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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6

羋月傳6

蒋胜男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4520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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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群狼伺

羋月傳6 蒋胜男 9113 2018-03-13
公元前328年,秦王嬴盪舉鼎而亡,諸弟爭位,最後由其異母弟嬴稷繼位,嬴稷母羋八子攝政,稱太后。 大朝之後,太后羋月疲憊地走入內殿,便有薜荔帶著兩名侍女為她脫下翟衣,換上常服,坐在妝台前卸下釵笄。 羋月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嘆道:“好累。” 薜荔一邊給她按摩,一邊笑道:“正朝的翟衣和釵笄都是極重的,太后身上壓了這麼重的東西一整天,實是辛苦。” 羋月閉目享受著薜荔的服侍,笑道:“是啊,子稷的冕冠更重,我真怕他小孩子撐不下來,還好都撐過去了。幸而除了節慶與大朝之日,平時不用穿得這麼累贅。” 薜荔笑嘆:“太后嫌重,可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了爭這一身衣冠,血流成河呢。” 兩人正說笑間,就有侍女來報:“衛良人求見。”

羋月一怔:“哦?”微微一笑,“請她進來。” 秦惠文王的妃嬪們,在這幾場宮變中,已經所剩寥寥。除嬴夫人在西郊行宮被殺外,唐夫人亦因為掩護羋月離開,而被羋姝所殺,其子奐此時已被封為庶長,得羋月重用。 魏氏諸姬中,夫人魏琰被囚,其子華如今潛逃在外,引兵謀逆。虢美人在秦惠文王死後,因無子嗣,昔年又多次得罪羋姝,被尋了個罪名囚禁起來,沒過幾個月就死了。樊長使本與魏夫人不合,羋姝初時欲拉攏於她,但因秦王盪死後諸子作亂,其幼子蜀侯惲因得罪羋姝,被羋姝以罪名毒殺,其長子封與樊長使也受牽連而被迫自殺;如今唯有衛良人因其子蜀侯通早亡,所以倒在后宮不太顯眼,依舊活著。 楚國諸羋中,惠後羋姝被囚,孟昭氏、季昭氏早亡,景氏依附羋姝,被魏琰所殺,如今其子雍也潛逃在外。屈氏膽小低調,其子池尚未就封,聽到秦王稷繼位,就來投奔,亦受重用。

如今這宮中,還剩下的舊妃嬪,也只有屈氏和衛氏了。衛氏素來善於機變,如今來見羋月,要么就是受人支使,要么就是前來投效。 細思量之下,倒是前來投效的可能性更大。 羋月想到這裡,不禁微微一笑,見薜荔低聲問自己是否要重新梳妝,便搖搖頭說不必,就這麼身著休閒的便服,鬆鬆地散著頭髮,身子半倚著憑幾,便見了衛良人。 但見衛良人帶著一個內侍,裊裊走進,朝著羋月行禮道:“妾衛氏參見太后。” 羋月點點頭:“衛良人免禮。” 衛良人並未就起,她身邊的內侍卻搶上前一步,跪下磕頭道:“奴才繆辛,參見太后。”話語哽咽,不勝激動。 羋月大為震驚,還未說話,身邊的薜荔已經脫口叫了出來:“繆辛,你還活著!” 那人抬起頭來,眼中帶淚,一邊抹淚一邊笑道:“奴才當真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著主人。”這人雖然與過去相比顯得蒼老了些,精瘦了些,但卻明明白白,確是繆辛。

羋月也不禁扶著薜荔的手站了起來,忘形地上前一步:“繆辛,你當真還活著?” 身邊侍女見狀,忙上前扶起衛良人和繆辛。卻見繆辛站起來的時候,微有踉蹌,腳步也似有不穩。 羋月忙問:“繆辛,你的腿怎麼了?” 繆辛苦笑道:“奴才的腿傷了,沒什麼,只是走路有些瘸而已。能夠死裡逃生,已經算是命大了。”對衛良人看了一眼,再轉向羋月道:“多虧衛良人把奴才從死人堆裡救回來,又讓人為奴才延醫治傷,奴才方能夠活著再見到太后。” 羋月看了看站在旁邊的衛良人,微笑點頭:“衛良人,快快請坐!” 衛良人已退到一邊,見羋月坐下,方在羋月下首坐下。 侍女捧來一卮蜜水,薜荔親手捧過奉給衛良人,滿懷感激道:“衛良人請用。”

