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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庸夫人

羋月傳3 蒋胜男 9812 2018-03-13
孟嬴拉著羋月的手飛跑在長廊上。長廊很長,曲折迂迴。一路進來,但見奇花異草,遍植其中,爭艷鬥香。 她們奔跑著,在這條春風沉醉的長廊上,片片花瓣飛舞灑落在她們的身上、髮髻上,落於她們的足邊,留下一地香跡。 遠遠便聽到絲竹樂聲和女子曼妙的歌聲,轉過一個彎,便見長廊兩邊開滿了牡丹花。 長廊盡頭,幾個樂人在演奏各式樂器。牡丹花叢中,一群女伎隨著音樂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花園正中的銀杏樹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半敞著衣襟,斜倚在樹下,長髮束起不著簪環,雙眉斜飛入鬢,如男子般英氣的臉上帶著慵懶之色。她抱著一隻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灑在她的衣襟上,銀杏葉子落了她滿身。

但見她漫不在乎地抹了抹嘴邊的酒水,擊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月被孟嬴拉著從長廊奔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禁驚呆了。 她這一生,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瀟灑、英氣、豪放不羈的,卻讓她一見之下,就心嚮往之。她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要引為楷模,但是見了她以後,她想,做人就要做這樣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經放開羋月的手,歡呼著撲到那白衣女子的懷中道:“母親” 庸夫人懶洋洋地抬起手來,輕撫了一下孟嬴的頭髮:“孟嬴,你來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兒,再無秦宮大公主的氣勢了,只撒嬌道:“母親這裡好生歡樂,也不叫女兒來共賞這美景與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這裡的牡丹花,年年到這時候盛開,你何須我來叫?倒是今日這支歌,是剛剛排練的。幸而你這時候來了,再過半個月花期盡了,我就要帶人入山郊遊,你可就會撲空了。” 孟嬴頓了頓足,急道:“母親,我有事要同你說……” 庸夫人卻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會兒都不必說。美景當前,不許掃我的興。”說著,將酒遞給孟嬴,“喝。” 孟嬴仰頭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壇子,張口呵著氣,抬頭向著羋月招手: “季羋,你也來喝。” 羋月站在一邊,只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懶洋洋地問孟嬴:“她是你帶來的?” 孟嬴連忙向羋月招手:“季羋,快過來見過我母親庸夫人。”轉頭對庸夫人道:“季羋是我的朋友。”

羋月小心地繞過歌舞著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禮:“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親切向她招招手道:“季羋?楚國來的王后是你阿姊?” 羋月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低聲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麼對於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厭惡了自己,可怎麼辦? 庸夫人拍拍身邊:“坐到我身邊來吧!” 羋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邊,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兩邊。 庸夫人拿起酒缶,問道:“你喝酒嗎?” 這個突兀的舉動反而讓羋月忽然感覺拉近了距離,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過酒缶,學著庸夫人剛才的動作豪爽地舉缶大飲。 秦酒性烈,她被嗆到了幾口,咳嗽著放下酒缶,一抹嘴邊的酒水,笑道:

“好酒,都說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將酒缶遞給孟嬴,孟嬴也接過來,舉起酒缶大喝起來。 庸夫人微笑著,看著兩個姑娘輪番喝酒。兩人的臉很快就紅起來,身體變得搖搖擺擺。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著兩人站起來,拍掌道:“來,我們跳舞。” 兩人暈頭暈腦地跟著庸夫人轉到正在歌舞著的女伎中,跟著音樂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來。 女伎長袖飛舞,曼聲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在女伎的推動下,酒興上頭,不禁手舞足蹈起來,所有的憂啊愁啊,頓時在這種歡歌曼舞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蓋了。 孟嬴拉著羋月,醉醺醺地一邊跟著哼歌兒,一邊轉著圈子。見羋月沒有跟著唱,笑嘻嘻地衝羋月大聲問:“季羋,你知道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嗎?”

