能無故撤軍。在垂沙之戰時,大軍被阻在泚水數月,齊宣王派人來罵,匡章寧可陪了全家性命,也不願無功而返,如今圍函谷關一年有餘,他豈會甘心撤軍?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此次合縱伐秦,齊國是縱長,倘若齊軍真撤了,韓魏兩軍豈會如此鎮定? 魏冉剛要說話,旁邊的羋戎已開口說話了,“不對勁啊!齊軍去了何處?” 向壽似乎緩過了勁來,變色道:“此處設的是疑兵,匡章定是利用公孫喜劫持葉陽,趁我軍慌亂之際去了別處?” 魏冉深知匡章為人,此人要么不動,一動便是雷霆一擊,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命令全軍撤回函谷關。 卻說嬴稷抱著葉陽的屍體,席地坐於函谷關前,怔怔地發呆。葉陽不諳世事,天真無邪,曾一度是嬴稷心靈寄託的港灣,每次在理完朝政,心煩意亂之時,總能在葉陽處找到快樂,有時即便只是看她一眼天真的眼神,便可使嬴稷的心平靜下來。 他曾暗暗告訴過自己,這是一個需要去保護的女人,可沒想到的是,秦楚伐戰之後,卻使她陷入了痛苦的漩渦,直至把她推到戰場上,一箭至死。 可以說,嬴稷是眼睜睜地一步一步將她逼入死亡之谷的,他也痛苦,也痛惜,但卻停不下來,列國之間的爭戰,便如出弦之箭,開了弓就再無回頭之路,在你死我活的競爭中,只能逼著自己不顧一切地往前走。嬴稷看了眼葉陽毫無生氣的臉,摸著她已然僵硬的身體,忍不住悲從中來,痛哭悲慟。 羋氏蹲在他的身邊,伸手摟住嬴稷,也是潸然淚下。這時候,魏冉等人撤了回來,羋氏抬頭間,已看到魏冉的神色有異,便站了起來,向他招了招手,回身朝關內行去。魏冉等人也不敢去打擾嬴稷,跟著羋氏入內去。 及至關內,羋氏回頭問:“何事?” 魏冉道:“齊軍並不在關外。” 羋氏臉色大變,不知為何,一股巨大的恐懼感籠罩住了她的全身,“匡章乃當世名將也,他不可能無故撤軍,必有所謀。”說話間,快步走入房間之內,站在沙盤之前,仔仔細細地察看了起來。 羋戎詫然道:“這一帶都是崇山峻嶺,他會去了何處?” 向壽冷笑道:“躲入了山里,也進不了函谷關,匡章沒那麼傻。” 魏冉驚道:“莫非他已離開了這一帶?” 羋氏邊聽著他們說話,邊把目光從函谷關移開去,沿著函谷關一路往下移,突然嬌軀一震,眼神之中出現了一抹恐慌之色。 羋戎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吃驚,問道:“怎麼了?” 羋氏回過頭來,對著三個弟弟,神色凝重地道:“當年先王派司馬錯伐巴蜀,為何?” 魏冉被她問得如置五里霧中,說道:“當年張儀主張東出,而先王卻聽了司馬錯之言,先伐巴蜀,一來是為了穩固後方,取巴蜀魚米之地,為我所用;二來出巴蜀可直入楚地,可對楚國形成俯視之勢,此乃雄才大略之舉也。後來定平了巴蜀,先王才出兵伐楚,取其地六百里,攻取漢中,置漢中郡(今陝西省漢中一帶),從此之後蜀漢相通,打通了秦國染指中原的道路。” 向壽似聽出了端倪,臉色一變,“莫非匡章去了漢中?” “正是!”羋氏急得來回踱步,“若是失了漢中,秦國非但失去了巴蜀之依靠,還叫齊國在後面插了把刀,匡章此舉,正是所謂的攻敵所必救。” 魏冉急道:“我馬上令白起率兵趕過去。” “來不及了。”羋氏說道:“再者就算白起能趕過去,我秦國的主力都在函谷關,白起豈是匡章之敵手?馬上叫人去打探,如若匡章真去了漢中,你與羋戎馬上率軍趕去漢中之地,叫向壽守關便是了,單憑韓魏兩國之軍,斷然難破函谷關。” 魏冉應了一聲,帶著羋戎便往外奔。 吩咐停當之時,嬴稷失魂落魄地走了進來,問是何事。羋氏便將情況大致說了一下,然後道:“此間有魏冉打理,不妨事,我們且回咸陽吧。” 葉陽之死,對嬴稷打擊極大,此時他也確實無心在函谷關待下去了,便點了點頭,叫人去準備還都。 及至到了咸陽,嬴稷以王后之禮,將葉陽安葬於芷陽(今西安市長安區東)。料理完葉陽的喪事後,還沒等嬴稷從傷心處回過神來,前方傳來戰報,說是匡章進攻漢中。此消息原在羋氏的意料之中,並不足怪,可沒過幾日,函谷關也傳來了戰報說,匡章朝函谷關反撲了! 這個消息傳到咸陽後,不僅嬴稷傻了,連羋氏都震驚不已,匡章再能作戰,也不會三頭六臂,如何在漢中和函谷關開闢兩個戰場? 原來,匡章撤走了齊軍之後,留了韓魏兩國在函谷關外,所布的確是疑兵,但是在漢中的也不是齊軍主力,實際上齊軍的主力一直隱藏在函谷關的山上,匡章這一招妙就妙在布了兩處疑陣,徹底打亂了秦軍的陣腳,當魏冉把兵力抽調去漢中救急之時,匡章便領了齊軍主力從山里出來,與韓魏兩軍匯作一處,大攻函谷關。 