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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崩斜的大地

人外魔境 小栗虫太郎 5738 2018-03-13
越往前走越暗。大懶獸草那像小牛蹄子似的葉片遮天蓋日,伸手可及之處長滿了帶著尖刺的藤蔓。巨木的樹根就像一隻隻巨爪章魚,伸出觸手般的氣生根像柵欄似的將道路截斷。根上還附著醜惡的結瘤,這是自然界的天然屏障。腳下是稠糊的澤地,常有角毒蛇遊竄過他們的腳邊。 冷不防會從天上落下一隻蜈蚣盤繞在手腕上,吸血的水蛭就像雨點一樣,鋪天蓋地地向他們襲來。本以為逃到這裡就算逃離了波洛塔爾的魔掌,但絕望從未離去。 “我要殺了你,座間。” 諾爾拉突然口出狂言。她一會兒目視虛空哈哈大笑,一會兒又向那個令人厭惡的楊暗送秋波,神智愈發失常。 眾人中,只有卡科拿著斧頭不斷地開闢道路。但這個終年與蠻煙瘴雨打交道的“野孩子”,在持續戰鬥了兩三小時後也累得筋疲力盡。離他們四五百米遠的地方傳來了砍斷枝葉的聲響,看來是有什麼人偷偷地在朝他們接近。卡科已經沒力氣了,癱著身子靠在樹幹上問:

“怎麼辦?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辦法沒?” “怎麼辦?!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楊兩眼充血,惡狠狠地瞪著卡科反問道。 “我看我們還是坐在這裡等死吧。” 一束陽光筆直地插入地面。光束四周是漆黑的密林,密林四周的沼澤地裡漂浮著蒸氣一樣的蟲云,即便戴著面紗小蟲還是會從縫隙中鑽進來。已經無法再向前走了。 儘管道路崎嶇,但多多卻非常精神。它躺在諾爾拉的背上,還時不時伸手去摘樹枝上的堅果。身處密林的懷抱,耳邊是大自然的輕語,多多的野性便怫然復甦了。 楊嘲笑道:“都是為了把這傢伙送回故鄉,我們四個大活人才會死在這裡。餵!小畜生,諾爾拉當你老婆,你一定很開心吧!” 就這樣,眾人在徬徨無助中迎來了他們在密林中的第一夜。卡科覺得地上危險,打算上樹過夜。他抬頭一看,發現樹上有一個用樹枝做成的樹窩。這是大猩猩的窩,不過大猩猩的習性是過一天換一個地方做窩,所以不怕會惹來麻煩。要睡覺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第二天—— 一行人在嚴重的腹瀉與失眠中迎來了天明。林中的瘴氣引發了霍亂,只過了一晚,黑眼圈就爬上了他們的眼窩。四個人彷彿丟了魂兒似的拖著身子繼續前進。 他們全身都是泥,男人鬍子拉碴,就連淑女諾爾拉也染上了一身讓人掩鼻的異味。走到這裡他們才發現四周的巨樹都死絕了,四野儼然成為了寄生植物的天下。這可是只有在巴拿馬、蘇門答臘與中非才能見到的原始森林大奇景啊。 大樹之所以會枯死,是因為寄生木和無花果、葡萄之類的植物樹藤纏繞在巨樹的枝幹上,吸乾了樹木的養分。那些大樹表面上還是高大挺拔,實際上卻像竹編的籠子一樣輕,隨便拍一下就呼啦呼啦地搖晃起來。一根粗壯的藤蔓串聯著數百棵枯死的大樹,搖動一棵大樹的枯乾另外幾百棵大樹也跟著搖晃起來,彷彿整個森林都在顫抖,就像漂浮在海中的海帶群。

森林在顫抖,四人還以為是夢中幻境。 到了正午,他們發現了像是野象留下的足跡。足跡像個咖啡色的小水潭,裡面是被踩爛的樹莖和樹葉。在足蹟的前方有幾棵倒下的灌木,還有一條剛好能容象體通過的小道。 要跟著走嗎?但再往前走可就是“惡魔尿池”啊,那條小道彷彿通往地獄。 疲勞加上絕望,讓男人們變得像野獸一樣。楊主張男人們不如共同“享受”諾爾拉,但這個提議卻被卡科的拳頭否決了。卡科的狀態也不見得有多好,他呼吸紊亂,用充血的眼睛瞅著諾爾拉,樣貌極其醜惡。 第三天—— 楊從那天開始出現了類似肺炎的症狀。無助、絕望再加上充滿泥濘與瘴氣的惡劣環境,讓人感到身心疲憊。死神朝這個男人伸出了手,楊發起了高熱,他只能一手拄著一根樹枝,另一半身體靠在座間的肩膀上踉蹌前進。

