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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385 2018-03-13
這次馬擴從太原來到真定,其真正的目的並非來執行童貫的亂命,而是為了想推行自己的一套秘密計劃。 原在燕京周圍活動的一支義軍,在反遼和反金的戰鬥中都起過重要作用,楊可世襲燕之役,他們當過嚮導,金軍入燕,久踞不歸,後來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就是困於他們的游擊戰術,才被迫把徹底破壞了的燕京城交還給宋朝。 童貫、譚稹互為更迭,除了把這支義軍中董龐兒所率的一部分人收編為宋朝的邊防軍隊外,河北義軍的主力始終沒有得到妥善的安排,他們仍然集結在燕南諸山中,自行覓食。幾個月來郭藥師加強了對他們的壓迫,義軍遂漸南撤,在最近的兩三個月內已陸續撤至真定西北的山區中。馬擴利用出差的機會,曾與義軍諸頭項多次爭論,多次磋商,最後確定了歸宋朝收編的方針,並接受他們的委託辦理此事。

馬擴兩次與童貫談到此事,童貫恐怕重蹈收編董龐兒受到金人責難的複轍——何況董龐兒名為邊防軍,也不太肯聽宣撫司的調撥,表示不能考慮。此路不通,馬擴才想到與真定路軍政長官的安撫使劉鞈直接談判收編事項。 義軍方面提出下列條件: 1、義軍全部編入真定路的地方部隊,取得正式番號。 2、劃給一部分防區。 3、按月支付糧餉軍需。 按理說,這些都是最起碼的條件,只要劉鞈有幾分收編的誠意,在具體問題上不會給他帶來多少困難。問題在於這件事童貫已經反對過,現在再要進行起來,暫時非向童貫保密不可,而童貫派在真定路軍民兩政中的耳目甚多,這樣收編人事,要完全瞞過他也不容易。 劉鞈為人固執,過去曾說過,董龐兒其人,既不忠於遼,安能順於我?所謂義軍也者,乃亂政之莠民耳。他對義軍持有這樣一種完全敵對的情緒,現在又要拖他落水,一起隱瞞童貫進行收編,這顯然是十分艱鉅的任務。馬擴看到,除非他們有很深的交情,彼此能夠坦率地提出問題,交換看法,可譬以利害,曉以大義,讓他明白收編一舉乃國家大利之所在,也關係到真定一路的安危,這樣才有希望談得融洽。

偏偏到了十分需要劉鞈的交情的時候,馬擴感到他們的交情十分不夠,不僅不夠,幾乎已到了恩盡義斷的程度。這為什麼,他不明白。但他們過去確有很深的交情。這說來話長。 他們本來是世交,劉鞈是他父親馬政的摯友,劉鞈的兩個兒子子羽、子翬從小就被他父親帶到西北軍來“實習軍事”。劉子羽、劉子翬和馬擴、劉錫、劉錡兄弟們有好長的一段時期都在熙河軍中盤桓過,他們當時都不過是十七八歲到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正處在十分好勝逞強的年齡,他們談兵擊劍,角逐騎射,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憶。印象最深刻的是劉子羽有一次要處分一個犯了軍規的士兵,與姚平仲爭吵起來,鬧得不可開交。子羽竟然跑到姚平仲的父親熙河經略使姚古那裡去告狀。姚古護短,不肯發落,劉子羽一怒,就離開熙河軍。這件事的本身很難說劉子羽、姚平仲二人哪個對,哪個錯,但是姚古在軍隊中威福自恣,部隊中對他很有意見。劉子羽居然敢於去批他的逆鱗,使許多人都有痛快之感。馬擴與姚平仲也有很深的交情,但在感情上毋寧是偏向子羽的。以後子羽出任南方,他們多年通信中,彼此都不忘記要加上“地分南北,情猶骨肉”這兩句話。

但是從第一次伐遼戰爭以來,他們的關係忽然發生了變化。當時馬擴和劉鞈都在童貫的幕府中,馬擴仍以前輩和父執之禮相敬,劉鞈卻在許多場合中有意迴避他,拒絕私人間的交往,有時則公開抨擊馬擴的主張,其措詞之激烈,態度之粗暴,不亞於馬擴的死對頭王麟、賈評等人。 在童貫的幕僚中間,馬擴早已習慣於受到這樣的待遇,倒也見怪不怪。唯獨這個過去與他關係十分親密的劉鞈也對他採取這種敵對的、僵硬的態度,這使他非常心痛。他不由得深思起來,從頭檢討他們之間的關係。 “聽泰山說過,有一回因辯論伐遼戰爭的得失,他與劉學士大吵了一場。難道劉閣學就為此與俺落了個生分嗎?” “非也!”馬擴找出了一個理由,馬上替他開脫,“伐遼得失,千秋自有公論,況且泰山和他爭的也是公義,並非私憤。想那劉閣學通情達理,豈能因此遷怒於俺!”

