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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入咸陽

羋月傳5 蒋胜男 11167 2018-03-13
一路行來,眼見快到秦國邊城。 這一夜,嬴稷坐在羋月的懷中,羋月指點著地圖與他解說:“再過兩天,我們就能到崤山了。過了崤山,就是函谷關,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嬴稷好奇地問:“母親,崤山是什麼地方?” 羋月輕嘆一聲,說道:“崤山是秦人的傷心地。秦國到穆公手中,才開始參與天下稱霸,只可惜在這崤山一戰,斷送大秦百年東進之路。秦人伐晉,在崤山受到晉國伏擊,全軍覆沒。整個崤山當時密密麻麻,盡是白骨露野,無人收拾。秦人經此一戰後,經歷百年,才恢復元氣。” 嬴稷聽著秦人往事,想像秦人當年的失敗與痛苦,不禁同仇敵愾,眼淚流下,恨恨地問:“母親,那晉國人呢?” 羋月輕撫著嬴稷的頭,問道:“子稷想怎麼樣?”

嬴稷握拳道:“我也要讓晉國人嚐嚐這滿山白骨露於野的滋味!” 羋月笑了笑,道:“傻孩子,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晉國也滅亡一百多年了。” 嬴稷睜大了眼睛問道:“是誰滅了晉國,是我們秦國嗎?” 羋月搖頭道:“不是,是晉國自己滅了晉國。” 嬴稷傻了眼:“為什麼?” 羋月手撫地圖,緩緩道來:“因為晉國的國君為了開疆拓土,把權力交給了手下的重臣,後來晉國又出了一些昏庸的國君,控制不了局面。於是,權臣們的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地架空了晉國的國君,趙、魏、韓三家權臣,就把晉國給瓜分掉了。” 嬴稷本來滿腔的雄圖大志,聽到此言卻洩了氣,沉默片刻,他忽然又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光:“這就像是母親說的周天子一樣,是嗎?週天子把權力分給了諸侯,於是諸侯的勢力越來越大,架空了周天子,結果現在周天子連個小國的國君也不如。”

羋月笑了笑,撫著他的腦袋說:“子稷真聰明。那麼,子稷如果做了國君,會怎麼辦?” 嬴稷握拳道:“不把權力分給臣下。” 羋月又問他:“那麼,如果有外敵來襲呢,子稷要自己上陣嗎?秦國的土地很大,每一處的收成子稷都要自己去收嗎?” 嬴稷愣住了,他的眼珠子轉啊轉,卻一時說不出話來,轉頭看著羋月,臉上已經盡是羞愧之色,低聲忸怩道:“母親……” 羋月卻撫著他的頭欣慰地道:“子稷,你還小,這個年紀能夠想到這些,已經是不容易了。”轉而又道:“《周禮》你都已經學完了嗎?” 嬴稷點點頭。 羋月打開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卷竹簡遞給嬴稷:“那麼,從今天起,你開始學《商君書》,要跟《周禮》對比,它們之間的區別在哪裡,又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改變。”

嬴稷雙手鄭重地接過書,應道:“是,母親。” 羋月又慢慢道:“我們這一路行來,都是隨著燕國兵馬行動,是不是?” 嬴稷道:“是。” 羋月問:“你有沒有留心,燕國兵馬如何行事?而今日趙國兵馬加入,與燕國兵馬有何區別?” 嬴稷皺起眉頭思索著:“嗯,燕國兵馬,是馬車還有徒從。而趙國兵馬,是胡服的騎兵。” 羋月問:“那麼你想想,若是兩國兵馬數量相同,燕趙兩國打起仗來,哪一方會勝?” 嬴稷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羋月微笑:“這不是看一下子就能明白的,你要天天看,慢慢就會看出來了。” 嬴稷看著母親,點點頭。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朝行暮宿,不管是在馬車中,還是在營帳裡,羋月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或現場指點,或旁徵博引,把關於列國征伐歷史和政治的心得告訴嬴稷。