衛良人見她語出真摯,熱情忘形,也不禁有些觸動,接過謝道:“多謝。”轉頭看向羋月,“也唯有在太后身邊服侍過的人,方能都這樣重情重義。所以太后方能眾望所歸,成就大業。” 薜荔知道自己忘形了,臉一紅,看向羋月,有些不好意思。 羋月揮揮手,笑道:“好了,你們先下去慢慢敘舊吧。” 薜荔和繆辛退下後,羋月屏退左右,只留了兩名侍女在旁侍候,方笑道:“衛姊姊,多謝你救了繆辛。” 衛良人聽得這樣的稱呼,倒惶恐起來,忙站起遜謝道:“臣妾不敢當太后如此稱呼。” 羋月隨意地擺了擺手,道:“不必如此。當日在宮中真正的明白人能有幾個?你我也算得惺惺相惜,如今宮中諸人,皆有去處,那也是她們自擇的人生。能夠留下來的,不過寥寥,都是故交,何必生分了。向我稱臣的人不可勝數,能夠姊妹相交的,又有幾個?”

衛良人抿嘴一笑,道:“太后待如何,太后自便。太后若許妾身自在些,那妾身就還依舊做原來溫馴退守的衛良人,不想教自己忘形了。” 羋月笑了笑:“由你。”她沉吟一下,“你為何要救繆辛?難道你當日,就能對今日有所預料嗎?” 衛良人收了笑容,垂首低聲道:“妾身哪有這樣的本事?這只是……妾身在宮中的一點自處之道罷了。太后當知,我是東周公所賜,無有國勢家世為倚仗,先是無寵,後又失子。雖不得已時要奉承著貴人,卻從不曾在得意時踩低過別人。雖不敢明著相助於人,但暗地裡做些小事,透個消息行個方便,悄悄對人賣個好,總還能做到。”說著幽幽一嘆,“我也不曉得做這些事以後有沒有用,但心中卻希望,在我失勢落魄的時候,別人能夠瞧在我素日善心待人的分上,不要作踐我罷了!”

羋月點頭:“在深宮中能有此素心,卻是難得。衛姊姊,你不負人,人必不負你。” 衛良人苦笑一聲,嘆道:“繆辛之事,確是稍冒了些風險。但是如繆辛這般的忠義之士,雖屬奴隸之輩,做人的骨氣,卻是不論尊卑的。所以我動了不忍之念,給行刑的內侍一些好處,總算能夠救下他來。當時並不曾想到今朝,只是今日帶他來見太后,卻是存了奉迎之念,未免落了市恩之嫌。” 羋月笑了:“衛姊姊自省太過了。當日救人,心存俠氣,便是衛姊姊的人品了。如今你自承奉迎也罷,市恩也罷,都是人之常情。不存惡念,做了善事,難道不應該有善報嗎?繆辛之事,我總是承衛姊姊的情。宮中之事,頗為繁雜,衛姊姊可願助我打理后宮諸事?” 衛良人不想她如此爽利,倒是一怔。她從前奉迎魏夫人,兩人之間總是打半天機鋒,一點點地來回試探,不料羋月卻是眼也不眨,就將人人希冀的后宮管理之權交給了她。她心中一驚,忙笑著試探道:“太后不考慮一下屈妹妹?”

羋月笑道:“她不愛出這個頭的,且子池還小,讓她安安靜靜地養孩子,於她倒是更好。” 衛良人心中石頭落了地,忙退後一步,恭敬行禮道:“願為太后效命。” 羋月沒去扶她,也沒有客氣,直接問她:“衛氏,你是東周公所賜,想來週天子那邊的情況,你當是很清楚了?” 衛良人忙道:“妾身的母親是東周公夫人的族姐,若論軍中之事,妾當比不得外頭的謀臣策士,但若論周天子的為人與周室內部的恩怨,卻沒有比妾身更清楚的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問起周室與東周公、西周公之事。而趙魏韓三國之內,也有兩公所薦妃子,衛良人雖離國甚久,但書信僕從往來,有些消息倒還知道一二。 說了一會兒,衛良人便辭去,繆辛方進來行禮,羋月便以他為大監,將宮中具體事務交給了他。賜了拐杖給他,叫他收幾個養子以供驅使。

