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羋月傳6

第9章 第九章抉擇難

羋月傳6 蒋胜男 8845 2018-03-13
黃歇看著羋月,欲言又止,羋月已經察覺到了他的表情,疑惑地問:“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忽然有些想退縮,說:“沒什麼。” 羋月卻感覺到了:“不對。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猶豫遲疑過。你,不願意留下來嗎?” 黃歇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國的太后,我與你之間……” 羋月專橫地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天底下還有誰能夠再阻擋我們在一起嗎?” 黃歇看著羋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羋月道:“知道什麼?” 黃歇輕嘆一聲,試探著說:“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著楚國質子來的。” 羋月不屑道:“楚國還能給你什麼?楚國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陽專橫昏聵,鄭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橫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國也不能有所作為。不如留下來吧。甘茂已經罷相,我讓你做右相如何?”

黃歇問:“那太子橫呢,你打算如何處置?” 羋月漫不經心地說:“那就連太子橫也一起留下,他現在就算回到楚國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為楚王……” 黃歇猛地抬頭,他從羋月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了什麼:“這麼說,你要謀楚王之位?” 羋月表情一僵,一陣沉默之後,忽然哈哈一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諸侯謀他國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遠的說,秦穆公曾助晉文公登基;就近的說,趙王雍助燕王職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樁好買賣。” 黃歇看著羋月,長嘆一聲:“但願你心中念著的,真的只是一樁買賣!” 羋月笑問:“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看著羋月,似乎要看進她心底去:“皎皎,你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事,現在不能告訴我?”

羋月看向黃歇:“那麼,你不能告訴我的,會是同一件事嗎?” 黃歇沒有說話,忽然緊緊抱住羋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羋月伏在黃歇的懷中,輕聲問:“子歇,你知道了什麼,你知道什麼?” 黃歇忽然放開羋月,轉頭道:“不,我不知道。” 羋月看著黃歇:“你是真不知道嗎?”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兩人立於山巔,良久不再言語。 羋月看著黃歇,他的容顏在這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她問:“子歇,你憔悴了,為什麼?” 黃歇輕嘆:“相見不能相近,是一種煎熬。” 羋月道:“既然相見,為何不能相近,為何徒自煎熬?” 黃歇長嘆一聲:“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是隔了太多的障礙。” 羋月道:“不過是一道門而已,你推開就可以進來。”

黃歇道:“心中的門,推不開。” 羋月道:“是你不願意推開吧。” 黃歇道:“是我們中間隔著太多的事情。” 羋月道:“是你的心中擱著太多不必要、與你無關的事。把這些放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 黃歇道:“怎麼會無關呢?我的根在楚國,若是拔了我的根,種到別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頌》裡說的一樣,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會變了味道。” 羋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況於人。” 黃歇道:“你變了嗎?” 羋月道:“我,我自然是變了。” 黃歇道:“變得多疑,變得不能信任別人了,對嗎?” 羋月忽然惱了,轉身欲走,黃歇連忙拉住她:“你別生氣。” 羋月看著黃歇:“你這算什麼,你指責我多疑,指責我不信任你嗎?那我問你,你向我隱瞞了什麼?”

黃歇一怔,苦笑:“你看出來了。” 羋月道:“你若不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猜到我的心事。” 兩人又沉默了。 山間遠遠地傳來兩聲杜鵑鳥的鳴叫。 羋月打破沉默:“子歇,這是什麼鳥在叫?” 黃歇道:“我當日經由巴蜀,也聽到這種鳥的叫聲,不過那是春天的時候。蜀人說,這是他們蜀國很久以前的一個王,叫杜宇。他死後就化為這種鳥,每年春天到處可以聽到他的叫聲,意思是:'不歸。不歸。'” 羋月問:“不歸?這是什麼意思?” 黃歇道:“人說杜宇外出不歸而亡,所以死後一直在問:'不歸?不歸?'他為何不歸,是真不歸,還是假不歸,是歸不得,還是有怨不想歸?” 羋月聽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開口:“我也一直在想念著楚國的山山水水,想著我們楚國為什麼每次的強盛都不能持久,為什麼雖然統治了這麼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著只要楚國多打幾次勝仗就有權臣作亂,想著楚國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為什麼百姓仍然困苦,為什麼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國家攻打,只能被動防衛……”