“是那次雄州城下,因撤兵之議,發生爭執,後來兵敗城下,他受到童貫責備,因而耿耿於懷,遷怒於俺嗎?” “非也。那次爭的也為的是公事。何況撤兵之際,耶律大石果然傾巢而出,縱兵追擊,不出俺之所料。劉閣學豈能為自己護短?想劉學士更事已多,老成練達,更兼忠心為國,俺料他決非如此小器。” 馬擴層層設難,又層層為劉鞈開脫,想來想去,總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既從老的身上打不開一個缺口,他把念頭轉到小的身上。但是情況十分明顯,劉子羽與他的關係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別的不說,最近兩次他來真定公幹,打聽得子羽確實在署裡,兩次走訪,都說不在。這次他來真定後,下定決心要找子羽問個明白。如果確實存在什麼芥蒂,他不惜向他賠罪道歉,當年他自己不直姚平仲之所為,今日又怎可重蹈姚平仲的複轍,僅僅為了面子,就失去一個良友?誰知他來到真定後。平日意氣如雲的劉子羽竟像個小媳婦似的躲在哪裡總不讓他見面。前晚,他離開下處時,子羽倒來回拜了,投一張名刺就走,也不肯約定晤見之期。這分明是師孔子不願見陽貨“瞰其之也”作一次禮節性回拜的故智拒絕與他見面。

劉子羽冷冰冰的態度,把他心裡燃燒起來的故舊之情撲滅了。他想子羽這樣決絕,可能是出於父親的授意,目的就是要阻擋他與他們進一步洽談收編義軍之事。馬擴感覺到他這番來真定的真正目的,劉鞈可能已有所聞、有所知了。把自己放在有求於別人的地位上,而又受了他們的冷遇,這使馬擴感到非常狼狽。 雖然已經明顯地感覺到劉鞈對他充滿了敵意(不過還弄不清楚原因何在),馬擴對劉鞈之為人還是十分尊敬,對他的評階仍然很高。 宣和末年,邊鄙多事,朝廷先後任命蔡靖、劉鞈、張孝純為燕山路、真定路、太原路安撫使。這三人都是以乾練著名,當時人對他們抱著很大的期望,有“兩河三安撫”之稱。蔡靖一出山就遭到郭藥師的排斥,無所作為,聲譽頓落。劉鞈和張孝純兩人在任上都有建樹,捧場者從三安撫中剔除了蔡靖的各字,而稱他兩個為韓範再世,或者再進一步索性就稱為“一時瑜亮”。馬擴也曾對他兩人的才能進行比較,而作出了自己的月旦。

馬擴與張孝純的交情尚淺。張孝純不是西軍出身的人員,直到這二三年來才有機會與他接觸,發現他頭腦清楚,議論英發,辦起事情來,麻利爽快,不徇情,不怕遭別人之忌,確是個有為的邊才。但他缺少劉鞈的老練和沈著,這是劉鞈在童貫幕府中多年鍛煉出來的一種特殊才能。只有劉鞈才有本領洞察童貫的隱私,童貫肚子裡有幾根肚腸,他都摸清楚了,一般對童貫的態度很恭敬,有時抓住他的弱點,輕輕一點,往往能夠打消他的壞主意,做了不少有益的補綴工作。在這方面,不但張孝純望塵莫及——他倒是敢於遇事力爭的,結果不是把事情爭好,反而把事情爭僵了,造成許多窒礙,於事無補,至於其他的許多幕僚,包括過去的李宗振、趙良嗣,目前的宇文虛中在內,只知將順府主之意,極少匡救,沒有一個比得上劉鞈。

馬擴同時對那個鋒芒畢露的張孝純也還有些不太放心的地方。張學純議論行事,都與自己相似,有時聽他與童貫以及一些“立裡客”爭論,他慷慨陳詞,大聲鞺鞳,正辭嶄嶄,論論風發,馬擴聽了彷彿在他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然而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理由,他又覺得張孝純不是那麼可靠,甚至還感到他是很脆薄的。他看起來固然絢爛奪目,卻是一株草本的芍藥,只是一種觀賞的植物,給人看一看,欣賞一下,稱讚幾句,如此而已。至於它是否頂得住嚴霜寒雪,疾風暴雨。卻要待事實來證明了。 劉鞈與自己十分不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卻信任劉鞈,把他比為木本的白山茶花,看來很樸素,投有妖豔的姿態,沒有奪目的色彩,開足了花也只是一朵朵結結實實、笨頭笨腦的重瓣花,花辦兒挨得密密,包得緊緊的,似乎不願讓人看到它的底蘊。

正因為如此,他一貫對劉鞈抱著極大的敬意,相信終有一天會取得他的諒解,再度在抗金的事業中攜手同行。他不斷地在尋找那樣的機會。曙光終於出現了,他從今天臨別時劉鞈對他投來的感激的目光中獲得了鼓勵和希望。 馬擴高興地看到和解的轉機已經來到了。他對自己說,“個人些子恩怨,算得什麼。如今敵氛日惡,戰釁將開,唯有大家通力合作,方克有濟。俺看劉學士深明大義,終將盡拜前嫌,共赴國難。俺再要耿耿於懷,未免示人以不廣,反而見笑於他了。” 以辦理外交工作幹練沉著、卓著成效出名的馬擴,知人論世,還不免失之於天真幼稚。譬如他相信在共赴國難的前提下,大家都會盡棄前嫌,不計個人恩怨。這個想法十分美好,不過用為處事的原則,就要叫他吃虧,為了這個。他將不斷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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