又問薜荔:“我見魏王后今日摔了一跤,肚子裡的孩子應該沒事吧。” 薜荔臉色卻變得很古怪:“太后……內小臣當時就請了太醫去看魏王后,沒想到,王后根本沒有懷孕……” 羋月怔了一怔,驚詫萬分:“你說什麼?沒有懷孕?” 薜荔忙將內情說出。原來秦王蕩之死卻是王后魏頤先得了消息,大驚之下,便去找魏琰商議。魏琰知道若惠後羋姝一旦得知,必是要立次子壯為王,則魏氏一系,將一敗塗地。於是將心一橫,索性瞞下消息,先是滿宮宣傳魏頤已經身懷有孕,及至羋姝聽聞秦王盪傷重身死的消息後,果然欲立公子壯,魏頤便以自己懷有遺腹子為名,與羋姝爭位。 羋姝不信,忙叫太醫令李醯前去診斷,不料太醫令李醯去了,也說魏頤已經懷孕四個月,只因她素日身體健壯,所以並不曾察覺。他這話一出,眾人方才相信,魏琰又恐阻止不住羋姝要立公子壯,索性煽動諸公子一起鬧事,這才導致秦國諸公子爭位的“季君之亂”。

但李醯本是羋姝得用之人,又為何會為魏頤作假證?薜荔方才審問了魏頤身邊之人,才得知真相。卻是當日秦王盪舉鼎受傷,被急送回營。周王室雖然一力慫恿秦王舉鼎,也只是存著教訓之心,不敢當真教秦王死在洛邑,惹來秦人仇恨之心,忙四處搜尋名醫。恰好此時傳說中譽滿天下的神醫扁鵲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勝,忙請扁鵲前去診治。 李醯身為太醫令,頗得寵信,秦王盪受傷後第一時間便是他為秦王盪包紮治療。扁鵲來診療之時,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鵲看了秦王蕩的傷勢,一張口就將原來的處置方法說了個一無是處,順帶還譏諷了秦王盪舉鼎的愚蠢。秦王盪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來,見扁鵲出言無禮,又有李醯在旁邊進讒,當場大怒,將扁鵲趕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迭,忙叫人去請扁鵲。李醯本是個貪圖名利、心胸狹窄的小人,深恐扁鵲得秦王盪重用,便無他容身之地,忙叫人向扁鵲討教了醫治之法,之後秘密將扁鵲殺害,毀屍滅跡,只回報說扁鵲已經找不到了。