再往前走,四周的環境隨之變化。大型哺乳動物消失了,這裡是巨蟒與鬣蜥等爬行動物的世界。植物種類也與之前大相徑庭,奇形巨木鱗次櫛比,氣生根不再垂掛著,而是朝向天空。 腳下的土層不斷微震。這究竟是此地土質鬆軟,還是泥石流發生的前兆?聯想到這一帶看不見巨獸的踪影,眾人不禁擔憂起來。誰知道往前走兩步會不會突然土崩石壞?所以每一步都彷彿是最後一步那般小心翼翼。種種危機只不過是“惡魔尿池”的冰山一角,森林深處益發黑暗,深不見底。 五人行至一個氣溫驟降的山谷,楊悄悄地拉著諾爾拉走到草叢裡,問道:“你不想回莫桑比克?” 這話問得太突然了,諾爾拉呆然若失。面紗後的諾爾拉似乎在思考著目前的處境。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她眼中含淚,一臉幽怨。

“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太累了,我什麼話也不想說。” “不!現在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們回家。就是回到波洛塔爾的基地。你明白嗎?那個男人想要的是你!” 說這話時,楊雙目圓睜,樣子就像一隻邪惡的蜥蜴,但他腳步踉蹌,病痛早已將他變成了一具皮包骨頭的行屍走肉。諾爾拉感到一陣惡寒在脊背遊走,而這時座間與卡科正在捕捉黿魚,不在她的身邊。 “如果你不聽我的,我們遲早會被那個波洛塔爾捉住殺掉。還不如早早放棄,回到他那兒。到時候,一定會有機會讓我們逃脫的。你懂嗎?現在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是回去,還是為了那兩個傢伙留在這裡等死?” “你說什麼,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別裝傻了,老子今晚就收拾那兩個渾蛋。等老子燒一退,輪到我守夜的時候就下手。”

楊邊說邊向諾爾拉步步逼近。面對楊那灼熱的呼吸,諾爾拉卻是毫不驚慌。大概是現實足夠絕望,物極必反,反倒讓她生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來對付面前這個惡人。她正欲躲避楊的襲擊,腳下的大地就開始不安地顫抖起來。就在這一瞬間……楊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叫。 是多多!只見它犬齒外翻,發出尖銳的叫聲。多多的嘴唇上沾染著楊的鮮血,是憤怒點燃了它的野性。楊驚慌失措,舉槍欲射,手槍卻被多多一個飛撲打掉。於是這兩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廝打。 突然!他們的腳下傳出一陣地鳴! 啊!在這巨獸無踪的禁地,竟然有這樣的絕景!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面前的地面突然開始下陷。諾爾拉腳下一軟,蹲坐在地,她雙手死死地抓住身旁的藤蔓。確保安全後,她向四周望去,發現整座森林正在沉沒。樹梢寸寸下移,而一直被遮得嚴嚴實實的陽光,就像無數道細長的條紋,透過密葉雜亂的縫隙,射入林中。

像蜈蚣一樣的裂紋在大地上延展,噴湧而出的地下水朝低處流去。樹乾為何筆直地挺立如故?大概那些樹幹與攀緣性的蔓生植物緊密相接,所以才不會倒下,而是筆直地滑入深淵。正這樣想時,眼前出現的情景卻與推測背道而馳。 噴湧出的地下水將土層沖刷乾淨,露出了樹木的整個根部,那是長約數尺的支根。明明都是地表在下沉,但眼前的情景卻讓人萌生錯覺,好像是樹根浮出地面。這究竟是什麼樹啊?能有如此粗壯的根部深扎在地下。諾爾拉就像看怪物似的看著這些奇異的植物。這時,她聽見了座間的喊聲。 “啊!這是深井根!” 這種紮根地下二十多米的非洲樹木,應該在黑奴時代的初期就滅絕了才對。 放眼望去,四周的視野變得十分開闊。

突如其來的崩塌帶起大風,吹散了地上的霧氣。三人突然屏住呼吸,眼前一直被霧氣遮擋、彷彿沒有盡頭的密林,在此處陷至地下。 而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則是…… “惡魔尿池”! 三人陷入了幾近忘我的亢奮。全賴密林這道天險的阻擋,才使探險隊無法接近“惡魔尿池”,而今這道祕境之牆竟在機緣巧合下陷入地底。如此一來,眾人便有幸見識“惡魔尿池”的真面目了!他們屏氣凝神,想要看清展現在眼前的火山口中,究竟是怎樣一番異景。 然而,霧氣與蟲云混合成的暗潮仍舊圍繞在絕壁周圍,大地上無數的裂痕也在中途消失。究竟何處才是盡頭?魔境的神秘不容人類臆測。看來,只有從枯枝舊根的間隙中一探究竟了。那些金字塔形的側根支撐著地上的枯枝爛葉,如今枯枝掉落在地上,從遠處望去猶如山谷中掛滿了無數的蛛網。蟲云隨風流動,撲向那些枯枝。古往今來,除了他們三人,只怕是再無人有幸目睹大祕境“惡魔尿池”中突現的這一奇景了。

