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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節

金甌缺4 徐兴业 2959 2018-03-13
離開嚲娘才不過十一天的功夫,馬擴卻懷著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見嚲娘一次,不是在遙遠的幾個月以後,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馬上就能看見她。只要讓他們見一面,說幾句話就夠了,但必須是馬上。 這種強烈的渴念不僅來源於劉七爹給他帶來嚲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當他離開山寨到太原去,離開太原到真定來,無論騎在馬上,無論走在山徑和大路上,無論是警報紛至沓來,令他心煩意亂的白天或者是終宵轉側,歸夢難成的深夜,無論在官署或住宿的下處,無時無刻,每地每處,他都在想念嚲娘,渴望與她再見一次面。那時他還沒有聽到嚲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為嚲娘懷孕了更增加他對她的繫念。懷孕的消息對於他,並沒有像他母親、嫂子,趙大嫂,以至嚲娘本人那樣看得重要。現在聽說嚲娘流產,有可能失去胎兒的消息,也沒有使他特別感到悲傷。還沒有生下來的孩子,並不能使他產生舐犢深情,馬擴的愛情有時是很實際的。

既不為嚲娘流產,也不為嚲娘懷孕而產生那種強烈的渴念,主要是因為馬擴這次分手時也像嚲娘一樣,忽然有了一種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不祥的預感。他預感到這次他們分手以後,可能永遠不能再見面了。時局的紛紜,國家命運的把握不定,母親的固執,嚲娘的身體都是造成他產生那種預感的原因。 這種可怕的預感,幾次要改變他的計劃。他清楚地記得從和尚洞山寨下來以後,原定計劃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時,他又猶豫起來,是否先到家裡去彎一下,把戰爭爆發的消息告訴她們,以堅定她們上山的意志,藉此又可以與嚲娘見一次面。這樣的繞道也不過多費一兩天時間。他躊躇了好一會,有兩次把馬頭撥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這次他從宣撫司中的集體中脫離出來到真定去,是匹馬單身,可以自由行動。他也曾考慮先去保州,把這個家遷到山寨後,再去真定,那不過多耽擱幾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過,想到經過那次山上大會後,此時義軍諸首領可能都在顒望與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貫的一紙手令,把這件事早辦好了,也好讓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為幾次要想回家,終於考慮了以國事為重而沒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預感,以及回家去與嚲娘見面的渴念也越來越強烈。當劉七爹把嚲娘病重的消息告訴他時,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點在意料之中,因為他早就有了嚲娘或者他自己會發生什麼不測的思想準備,因而更加強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與嚲娘見一面,或許那就是最後的一面。

當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時,雖然大為震驚,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盡快地回去與嚲娘見面的那個聚焦點上,一時還沒有作出相應的反應。只是模糊地感覺到,那連續兩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變,他要不快快地趕到保州,恐怕路上還會發生什麼意外的變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飛快,一段路跑下來,人與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馬擴回頭一看,劉七爹已經拉下了一大段,他略為放緩韁繩,等了一會,才看到劉七爹氣喘咻咻地跟上來。幸虧他那匹大走騾也是健足,勉強跟將上。 這里馬擴又待放轡,劉七爹趕上一步,說道: “廉訪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會覓路上山去。”說著,他從衣兜內取出藥丸,鄭重其事地交給馬擴,囑咐道:“這藥丸最關緊要,廉訪收在衣兜內,休教馬兒顛失了。順著這官道,轉過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兒,不到明天此時,廉訪就可與令正見面。”

