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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羋八子

羋月傳3 蒋胜男 9543 2018-03-13
秦王駟又增了一個新寵。 在秦宮,秘密永遠不成為秘密,或者,秘密永遠是秘密。後者,是對有些人而言。但對於魏夫人來說,前者才是永恆。 她一夜睡醒,便聽到了羋月承寵的消息。這令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布下的羅網,竟然變成對方助飛的踏足點。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還在部署應對之策的時候,繆監已經來到,提走了魏冉。 她雖然心計甚多,手段厲害,然而在繆監面前,卻是無從施展,對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宮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這些年來,她主持后宮,拿誰都有辦法,就是拿這個老內宦沒有辦法。 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人質被帶走,魏夫人實是咬碎銀牙。然而等到衛良人聞訊匆匆趕來時,魏夫人已經恢復了臉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然而一向溫文爾雅的衛良人,此時的臉色卻比魏夫人還難看:“魏姊姊,這是我的錯,我昨日不應該來與姊姊說這樣的話,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適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塊大石,輾轉不安,此時見衛良人的臉色比她還差,心中詫異,反而安慰她道:“妹妹,這不是你的錯,誰也算不到她竟有這一招。” 一邊說著,一邊也慢慢理出了頭緒來。其實算來此事未必全輸,王后本就已經安排羋月侍寢,若她們不動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羋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豈能容她?若是操縱得當,能讓她們姊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衛良人的神情實在太過奇怪,在這件事上,她的惱怒和憤恨,實是超過了對“秦王又多一新寵”的正常反應。魏夫人心中詫異,難道衛良人與那季羋另有過節不成?如此一來,倒是更有好戲看了。

果然過不得多久,衛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只勉強說得幾句,推說“頭痛,明日再來商議”,便起身告辭,匆匆而回。 衛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採綠見她出來,忙跟隨其後,竟因她步履匆匆,險些無法趕上。她一路小跑跟著衛良人回到掖庭宮的庭宇中,見衛良人踢飛雙履匆匆上階入內,方欲喘口氣,卻見衛良人因走得過急,不知道踢到了哪裡,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聲叫了出來。 採綠見狀大吃一驚,連忙也踢飛雙履匆匆追入,扶住衛良人驚呼道:“良人,您怎麼了?” 這才看清原來是衛良人只著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銅鼎。她小心地扶著衛良人坐下,為她脫去鞋襪察看,抬頭卻見衛良人竟是淚流滿面,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驚呼道:“良人,您何處踢傷,可是痛得厲害嗎?”

衛良人懷著一肚子鬱悶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誤踢到了銅鼎的一足。她這肉足如何能與銅足相比?這一踢之下痛極,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這滿心痛楚索性藉此皮肉之傷,盡情流瀉。當下也不理會採綠,只撲在席上,捶打著席面,失聲痛哭起來。 採綠嚇壞了,只在一邊徒勞勸解,自然是毫無效果,心裡不禁著了慌。 衛良人一向沉穩內斂,喜怒不形於色,從來不曾這樣失態。採綠只勸得語無倫次,越來越是慌張,當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請太醫。 衛良人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著道:“不過是小傷罷了,你這樣鬧起來,教人以為我嬌氣倒罷了,弄不好還當我是藉故生事呢。罷了,你去拿些藥膏與我擦擦吧。” 採綠無奈,只得取了藥膏來,一邊為衛良人揉著足尖擦藥,一邊不解地問:“良人莫非是為季羋承寵不高興?可是這件事,最不開心的不應該是魏夫人嗎?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別厭惡季羋啊!”

衛良人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聽採綠多說得幾句,便令她閉嘴,卻是一口氣無可出,拿起小刀,將几案上正在繡的一幅蔓草龍虎紋的綾羅綉品割裂成了碎條。 這繡品原是她斷斷續續繡了幾個月,欲為秦王駟做一件騎射之服的。 此時採綠見她割了此物,嚇得忙來搶奪,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吃驚地勸道: “良人縱然有氣,也莫要拿這個來撒氣,數月辛苦,豈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麼事,教您如此生氣?” 衛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聲咒罵:“我惱的是,我從來自負聰明,不承想卻被這老閹奴算計了!” 採綠吃了一驚,忖度著她的意思:“您是說……繆監?他怎麼算計您了?” 衛良人擺了擺手,不說話,心中卻在冷笑。她怎麼如此天真?這老奴從來沒有把她們這些后妃放在眼裡,就算送他再厚的禮也換不得他的半點誠意。可她卻為他素日那點賣好示惠所騙,竟當真以為,他會對一向低調溫良的自己另眼相看,會真心幫助於她。卻不曾想到,這個在深宮底層奴隸堆中搏殺出來的人,自己心計再深,又如何能夠比得上!你以為他跟你說真心話,實際上他卻是挖坑給你跳!