羋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著轉圈,大聲地問:“你說是什麼意思?” 孟嬴笑得東倒西歪,手足揮舞著解釋:“高處漆樹,低處栗樹,見到喜歡的人,就並坐鼓瑟作樂。有樂當及時行樂,否則轉眼人就老了……” 羋月也東倒西歪地笑著:“嗯,有理,有酒且樂,有歌且舞……”也跟著拍手唱起來:“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著拍手:“對,有酒且樂,有歌且舞,管他什麼該死的燕國,管他什麼混蛋的父王……” 羋月張開手作飛翔狀:“我是鯤,擊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鵬,扶搖而上九萬里。飛啊,飛啊……” 孟嬴也張開手作飛翔狀:“我也要飛,飛過崑崙,飛過青丘……” 庸夫人已經停住歌舞,退回銀杏樹下,斜倚著又喝了一口酒,看著兩個姑娘放縱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羋月和孟嬴唱著跳著,終於體力不支,相扶著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終於從沉醉中醒來,只覺頭疼得厲害。她呻吟一聲,捂著頭坐起來,便聽得一個女聲笑道:“季羋醒來,喝杯解酒湯吧。” 羋月感覺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己,她倚著雙手撐定,那人又用熱的葛巾捂在她的臉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臉,這才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個陌生的宮室,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轉身看到一個宮女,卻是極為陌生。 羋月遲疑地問:“這是哪裡?你是誰……” 那侍女笑道:“此處是西郊行宮,奴婢名喚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羋。” 羋月聽了“庸夫人”三字,這才回過神來,漸漸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來了。”說著亦是想起孟嬴,忙問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間裡,由白霜照應著呢。” 羋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樣子,不禁赧顏:“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當真失禮了,夫人可會怪我?” 白露卻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來,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樣當成幼輩來疼愛,怎麼會怪您呢?夫人還吩咐說,您若醒了,這行宮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羋月低聲道:“雖然夫人不怪我,可我總是於心有愧,想拜見夫人當面賠禮。” 白露道:“夫人在宮牆上看落日呢。季羋若過去,沿著那邊的迴廊走到底,沿著台階上去就是宮牆了。” 羋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換了衣服走出來,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卻見房間內無人,問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來得早了些,方才已經出去了。

羋月看了看方向,沿著迴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宮牆下,又沿台階走了上去。 但見夕陽西下,映得牆頭一片金光。 羋月沿著牆頭慢慢地走著,卻隱隱聽到哭聲。羋月好奇地走過去,轉過一個拐角,此處便是牆頭的正樓,卻見庸夫人坐在樓前,孟嬴撲在她的懷中,低低哭訴。從羋月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羋月頓感尷尬,此時走出去也是不對,若是匆匆退走,怕要驚動兩人,倒顯得自己故意偷聽似的,進退兩難,只得隱在樓頭的陰影裡。 她已經猜到,孟嬴此時來找庸夫人,必是為了遠嫁燕國之事,來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兒,心中亦是隱隱期盼,庸夫人能夠幫到孟嬴。 但見孟嬴撲在庸夫人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十分可憐。 庸夫人長嘆一聲,輕撫孟嬴的頭髮:“孟嬴,你想讓母親怎麼辦?”

孟嬴哽咽著道:“母親,你去跟父王說,讓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對您抱愧于心,您又從來不曾求過他什麼。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的。”說著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庸夫人。 庸夫人沒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說:“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寵愛的就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孟嬴低聲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父王一直對母親還懷著感情。” 庸夫人嘆息:“是啊,因為你是我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所以你父王愛屋及烏。可是,傻孩子,你忘記了嗎?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時候,也是不堪一擊的啊。當年你父王為了娶魏國公主,也是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了我。喜歡、愧疚,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國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須拋棄的時候,是一剎那的考慮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頭,眼中盡是驚恐:“不,不會的,父王他……”她滿心俱是不甘和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時,忽然洩了氣,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庸夫人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似隔得十分遙遠:“在魏家姊妹嫁進來以後,我原本以為,可以如他所想,退讓一步。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離開。因為我知道,對於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來說,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為鐵石心腸。” 孟嬴打了個寒戰:“不、不……”她抬起頭,急切地抓住庸夫人,彷彿要從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親,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堅強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過城牆,看向遠方,那個方向,是鹹陽城。她輕輕嘆息: “其實我並不堅強……”她的手輕顫,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剛到這裡的時候,她站在這個牆頭,心裡充滿了憤恨和絕望,“剛到西郊行宮時,我每天都會站在這宮牆上看夕陽。其實剛開始我看的並不是夕陽,而是宮道,是鹹陽城。