這一路行來,她心中隱隱有著很大的不安,她預感到一旦入了秦國,進了咸陽,他們母子麵臨著的,將是最殘酷的搏殺,前途路,將成敗難料,生死未卜。 函谷關外,各國兵馬的營帳已經駐紮得密密麻麻。 當羋月的車隊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立刻就有了回應。自“魏”字旗下的營帳和“楚”字旗下的營帳各出來一隊人馬,迎了上去。 魏國信陵君魏無忌是個英俊青年,他飛馳到趙勝的面前,跳下馬便抱著趙勝哈哈大笑道:“姊夫,你也來了。我說呢,這般熱鬧事,趙國豈有不來之理。”趙勝之妻,正是魏無忌的親姊姊。 趙勝笑著捶了魏無忌一拳,道:“你來了我還能不來嗎?” 魏無忌身後,楚國使臣靳尚呵呵笑著行禮道:“楚臣靳尚,見過平原君。”

此時馬車已經停下,由趙勝和樂毅與諸國使臣交流,當下趙勝便介紹道:“這位是燕國上將樂毅。我們是護送公子稷回秦,還望幾位讓開一條道路,如何?” 靳尚這些年仕途得意,甚是養尊處優,人也變胖了,看上去倒是顯得和氣幾分,當下只拱手慢騰騰地道:“讓路,自然是沒有問題的。公子稷之母羋夫人,也是我楚國的公主,我這為臣的,也應該前去拜見一二。” 趙勝意外地挑挑眉:“哦?” 靳尚又看了看魏無忌,苦笑道:“其餘的事嘛,信陵君、平原君,你們郎舅至親,自然是最好說話了,如何?” 樂毅上前一步問道:“那我燕國呢?” 靳尚拱手笑道:“自然是一體對待,一體對待啊,哈哈……” 當下這些列國在函谷關外的主事之人,便入了魏國營帳,共商如何趁秦國內亂之際,瓜分利益之事去了。

羋月等人便先安營扎寨,靜候列強的商議結果。 直到月上中天,諸國真正的統帥或者名義上的統帥,才三三兩兩地從魏國大帳出來,各自歸營。 趙勝離了魏營,又鑽入趙雍的營帳請示商議之後,才到羋月營帳外求見。 羋月亦在焦急地等候信息,聞聽趙勝到來,忙請了他進來。 兩人落座,便見趙勝一臉無奈。羋月心頭一緊,就先開口問道:“平原君,今日列國商議,可有什麼消息?” 趙勝輕嘆一聲,道:“夫人可知,為何列國兵馬都在函谷關外?” 羋月急問:“函谷關內怎麼樣了?” 趙勝搖頭道:“很不妙。” 羋月一驚:“怎麼?” 趙勝道:“我們原接到消息,說是惠文後與王后爭立自己的兒子,而諸公子不服。但既然秦惠文王有遺詔給公子稷,那麼我們燕趙兩國,擁立公子稷繼位,應該不是難事。可是如今秦國已經內亂了,不但惠文後和王后打成一團,甚至全國上下,各郡縣封地,都在自相殘殺。”

羋月驚得站起:“怎會如此?”當日庸芮言道,羋姝與魏頤不和,羋姝有嫡子壯,而魏頤已經懷孕,兩人相爭不下。但這畢竟是后宮兩個女人的小私心,且也只是內部矛盾,有樗里疾在,當可平息,如何竟會引動諸公子之亂? 趙勝嘆道:“事情還是從原來封為蜀侯的公子惲開始。因為諸公子在咸陽爭位,而公子惲自恃握著巴蜀之地,與惠文後大鬧,結果卻被惠文後誣其下毒毒害大王,將其夫妻二人賜死。” 羋月臉色鐵青,從齒縫裡迸出四個字:“愚蠢之至。”樊長使的長子惲因為體弱多病,所以留在咸陽,自衛良人之子公子通死後,諸人視巴蜀為畏途,樊長使失寵多年,因此也護不住其子,被封到了蜀國去。不料公子惲竟是不曾死於巴蜀,倒死在惠後羋姝的手中。

趙勝嘆息道:“不錯,諸公子齊聚咸陽,這時候只宜安撫,殺雞儆猴之舉豈能奏效呢。結果這一舉動令得諸公子人人自危,一夜之間紛紛逃離咸陽,回到各自的封地,拉攏臣下招兵買馬,各擁郡縣,與咸陽的王軍展開廝殺,而咸陽軍中,又分成擁護公子壯一派,和擁護魏王后一派……” 羋月皺眉問道:“那樗里疾呢,難道壓不住局面不成?” 趙勝冷笑:“秦王一死,這邊王后便要藉秦王之'遺詔',封公子華為上將軍,那邊惠文後亦藉著秦王'遺詔',封公子壯為大庶長……” 羋月臉色一變,不禁又罵道:“愚蠢!”大庶長位高爵尊,形同國相,羋姝封公子壯為大庶長,那是不待群臣公議,就先要將權力搶到手,可那擺明是要視樗里疾為無物了。怪不得庸芮說,樗里疾已經氣病在床了。

