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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節

金甌缺4 徐兴业 3754 2018-03-13
第一個出使到斡離不軍前乞和的給事中李鄴完成了“送禮”任務,又帶回來一批貨色,於初七日戰鬥最緊張的時刻擦城繞入南門回朝。他是凱旋的英雄,只看他雙手空空,滿面春色,就可知道他的任務一定完成得十分出色,當下李邦彥等宰執大臣都到朝堂門口迎候。新任尚書左丞蔡懋,忘記了“左轄”之尊,竟然邁前兩步,親自籠住馬頭,扶他下馬。李鄴樂得風光,讓大臣們恭維一番,然後站在朝門口,當眾大言:“敵強我弱,勢不可敵,二太子囑早早派去議和大臣,議定了便好退兵。” 李邦彥聽了不禁拊掌稱善,說道:“某早知強弱之勢不侔,毋奈官家聽了李伯紀的話,輕啟戰釁,闖下大禍,如今還得某與諸公與他了梢。給事且請都堂中坐,說一說金人之勢如何不可敵。”

李鄴是在黃河邊上見到斡離不的,他送去了兩樣重禮,一是黃金萬兩,二是“我朝軍備廢弛,不敢與貴朝為敵,宰相特派下官前來乞和”的情報。斡離不照單全收,然後快馬加鞭地殺到汴京城下,把活寶李鄴也一起送回城下,要他回送一筆重禮給宋朝的君臣。這筆回禮就是李鄴從金營中帶回來的一批貨色,叫做: “金人如虎,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宋朝如累卵。” 宋朝大臣聽了,一個個膽戰心驚,面如土色,龍虎猿獺已不可當,何況它又是一座泰山。想我兩隻小小的雞蛋,疊在一起,不碰自落,怎當得它以泰山壓頂之勢壓下來,豈不立成齏粉? 驚懼之餘,也有一點安慰:既然雙方之勢如此不侔,不與他議和,更待何時?耽得一時驚嚇,倘因此定下和議來,倒也不失為禍中之福。當時不但李邦彥、張邦昌等人因為找到了議和的有力論據而感到十分高興,即使象吳敏這樣的人,原來對戰和二途都有些將信將疑,心神不定,如今也覺得非和不可了,不知不覺也成為他們的一丘之貉。

張邦昌更加積極,既然朝堂中大家的意見完全一致,就得趕派出使人員,出城談判,免得李綱打了勝仗後又有後言,官家可能再受熒惑。現在傳來的消息確實不妙,李綱已在酸棗門外再次打退金軍的攻擊,看來他已經走到他們的前面去了。 這批人的行動十分迅速,議論剛定,恰巧駕部員外郎鄭望之為了往太僕寺選馬之事,來到都堂太宰的閣子請示。張邦昌一見就拖住他道: “好了,好了,鄭望之在這裡,就派他出使。” 鄭望之還摸不著頭腦,張邦昌附耳數語,頓時明白。他又不是傻瓜,豈肯讓這宗淌來的富貴白白流失?這時李邦彥、吳敏已把李鄴帶入內宮面聖。只消三言兩語,就打動官家之心。官家在親自派李綱去酸棗門督戰,後來又幾次派人去前線問訊的同時,竟也同意了李邦彥求和的建議,借鄭望之以工部侍郎的名義,奉使出城。

按照規矩,出使人員的鞍馬袍帶要在國信所關領,此時只怕遲了有變,來不及跑去關領,張邦昌就吩咐小吏把自己所帶鞍轡絨蓋一齊借與,馬上押送出城。鄭望之仗著自己的嗓音宏亮,越過城濠後,就向金人軍前大聲揚言,朝廷遣工部鄭侍郎往軍前奉使,大金可遣人來打話。 斡離不早已做好兩手準備,他在積極攻城的同時,親自接見了鄭望之,讓他帶回“事目”一紙,吩咐他奏明官家與宰執商議了再來。 事目就是金人提出來的講和條件,內開: 1、犒師之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絹帛一千萬匹,馬駝騾驢之屬各以萬計。 2、尊金主為伯父。 3、凡燕雲之人在漢地者,悉以歸之。 4、割太原、河間、中山三鎮之地。 5、以親王、宰相各一名為質。