我天天看著,明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可總還是會傻傻地期盼著,從那個方向,會有宮車來到,你的父王會出現在這宮道上,他會來接我回宮,告訴我一切都只是一個幻夢,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依舊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邁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可你父王沒有來,我也沒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 孟嬴看著庸夫人,兩行眼淚流下:“母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懷中,渾身顫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陽宮,我再也不想見到父王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西郊行宮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輕輕搖頭:“你還記得嗎,當日我離宮之時,曾經問你,你是要跟我走,還是要留下來?”她輕嘆,這嘆息卻似敲打在孟嬴的心頭,“你選擇了留下來。” 孟嬴吃吃地說:“我、我……”她抬起頭,有些驚惶地看著庸夫人,“母親,你生我的氣了嗎?” 庸夫人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額頭:“不,我豈會因這種事生你的氣?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既然我能堅持我自己的選擇,又怎麼會責怪你有自己的選擇呢?” 孟嬴用低低的聲音說:“我知道,傅姆也說過,我既然做了秦國的大公主,享受了國人貢奉,那麼便要付出代價。秦國的公子們要沙場浴血,秦國的公主便也要作為諸國的聯姻……”她說著,卻是越說越憤慨起來,“不,我不願意,我寧可去沙場浴血,也不想去嫁一個老頭,我一想到我要和一個這麼老的男人……我,我就覺得噁心!” 庸夫人搖了搖頭:“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宮,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孟嬴搖了搖頭。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麼從此世間再無秦國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麼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個死人嫁給他。可是,你從此不能再回咸陽宮,再不能行走於人前。”她轉向孟嬴,聲音漸漸轉高,“你將和我一樣,你的名字只代表一個存在於過去的人。孟嬴,我能夠離開秦宮,那是因為我承擔得了寂寞,拋棄得了榮華,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沒……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親,你告訴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搖了搖頭:“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想的不是改變自己,不是承擔自己的決定,而是寄希望於別人能夠憐愛你,讓別人為你的命運去做改變,去遷就你。你絕食,你鬧脾氣,你跑到我這裡來,無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夠改變決定……”她的聲音忽然轉為冰冷,“孟嬴,我來告訴你吧,誰也改變不了你父王的決定,他的心,比你想像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顫抖得越發厲害,忽然間失聲尖叫道:“誰也不能逼我,誰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寧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嘲諷:“你當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來指了指宮牆道:“你若是想回去繼續絕食,倒不如往前走幾步,跳下去,來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轉頭看著宮牆,下意識往後一縮,緊緊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親,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沒有說話,城牆上,只餘孟嬴的哭聲。 良久之後,庸夫人才長嘆道:“你若下不了決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縮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說了,沉默良久,忽然說:“你聽說過南子嗎?”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詫異地看著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衛靈公夫人,'子見南子'故事裡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訥訥地說:“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嘆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卻沒有能夠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人,而是嫁給了足以當她祖父的衛靈公。更可嘆的是,衛靈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氣暴躁,還喜歡男人……” 孟嬴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豈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聞名,她自然知道她是衛靈公夫人,可是衛靈公好男風,她過去卻是不知道的。 就听得庸夫人繼續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這樣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衛國,自然也經歷了痛苦和難堪,甚至是絕望。可是最後,南子卻得到了衛靈公的愧疚和寵愛,執掌了衛國的國政,甚至擁有了年輕美貌的男子為幸臣……” 孟嬴聽到最後,俏臉漲得通紅:“母親,這、這,女兒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聲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並不是讓你也要像南子一樣放蕩,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樣堅強。這亂世之中,你我身為女子已經是一種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要變得很剛強。只有擁有足夠剛強的心,女人才能經得起一次次傷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裡,只有利益關係,情愛只不過是一種調劑,他再愛你,你都別相信他會為你放棄利益、改變決定。孩子,雖然你父王的決定不可更改,但我們卻可以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教誰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運擺在你面前的是殘羹冷炙,你也要把它當成華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這話,是對孟嬴說的,可是聽在羋月的耳中,卻是震撼無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宮樓的石壁上,竟是覺得心潮激盪,不能平復。 過去她曾經在無數的困苦境地,無聲吶喊,無處求助,無人可訴,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敗、激憤,如同一隻困獸,只憑著本能掙扎,憑著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撐過一關又一關,卻常常只覺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撐過下一關。 