趙勝又道:“更有甚者……” 羋月顫聲問道:“怎麼?” 趙勝道:“巴蜀之地,因蜀侯惲被賜死,於是蜀中又起叛亂。而義渠那邊所佔十四縣,也一起叛亂。” 羋月跌坐在地,在案几上撐著頭,啞著聲音問趙勝道:“平原君,這麼說,秦國已經……”巴蜀已失,義渠再亂,新君未立,諸公子各擁郡縣,內憂外患,四分五裂。 果然趙勝亦道:“內有叛亂,外有諸侯虎視,依在下看來,秦國已經完了。諸侯兵馬在函谷關外不進去,恰是為了坐山觀虎鬥,不願意浪費自己的兵馬,坐視秦國內部自相殘殺,到最後一刻再進去瓜分秦國,豈不是好?” 羋月顫聲問:“趙國也與他們商議好瞭如何瓜分秦國,是嗎?” 趙勝無奈拱手道:“趙國擁夫人回秦,是為了趙國利益。而此時若有對趙國更大的利益所在,我們亦不得不改變計劃。趙國兒郎亦是血肉之軀,若是能夠少死些自家兒郎,何樂而不為呢?如今列國兵馬,都列兵於函谷關外,趙國如何能與列強相悖?”

羋月的手緊緊按在膝上,此刻她只想一躍而起怒斥這些趁火打劫的強盜,但卻不能發作,尤其面前還是她唯一能爭取的力量,她更要冷靜。當下平息了一下心神,緩緩道:“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若是列國當真入了咸陽,秦人最是不屈,反而會聯手共抵外侮,只怕列國的算計,未必成功。” 趙勝手一攤,無奈道:“我們也沒打算完全把秦國給抹掉,秦國這麼大,豈能朝夕滅亡?頂多只是列國瓜分大部分的國土,再各扶植一位公子,讓秦國分裂成若干小國,繼續內戰而已。像巴國、苴國,都可以支持他們重新復國,再比如支持義渠等邊境上的狄戎部族立國,甚至像庸公子這樣原來的小國被秦國所滅成了封臣的,還可以恢復故國,甚至還可以請西周公回咸陽重建周室舊宗廟……” 羋月聽得心膽俱裂,顫聲道:“你們……你們好狠的心,這是要對秦國蠶食鯨吞,趕盡殺絕了。” 趙勝卻苦笑道:“羋夫人,您別這樣看我,我同您一樣,也是今天剛到函谷關外,哪能有這麼多思量?這是他們幾個先到的國家商議的計策,我也不過是聽了一耳朵,揀幾條過來轉告於您罷了。” 羋月看著趙勝,緩緩地道:“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你再同我說,又是何意?” 趙勝同情地看著她,搖頭道:“依在下之見,羋夫人,您與公子稷此刻已經沒有進函谷關的必要了。此事既由趙國而起,我等當負責到底。您若要回燕國去,我便派人護送你們回去。您若不肯走,就留在我軍營之中,等函谷關內打得告一段落,估計列國會各扶植一個公子給一座城池。魏國已經帶了當初在大樑做人質的公子繇,楚國當是支持惠文後所生的公子壯,若是您願意留下,我趙國也當為您爭取一座城池,如何?” 羋月卻問道:“魏國為何要支持魏媵人所生的公子繇呢?他生母身份低微,本身也不甚出色,所以才會被先王當成人質送出去。魏王后乃是魏國嫡出公主,她已經有身孕了,她生的兒子是秦王嫡子,魏王的外孫;再不濟魏夫人所生的公子華,也是魏國的外甥啊!” 趙勝一攤手,笑道:“夫人,難道您還不明白嗎?就因為他們的生母血統高貴,所以容易成為秦國舊臣擁護的對象。公子繇在魏國多年,已經很聽話了,若是換了公子華,他年富力強,豈不是個大麻煩!” 羋月又道:“惠文後雖教子無方,秦王盪舉鼎而死,公子壯嬉遊無度不得人心,但畢竟也是先王嫡子。既有楚人擁護,恐怕嬴面較大吧。” 趙勝嘆道:“是啊,楚人當真愚昧。楚王和他的母親一味護短,根本不是站在國家角度去考慮,卻不知便當真支持惠文後母子上位,也對楚國沒有多少好處。可若當真再出點什麼事,他們必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羋月輕擊几案,看著地圖,沉吟良久,忽然問趙勝:“我若是兩樣都不接受,而要現在入函谷關呢?” 