黃歇怔怔地看著羋月,他沒有想到,她竟是想過這些的,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變了。” 羋月道:“變得怎麼樣了?” 黃歇道:“你變得讓我陌生,讓我害怕。” 羋月一攤手,無奈道:“那我能怎麼辦呢,難道我能變回來嗎?” 黃歇輕嘆:“是,變不回來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羋月道:“我曾經深恨在楚宮的那段日子,只覺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離。可如今回想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日子,也是在那兒度過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那段時光裡……” 黃歇感慨萬分:“是啊,如果能夠回去多好。” 羋月道:“不歸?不歸否?不如歸去?不能歸去?這鳥叫了幾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淒婉,他也是一個失敗的君王。我寧願一個人立在這山巔,也不會變成一隻無枝可棲的笨鳥。”

黃歇看著羋月,一時竟無言以對。 許久,天色漸暗,兩人在這山巔站了許久,說了許多的話,可是兩顆本來已經漸近的心,卻又不知不覺地遠了。 黃歇回到驛館,滿心悵惘。 秋夜的庭院,草叢中有蟲鳴之聲。黃歇所住的居間,燭光自紗窗透出。 黃歇撫琴的身影投在紗窗上,激昂的琴聲迴響在庭院中。 太子橫推窗,望著黃歇的身影,聽著那琴聲,竟是不敢出門,只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來,竟是已經太陽高升了。 侍從匆忙跑進來,報導:“太子,不好了,義、義渠君來了!” 太子橫怔了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問道:“義渠君,什麼義渠君?” 那侍從急了,在他耳邊低聲將義渠王與秦太后的關係說了,又道:“那戎狄蠻夷之人,不識禮數,他必是聽說了公子歇與秦太后之事,所以打上門來了。”

太子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當真豈有此理,當真是蠻夷之人,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 那侍從催道:“太子,速作決斷,那蠻夷之人不講理,此事還須太子出面去擋他一擋,否則的話,豈不教公子歇跟著他一起丟臉?況且他手下眾多,一旦失控,只怕太子也要受池魚之殃。” 太子橫急出一頭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卻已經遲了。 卻是義渠王在與獫狁征戰的時候,聽說黃歇到了咸陽,與太后要重敘舊情之事,當下丟下戰場給虎威,自己率著一隊親兵疾馳回了咸陽,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時間便直奔黃歇所住的驛館,揪住驛丞便問:“黃歇在哪兒?” 驛丞支支吾吾地只敢指了指後院,義渠王當即走到後院去,卻見院中無人,房間又都閉著,不曉得哪間才是黃歇的,當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聲道:“黃歇,你給我出來!”

卻聽得一聲嘆息,但見黃歇一身白衣,手執玉簫,掀開簾子走出來,慢慢步下台階,微一拱手道:“義渠君。” 庭院的紅葉飛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顯得他恍如玉樹臨風。 義渠王看著黃歇,更覺得妒意中燒,喝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滾回你的楚國去,這裡不需要你。” 黃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國質子的隨從,奉王命入秦,保護質子。” 義渠王指著他,喝道:“那就讓楚王換一個隨從,你——離開秦國。” 黃歇眉頭一挑:“為什麼?” 義渠王道:“我不喜歡你。” 黃歇道:“秦楚交質,與義渠何干?” 義渠王一時語塞:“你——”他自知說不出理由來,索性拔刀指著黃歇,“上次在武關外與你交過手,可惜沒打個痛快,今日我們索性再來比一場。你若贏了,我便離開咸陽,我若贏了,你便離開咸陽。如何?”

黃歇搖頭:“我不比。” 義渠王眼一瞪道:“你怕了嗎?” 黃歇道:“這裡是鹹陽,誰走誰留,不是我們說了算。” 義渠王道:“那誰說了算?” 卻聽得一個聲音道:“我說了算。” 義渠王回頭,見羋月帶著隨從,已經走了進來。 義渠王怔住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羋月反問:“你又是什麼時候來的?” 義渠王尷尬地咳嗽一聲:“我,我只是來看看故人。” 羋月見他如此,輕嘆一聲,道:“我還有些事要與你商議。走吧。”她說完,轉身向外行去。 義渠王連忙追了上去:“哎,你等等我。”他跑到門邊,還勝利地向黃歇飛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黃歇撫著玉簫,苦笑站立。眼見著羋月與義渠王雙雙而去,他的心也似泡在了酸汁中,又酸又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羨慕義渠王,可以這樣公然地將自己的愛與恨說出口,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去護衛,去搶奪。