此時的函谷關大部分兵力都被抽去了漢中,所餘兵力不足十萬,而且只有向壽一人把守,在三國四五十萬大軍的猛烈攻擊下,函谷關不破的神話終於被打破,匡章歷時三年終破函谷鐵關,也成為戰國時代攻入函谷關第一人,建立了戰國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戰功。 聯軍衝入關內,即展開了大肆殺戮,將關內的秦軍盡數殺害,向壽率著殘部冒死突出重圍,一路向西逃竄。 三國聯軍大破函谷關後,對秦國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函谷關後,便是一馬平川的渭河平原,秦國已無險可守,匡章奪關之後,一鼓作氣,一直打到鹽氏(今山西運城),才紮營休整。 鹽氏之地,位於黃河邊上,也就是說,匡章破關之後,一直把秦國打回到了黃河以西,此一戰之後,對秦國來說,相當於一夜間又回到了一百年以前的秦孝公時期,惠文王嬴駟和昭襄王兩代人的努力結果,盡數付諸東流。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讓諸國看到了虎狼一般的秦軍原來也是可以打敗的,他們可能會趁機攻打過來,特別是楚國,對秦國可謂是恨之入骨,早晚會有所行動,若果然如此的話,秦必滅國無疑。 形勢空前緊張,秦國一下子被逼到了生死存亡之時,朝野震動。一些老秦人表示,即便是拉了全家出戰,也要把聯軍趕出關外去,紛紛到軍營請願參戰,要誓死與秦國共存亡。 羋氏的心情比朝野上下的官民更加緊張,這是她執政以來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機,這次的危險比之繼位之初來自嬴壯的危險更大,萬一處理不好,亡的不僅僅是她,還有整個秦國! 那一日,羋氏召集百官破天荒地在當日黃昏時分召開了會晤,討論應敵方略。她站在朝堂之上,神色肅然,面無表情,掃視了眾臣工一眼後,厲聲道:“函谷關一戰,先王之功業盡數丟於我手,我之過也。眼下齊、韓、魏三國依然在掠奪秦之國土,其他諸侯國也是蠢蠢欲動,如此下去,秦國將遭遇更為嚴重的危機。事關重大,我不多置言了,各位群策群力,助大秦渡過此次的危機。” 由於函谷關之敗,基本敗於魏冉之手,因此魏冉有些心虛,不敢發言。樓緩想了一想,站出來說道:“關中(即渭河平原)一帶,無險可守,秦不宜再戰,依臣之見,須馬上議和。” 此話一出,眾多臣工表示反對,他們認為,秦雖敗,但主力未失,當可與聯軍決一死戰。樓緩聞罷,怒道:“各位可有想過,死戰之後,即便是勝了,也是慘勝,秦國將再無能力與列國周旋。” 其實,樓緩的話是有道理的,但是此話嬴稷聽在耳裡,卻是分外刺耳。為了秦軍可以在函谷關毫無顧忌地與聯軍作戰,他犧牲了葉陽,如今葉陽沒了,還得賠著笑臉割土地予列國,誠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若連這口氣都能忍得下去,日後如何立足於天地之間?嬴稷漲紅了臉,手掌一拍几案,憤而站將起來,指著樓緩大吼道:“秦若割了地求和,顏面掃地,難不成還有臉存於列國之間嗎?你身為一國之相,兼任邦交之職,說此番話時,可曾想過秦國的國體和我的臉面?” 樓緩見嬴稷若受了傷的雄獅一般,氣勢嚇人,便不敢再言。嬴稷看了眾武將一眼,喝道:“誰敢去與匡章一戰?” “且慢!”羋氏驀然大喝一聲,阻止了嬴稷,她看著嬴稷道:“稷兒,秦國自然可以舉全國之力一戰,可是這一仗打下來,秦國必是傷痕累累,要是在那時其他諸侯國橫插一腳,便再無能力反擊。我們肯定是要報復,但眼下非是逞強之時。” 羋氏見嬴稷依然氣憤難平,便叫樓緩退了下去,嬴稷見羋氏雖不支持再戰,但畢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便氣呼呼地坐回到了位置上,問道:“母親所說的時機,是指什麼時候?” 羋氏說道:“按眼下的局勢,若是再戰,極有可能會將秦國拖入萬劫不復的泥潭,我們要報復,須重新調整戰略,待修整之後,再謀東山再起。” 嬴稷又問:“眼下之局何解?” 羋氏道:“割地求和。” 嬴稷一聽,氣血衝將上來,臉色頓時便又漲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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