庸夫人的話,卻似乎給她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雖然不算是足夠亮,卻讓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羋月倚在壁上,已經是淚流滿面。 同樣,倚在嬴夫人身邊的孟嬴,也已淚流滿面,好一會兒才吃力地道: “我、我……” 庸夫人輕嘆:“是,你可以留在這裡,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已經擁有過婚姻,擁有過情愛,擁有過至尊之位,也擁有過指點江山的機會。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不能因為一場你覺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棄猶未可知的將來。若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成為南子那樣的人,熬過苦難,也收回報酬。” 孟嬴茫然站著,她的腦子裡,在這一刻塞進了這麼多東西,實在來不及消化,令她無法反應。 庸夫人輕嘆一聲:“去吧,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見孟嬴怔怔地點頭,被侍女扶起,走下宮牆,庸夫人轉過頭去,看著陰影后道:“出來吧。” 羋月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施了一禮:“見過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聽到了。” 羋月默然。 庸夫人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已經漸漸落下,只剩半天餘暉。 “秦國歷代先君、儲君和公子們,死於戰場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別嫁,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戰場呢。”她看著孟嬴遠去的方向,“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羋月心中積累的話,終於衝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這麼無情嗎?” 庸夫人看著羋月,眼中卻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個君王有什麼樣的情?週幽王寵褒姒?還是紂王寵妲己?” 羋月語塞:“我……” 庸夫人搖了搖頭:“身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這一重身份來看,失去江山的人連性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麼怨恨可言?” 羋月不禁問:“您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從,是兩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嚴。既然注定不能改變一切,何必曲己從人,讓自己不得開心?” 羋月似有所悟,卻無言以對,只得退後行了一禮:“夫人大徹大悟,季羋受益良多。” 庸夫人卻不回頭,只淡淡地道:“非經苦難,不能徹悟。我倒願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這種徹悟。” 羋月看著庸夫人,這個經歷了世間的大痛之後,卻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對方的身邊,想從她的身上,汲取面對人生的力量,她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答案已經在自己的心頭了。 庸夫人點了點頭:“孟嬴剛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羋月不禁問:“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會兒。” 羋月隨著白露一步步走下城頭,最後回頭,但見庸夫人站在牆頭負手而立,衣袂飄然,似要隨風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天邊只餘一點殘陽如血。 庸夫人獨自站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嘆息。 庸夫人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大王來了。” 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級而上,出現在城樓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後,撫上她的肩頭,輕嘆:“天黑了,也涼了,你穿得太少。”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庸夫人的肩頭。 庸夫人仍未回頭,只伸手將繫帶係好,道:“大王可是為了孟嬴而來?” 秦王駟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話頭:“大王不必說了,我已經勸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駟神情陰鬱:“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無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緩緩回頭,看著秦王駟的眼神平靜無波:“大王說哪裡話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列國聯姻,年貌不相稱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駟不禁脫口問:“那你為何又要離開……” 庸夫人嘴角有一絲似譏似諷的笑容:“大王,說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難了。我看得透,卻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 秦王駟語塞,好一會兒才嘆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過剛強。兩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卻也是最容易互相傷害、互不讓步的。 夕陽終於在天邊一點點地湮沒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兩人沿著宮牆慢慢走著。 庸夫人道:“那個楚國來的小姑娘很難得,她是個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宮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駟停了一下腳步,扭頭對庸夫人道:“宮中煩擾,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會清淨得多。” 庸夫人卻沒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頭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這裡自在得很,不想再作馮婦。” 秦王駟無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後,寡人原想接你回宮,可你卻拒絕了。” 庸夫人道:“孟羋家世好,比我更有資格為後,對大王霸業更有用。” 秦王駟忽然問:“你還在怨恨寡人嗎?” 庸夫人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我為人性子又強,脾氣又壞,做一個太子婦尚還勉強,一國之後卻是不合格的。再說,我現在過得也很好。” 秦王駟苦澀地道:“是嗎?” 庸夫人指了指遠處的山脈:“去年秋天的時候,山果繁盛,我親手釀了一些果子酒,給了小芮幾壇子。大王若是喜歡,也帶上一些嚐嚐我的手藝吧。” 秦王駟神情有些恍惚:“寡人還記得你第一次釀酒,釀出來比醋還酸,卻硬要寡人喝……”他說到這裡,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如今可是手藝大有長進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無人敢硬要大王做什麼了。” 秦王駟輕嘆:“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擁江山,卻更懷念當初無憂無慮的歲月……”說到此處,不勝唏噓。 