羋月也不理義渠王,徑直上了馬車,回到宮中,義渠王便也忙跟著她回了常寧殿,卻見羋月一言不發,回到殿後,便坐在素日處理公文的地方,專心地看起竹簡來。 義渠王在她的身旁繞來繞去,一臉猶豫想找話題的樣子。 羋月放下竹簡,嘆息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義渠王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羋月道:“沒有。” 義渠王頓時有了底氣,提高了聲音:“可我生氣了。” 羋月道:“你生什麼氣?” 義渠王坐到她的面前,按著几案,用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她:“你到底喜歡我,還是喜歡他?” 羋月笑了笑:“你說呢?” 義渠王卻是越說越生氣:“哼,我一不在,你就把他弄到咸陽,你為他精心打扮,你陪著他遊湖遊山,甚至就在這樹下,你還和他,你還和他……” 羋月道:“我還在他的懷中睡著了,是吧。” 義渠王一怒砸在几案上:“我要與他決鬥!” 羋月眉毛一挑:“哦,你還要決鬥?” 義渠王道:“不錯,我們男人的戰爭,你是阻擋不了的。” 羋月放下竹簡,嘆氣道:“我不想阻擋你,我懷孕了,想清靜些,你別在我面前講打打殺殺的事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你懷孕了又怎麼樣……”他忽然停住,不能置信地、僵硬地轉過身來,看著羋月,“你,你說什麼?你懷、懷孕了——” 羋月輕撫著小腹,點點頭。 義渠王驚喜交加,衝到羋月身邊,伸出手想摸一下又不敢摸,小心翼翼:“是、是我的?” 羋月白了他一眼:“除了你還有誰?” 義渠王忽然將羋月一把抱起,狂喜跳躍道:“哈哈哈,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羋月氣得捶他的胸口:“你這渾蛋,把我放下來,我都被你轉暈了!” 薜荔、文狸等也嚇得忙搶上來道:“義渠王,快把太后放下,太醫說過,太后要靜養。” 義渠王嘿嘿笑著,把羋月輕輕放下,伏在她的身邊,一會兒去摸她的肚子,一會兒傻笑連連,滿天酸風醋雨,頓時消於無形。 羋月懷孕的消息,自然也傳回了驛館,黃歇聽到消息,怔在當場:“她懷孕了?” 消息是羋戎帶來的,他欲言又止,只得拍了拍黃歇,嘆道:“唉,你說,這是怎麼說的呢!這孩子真不應該來。” 黃歇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噴出,羋戎大驚扶住他,叫道:“子歇,子歇——” 黃歇搖搖手,苦笑道:“我沒事。” 羋戎頓時後悔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應該告訴你——” 黃歇搖頭道:“不,是我無能。比起義渠王為她能做到的,我……我的確已經不適合在她身邊了。” 羋戎道:“你怎麼這麼說呢,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對我阿姊的好。” 黃歇道:“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我只希望她能夠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羋戎走後,黃歇看著窗外,捂著心口,只能苦笑。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其實七分時,他錯過了;三分時,他也錯過了;頃筐塈之時,他又沒有抓到機會。人生際遇至此,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羋月懷孕的消息,是唐棣告訴嬴稷的,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這件事。 嬴稷頓時跳了起來,膝蓋頂上書案,書案傾斜,上面的竹簡嘩啦啦地倒下來,他也顧不得了,一把抓住唐棣問道:“你說什麼?懷孕?” 唐棣嚇得摀住嬴稷的嘴:“大王,輕聲,此事可不能張揚。” 嬴稷已經跳了起來,四處去尋劍:“是那義渠野人的,還是那個黃歇的?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們……” 唐棣見嬴稷牙咬得咯咯作響,嚇得連忙按住他,撫著他的胸口讓他平心靜氣,勸道:“大王,休要動怒,冷靜,冷靜。