李鄴使金,只帶回來一句空話,一個論點,一些論據,鄭望之卻帶回來具體的條件,在賣國競賽中,他比李鄴又高出一頭,只是與他一起進城的金使嫌他的地位太低,不夠資格,堅持要朝廷派一名宰執級的大臣前往談判。恰巧初八早晨行營副使李棁受了李綱之命向官家奏禀。李棁一肚皮沒好氣,把前線的情況說得一塌糊塗,危險萬狀,果然把淵聖嚇得心驚肉跳。這就使李邦彥、張邦昌對他十分滿意,再加上李棁本來就是同知樞密院事,是個宰執級的大臣,可以滿足金人的要求,當即就地取材,奏准官家以李棁、鄭望之二人為計議使副,再次去金營談判議和條件。 聽鄭望之說起昨日斡離不接見他時,態度溫和,神色喜悅,他李棁官拜樞密副使,比鄭望之的借官工部侍郎要高上一級,理應受到更好的待遇。不料他在大營外面,看見小番們對他瞪目相視,毫無敬意,心裡十分反感,想道,“赤佬們無禮,看見本使也不知道上前施禮。豈不知本使官拜樞密,與你家太子郎君也是平起平坐之人,豈得怠慢?稍停與斡離不議了大事,少不得要告訴他管教管教。”

他正要把這個想法告訴副使,忽然聽見幾名小番猛然對他一聲暴雷似的吆喝,他心裡一驚,好像從百丈深淵中直墮下去,不覺兩腿一軟,雙膝著地。以後他們從女真將校兩邊交叉著的槍鋒刀刃中膝行而前,一直跪進斡離不的大帳,拜到他的座前。一路上不知叩了幾百個頭,拜了幾百拜。 後來發生的事情都是鄭望之事後告訴他的,斡離不高高坐在鋪墊得厚厚的多層獸皮氈上,不發一語。翻譯王汭傳話:“京師之破已是指顧問事。我大金今日不攻,乃是看在你家趙皇一再乞和的臉上,還想保全趙氏宗社,此乃大金皇帝之厚德。爾等休不知趣,事目內所開各項,一件不能少,一兩不可短,爾們快去辦好了送上,才可來商量退兵之事。” 王汭傳話的當兒,李棁又拜了幾十拜,叩了幾十個頭。王汭問他的話,一句也回答不出來,都讓鄭望之代他回答了,他才再拜後退,直到儀式完畢。這時斡離不發話了,他的漢語說得很好,根本不需要由翻譯傳話:

“這個李棁可真是樞密副使?”這句話是衝著鄭望之問的。鄭望之回答稱是。斡離不又說:“俺得知李棁還是親征行營副使,你們趙官家派這等膿包貨與俺對壘作戰,今日又派來乞和,豈非你家的人物都已死絕了,讓這等猢猻充數?鄭望之,你回去上复官家,以後休再派這個只知跪拜,不會說話的李棁來此,免得污了俺的眼目,敗壞和議。” 這番話是用漢語說的,李棁不能說聽不懂,只不知道他究竟聽進去多少。他仍然用叩頭代替了回答,膝行退出大營。 直到護送他們的小番離開後,李棁才恢復說話的功能。他的第一句話是問: “鄭員外,俺的頭顱可還安在腔子上?” “李樞密,你的頭顱不是好端端地擱在腔子上,話也說得好好的,怎有此問?”