採綠看著衛良人的臉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衛良人身邊能被倚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簡單的人,想了想,近日來繆監的舉動無非是把羋月將要承寵的事告訴了衛良人,而衛良人又將此事告訴了魏夫人,在這一系列舉動之中,似乎沒有什麼計謀可深究。當下便問:“可奴婢想不通,大監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挑撥良人出手,季羋不也照樣會侍奉大王嗎,何必多此一舉?” 衛良人閉目,兩行淚水流下,冷笑:“哼,這老貨才不會多此一舉,他是大王肚子裡的蟲子,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大王。” 採綠連忙遞過絹帕為衛良人拭淚,不解地問:“為了大王?” 衛良人接過絹帕拭淚,看著採綠的神情,欲言又止,終是揮手令她出去了。 她獨自倚在窗前,握著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經完全想明白了繆監的用意。這個老奴,太會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駟已經承了他的安排,還沒有感覺到他的用心。

繆監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心中冷笑,無非就是為了秦王駟心中那點男人的小心思罷了。 這世間之人穿上衣服論禮儀分尊卑,可若脫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個女人的妝容可以是偽飾的,笑容可以是虛假的,情話可以是編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間,這具身體是從命服侍還是真心愛慕,是迎合還是高興,是歡悅還是做戲,那是半點也假不了。 秦王駟自負聰明過人,若是他不怎麼上心的女人倒也罷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這床笫之間,必是不肯將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隱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強令,甚至不肯訴之於人,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從來不曾見過。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扭成了一團,又酸又澀,痛不可當。而自己和魏夫人這兩個自作聰明的蠢貨,偏還在這其中湊了一手,幫助繆監將羋月推向了秦王的懷中,這更是讓素日自負的她,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她對秦王駟有情,她自認在后宮妃嬪中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謀劃的行動之後,換來的卻是羋月承寵的結果。這個結果,是結結實實扇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秦王駟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與秦王駟相處之時,她也能夠感覺得到秦王駟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因為她是后宮妃嬪中難得的既聰明又懂得進退的人。可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秦王駟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用心,這種感悟,讓她只覺得從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難言。 她一向自負,從一開始就對繆監刻意籠絡,她從來不認為這個能夠爬上大監位置的人,會是簡單之輩,所以她處處對他示惠賣好,甚至可以說,后宮妃嬪中,她算是與繆監關係數一數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繆監提供給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計。憤怒過後,她再想著昨日的一言一行,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如果繆監認為只要將這個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辦法將羋月逼得不得不投身於秦王懷中,那麼,自己素日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為魏夫人私下獻計的事情,則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而是赤裸裸擺在繆監面前的事情了。

繆監知道,便等於秦王駟知道了。自然,繆監不會閒著沒事,把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告訴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繆監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處,衛良人臉色慘白,接下來的事情,她應該如何應對,如何策劃?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從魏夫人的親信這個位置抽離出去的時候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點了燈樹,照得室裡一片通明。她拿著“六博”之棋,百無聊賴地擺放和算計著棋盤。 有時候人的慾念太過熾熱,的確會讓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燒灼不安,輾轉反側,日不能食,夜不能寢。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她輕輕地敲著棋子。她手中,還有幾個棋子,而對方手中,又還有幾個棋子呢?

衛良人病了,自那日從她宮中離開以後,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麼時候臥病了。她很了解衛良人,這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縮的話,那是誰也沒辦法叫她往前衝的。她這時候病,是表示,現在不宜行動了嗎? 接下來,就是虢美人,那個蠢貨本是一桿最好使的槍,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點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卻不曉得她居然會蠢到這種程度,叫她做一場戲,她居然假戲真做到差點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數日醒來後,竟然對當日的事情記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採艾蠱惑,令其深恨羋姝與羋月等人。只是她如今還未完全恢復,卻不好使用。 另一個樊長使,卻是剛剛早產完,還要臥病靜養,且這個人一向自私畏事,前頭有人,她倒好跟著助個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裝死得更快。