趙勝大吃一驚:“羋夫人,我既是趙國公子,就必須站在趙國角度去考慮。趙國一個國家是不能和其他國家作對的,所以趙國軍隊也會跟其他國家軍隊一樣,列陣於函谷關外。您若現在入函谷關,只怕無人護送,純屬尋死啊!” 羋月輕嘆一聲:“平原君,想來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楚人。” 趙勝點頭:“是。” 羋月道:“可楚國已經無我容身之地了。但我的夫婿是秦人、兒子是秦人,在情在理,我都不能眼看著秦國四分五裂,被瓜分,被毀滅。我只想入函谷關去,盡我最後一份力量。” 趙勝輕嘆一聲:“夫人,您此番入秦,只有死路一條。” 羋月卻道:“天底下的生路,都是從死路闖過去的。” 趙勝站起來,長揖一禮:“夫人的心胸,趙勝不勝佩服,我與謀臣們商議一下,明日再答复夫人如何?夫人也不必現在就決定,這一夜的時間,還請夫人再好好想想,若是改變主意,明日再說也不遲。”說著,他走了出去,急急去尋趙雍商議對策。 過了一會兒,薜荔帶著嬴稷掀簾進來。嬴稷見羋月一臉沉思之色,心中一驚,這樣的神情,他在燕國時見到過,只有羋月在下重大決策的時候才會這樣。 莫名地,他從母親的神情中感覺到一絲恐懼,為了掩飾這種恐懼,他撲到羋月的懷中撒嬌道:“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看著兒子,輕輕地問:“子稷,明天你要隨母親進函谷關了,你怕不怕?” 嬴稷抬頭看著母親,眼中滿是信任和依賴,大聲道:“母親不怕,兒子也不怕。” 羋月遙望前方:“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退後一步,一輩子寄人籬下地活著;往前一步,或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闖出一片天來。” 嬴稷伸出雙手摟著母親的脖子,叫道:“不管前面是什麼,只要母親去哪兒,我便也去哪兒!” 羋月低頭看著兒子一笑:“是,我們母子不會失敗的。” 次日,羋月便由趙勝和樂毅陪同,一一拜會列國使臣,陳說緣由。列強雖然不解她孤身送死的原因,但也佩服她的膽氣,便商議燕趙兩國兵馬留在函谷關外,羋月母子在少量兵馬護送下,進入函谷關。 自函谷關一路而行,很快便進入咸陽。 一路行來,戰亂不止,羋月越走,越是心驚。昔年她曾經與秦惠文王所到之處,舉目可見農夫忙於耕作,市集秩序井然,軍隊紀律嚴明,百姓往來熙熙攘攘。可如今舉目所見,卻是無數村寨架起柵欄挖起壕溝,以鄰為壑,戒防甚嚴,田野中沒有農夫,市集上不見人煙,路邊荒野,到處可見的只有血跡、殘肢和斷刃,處處昏鴉號叫,野狼出沒。 她忽然想到自己離開楚國的那一天,她看到曾經屬於楚威王的國家,在如今的楚王槐統治之下,邊境不寧,百姓苦於戰亂拋荒逃難,田野無人耕種,到處荒蕪。 或許在踏進函谷關的那一刻,她曾經是有過猶豫的,甚至產生過後悔,可是當她進入秦境之後,越往裡走,看到的場景越觸目驚心,心中的決斷卻越是堅定。 她父親的國家,曾經繁華但卻落在一個昏庸之君的手中被糟蹋,她如今無可奈何。但她丈夫、她兒子的國家,亦曾經繁華,如今卻被糟蹋成這樣,她既然有機會可以去拯救,如何還能置身事外! 一剎那間,她覺得肩上沉甸甸要背負起的不只是她和嬴稷的國家,更是他的父親、她的夫婿,甚至是曾經為大秦付出過的歷代先君和無雙策士們的國家。 “張子,我現在或可明白你當日的意思了……”忽然間,羋月心頭浮上了當年張儀對她說過的一句句期望和鼓勵之語。這個世間最聰明的人,他的眼睛真可以看破將來嗎?當日她不過是個小小媵女,他何以肯定,她將來會承擔起大國之命運來? 此時諸公子正在爭搶地盤,主要就是為了抵禦咸陽城中王軍勢力,知曉嬴稷母子歸來,見她有燕趙兩國兵士護送,雖然人數不多,卻也是一種象徵,且嬴稷舅父魏冉在西北坐擁大軍,也是一支要拉攏的力量,所以都不想無謂地多樹敵人。