庸夫人亦是默然。過去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此時兩人相對,亦是無言,最終,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還是要回到他的鹹陽宮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這西郊行宮,過完自己的一生。 羋月走下城頭,正要去尋孟嬴,剛轉過走廊,卻見廊下孟嬴撲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中,又哭又笑地說著。 羋月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抬頭看到了羋月,笑著緩緩推開孟嬴,遞上一條絹帕給她擦臉,道:“孟嬴,季羋來了。” 孟嬴忙抬頭,見了羋月,破涕為笑:“季羋,你來了。” 羋月細看之下,卻認得這人竟是當初她剛入秦國時,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當下驚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這時候已經擦了淚,情緒也鎮定下來,方介紹說:“這是我舅父,庸芮。” 羋月先是一愣,旋即從對方的姓氏上明白過來,當下忙行禮道:“見過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禮:“羋八子客氣了。” 孟嬴又道:“他雖是我舅父,年紀卻也大不了我們幾歲,自幼便與我十分熟識,季羋不要見外才是。” 羋月笑道:“我與庸公子也是舊識,不想在此處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舊識?”庸芮便把當初羋月在上庸城的事說了一番,孟嬴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淨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顏,剛才又哭又叫,臉上的妝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親近之人,這才無妨,卻不好頂著一張糊了的臉站太久,只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著孟嬴遠去,羋月不禁暗嘆一聲,扭頭卻見庸芮也是同樣神情,兩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聲輕嘆。 庸芮問:“季羋在為孟嬴而歎息嗎?” 羋月默然,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原只以為,她能夠比我的運氣好些,沒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聲:“君王家,唉,君王家!”這一聲嘆息,無限憤懣,無限感傷。 羋月知道他聯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嘗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兩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爾一言半語。 庸芮說:“孟嬴之事,宮中只有季羋肯為她悲傷著急,唉,真是多謝季羋了。” 羋月說:“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嘆息:“她雖小不了我幾歲,卻從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著她長大。她今日如此命運,我卻無法援手,實在是心疼萬分。” 羋月亦嘆:“我本以為,庸夫人可能幫到她。唉!”她不欲再說下去,轉了話題,“真沒想到,庸夫人會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著,過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為阿姊的事,所以寧可去鎮守上庸城,不願意留在咸陽。” 羋月詫異:“那公子……” 庸芮道:“我當時年紀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來陪伴阿姊,孟嬴也經常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又問:“那公子這次來是因為孟嬴嗎?” 庸芮搖頭:“孟嬴之事,我來了咸陽方知。實不相瞞,我這次上咸陽,是為了運送軍糧,也藉此來看望阿姊,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羋月聽到“軍糧”二字,不禁有些敏感:“軍糧?難道秦楚之間,又要開戰嗎?” 庸芮笑了,搖頭:“不是,若是秦楚之間開戰,那軍糧就要從咸陽送到上庸城了。” 羋月鬆了一口氣:“那就是別的地方開戰了。”卻見庸芮沉默不語,羋月感覺到了什麼,“怎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庸芮卻是輕嘆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羋月內心有些詫異,看了庸芮一眼,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來。 庸芮眉頭深皺,默默地走著,忽然扭頭道:“季羋,你與從前不一樣了。” 羋月一驚,強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搖了搖頭:“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問我什麼,何以你今日不問?” 羋月看著庸芮,這個人還是這般書生氣十足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日的她了。她想了想,還是答道:“庸公子,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著她,忽然嘆息一聲,拱手道:“是我之錯,不應該強求季羋。” 羋月低頭:“不,是我之錯,是我變了。” 庸芮搖頭:“不,你沒有變,你對孟嬴的熱心,足以證明你沒有變。” 羋月眼中一熱,側開頭悄悄平復心情,好一會兒才轉頭道:“多謝庸公子諒解。” 庸芮看著羋月,眼中有著憂色:“宮中人心叵測,連我阿姊這樣的人,都不得不遠避……季羋,你在宮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別人的圈套。” 羋月點頭:“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也見過各種殘酷陰謀,並從中活下來了。” 庸芮低頭:“是,我交淺言深了。” 羋月朝著庸芮斂袖為謝:“不是這樣的,庸公子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是很感激。” 羋月慢慢走遠。庸芮佇立不動,凝視著羋月的背影走遠,消失。 羋月走到孟嬴的房間中,推門進來,見孟嬴已經梳洗完畢,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時坐在室內,卻看著几案上的一具秦箏發呆。 羋月走到孟嬴的身邊坐下,問:“你怎麼了?這具箏是……” 孟嬴輕輕地撫著這具秦箏:“這是母親送來的。”她露出回憶的神情,輕輕說,“母親當年最愛這箏,我從小就看著母親一個人彈著它。母親說,我遠嫁燕國,一定會有許多孤獨難熬的時光,她叫我有空撫箏,當可平靜心情……” 羋月一驚,拉住孟嬴的手問:“你當真決定,要嫁到燕國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決不決定,又能怎樣?父王的決定,誰能違抗?無非是高興地接受,還是哭泣著接受罷了。母親說得對,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燕王老邁,哼哼,老邁自有老邁的好處,至少,我熬不了幾年,就可以解脫了。我畢竟還是秦王之女,我能夠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羋月抱住孟嬴,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讓自己的哽咽聲顯得正常些:“是,你說得對,你能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來。孟嬴,我會在遠方為你祝福的!” 一行馬車,緩緩馳離西郊行宮。 高高的宮城上,庸夫人孤獨地站著,俯視馬車離去,一聲嘆息,落於千古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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