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金甌缺3

第4章 第四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2257 2018-03-13
燕山之役雖然給北宋王朝帶來莫大的恥辱,帶來迫在眉睫的危機,但它並沒有能起針砭之效,給宣和君臣一點刺激。使他們改弦更張,發憤圖強。 “哀莫大於心死,”很有理由懷疑這些人的腔子裡是否還留著一顆尚在搏動的心臟,因為他們根本不以恥辱為恥辱,不以危機為危機。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都是痼疾患者,不管別人怎樣虐待他,鞭打他,把他摔在地上又踢上幾腳,他當時哇呀呀地叫一陣痛,過後又忘乎所以。北宋政權現在確實是沈痾難起,已經病入膏盲了。 皇帝還是那個風流瀟灑、風雅絕倫的皇帝,連年號也沒有改變,仍然是那個他特別喜愛的、一直要把它頂住,頂到他被擠下皇位,不能再用它為止的年號。 但他畢竟也有點改變了。在他一向白皙豐滿的臉龐上多少也出現了一點自以為飽經風霜憂患的表情,那種表情在過去侈言“天下太平”,一味強調“豐亨豫大,國運昌盛”的日子裡是很少有過的。還有,他的口頭禪“且待理會”,“卻又商量”,近來也說得少了,代替那些語氣和婉的習慣用語的是比較嚴峻的“休,休”,含有一切事情都弄不好了,對人世間抱著一種消極憊度的意思。

以風流皇帝、無憂天子出名的官家居然也會對人世間抱有消極悲觀的態度,不免要令人驚奇了。但這是時勢所迫。無可奈何之事。 幫助他統治天下的那副班子,還仍然是那個宣和權貴集團及其殘支餘孽,換湯不換藥,這叫作“外甥打燈籠——照舅(舊)。”煊赫一時的蔡京、王黼、蔡攸等仍然勾心鬥角,弄權朝端,白時中、李邦彥、張邦昌等後生小子駸駸日上,大有後來居上之勢,他們之間照例是互相攻擊,迭為進退。這樣的“鬥”,看來一直要鬥到國破家亡,冰消雲散,大家同歸於盡的時候才會停止。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黼,這是個在官場上經過千錘百煉,已達到爐火純青的人物。記得他初出茅廬時,依靠當時宰相何執中的熱心推薦,到處遊揚,方才能出人頭地。不想他暗中又勾搭上蔡京,在蔡京授意下,密疏抨擊何執中,彈章措詞之激烈惡毒,攻擊內容之廣泛,使得蔡京也為之驚駭不止。對他這種過河拆橋的作風,蔡京也有些害怕,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天他袖著彈奏的底稿去訪問何執中,有意把話頭引到王黼身上。何執中照例讚揚不止,既稱他宅心忠厚,善氣迎人,又許他以公輔之器。蔡京等他稱讚夠了,才微徽一笑,從袖管裡取出底稿桌送給何執中看。何執中讀了幾句,不禁臉色大變,還沒看完,就連聲罵:“畜生,畜生!何無良乃爾!”

不過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一聲畜生罵不斷王黼的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之路。隨著何執中的越來越倒霉,王黼又依傍上樑師成的大門,當著人面,稱之為“恩府先生,”背著人,那就老實不客氣的是“阿爹義父”了。至於他正式列入蔡京門下,把“恩相”、“恩公”的招牌掛在脖頸上,那是較後的事情了。 從宣和二年到宣和六年為止的四年中,是王黼的全盛時期。當時他利用蔡氏父子的嫌隙,依靠老關係梁師成,勾結童貫、李彥,以全力排擠掉蔡京,又在任內收復“燕山”,建立了不世之功,搜刮得六千萬緡的“燕山免役錢”,使國用不匱,應付金人的敲詐勒索後,君臣仍有羨餘,皆大歡喜。他本人自少宰而太宰,自少保而太傅,榮耀顯赫,不可一世。想不到到了六年十一月,晴天霹靂,忽然一道聖旨下來,聖眷方隆的王黼,被勒令致仕。這陣事來得突兀,引起官場中極大的震動。時隔多日,才由消息靈通的張迪透露,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太子趙桓一向不喜歡王黼,在他的親信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有朝一日王黼不去恩州安家,定在儋州落戶。王黼也深恐易代以後,自己的權勢不固,身家難保,暗中積極活動,想擁立官家寵愛的鄆王趙楷為太子,曾幾次向官家試探過。趙楷似乎很有才情,他被人授意去參加考試,居然壓倒天下士子,奪得狀元的榮銜。皇子而兼為狀元,這一件千古未有之奇,偏偏又出在宣和年間。如果狀元皇子進而成為狀元太子,將來再進一步成為狀元天子,這豈不是猗歟盛哉!專喜做千古未有之奇事,成萬代不刊的大典的宣和皇帝,果然被王黼攛掇得心頭活動異常。這件事付大臣們密議。大臣們唯唯否否,只有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堅決反對。梁師成是個老資格的宦官,宰相多出其門,最擅長在幕後操縱政治,這一次卻出頭露面,與他過去的門下之士王黼各執一詞,一個多方飾美鄆王,一個力保太子,一個說此乃官家的家事,別人毋庸過問,一個說前代易儲往往引起不堪設想的後果,官家既然交議,大臣豈可緘默不言?兩個在御前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官家聽了他們的爭吵,也感到非常高興。在有不同意見的大臣中間暫不表態,東拉一把,西扯一下,搞平衡之術,這原是官家的長技,他就是靠這一手來統御臣僚的。可是秘密終於揭穿了,有一天,官家未經通知,突然駕臨王黼之家。王黼、梁師成來不及躲避,就在王黼的密室裡,官家親眼看見他兩個交頭接耳,促膝密談,樣子十分親暱詭秘,官家大疑。後來派人進一步打聽,才知道王、梁兩家原來就住在貼鄰,中間開一道小門,夤夜進出,往返頻密。他們明一套、暗一套,表面上爭執得十分激烈,事實上卻早已成立協議,雙方互相保證,不論哪一個的主張勝利了,都不妨礙對方現有的權位。他們還把官家暗中交代的機密話傳遞給對方,使他有所警覺。

世上的事總是相生相剋,五行相長,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術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對付他。官家禦宇多年,自以為駕馭臣僚有術,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實恰得其反,不是他籠絡他們,而是他們玩弄手段,使用權術,聯合起來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實無情地暴霹了出來,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挫傷。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詔,罷王黼之官,連帶梁師成也受到嚴重的處分。這確是當時的一件特大新聞——肯定要成為陳東他們三家村里絕好的談話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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