所以一路上諸公子互相攻擊雖烈,但即便不明嬴稷底細,也紛紛派出使者表達拉攏聯合之意。羋月一一周旋,卻並不承諾什麼。 馬車轆轆,進入咸陽城中。 眼前依舊是鹹陽大街,但昔日的熱鬧已經蕩然無存,家家掩門閉戶,整個街市上沒有商舖開門,卻時不時地見到地上的黑色血跡,街市的坊口,高高吊著一具屍體。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這街市如同鬼域,不禁輕嘆道:“離開咸陽不過幾年,卻恍若隔世。想當初,這條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如今卻如同廢墟一般。當年先王外拒強敵,內修國政,而如今卻是街市橫屍,血流沃野,商君之法蕩然無存矣。” 庸芮也不禁輕嘆,道:“商君之法,規定若是私鬥者,各以輕重論刑罰。蓋因私鬥者,非個人意氣之爭,乃是各封主指使手下兵馬,為爭田地、水源、財富而鬥。國家若內鬥成風,不亡亦亡。如今,這咸陽大街上的一切,便足以說明了。唉!” 羋月道:“我記得當日與你在上庸城中初見面,你說,秦人不喜歡商君之法,因為恨其太過嚴苛。” 庸芮沉重地道:“再嚴苛的法度,亦好過全無法度。世間若無法度,則殺人盈野,衣食不保,沒有安全之所了。所以……”他轉頭看著羋月,目光炯炯,“若有人能於此時止殺戮,重興商君之法,必得秦人擁戴!” 羋月停下馬車,走了下去,四顧而望,問道:“現在城中一片死寂,那原來城中的人,到哪裡去了?” 庸芮道:“如今王后佔冀闕,惠文後佔萯陽宮,各縱兵馬,原來城中的人,都逃到城外去了。” 羋月聽得此言,眉頭一挑:“還稱王后嗎?看來王盪還沒有定諡號?” 庸芮苦笑著搖搖頭:“都殺紅了眼了,誰還管得上這個?”又對羋月道:“如今我們還是先去見樗裡子吧,然後再去取遺詔。” 兩人正說著,只聽得一陣馬蹄聲喊殺聲傳來。 羋月抬頭看了看前面,嘴角浮現一絲諷刺的笑容:“看來,我們暫時無法與樗裡子會面了,因為我們的故人等不及要來接我們了!” 只見前面出現一隊人馬,向著羋月等衝來,一看便知屬於王軍之列。此時羋月身邊尚有燕趙兩國少量士兵以及庸氏家族的私兵,便上前擋住了這些人。 正是且戰且退的時候,從兩邊的小巷中又竄出一些人馬來,混戰中,羋月、嬴稷、庸芮等因均被自己身邊的士兵護衛著與人搏殺,不知不覺便隔離開來了。 此時正是廝殺激烈的時候,羋月雖然心中焦急,三方也是極力企圖靠攏,但終究還是太過混亂,反而越分越開。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又殺出一隊人馬,竟將羋月與庸芮、嬴稷等人的交戰圈給隔斷了。 那撥人馬為首之人卻道:“羋夫人,我等奉命特來相救,請與我等衝殺出去。” 此時羋月身邊的護衛已經越來越少,雖然不願,無奈對方人馬太多,截斷交戰圈之後,只留少量兵馬拖住眾人,其餘之人便裹挾著羋月和身邊近衛,不由分說地向另一處撤去。 待到庸芮衝殺出來之後,卻發現羋月和嬴稷均已不見。而先後出現的兩股交戰勢力,也都已經撤退,現場只餘傷亡護軍,殘屍遍地。 羋月與身邊護衛被那股人馬裹挾而去,直至一道冀闕之前,長長的甬道正中有一排宮人,一乘小轎。見了羋月到來,為首的宮女上前行禮,道:“我家主人有請羋八子上轎。” 羋月看了看身邊的護衛,道:“就我一人?” 那宮女笑道:“羋八子但請放心,這些人,我們會有所安排的。” 羋月冷笑一聲,掀開轎帘上轎,轎子轉而行向冀闕,宮門開了,一行人走進去,宮門又關了。 此時,那隊人馬的為首之人一聲冷笑,手一揮,羋月僅餘的護衛便被一陣亂箭,當場射殺。 羋月坐在轎中,雖然隔了一道宮牆屏蔽了聲音,但她多少也能夠猜得到那些護衛的下場,心中一聲嘆息,默念禱文。歸秦路,必多血腥,這一路行來,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倒下,甚至下一個倒下的,也許就是自己。 