他按扁鵲之法,再為秦王盪診治,一時見好,不想次日夜裡,傷情再度反复,此時卻沒有扁鵲可問了,秦王盪傷情轉沉,挨不過一日,就此仙逝。 李醯只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他身邊有人已為魏琰所收買,等到了李醯為魏頤診脈之時,魏琰便以此事要挾,嚇得李醯魂飛魄散。他殺死扁鵲事小,可因此害秦王盪傷重不治,卻是滅族之罪。因此頓時伏地,唯命是從。不但親自作證魏頤確實懷孕,更助魏琰將公子壯誘騙出來抓走。 羋月聽畢,長嘆一聲:“若非他們母子皆是一般的剛愎自用,何至於有今日之下場。”想了想又問:“我想起來了,醫摯當年似乎也是師從於扁鵲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道:“是。” 羋月便道:“問問李醯當日將扁鵲埋在哪裡,若能找到他的遺體,便好生厚葬吧。” 薜荔忙應了,又問道:“太后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后?” 羋月點點頭,當下便備了輦車,去了椒房殿魏頤的居處。 此時魏頤自然不再住於正殿,而是移往孟昭氏當年所居的小院。她臉色蒼白,盤坐在榻上,腹部平坦,旁邊還放著一個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羋月捏了捏,感覺確是柔軟又有彈性,也不打開,只問魏頤:“這裡面是什麼?” 魏頤冷笑:“反過來的狐皮。” 羋月放下布包,諷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主意吧,真是夠大膽也夠瘋狂的!” 魏頤看著那個布包,神情有些複雜難言,忽然道:“開始我並不願意……可是裝久了,我竟然有時候會有些恍惚,覺得我真的有個孩子似的……”說到這裡,忽然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可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著笑著,忽然間落下淚來,“呵呵,現在好了,總算是解脫了。” 羋月看到魏頤那張本該年輕的臉上,卻已經顯出與她年紀不符的憔悴和滄桑來,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 魏頤一怔,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道:“二十歲。” 羋月輕嘆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頤抬頭看她,平靜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殺死我了。” 羋月詫異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不想魏頤卻比她更吃驚:“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麼理由饒過我?” 羋月笑了:“你懷沒懷蕩的孩子,與我有什麼關係?你騙的又不是我,不開心的可能是蕩的母親吧。不過我又有什麼理由,代她來懲治你?” 魏頤跌坐在地,一直以為必死無疑,為了尊嚴佯裝出來的鎮定這刻轟然崩塌,她顫抖著嘴唇確認:“你不殺我?” 羋月看著魏頤,此刻的她才顯出她這年紀的小姑娘應有的模樣來,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你是蕩的妻子而殺你,也不會為你假裝懷孕而殺你。除非又出現你真正該死的證據,否則的話,我不會殺你。” 說罷,她轉身離開,侍女們也跟著一擁而出。 魏頤失神地跌坐在地,看著屋子裡空蕩盪一片,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失聲痛哭。 侍女清漣抱住她,哽咽道:“王后,王后,我們終於沒事了,沒事了。可憐的王后,您哭吧,哭吧……” 惠後羋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后假孕的消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綾。 當夜,一燈如豆,惠後羋姝自縊而死。 次日,羋月召諸重臣於宣室殿議事,道:“王盪諡號未議,還請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為,擬'刺'或'幽'為好。” 樗里疾聽聞此言,大怒:“庸大夫,你這話過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過了?諡法曰'愎狠遂過曰刺','動祭亂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剛愎自用,不肯納諫,何來今日秦國之亂?他將重兵帶去洛邑,結果自己身死兵敗,導致諸公子內亂,外敵壓境,宗廟不寧,說他一個動祭亂常,難道錯了嗎?” 樗里疾嘆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後羋姝,將秦王盪也一併恨上,只得勸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隱君之過,不可非君,也是我們為人臣子者當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問:“那依王叔之見,當擬何諡?” 