太后都已經懷上了,您這時候便是殺了他們,又有何用啊。” 嬴稷一把甩開唐棣的手,叫道:“我去找母后。” 唐棣連忙拉住嬴稷:“您別去,上次就為黃歇的事,母后還罰過您,您千萬別去。” 嬴稷怒吼:“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母后她、她為別的男人生孩子?” 唐棣勸道:“這事兒,您不能是第一個去的。母后畢竟是母后,還是得、還是得讓別人去。” 嬴稷瞪起眼睛,狂躁道:“怎麼可以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不行,絕對不行。” 唐棣忍不住道:“若是只有您和母后,您能讓母后聽您的嗎?” 嬴稷被她這一句說中,狂怒的情緒平靜下來,轉頭問她道:“那你說,寡人應該怎麼辦?” 唐棣輕聲勸道:“大王,您是秦國之王,有文武百官,何人不能為您分憂啊?您可千萬別自己衝動,傷了您與太后的母子之情。” 嬴稷坐下,終於緩緩點頭:“不錯,你說得對。”又轉頭問唐棣,“依你說,要當如何?” 唐棣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了一番話,嬴稷握住了唐棣的手,嘆道:“關鍵時候,還是愛妃你最知我的心啊。” 唐棣臉一紅:“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讓大王避免與太后失和。” 最終,還是由唐棣將這個消息帶給了唐姑梁。如今能夠勸阻羋月的,便只有樗里疾這位宗室王叔了。 樗里疾聞訊大驚:“她當真懷孕了?” 唐姑梁嘆氣:“千真萬確,昨日剛由太醫令診斷出來。” 樗里疾頓足:“這、這到底是哪個的?” 唐姑梁急了:“哎呀,你別管是哪個的了,難道你還打算讓她生下來嗎?” 樗里疾也醒悟了,道:“豈有此理!絕不可以。” 唐姑梁低聲道:“大王年紀尚小,說的話太后聽不進去,只怕還得您出面啊!” 樗里疾便叫道:“來人,備輦,我要進宮。” 他直入宣室殿前,叫人通傳與太后時,聽說庸芮大夫已經早他一步來了。 卻是庸芮也聞此訊息,卻不知是從何得知,忙來問羋月。 羋月看著庸芮:“這麼說,你也知道了。” 庸芮苦笑:“只怕滿朝文武都知道了。” 羋月道:“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庸芮道:“臣不知道。” 羋月道:“你認為我應該把孩子生下來嗎?” 庸芮道:“您是孩子的母親,您要保這個孩子,誰也擋不住您啊。” 羋月道:“庸芮,如果我想保住這個孩子呢?” 庸芮苦笑:“那也只能由得您啊!” 羋月笑道:“可是,人言可畏啊,我希望你幫我……” 正說著,南箕匆匆進來禀報:“太后,樗裡子求見。” 羋月揮了揮手:“你告訴樗裡子,三日後早朝再見。” 南箕一怔,又不敢違拗,只得退了出去。 庸芮忙道:“太后,何不請樗裡子一起相商?” 羋月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以為,此事委你一人即可。”說著,對庸芮悄悄說了一番話,庸芮的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已經不能言語了。 羋月叫道:“庸芮,你倒是答應一聲啊!此事,你能不能辦到?” 庸芮按著頭,萬分頭痛地應道:“太后,臣要告退,臣要去翻書。” 羋月道:“都拜託庸大夫了。” 庸芮道:“臣要看看古往今來有沒有能說得通的例子。” 羋月道:“我就知道,滿朝文武中,要找可以放心託付的人,第一個就是庸芮你。” 庸芮苦笑道:“臣寧可太后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想到臣。” 羋月臉一紅,啐道:“這種事情,同你有什麼相干?” 庸芮發現口誤,臉也紅了,長揖道:“臣一時錯亂,請太后恕罪。” 羋月道:“若用到你時,你可別再給我錯亂了。” 庸芮道:“是。” 當下庸芮匆匆而去,樗里疾聽了南箕回報,急得跺腳道:“三日後早朝就來不及了,如今已經是滿城風雨了。若不處理好,只怕到時群臣能把咸陽殿給掀翻了。” 羋月聽了南箕回報,卻是哈哈一笑,道:“你告訴他,咸陽殿,翻不了!” 樗里疾在宣室殿前被拒的事,也飛報到了嬴稷耳中。 