大爭之世,是最殘酷的。 宮女帶引著小轎,走在空落落的宮巷中。 小轎停在椒房殿前,宮女打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走下小轎,她腳上的鞋子上仍沾有鹹陽大街廝殺時的鮮血,步步行來,在乾淨的地面上,在轎子裡,都留下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她抬頭看著熟悉的宮門,一時竟有剎那的恍惚。 羋月定了定神,在階前脫鞋,她的襪子上也沾了血跡,那服侍她脫鞋的婢女看著她的襪子,不免猶豫了一下。羋月笑了笑,乾脆連襪子也一併脫了,赤著腳走進殿中。 她走進椒房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便是如今的王后魏頤。 魏頤對羋月點頭道:“羋八子,好久不見了。” 羋月見魏頤身著素服,小腹微微隆起,依著時間算來,果然似是懷孕六七個月的樣子。她行了一禮道:“見過王后。” 魏頤點頭道:“免禮,賜座。”她雖然懷著孕,但看上去卻沒有多少孕婦正常發胖的樣子,反而比平時還更瘦削一些,顯得肚子更加突兀。她雖然貴為王后,甚至可能懷著未來的秦王,但她的臉色似是極差,連厚厚的粉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羋月卻不近前,只遠遠地坐在下首,道:“不知王后接我來,卻是何事?” 魏頤苦笑一聲,忽然落下淚來,拿絹帕拭了拭淚,道:“先王賓天,百草凋零。未亡人苦撐大局,實是左支右絀。若不是捨不下這腹中的孩子,我早隨先王去了。”她說著聲音便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只低頭拭淚不止。 旁邊的侍女見狀,也陪著一齊落淚。 羋月卻不為所動,只道:“我初回咸陽,發現人事全非,實是不勝惶恐。幸有王后接我進宮,不知有什麼可以效勞,還請王后吩咐。” 魏頤揮了揮手,兩邊侍立的宮女退得只剩兩個貼身侍女。 魏頤目光炯炯地盯住羋月,道:“聽說你一來,我那母后……”提到羋姝,魏頤就不禁一聲冷笑,聲音也變得尖厲刺耳,充滿諷刺之意,“可就寢食不安,非得派出兵馬,要把你母子半路截殺。幸而我早有準備,派人把你救下。” 羋月淡淡道:“多謝王后相救。” 魏頤看著羋月,逼問道:“我聽說母后如此緊張,乃是因為先惠文王曾給羋八子留下一封遺詔,不知這遺詔現在何處?” 羋月一臉平靜地反問:“遺詔?什麼遺詔?王后是從何處聽來?可知這遺詔是什麼內容嗎?”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臉色,試探道:“我也是從母后那裡聽來的,聽說當年母后為了追查這遺詔,還毒殺了先惠文王的宦者令繆監。” 羋月卻忽然急問:“王后可知,那遺詔現在在誰的手中?” 魏頤見了她這副神情,信心不由得也開始動搖起來,將信將疑地問道:“你當真不知此事?” 羋月苦笑一聲,也掩面哽咽:“若有遺詔,我母子當年何至於被趕到燕國為質,險些死於冰天雪地之中?” 此時兩人互相做戲,魏頤辨不出羋月的真偽,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喃喃道:“若是連你也不知道,那遺詔會在誰的手中呢?” 羋月卻抬頭急問:“真有這份遺詔嗎?” 魏頤點頭:“當然。我打聽到的消息不會有錯,那繆乙說他親眼見過那份遺詔,只可惜現在不知道在誰的手中。” 羋月又問:“那遺詔上說了什麼?” 魏頤觀察著羋月的表情,似乎有些放鬆了,試探著說:“那遺詔說,先惠文王駕崩後,當傳位於公子稷。” 羋月霍地站了起來,神情震驚之至,乃至於失控地叫道:“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先王、先王,你害得我母子好慘,你既然有傳位子稷的心,為什麼又臨時改變主意?” 