再一個,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膽小無能,不過是個湊數的罷了。 再一個,就是唐夫人,這個人從來就不能算是她的人。當日諸姬勢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諸羋得勢,她更不可能為了諸姬而對抗諸羋。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進了玉盒之內,又抓起對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數著。 王后羋姝已經懷孕,若是她生下兒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於不敗之地。想到這裡,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宮熬了這麼多年,最後落敗於一個愚蠢無知的傻丫頭,就因為她是楚公主,就因為能夠生個兒子。 她憤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已經長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議政,就這麼敗給一個還在娘胎裡的小東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兒子不甘心。 她冷笑著,既然她現在沒有人手可調用,那麼,讓諸羋之間自相殘殺,豈不是更為有趣? 不知不覺,遠處隱隱傳來敲更聲,魏夫人放下棋子,看著窗外,天邊已經露出一點魚肚白了。 又是一夜過了。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 宮闕萬重猶在寂靜中。 承明殿內,秦王駟看了一眼猶在睡夢中的羋月,悄悄起身。繆監輕手輕腳地捧著衣服進來。羋月卻在秦王駟起身的那一剎那醒來,支起身體,看到秦王駟的舉動,眼神一閃:“大王,可是晨起習武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笑著擺擺手道:“你繼續睡吧。” 羋月卻掀被起身,眼睛閃閃發亮:“妾身可否有幸,也與大王一起習武?” 秦王駟失笑:“你?”他本以為是開玩笑,然而看著羋月的神情,卻忽然來了興致,點頭道:“好,來吧。” 羋月大喜,連忙去了屏風後,換了一身勁裝出來,跑到廊下,候著秦王駟出來。 秦王駟提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廊下這個少女,心中一動。這些年來他不管在哪兒,都是每天準時晨起練劍,侍寢的姬妾們一開始也忙著服侍、旁觀,但他卻不耐煩這些事,時間長了,姬妾們便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卻從來沒遇上一個女子要與他一起對練。 或許,若干年前也曾經有一個跟他對練過的女子,但是……秦王駟搖搖頭,把那段記憶強壓下了。他看著眼前的羋月,或許,這個小女子,能夠給他帶來一段新鮮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候,秦王駟倒有些詫異了,這個小女子還真是練過劍的,一看就明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舉動,而是自己真的沉浸於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著的。她真的很適合作山鬼之舞,因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這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體是山鬼,她的頭腦卻是一個男人。他和她,與他和羋姝相處的時候不同。那時候,他與羋姝談得更多的是宮務,是交代整個秦宮的過去和未來。但與羋月在一起,兩人更多的時候,是討論著詩書,討論著時政,討論著稷下學宮的辯論,討論著國與國之間的爭霸。 他們討論管子的輕重之術,討論孟子的義利之辯,討論鬼穀子的謀略……但討論更多的是羋月所熟悉的老子、莊子,還有屈原。 秦王駟尤其喜歡《天問》這一卷書:“'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問》之篇,問天問地、問鬼問神、問古問今,實是難得的好文章。此等辭賦,長短不拘,與《詩》之四字為句十分不同,卻更能抒發胸懷,氣勢如虹。”他看到酣處,不禁擊案而歎:“此子若能入我秦國,豈不妙哉!” 羋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見著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豈不知世間之物,見之用之,倒未必樣樣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這篇《橘頌》,乃他自抒胸懷。”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看,嘆道:“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強。”他放下書卷,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你給寡人推薦這些書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異,秦王駟雖然博學,但有些字形和典故,還是需要羋月的解說。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同行同宿,一起騎射,一起觀書,盡情享受著在一起的美好和歡樂。 這一個月,羋月沒有要過財物,沒有要過封號,他在等待著,她提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羋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對妾身說過,凡事當以直道而行,妾身對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駟笑了:“你想直言什麼?” 羋月這才說出了用意來。楚人送嫁,嫁妝雖然在武關外被劫過,但義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寶金器,最珍貴的百卷書簡還有全套青銅樂器都還完好無缺。只是這套嫁妝自入宮以後就沒有動用過。秦、楚兩國文字不同,這些書簡若是無人整理,白放著實是可惜。樂器雖在,但有幾個樂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樂舞不全。羋月便自請整理書卷,重訓樂人。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沉吟道:“王后欲讓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幫她打理后宮,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揚眉吐氣,為何反生退縮之心,可是以退為進嗎?” 羋月坦然直視:“妾身初入宮的時候,因為放不開執念,所以做了一些糊塗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於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過自在安靜的日子,看幾頁書,練幾段歌舞……” 秦王駟搖了搖頭:“寡人不同意。”見羋月驚詫,秦王駟便說道:“你若是喜歡書籍,喜歡樂舞,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翻閱整理,去觀賞訓練。