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金甌缺3

第7章 第一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2789 2018-03-13
在政治上,很少有完全緊密的團結與絕對無間的和諧。有之,則是表面上的團結與和諧。表面上的團結與和諧猶如包著硬殼的核桃,透過厚厚的外殼,內部仍有掩蓋不住的“磊落不平”。如以金朝而論,即使處在興旺的上升時間,在它的宮廷與上層貴族之間也是矛盾重重的。特別在東路統帥二太子斡離不與西路統帥國相粘罕之間更存在著嚴重的權利與地位之爭,存在著彼此間的嫉妒與排斥。但在發動侵宋戰爭一點上,他們的利害關係是完全一致的。他們好就好在這裡,為了追求這個重要目標的實現,個人的私利被公共的利害沖淡了——至少在那目標尚未完全實現以前的一段時期中。 而他們的敵手,北宋宣撫使童貫則處於更大的矛盾中。這種矛盾並不因為大敵當前,大家有著唇亡齒寒的連帶關係而有所緩和。童貫上不見信於官家,中間與同僚、與西軍諸將領的關係搞得十分緊張,下面又與副帥郭藥師完全對立,後來甚至發展到勢不兩立的程度。他們連表面上的、暫時的團結與和諧也做不到。

“師克在和”,單就這一點而論,北宋軍與金軍相較就處於不利的地位。 童、郭鬥法是金軍南侵前北宋邊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在人們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則又出人意外。 人們記得童、郭之間曾經有過一段“蜜月”時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間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藥師驚聞耶律大石被蕭皇后扣留起來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趙鶴壽等親宋將領的脅迫,不得已率常勝軍全軍七千人負弩來降。由於這支軍隊實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現出來的沈毅有謀,當時就深受童貫的賞識。郭藥師建議襲燕之策,被童貫、劉延慶採納,並用他為楊可世的副手率師襲燕,戰敗而歸,幾乎一軍盡殲,童貫對他也不加罪責。燕山慘復後,童貫特別攜帶郭藥師一起凱旋歸朝,在官家面前,極力揄揚,誇獎他的功勞,抬高他的身價,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見時,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絡縫銷金青紗戰袍解下來賜給他,當場授以燕山路安撫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職,三天后,又加封為奉武軍節度使、燕山路馬步軍副總管、升檢校少傅。短短幾天內,郭藥師就從一名降將變成為朝廷大員、邊防重鎮。這都出於童貫的推薦,郭藥師當然心中有數。他深知自己當時的處境,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後台老闆,很難在宋朝的官場上站住腳。官家是他爭取的第一號後台老闆,童貫不失為一條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貫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藥師對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貫對郭藥師也是恩寵有加,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脅。

不久童貫去職,闒茸貪殘的譚稹當然不在郭藥師眼下。這時西軍已陸續復員,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禀一軍還在河東協助知太原府張孝純戍守。張孝純在當時的文員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蒞事,自願肩負起河東方面的國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熾。只有與他共事一段時期以後,王禀才知道自己的責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東一線上調用,無力兼領河北防務。郭藥師頓時好像頭頂上搬去一塊千斤石,好不輕快發舒! 恰恰就在此時,常勝軍立了一次奇功。 遼四軍大王,奚族首領蕭幹與耶律大石火併後,從殘遼政權中分化出去,自立為“神聖皇帝”,他的軍事力量還算是相當雄厚的,對於金朝,固然不敢輕於一碰,對於宋朝,則狃於盧溝之役刈延慶數万之眾敗在他手下的事實,很有點藐視。至於郭藥師統率的常勝軍,則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長的,根本不在話下。燕京失陷以後,他率領奚軍幾次進襲北宋邊境,得到便宜,更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這時他又鑽了西軍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舉南侵。數万名奚軍橫衝直撞,一下子就越過盧龍嶺,攻破景州,在石門鎮一戰,打敗常勝軍內老資格的將領張令徽、劉舜仁所部。一時聲勢洶洶。北宋的人心大亂,東京朝議也有主張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溝河為界的。官家下詔切責燕山路安撫使王安中、副使郭藥師。郭藥師組織反攻,派戰鬥意志旺盛的趙鶴壽、趙松壽弟兄率領所部騎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間的峰山中。奚軍恃勝猛進,隊伍不整。趙鶴壽、趙松壽看到時機已至,突然從山中殺出,攔腰一擊,把蕭乾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奚軍進銳退速,馬上北撤。趙氏兄弟趁機追擊,幾天中間獲得十分輝煌的戰果,計斬獲三千餘級,俘執數千人,招納部屬二萬餘眾,活捉奚太師阿魯以下大官十餘人,盡得落入蕭乾手中的遼歷朝寶檢玉冊,蕭幹本人狼狽逃走,不久就在內部的火併中被殺。他的部下大將第白得哥攜著他的首級降宋。