魏頤看著羋月失態,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如此,自己這邊控制她便好說了,當下假意勸道:“羋八子,請少安毋躁,這世間的東西,該是你的,總會輪到你頭上的。” 羋月坐了下來,看著魏頤殷切地道:“王后要妾身做什麼?” 魏頤輕嘆一聲,憂愁地撫著自己的肚子道:“先王早去,未立太子。照理說應該父子相繼,母后應該輔佐於我,安定局勢,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才能夠再立新君。可母后私心太重,欲擅立幼子,才惹得諸公子爭位,如今秦國大亂,皆因無人有名分可以繼位也。所以我聽說先惠文王竟有此遺詔,真是喜出望外……” 羋月懷疑地看著魏頤,一臉不信地問:“難道王后竟甘願讓子稷來坐這個王位不成?” 魏頤長嘆一聲,道:“我知道羋八子未必會輕易信我。可於我而言,先王駕崩,此時若能夠平定局勢,讓諸公子罷爭,我何惜讓此王位?況且,我腹中孩兒到底是男是女,還未確定,但此時局勢不定,殺聲四起,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夠讓他平安落地。我若助你兒為王,於你有恩,你我聯手總好過其他人得勢,傷我母子性命。” 羋月的表情這才放緩下來,露出微笑:“王后既真心待我,我何敢不真心待王后?我亦可對王后承諾,王后若能全力相助我兒登上王位,日後王后生子,則當立為太子,十年之後,當傳位於太子。” 魏頤微笑道:“如此,你我擊掌為誓。” 羋月道:“好!” 羋月上前兩步,兩人正在擊掌為誓,忽然聽得外面有呼嘯之聲。 一個宮女匆忙跑進來道:“王后快走,繆乙勾結惠文後,已經攻入宮來了。” 魏頤一驚,跌坐在席上,叫道:“她是怎麼進來的?” 那宮女道:“宮中有秘道,賊人潛入秘道,打開了外面的宮牆之門。” 頓時眾宮女一擁而上,扶起魏頤,魏頤頓足道:“走。”又看羋月一眼:“你可願與我一同撤離?” 羋月點頭:“那是自然。” 魏頤頓時鬆了一口氣,便率宮女和羋月轉到宮後,自廊橋撤退。 羋月跟隨其後,亦自廊橋跑過,忽然間她似覺察了什麼,駐足向前看去。 卻見廊橋下宮巷盡頭,羋姝坐在翟車中,在眾人簇擁下剛剛轉出來。 忽然間她抬起頭,看到了羋月。 兩人遙遙相對,恍若隔世。 但見羋月衝著羋姝笑了一笑,忽然便消失於廊橋上。 羋姝見狀,似要噴出血來,她站了起來,指著羋月消失的方向,厲聲尖叫道:“給我抓住她,抓住羋八子,我重重有賞!” 魏頤帶著羋月,在侍衛們的保護下且行且退。不料到了西宮門附近的時候,忽然,一隊內侍宮女尖叫哭鬧著衝出來,亂七八糟的頓時將隊形沖散,便是魏頤的心腹內侍大聲喝叫彈壓也是無效。魏頤被眾侍女護著,倒也無妨,只是一轉眼間,卻不見了羋月。 魏頤失聲尖叫起來:“羋八子呢,怎麼不見了?” 侍女戰戰兢兢地答:“王后,方才奴婢等護著您,顧不上羋八子……” 話猶未了,已經被魏頤一掌摑在臉上,尖叫道:“你們這些蠢貨,若無羋八子,我們拿什麼同那老婦去爭?” 宮女們俱不敢答,魏頤的心腹宮女清漣忙勸她道:“王后,惠後已經攻進來了,事情緊急,咱們先避一避吧。再說,這宮中的控制,有魏夫人在,不怕找不到人。” 魏頤無奈,頓了頓足,只得放棄。這時候前面的宮門已開,馬車在外相候,魏頤急忙上車,會合魏琰去了。 卻說羋月在混亂之際,被一群內侍宮女衝到面前,她心知有異,迅速脫離魏頤身邊。果然一個宮女挨近她的身邊,低聲道:“羋八子,請隨奴婢來。” 羋月聽她的聲音十分熟悉,正是唐夫人的侍女綠淇,當下更不猶豫,隨著她乘亂而去,轉了幾個彎,來到一間小院中,卻正見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一身黑衣,站在槐樹下,看著羋月微笑:“季羋妹妹,好久不見了。” 羋月看到了她,心中也平靜了下來,亦是微笑道:“唐姊姊,好久不見了。” 一陣風吹來,槐花落下,唐夫人張開手掌,托住了幾瓣落花,送到羋月面前,輕嘆:“花開、花又落,故人終回,不勝欣喜。” 