可是寡人不願意看到你為了避是非而躲進這些事物裡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宮之人,也不缺整理書籍之人。天地廣闊,宇宙無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長在楚宮,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樣,你盡可放下憂懼。須知寡人帶你去騎馬、行獵,與你試劍、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無聊、鉤心鬥角……” 羋月怔住了,一種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顫聲道:“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寡人一直很懷念當時見到你的時候,那無畏無懼的樣子,還嫌寡人留著鬍子,叫寡人作長者……” 羋月扑哧一聲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她微笑道:“終於笑了?” 羋月欲抑制自己,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忽然之間,她只覺得身上沉重的枷鎖,似在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中,一層層被卸下了。是否從此之後,她真的可以不必再憂懼,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詔書終於還是下了,丹書放在案几上:“冊封季羋為八子,位比中更,祿秩千石。”秦宮規矩,王后以下稱夫人,然後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八子這個位置,屬於中等偏下,不至於引人注目,又不至於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書,賀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低,若到將來,還不定誰低誰高呢……” 羋月沉著臉喝道:“住口,這樣的話若是叫別人聽了去,將你立斃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嚇了一跳,連忙伏地求饒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饒我。” 見羋月神情嚴肅,正在為羋月卸妝的女蘿不禁停下手來,也走到薜荔身邊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這次就饒過她吧。” 羋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環,放在梳妝台上,輕輕一嘆:“女蘿、薜荔,你們還記得,當日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 兩人對視一眼,不覺有些心驚。女蘿左右看了看無人,才道:“是,奴婢記得。” 羋月看著兩人:“當日你們向我效忠的時候,我曾經說過,那時候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做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兩人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 羋月肅容道:“當日你們原是威後指派過來的,我能夠明白你們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嘗不是無枝可依,所以不敢給你們什麼許諾,也不敢完全要求你們的忠誠。”見兩人欲張口說話,她擺了擺手,“大王說得很對,世間沒有一廂情願的忠貞,衣食財帛換的是效力和服從,但忠誠和貞節卻只能以誠意和恩德交換。可如今我的命運不再操縱在威後的手中,也不會再操縱在阿姊的手中。” 女蘿道:“奴婢和薜荔這麼多年以來,從未對您做過任何不利的事情。”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從在楚國開始到現在,玳瑁都會定時向你們打聽我的事兒,我也曾許可你們這麼做過。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身邊之人對我絕對忠誠。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完全聽命於我,從此只有我這一個主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出賣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願意的話,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另給你們安排去處,只是不能再留你們在我身邊了。” 女蘿先反應過來,磕了個頭道:“奴婢盡忠之心,至今未變。公主如有吩咐,無不效命。” 薜荔也反應過來,磕頭道:“奴婢也與女蘿阿姊一樣。” 羋月點了點頭:“你們若還有顧忌,也只管告訴我。莫說你們,便是我,亦還有戎弟與母親在楚國,掌於人手。你們若是還有親眷,先告訴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脫身。” 女蘿苦笑:“我是雲夢澤的夷族,如今連部族也沒有,哪裡還有親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時舊主人家落了難,我一家都被分賣,如今都不記得誰是誰了。我們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勢記得親人回去找,誰會管我們這些微賤之人有無親眷?” 羋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當日她挑中你們的時候,也不過以為我是一隻隨手可以捻死的螻蟻,哪會有這般深的安排?女蘿、薜荔,今日我給你們選擇的機會了。若是要留下來,從此之後,我會給你們想要的一切,是放你們脫籍出宮成家立室,還是在宮裡權傾一方,都不是問題。可我也要你們絕對效忠,因為我的身邊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蘿和薜荔對望一眼,一齊拜伏下來道:“奴婢願為主人效死。” 羋月站起來,走到窗邊,抬頭望著天空,晴空萬里,一鶴長唳。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個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開入宮為妃的命運,既然她避不開為妾為媵的命運,那麼,所有對紛爭的逃避已經不可能,她必須直面后宮的搏殺。今後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會給任何人以機會,把她踩落。 羋月初封,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來道喜的竟是衛良人。羋月收了禮物,看著衛良人的神情,見她頗有憔悴之色,但卻和藹可親。 兩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著。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道:“還未謝過衛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衛良人一怔,臉龐忽然變得十分扭曲,好一會兒才恢復道:“季羋說笑話了,我何時助過你?” 