這確是北宋建國以來在北方邊疆獲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廟稱賀,並把蕭幹的首級油漆了付太廟庫內儲藏。 這個勝利來得突兀,當時很多人都不相信蕭幹的首級是真的。東京西城顏家巷有一家家具店,號稱“名作正店”,活計卻做得十分粗糙馬虎,名實不符,東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統稱之為“顏子生活”,後來還引伸擴大到一切冒牌貨、西貝貨都稱為“顏子生活”。這條口語一直流行到遼、金。遼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別人的當,或者鑽入對方為他所設的圈套時就說“錯買了顏子”。如今東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進一顆假首級卻付出不少賞金是買進一陣“顏子生活”。 大約在東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別是有關邊境的軍政大事很少不是“顏子生活”的。但這次倒冤枉了他。根據各方面的考證,這顆蕭幹的首級貨真價實,並非虛頭。朝廷真戲真做,大題大做,告廟稱慶,確實有它的理由。而郭藥師更因此撈進一筆很火的政治資本,從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確立了倚他為“北邊長城”的邊防方針,並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軍政大權下放給他,駸駸乎有與童貫並駕齊驅之勢。

最後一任的燕山路安撫使蔡靖,雖然名義上仍是安撫副使郭藥師的長官,但卻只好仰他的鼻息過活,根本不能有所作為。他除了不斷密疏朝廷預言郭藥師必反之外,井未採取任何有效措施來防止或限制郭藥師的活動,而朝廷對於他的密疏,也照例來個相應不理。這樣,蔡靖的日子倒過得十分清閒,每天與幕僚和兒子蔡松年詩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後發發牢騷。這父子倆寫詩文、發牢騷的本領倒是有的。 蔡靖當著外人的面,稱郭藥師為“汾陽”。汾陽是唐朝大將、以盡忠帝寶著名、後來因平定安史之亂等大功封為汾陽郡王的郭子儀的代稱。這個稱呼極盡讚美恭維之能事。但他在兒子及親信幕僚之間卻直言不諱地稱郭藥師為“軋犖山”。軋犖山正是被郭子儀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祿山的小名。安祿山在叛變時,身任盧龍節度使,他的根據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說郭藥師入朝之初,逆跡未萌。趙隆就把他比為安祿山,未免為時過早,則現在郭藥師擅地自雄,目無朝廷的事實,路人皆知(只有朝廷還對他存有幻想),蔡靖這樣發發牢騷,可以說是接近事實的。

兩個截然相反的稱呼都傳到郭藥師耳邊,但無論是帝室藎臣的郭汾陽也好,無論是巨憝神奸的軋犖山也好,對他同樣都無關痛癢。手裡有了六万精銳部隊的郭藥師對於單憑三寸毛錐和三寸不爛之舌混日子的文官們的毀譽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這樣級別的直接長官看得一錢不值,無足輕重,郭藥師的氣焰可想而知。這就是童貫再次出山時面臨著的棘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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