看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鄭望之這才明白李棁的頭顱固然沒有移動地方,他的三魂六魄卻已丟失在斡離不的大營中,要費點功夫才找得回來。因此在歸途上,他謅出一首招魂曲,一路上不斷地叨唸著: 李樞密終於招回他的魂魄一起回到京城了。過了兩天,李邦彥等問他斡離不是怎生一個長相。他繪聲繪影地回答:“斡離不身高八尺,虎腰熊背,顧盼異常,有帝王之相,他穩穩地坐在幾層毛氈上,猶如封邱門外那座鐵塔。”其實都是鄭望之告訴他的話。那一天,他跪在地上,始終不敢把視線抬到幾層獸皮氈的坐墊之上,究竟斡離不是座鐵塔,還是個侏儒,他根本沒有看見。 使回以後,朝廷具體討論了金人開出來的“事目”。 割河東、河北三鎮,朝廷並不肉痛。遣歸燕雲之人更是無關痛癢,尊一聲伯父,雖則體面有關,倒也沒有實質上的損失。親王、宰相為質,也可馬上照辦。當時淵聖的第九個兄弟康王趙構自願要去,就派了他(後來換了個肅王趙樞),第一號宰相太宰李邦彥要主持和議大計,當然不能成行,這一次金人又指定少宰張邦昌陪同為質。張邦昌作繭自縛,說不得只好走一遭,想不到這一去,竟然走出一個傀儡皇帝來,在抹去良心的前提下,議和諸宰執也在秘密競賽,看看誰能撈到最大的好處,看來鴻運高照的還要數這個賣國有道的張邦昌。

以上許多條件,都好商量,真正為難的是犒師之費。斡離不聽了劉彥宗、郭藥師的話,漫天討價。淵聖皇帝也不明白五百萬兩黃金、五千萬兩白銀究竟是一筆多大的數字,被金朝人一嚇,宰執們一逼,居然全部同意了,後來李綱力言“金人所需金幣,竭天下且不足,況都城乎?”淵聖這才明白這數目猶如夜空上的星星,太倉中的米粒,金人欲壑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可惜為時已晚,已經答應了金人,要翻悔也無從翻悔了。 初八以後,戰爭基本停頓,搜括金銀是朝廷的頭等大事,把國庫、宮中內庫所有的金銀全部拿出來,再把御用金銀珠寶全部折價,也不足金人勒索之數的十分之一。 這兩天,一擔擔、一船船、一車車的金銀綱通過陸路、水運押解到金營,絡繹不絕,十分熱鬧。它們即使用幾層油布密密地蓋起來,也瞞不過人們的耳目。看見的守城官兵,過路行人莫不嗟嘆怨憤,痛斥謾罵,說這都是從老百姓身上刮下來的民脂民膏,不充作軍費殺敵卻去填金人的無底洞,主和的奸臣們該殺!宰執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倒也不是害怕軍民的斥罵,而是擔心現成的金銀送完了,不足之數如何拼湊?他們想出了種種辦法籌炊,例如裁縮官家和宮中的飲膳,拆去鰲山燈火變賣等等,為數都十分有限,無濟於事,最後還是把主意打到老百姓頭上。

中書侍郎王孝迪這時兼了一個時髦的差使叫做“專領收簇合大金國犒軍銀”,他公事在身,十分賣力,連夜親自趕寫了一道文榜貼在東京各道城門和通衙大街上,限士庶人等在三天以內,把全部財物都交納歸公,送去給金人抵折。違者就要抄籍,文榜中寫得明白,“此則免吾民肝腦塗地,”不然則“男子殺盡,婦人虜盡,宮室焚盡,金銀取盡。” 東京人真是好記性,早兩天出了個“六如給事”,把金朝的軍隊比為龍、比為虎,要求“朝廷速宜與和”。今天大街上又出來一個“四盡中書”說金人要“殺盡虜盡、焚盡取盡”,總之是要把家財全部獻出來送給金人,才免得肝腦塗地。製造這些輿論,目的何在?東京人早把他們這幫人看穿了。 把“六如給事”和“四盡中書”配成一對,從此這兩個寶貝,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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