羋月微笑道:“當日若非衛良人的銅符節,我還不知道是誰令我們差點死在義渠人的手中。” 衛良人定了定神,方悟羋月說的是這個,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季羋妹妹誤會了,那日我不過是接了家書,無意中失落了銅符節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沒有任何暗示。” 羋月道:“可我卻因此而找到了真兇,並且讓大王也知道了一切。衛良人可還記得大王賜下藍田美玉並要你們送回母國之事嗎?” 衛良人嘆氣道:“我知道,從大王賜下藍田玉開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著窗外紅葉飄落,嘆息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後都站著一個母國。母國若強,是一種倚仗,也是一種負累。母國若弱,雖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擔心風雲變幻連累己身。”羋月聽得她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見了羋月神情,衛良人微微一笑,轉過話題道:“大王專寵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宮中因此議論不已?” 羋月卻不解,問她原因,衛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當今王后初入宮時,大王才專房獨幸了三個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初承恩的時候,只有十來天的專房獨幸,如今羋月專寵一月,自然令得宮中議論不已。 羋月聽了她這番話,知道是特意來提醒自己,也深為感激,卻問衛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衛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黨了?” 羋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與樊長使、魏少使更為親近,但卻又倚重衛良人。” 衛良人卻同她解釋:貴女出嫁,以同姓為媵。當年魏國嫁女於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親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溫氏是同姓小族。但衛良人和虢美人卻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賜同姓之女。 羋月詫異:“週天子為何要賜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經衰落,列國對周天子也不過是討一紙詔書的時候才會送點禮物,秦、魏結親,又與週天子何干? 衛良人卻道,週天子如今也只剩下個名號,實則連個小國都不如,偏偏還內鬥連年。週天子怕見各國諸侯,於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為東周公,出面應付諸侯的要求。後來韓、趙兩國占據王城並瓜分,週天子帶著九鼎又寄住西周公處,西周公拿捏著天子和玉璽又想要和東周公分權。所以秦、魏聯姻,兩家都想插一手進來,就搶著各送一個媵女。衛良人是東周公所贈,虢美人卻是西周公所贈。 羋月這才明白,為何魏國諸姬,似合似分,卻是各不相同。聽了衛良人如今這一番話,便感激她的提點。 衛良人卻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當日初入秦宮時的樣子,自以為聰明得能看穿一切,卻因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從於環境。你與我一樣的心高氣傲、不甘不願,無可奈何,卻又想努力改變……我幫你,就像幫助過去那個孤立無援的我一樣。”她說得動情,羋月也聽得不禁唏噓。 衛良人又道:“妹妹是聰明人,當知后宮的雞爭鵝鬥不過是閒極無聊自尋煩惱罷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個女人,男人轉眼迎進第一百個,你除了落得兩手血腥一身骯髒,還有什麼可剩的?” 羋月見她說得誠摯,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宮中楚、魏兩邊相爭不下,衛良人此番跑來表明立場,故示親近,不知卻是何因。 衛良人卻又東拉西扯,屢屢提到秦王駟,又提到王后,甚至對宮中諸女的印象,羋月卻是無心於此,只是淡淡敷衍幾句罷了。直到衛良人離開,她猶在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衛良人走出蕙院,卻是心中暗嘆。她與羋月接觸並不多,除了頭一次的唇槍舌劍,見羋月將魏夫人等一干人壓倒,不過是靠著反應敏捷、口舌厲害,且那次是她起了個引子,此後諸羋一齊開戰,也並不見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銅符節之事,但是此事已經被秦王駟壓下,便是秦王駟以賜下藍田玉試探后宮,亦可視為秦王駟對王后受伏之事本來就會追查,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高明之處。 但是,能夠讓秦王駟這麼上心,獨寵一月,這卻不能不讓她開始改變對羋月的看法。旁人的觀察永遠是有偏差的,最好的辦法,便是親自來試上一試。 她一半為的是試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夠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憑的便是“與人為善”四字。於魏夫人跟前,她是個出主意遞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時候,她又是那個遞藥救傷的人。如此一來,宮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處,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卻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與羋月不動聲色地聊著天,卻是越試越疑心。這少女雖然容貌艷麗,卻也不是難得的絕色,算不上特別玲瓏剔透,亦沒有突出的特點。論能幹不及魏夫人,論美貌不及虢美人,論溫柔不及自己。再細想起自己接觸過的楚國諸女,她亦是論高貴不及王后,論心計不及孟昭氏,論活潑不及季昭氏,論才氣不及屈氏,論英氣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過是她心氣極高,並不以后宮位分、男女情愛為意。對秦王駟,並無其他宮中妃嬪那種情不自禁的爭寵之意;對王后羋姝,卻也無其他媵女對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說,她和衛良人一樣,是宮中絕少的想藉著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尋找依附之人。 想到這裡,衛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許,羋月和羋姝之間的裂縫,她可以利用。但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繆監的事情之後,她會更警惕這個老奴對后宮的掌控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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