樗里疾朝羋月拱手道:“以臣之見,當擬'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地道:“王叔,'照臨四方曰明','闢土兼國曰桓',這是只見好處,不論缺失了?諡者行之跡也,行出於己,名生於人。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所得何諡,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癉惡,為後世誡,議諡的時候,論的是千秋之心,若論君臣相對,這世上就只有美諡,那還要議諡號做什麼?” 樗里疾不與庸芮繼續爭辯,卻轉頭看向羋月道:“不知太后有何擬?” 羋月沉吟片刻,提筆在竹簡上寫了一個“武”字,轉過來給樗里疾看道:“朕以為,當擬'武'字為諡。” 樗里疾臉色沉重,輕嘆一聲:“'武'?”這“武”字的解釋,卻是太多了。 羋月笑問:“怎麼?” 樗里疾知其意,嘆道:“先惠文王乃取諡法中'經緯天地曰文,愛民好與曰惠'之意。今取王盪諡號為'武',諡法雲'武'字有'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誇志多窮曰武',但不知,太后擬這個'武'字,應在何意?” 羋月道:“依你說,王盪畢生功業,應在何意?” 樗里疾長嘆一聲。秦王盪在位四年多,未及建立功業,所謂威強敵德、克定禍亂,自然也是沒有的;剛強有之,直理難當,以他洛邑舉鼎身死、兵馬陷沒三晉,以致諸侯圍境、邦國之亂,竟是直指“誇志多窮”四字了。支吾半晌,還是無奈道:“太后,王盪也曾開疆拓土,諡以'誇志多窮曰武',千秋蓋棺論定,實是、實是過了……” 羋月卻道:“樗里疾知識淵博,當知何謂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樗里疾長嘆一聲,已明其意,不再說話。 羋月便道:“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週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恆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此論原出莊子,魏冉亦曾聽過此節,當下接口道:“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傑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 白起亦接口道:“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 羋月輕嘆一聲:“王盪有天子之圖,卻好庶人之劍,樗裡子,你說他當以何諡?” 提起舊事,魏冉心中猶恨,冷笑一聲道:“王盪自繼位以來,任用任鄙、烏獲、孟賁等徒有牛馬之力的鄙夫為大將,使得將士離心,更令得秦國上下風氣淪落,市井之徒恃仗氣力,當街殺人,豪門私鬥成風,商君之法因此而蕩然無存。甚至將這等下賤鄙徒與你樗裡子並論,說什麼'力則任鄙,智則樗裡',如此並列,樗裡子當真喜歡?” 樗里疾終於道:“諡號乃總結君王之善惡,不為死者而諱,但為後者之誡。今以王盪諡號昭示天下,就表示太后要整振商君之法,一滌愚勇誤國之惡習了嗎?” 羋月站起而拜道:“國之要政,就要拜託樗裡子了。” 樗里疾道:“不敢。” 羋月道:“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樗裡子,這話,你我共勉之。” 樗里疾看著羋月的神情,心中千言萬語,竟是無法說出。他當日以為秦惠文王死後政權需平穩過渡,遂力保秦王盪繼位,可是不合適的君王,其禍亂竟是勝過權力更迭的動盪!短短四年多,武將受辱,文臣求去,秦王盪竟落得個舉鼎身死的不堪下場。他想避免的動盪,非但未避開,反而使局勢更加一潰不可收拾。他縱然一怒之下,將孟賁等三人處死,甚至株連其家族,但終究秦王盪這條命無可挽回。而這又豈是這些市井力士能夠抵得上的? 此時在羋月面前,他一向在惠文王與王盪面前的自負和堅持,竟也撐不下去了,只得長嘆一聲,恭敬拱手道:“是。” 羋月深知,樗里疾在秦國秉政數十年,已歷四朝,新王稷要坐穩江山,還需要他的扶持和幫助。幸而他雖然自負,但畢竟私心不重,對大秦江山忠心耿耿,一旦臣服,便忠誠可靠,當下推心置腹道:“樗裡子,朕坐於王座,高高在上,心中並非得意,而是惶恐。縱目四望,大秦內憂外患,國勢崩潰,武王盪在位時驅逐各國人才,諸公子之亂又使商君當年所立的秦法名存實亡,軍隊因此亦分成無數派系,連年外徵內戰讓國家人丁減少,田園荒廢。而如今大秦又四面臨敵,西北有狄戎,東南有魏楚趙韓四國軍隊駐紮邊境虎視眈眈,當年惠文王征服的巴蜀等國也再起叛亂。如今是強敵環伺,百廢待興,而新王弱小,勢單力孤……” 樗里疾之前支持嬴稷登基,實則迫於大勢所趨,既是為了惠文王的遺訓,亦是為秦國安定,心中卻未嘗不懷著唯恐羋月母子亦如羋姝母子般糊塗的恐懼,然見羋月見識明白,態度懇切,心中疑惑漸漸退去,當下道:“太后,如今新王繼位,四國使者明面上要求入咸陽朝見,實則心懷惡意。這函谷關的大門,是開亦不行,閉亦不行。” 羋月道:“列國本就打算讓我們秦人自相殘殺下去,然後不費吹灰之力,瓜分秦國。如今新王登基,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自然要赤膊上陣,親自動手。” 樗里疾憤然道:“臣弟但凡有三寸氣在,絕對不會讓列強瓜分秦國!太后但有所命,臣弟不惜萬死。” 羋月搖頭:“不,我不要你萬死,甚至不想讓你有分毫損傷。