馬擴取過藥丸,尚未答言,忽見正前方又有一條火柱沖天而起,這把烽火雖然燒得熾烈,時間卻短,只燒了一會兒就變作一團團的黑煙,隨著風勢,在天空中翻騰瀰漫。馬擴他們雖然遠距在幾十里以外,似乎也聞到這一股煙味。黑煙猶在天空中結集未散,那壁廂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這次燒得更旺,持續得更長久,超過了以前的三次。馬擴遙遙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無數火把,正在晃動,還好像隱隱聽得到人的喊聲,馬的嘶叫聲,在那火光和嘶喊聲中,忽然出現了無數金朝的鐵騎,漫山遍野而來。他們橫衝直撞,把那幅用金線繡成的河山圖割裂開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大口裡咀嚼,霎時間就吞食去一大半。這火是金騎點燃起來的,他們進入城市就把城市燒光,進入鄉村就把村莊燒掉,無家可歸的老百姓們從火光連天的城市、鄉村逃出來,攜老挈幼,彼此緊緊牽在一塊,但經不起鐵騎一沖,頃刻間就被沖得零零落落。騎在馬上和跳下馬來的金騎到處找人搜殺,只見刀光霍霍,鮮血噴流,沒有一個老百姓逃得過這一劫。

馬擴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個悲慘的場景,又在這裡重選出現。他似乎看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年青的母親,摟著她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的小女兒,斜靠在一張炕床上,這時馬蹄聲漸遠,她以為可以逃脫金騎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兒摟得更緊一些。那個還不解事的小女兒用烏黑的小跟睛向母親看了半天,“哇”的一聲哭出來,這是索乳的啼聲,但也可能為她們帶來殺身之禍。母親急忙解開胸懷,托出一隻原來是膨脹飽滿,現在卻由於驚慌過度一下子癟下來的乳房塞進女兒的小小的嘴裡。女兒用力吮吸,母親也用力擠壓,終於沒法使乳汁回進乳腺。女兒推開乳頭哭起來,哭得比剛才更兇。 忽然母親的臉色大變,雙手顫抖得摟不住女兒,竟讓她滑到炕下。母親還想跪下來向一名推門而人的金騎乞命。這名金騎帶著意外地捕捉到一頭小動物的黃鼠狼的喜悅,一刀砍去,把母親夥倒在地下,然後又補上一刀,讓母女兩人一齊臥倒在她們自己的血泊中,緩慢地抽搐死去。

這些帶著成千上萬大宋老百姓的殷紅鮮血的場景,映在連續四把烽火滿天通紅的天幕上,一場場,一景景地在馬擴心裡馳騁過。他好像大夢初覺似地,忽然意識到那四把烽火意味著什麼。 他還在沉思,卻做手勢示意劉七爹留下來,不讓他在這個時候離開他,與他分道揚鑣。劉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緊跟著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現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淪陷,金騎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這是毫無懷疑的餘地了。馬擴這才下定最後的決心,毅然說道: “敵軍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擊,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黃河南北岸佈置防務。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擱。俺這就與七爹一起上山與張、趙二位大哥商議大計。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聽命於天,俺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說到最後兩句,馬擴的聲音忽然哽噎,然後流出了慳吝的眼淚。好像他正在吞服一顆難於下嚥的藥丸,全靠他流出來的這一小盞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嚨。 馬擴這個遽然的改變,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劉七爹無話可對。他第一個反應是不贊成馬擴這樣做,可是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反對他,因為在公與私、家庭與國家的關係上,馬擴早有自己的權衡,反對他也是白廢。不過,雖然沒有足夠的理由,他還是不贊成他這個決定。這幾丸“安胎養氣丸”可能就是救嚲娘一命的靈芝仙丹,不給她送去,那怎麼行? 劉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著面前的道路說: “廉訪要上山去就拐進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藥丸取出來,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馬擴怔怔地看著劉七爹說話,忽然聽懂了,二話沒說,立刻從衣兜中取出藥丸,交付給劉七爹。然後從馬鞍上滾下來,撲倒在雪地上就拜。

劉七爹還騎在駿騾上,攔不住他,口中盡說:“廉訪你怎麼啦?快起來!”馬擴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時候,劉七爹才發現他淚痕滿面。劉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淚來了。兩個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說一天一夜,就是一時半刻也耽擱不起。他們策騎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揚一揚手就分道揚鐮,各奔前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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