大朝會前一夜,夜已深了,嬴稷仍然在承明殿中焦灼地走來走去,豎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王,王后派人來問……” 嬴稷暴躁道:“叫她滾。” 豎漆道:“是,是是是……” 唐棣只得溫言勸道:“大王,母后既這麼說,必是有了應對之策,大王不必著急。” 嬴稷急道:“明日就是大朝會,若是群臣鬧騰起來怎麼辦?怎麼辦?到時候母后如何下台,寡人如何下台?” 唐棣道:“大王,太后既然敢對樗裡子說這樣的話,那必然是沒有關係的。” 嬴稷道:“寡人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這麼快知道消息。是誰把消息走漏了?是誰?是誰?” 不管嬴稷願不願意,大朝會仍然如期召開了。 清晨,咸陽殿外,文武大臣已經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說得起勁。 寒泉子曖昧地對樂池道:“樂大夫,那件事,你聽說了沒有?” 大夫樂池低咳兩聲道:“輕聲,輕聲。” 大夫冷向不屑道:“輕什麼聲啊,這事兒還有誰不知道。” 大夫管淺也不悅道:“唉,這種事,真說不出口啊。” 庸芮帶著微笑,和每個人都一一打招呼,他的神態輕鬆,與眾人的劍拔弩張之勢大不一樣。 到殿上鐘磬之聲響起時,大臣們頓時嚴肅起來,整冠理帶,捧著朝笏按照順序魚貫而入。 群臣入殿,端正地排成兩列,彼此交換眼神,堅定信心,一個個昂首挺胸,等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便聽繆辛報導:“太后駕到。” 整個大殿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羋月走到殿中,掃視了周圍一圈,她的目光到處,如風行草偃,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 羋月拂袖,優雅地坐下。 群臣道:“臣等參見太后。” 羋月道:“罷了。” 群臣起身,頭不敢抬。 羋月道:“聽說今日上朝之前很是熱鬧,諸位卿大夫都在議論紛紛,不知道可否告訴朕,你們在議論什麼?” 群臣唯唯。原來在殿前人人都說得極是起勁,似是羋月一上朝,眾人便都要群起相勸,務必要讓她打消原意,維護大秦王室的體面。可是此刻到了她的面前,眾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巴不得別人先站出來開口,自己好跟進,竟是誰也不肯做這個出頭鳥。 樗里疾沉著臉,他是首相之尊,一般事情都是先由一個大夫開口,形成眾臣紛議的局面以後,他才好一言定鼎,總不好他自己先站出來進言。可是眼看眾人都是巴望別人出頭,推諉異常,他便是再有心想壓軸,此時也不得不往前站了一步,張口慾言。 卻聽羋月先開口道:“哦,你們沒有事可以告訴朕嗎?那朕倒有一件事想告訴諸位卿大夫。” 群臣抬頭,詫異地看著羋月。 樗里疾道:“不知太后有何事相告?” 羋月手掩在自己的腹部,臉上充滿了為人母的快樂安詳和心滿意足:“朕有一件喜訊要告訴諸卿,朕有喜了。” 群臣嘩然,誰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公然在朝堂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布自己懷孕的消息。 樗里疾臉色漲得通紅,上前一步大聲道:“敢問太后,喜從何來?” 羋月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樗里疾,彷彿他說了傻話:“朕是大秦太后,懷了嬴氏之後,不是大喜嗎?” 樗里疾想不到她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氣結。 唐姑梁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問道:“太后此言,實在是,實在是……難道先王還能……” 羋月坦然點頭道:“唐卿真是聰明人。”她面作戚容道:“朕曾夢見先王,先王傷嬴氏人丁單薄,大王孤單缺少臂膀,故與朕入夢,孕育子嗣。諸卿,不為先王賀,為朕賀嗎?”見群臣面面相覷,一時竟無言以對,她微笑著站起來,道:“看來各位竟是高興得傻了。朕甚倦怠,先回了。” 