羋月拈起花瓣,微笑:“故人重逢,不勝欣喜。” 唐夫人鄭重斂袖行禮:“我奉庸夫人之命,相迎未來國君母子。” 羋月亦鄭重斂袖還禮:“多謝庸夫人,子稷無恙,在安全的地方。我盼能早見庸夫人,受詔聆訓。” 唐夫人點頭,轉而取出一塊令牌,吩咐:“玄鳥衛何在?” 忽然聽得一個聲音道:“在!”雖然同聲,但應答的人絕非一人,且均都壓低了聲音,但這麼多人一起應聲,卻也令人有些震驚。 隨著聲音,從廊下、樹後等陰影處,走出數十名黑衣護衛來,羋月認得清楚,這些人果然與當年嬴稷在承明殿時身邊的護衛氣宇服飾相似。 羋月吃驚地看著唐夫人:“唐姊姊,你……”她當真是沒有想到,素日在宮中如同隱形人般存在的唐夫人,竟然才是玄鳥衛的執掌者。 可是一轉念,心中卻是釋然。宮中后妃來自各國,魚龍混雜,如繆監這樣的內侍,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盡皆防範到。而唐夫人這樣無聲無息的存在,才是秦惠文王真正放心后宮的原因吧。怪不得當日他要讓自己交託於唐夫人。而唐夫人的拒絕,估計也是不願意讓自己從隱形的狀態中變得顯眼吧。 唐夫人將玄鳥令交於羋月,道:“此令原是庸姊姊叫我代掌,如今我把它交給你,讓玄鳥衛護你前去見庸姊姊。” 羋月接令,鄭重一禮,就要轉身,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轉身向唐夫人道:“唐姊姊,你……” 如今羋姝、魏頤都在搜尋她,她這一走,若是讓她們知道是唐夫人相助,那唐夫人豈不危險? 夕陽西下,映得唐夫人身上黑衣泛起一道金邊,她微微一笑,鄭重斂袖:“今日一別,或不能再與妹妹相見,若妹妹得償心願,我兒子奐,當托妹妹照應。” 羋月心頭一震,轉身急拉住唐夫人的手:“唐姊姊,我們一起走。” 唐夫人搖頭道:“不成的,得有人拖住她們。” 羋月哽咽:“可為什麼是你……” 唐夫人鎮定微笑:“因為只有我,才能夠掌控剩下來的事情。” 羋月道:“為什麼要捨命救我?” 唐夫人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既然我不可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那我不如救一個值得我救的人,能夠記得住我的付出,善待我兒子的人。” 羋月道:“你是為了子奐?” 唐夫人道:“我是為了子奐,也是為了庸姊姊,也是為了先王,這三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將一枚玉佩遞給羋月,“這一代的墨家鉅子唐姑梁是我的族弟,如今你拿這玉佩去見他,他當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羋月詫異:“唐姊姊,他能幫我?” 唐夫人道:“既入墨門,世俗的家族交情恐怕於他無用,講的只能是利益。當日他的女兒唐棣曾入宮與我相伴,大王與他換佩,信物暫留我手。你若許可,就把他的女兒唐棣訂為你兒子的妃子,如何?” 羋月點頭:“既是大王之意,我豈有不遵之理?”當年交換信物,訂下的是唐姑梁之女與秦公子的婚約,如今事情有變,則這個婚約要變成未來秦王與墨門之約,唐姑梁豈有不願,豈有不盡力之理? 一名玄鳥衛奉上衛士之服,唐夫人與羋月在廂房更衣,羋月換上了衛士之服,唐夫人卻換上了羋月的衣服,她再以面紗相掩,兩人身形相似,不到近前,是萬不能發現有異的。 天黑了下來,羋月與眾玄鳥衛一身黑衣,掩於黑暗之中,無聲無息,藏影匿形。 她離開小院的時候,回頭看去,唐夫人一身白衣,猶如夏日最後一朵梔子花,開到極盛處,發出最後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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