如今的大秦千瘡百孔,重傷垂危,我不能讓它再經受風雨和戰爭。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休養生息。” 樗里疾道:“只怕列國不會讓我們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羋月飲了一口蜜水,嘆道:“不但列國不懷好意,朕還知道許多卿大夫亦在袖手旁觀,看朕這一介婦人,如何面對當世強國的聯手夾攻。甚至有些人,還暗懷鬼胎,里外勾結……” 樗里疾心中暗嘆,左右一看,今日所立,皆為羋月所信任之臣,而右相甘茂等人均不在場,知道羋月意有所指,但也是無可奈何,只道:“先王之臣,亦是太后之臣,望太后信之勿疑。” 正說著,小內侍手捧著尺牘高叫道:“緊急軍情!”飛奔而入。 羋月問:“什麼軍情?” 樗里疾接過尺牘拆開看了,讓小內侍呈上給羋月,道:“公子華糾合公子雍、公子封和公子少官等十四位公子,以奉惠後之命為由,勾結各國兵馬,欲進逼咸陽,討伐大王和太后。” 白起不屑冷笑:“就算他們聯合起來,又能怎麼樣?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魏冉卻道:“可我們手頭的兵馬,如何能夠抵擋列國聯兵?更何況,這宮中不知道有沒有秘道,有沒有其他奸細在……” 義渠王卻道:“由我義渠人馬把守宮殿,擔保太后安枕無憂。” 樗里疾大怒:“豈有此理,我大秦后宮,怎麼可能讓你們狄戎之人把守?” 義渠王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當然不同意,對你來說,面子比別人的死活重要,反正你又沒有損失。太后要是出了事情,不管換哪個公子上位,哪怕把秦國打爛了,還得把你這個王叔國相供起來。” 樗里疾氣極,欲上前與其理論:“你——” 羋月喝道:“好了。樗裡子,義渠在先惠文王時就已經是我大秦的一部分,你這個時候還張口狄戎閉口大秦的,豈不是自我分化嗎?”轉向義渠王勸道:“義渠勇士的長處在於沙場征戰,把守后宮著實可惜。我希望你們能為我守好前線,則後方自然無憂。” 樗里疾和義渠王只得各自退後一步應“是”。 白起道:“那諸公子勾結各國聯軍的事,怎麼辦才好?” 羋月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各國的兵馬,無非為了利益而來,諸公子能夠給他們的,和我能夠給他們的,又有什麼不同?” 樗里疾道:“太后的意思是……” 羋月道:“代我請各國使臣,入咸陽議政。” 議事已畢,群臣散出。 樗里疾行走在廊下,嘆了口氣。 此時魏冉等太后親信已從另一邊走了,在他身邊的只有大夫庸芮,見狀問:“樗裡子何以嘆息?” 樗里疾嘆道:“內憂外患,何以不嘆?” 庸芮低頭一笑,道:“我還以為,樗裡子是為太后而歎。” 樗里疾看了庸芮一眼:“不錯,我也是為太后而歎。太后權力過大,剛愎自用,只怕不能聽進臣下之言。當年先王還只是在一些小事上過於任性,就闖下大禍,若是太后她……” 庸芮道:“那樗裡子以為商君如何?” 樗里疾肅然道:“天下如商君者,能有幾人?” 庸芮道:“商君初行令時,人皆反對,比今日樗裡子看不上太后者,只怕更多。” 樗里疾哼了一聲,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緘口無言,默默地走了。 羋月召五國使臣入咸陽,信使到了函谷關外,趙國使臣平原君趙勝、魏國使臣信陵君魏無忌、楚國使臣大夫靳尚、燕國使臣上將樂毅、韓國使臣大夫張翠等各自在有著國號的旗幟下上馬,率領手下向函谷關進發。 樗里疾接到消息,入宮禀道:“五國使臣已到,敢問太后是一齊召見,還是先後召見?” 羋月道:“自然是逐個擊破,先易後難了。唉,可惜張儀死了,秦國再也沒有張儀這樣的人才。” 樗里疾慚道:“是臣等無用了。” 羋月道:“逐一宣各國使臣入宣室殿見朕吧。” 樗里疾一怔:“不是鹹陽殿?” 羋月哂笑:“咸陽大殿,群口洶洶,於政事上,又有何用?” 樗里疾方悟,羋月欲以一人之力,與五國使臣交涉,不禁擔心:“可是太后您……” 羋月秀目一瞥他,道:“如何?” 樗里疾支吾,欲言又止,不言又不能甘心。列國使者皆代表一國之君,這些人不是上將,便是謀臣,於列國縱橫之間,早已經練得周身是刀,善能鼓惑君王,煽動人心,頃刻言語勝過千軍萬馬。數百年來多少國家的勝敗之勢,不在沙場角逐,反而在這些謀臣使者的言語之間逆轉傾覆。 非是極智慧剛毅之君王,不能抵謀臣之鼓惑,便如楚王槐、齊王地、燕王噲甚至是魏惠王這樣的積年君王,都難免為謀臣所鼓惑,輕則喪權,重則辱國。而太后一介婦人,又如何能夠面對這五國使臣的算計擺佈? 羋月見他神情,已明其意,笑了笑道:“樗裡子,朕且問你,如今天下善言之士,有過於張儀者否?” 樗里疾又怔住了,他與張儀共事多年,張儀之能,他焉能不知,當下坦言:“無。” 羋月又問:“今天下善謀之士,有過於蘇秦者否?” 樗里疾愕然,蘇秦當年的策論,他讀過;蘇秦當年為孟嬴歸國所獻的計謀,他亦知曉;羋月歸來,將蘇秦為孟嬴在燕國的策劃一一道盡,而此時蘇秦已經取得齊國信任,正在推行合縱之策,於列國之中,獲得不小的名氣。蘇秦如今的名聲,竟已不下於當年的公孫衍,甚至因公孫衍過於孤傲,而蘇秦為人謙和,諸侯對他竟是比公孫衍還多信任三分。此時羋月提起此人,樗里疾細思之下,竟也只能搖頭,道:“無。” 羋月微微一笑,不再言語,只是笑容之中,充滿了自信。 樗里疾見她如此,不知為何,心中憂慮竟是去了七分,當下長揖為禮,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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