見羋月站起來,徑直轉身向後殿走去,群臣似忽然反應過來,蜂擁上前試圖阻擋:“太后,太后請留步!” 庸芮卻上前一步,擋住群臣道:“諸位卿大夫,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請聽我一言,聽我一言。” 群臣眼睜睜地看著羋月遠去,將一腔怒火都發到庸芮身上。 樗里疾怒道:“哼,庸芮,你擋著我們意欲何為?” 庸芮苦笑道:“各位追上去,又想得到什麼?” 樗里疾道:“你說呢?” 庸芮一攤手:“各位爭執了半天,無非就是想要太后給一個交代,如今太后已經給了交代,各位還想要問什麼?” 樗里疾氣得整個人都抖了,怒道:“哼,這算是交代嗎?先王託夢,太后有娠,直是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兒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什麼樣的交代?” 樗里疾道:“大秦嬴氏王家血脈,豈容混淆?” 庸芮道:“那各位想要太后怎麼做?是要逼著一個母親殺死自己的孩子嗎?” 群臣語塞,眼神中表露他們的確有這樣的渴望,但卻是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庸芮進逼一步道:“誰敢去,哪位敢?” 除了樗里疾站住不動外,群臣都膽怯地退了一步,管淺低聲嘟噥了一句:“可那也不能冒充嬴氏血脈啊。” 庸芮道:“既然誰也沒有能力阻止太后生下孩子,那這孩子生下以後應該姓什麼?姓義渠王的姓嗎?他成年以後,要不要分封?分封完了,這封地歸誰,歸義渠?” 管淺連忙搖頭:“不行,大秦將士辛苦得來的疆土,豈能屬於義渠人?” 庸芮道:“那就只能姓嬴了。” 管淺氣道:“這,斷斷不可。我等身為大秦之臣,若是坐視王家血統淆亂,何以對先王,何以對列國,何以對後人?” 庸芮道:“列國,列國難道就沒有先例嗎?” 管淺道:“胡說,哪來的先例?” 庸芮一指正中屏風上的圖騰,問道:“各位,這是什麼?” 這圖騰眾人自然都識得,這是大秦的圖騰玄鳥。 唐姑梁哼了一聲:“這是玄鳥。” 庸芮笑問:“為何要畫玄鳥?” 唐姑梁忽然意識到一事,當即不言,卻有人還未省悟,叫道:“'天生玄鳥,降而生商',祖妣女脩因玄鳥感孕我大秦先祖大業,這還不懂嗎?” 唐姑梁恨不得將這多嘴的人吃了,瞪起眼睛巡視了一圈卻未發現此人是誰,已經心知不妙,果然聽得庸芮拊掌笑道:“這樣啊,'天生玄鳥,降而生商',昔年簡狄吞玄鳥之卵而生殷商之始祖契,敢問,父在哪裡?祖妣女脩亦是因玄鳥感孕秦人先祖大業,敢問大業之父又是誰?姜嫄踩巨人足跡而生週人始祖棄,則棄之父又是誰?” 樗里疾目瞪口呆,吃吃地道:“那,那隻是遠古傳說,何以能用之今世?” 庸芮輕鬆地道:“好,始祖們太遠,那就說說今人。當今列國,最強者七國,七國之中,國家能與我秦國相當的,還有齊國,對否?” 樗里疾已經有些暈了,下意識地點頭。 管淺已經明白,扭頭掩面退出人群,唐姑梁更是早早拂袖而去。 樗里疾忽然明白過來,渾身一顫,目光銳利直逼庸芮,叫道:“庸芮,你不要說了。” 庸芮衝著樗里疾苦笑一聲:“樗裡子,今天必須把話說開了啊。” 樗里疾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眾人看看樗里疾的背影,又看看微笑著站在那兒的庸芮,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寒泉子卻多了一句嘴問道:“齊國又如何?” 庸芮道:“齊國原是姜子牙的封地,齊國國君原是代代姓姜,但如今卻為田氏所代,為何?田氏原為齊國之臣,雖然謀得權力,無奈族中人丁單薄,空有野心沒有親族,徒呼奈何。田成子就想了一個辦法,他廣納美姬,大招賓客,令賓客舍人出入后宮而不禁,幾年之間,就生了七十多個兒子。田氏因此而得以大興,至田襄子時,取代姜氏而為齊國之王。此為榮焉?恥焉?” 群臣此時已經無言以對了,卻聽得庸芮道:“諸位,太后生子,當為嬴姓否?” 群臣沉默。 良久,寒泉子才艱難道:“也只能如此了。” 庸芮道:“各位,請吧。” 群臣垂頭喪氣,竟是不能再發一言,頓時潰散,三三兩兩轉身出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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