三人注視著此情此景,感慨萬分,回過神來才發現剛才打成一團的楊和多多不見了踪影——大概是落入地底的裂縫了吧。諾爾拉極度哀傷,用紅色蔓花編成一個花環,送給前來救助自己的多多。她親吻花環,隨之將其投入地底墓穴。 儘管喪友之痛讓諾爾拉心灰意冷,但一行人等必須盡快從這個就要崩塌的地界逃脫。闖入祕境的喜悅讓這三人沉醉。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讓他們感到了凌駕於自然之上的尊偉。但眼下不是享受這心情的時候。從祕境中逃脫、回到有人煙的地方,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話雖如此,但往南走就是剛果的“類人猿棲息地帶”,那種地方和這裡有何不同?再看北面,北面是萬丈絕壁,美國的地質學協會應該就在絕壁上探險……眾人商量一陣,沒得出明確結果。如果繼續“披荊斬棘”,揮著開山斧往前走的話,不知要走幾個月才是個頭。而且,他們的身體日益衰弱,恐怕不過兩三天就會成為巨蟒腹中的晚餐。

“想來想去,都沒有個好主意啊。” 諾爾拉發現開山斧已經豁開了口子,便嘆了口氣說道。她向座間使了個眼色。座間與她心有靈犀,似乎明白了諾爾拉的心意,用低沉的聲音對卡科說道:“卡科,我和諾爾拉私底下商量過了。你能不能別管我們,自己走?” “為什麼要我一個人走?”卡科有些詫異地問道,“座間,你這話真有些唐突啊,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這樣想的。你經驗豐富,我相信你一個人肯定可以逃到有人的地方。但我們兩個只能成為你的拖累。到時候三個人都會死在這裡。所以算我求你,明天你就不要管我們,一個人走吧。” “原來是這樣。”聽了這話,卡科有些猶豫,“我知道了,要我一個人走也可以。但今後你們有什麼打算?” “去'惡魔尿池',就我和諾爾拉兩人。” “你說什麼!”卡科吃驚地問道,“難道,你們想到那片崩落地帶去送死?” “你說得沒錯,我們打算貫徹初衷。本來這次探險就是我一意孤行所致。當然啦,自己種下的苦果最後還是要自己來吃,諾爾拉決定隨我而去,但你是我的好友,我不忍讓你也受到牽連。” 卡科轉向諾爾拉。她那充滿了絕望的雙目正帶著微微笑意,注視著自己的戀人。或許全人類中,只有這兩人會將這詭異的祕境當成他們戀情的墓場,在他們眼裡,恐怖怪異的“惡魔尿池”是如此美麗。卡科看著這一對執意赴死的戀人,無話可說。 時近黃昏,密林中瀰漫著死氣森森的黑暗,時不時能聽見巨蟒在他們四周爬過的響動。突然,卡科一拍大腿,說道:“座間,我有個好主意!我怎麼這麼傻呢,之前就沒想到。” “唉?你想到了什麼?” “我們可以利用藤蔓上的'Kintefwetefwe'啊!” “……”座間他們顯然沒明白卡科的意思。 “在剛果的土語中,'Kintefwetefwe'的意思是自然之橋。唉,真是的,之前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李文斯頓在他的探險日記中曾詳細描述過“Kintefwetefwe”。 馬努艾瑪附近的河川上,可以看到聚草成橋的現象。生長在兩岸的藤蔓連接在一起,變成了一座自然之橋。這些自然橋垂落在河床上,踏上去十分鬆軟,感覺就像踩在蒲團上一樣,行人如同在雪堆上行走,一步步地向前邁進。 這裡到處都是比人高數倍以上的藤蘿和蔓草。這些藤蔓附著在岩石上,十分堅固。 自然之橋給三人帶來了一線生機。座間牽著諾爾拉爬上了藤蔓生成的自然之橋,他們從未想到能站在高處俯瞰這片密林,不禁望出了神。樹海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線的彼端,但見得濃蔭滿眼,沒有一絲破壞這綠色和諧的雜質。他們利用自然之橋,走出了這片綠色的沼澤。 踏著自然之橋,他們前進的速度加快了十倍。繞過北側的斜坡,他們終於來到絕壁之巔。 向下望去,“惡魔尿池”彷彿灰色的海原。山崖上,殘陽如血,熾烈燃燒。這裡只不過是維龍加山脈中的一座孤島,和瘴癘橫行的濕地相比,這裡只不過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灼熱原野! 尿池中,只有地獄中才能看到的紅土被熱氣炙烤得支離破碎。有幾塊像是草地的地方,走近才發現是流沙。每到雨季,這裡就會出現流沙河,河中的熱沙一流到絕壁附近便會陷進裂縫裡面。 “謝謝你,卡科,沒有你,我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啊,真要多謝你了。” 座間與諾爾拉發自肺腑地表示謝意。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喝過一滴水了,口舌焦渴難耐。多虧卡科從流沙河底的黏土層中找到了水源,他還在之前的旅途中收集了一些粗大的枝幹,建起了一座小棚讓兩人避暑。於是,他們在卡科的幫助下躲避了酷熱,還喝到了水。卡科用樹幹做了些簡單的陷阱,捕捉野鳥讓眾人充飢。但還有一個問題十分麻煩,他們很久沒吃到新鮮的水果了。再這樣下去,就會有引發敗血症的危險。 第六天下午,一架飛機從他們上空飛過。那飛機像是他們一直在等待的美國地理學會派來的。三人拼命揮舞外套,從那架飛機上落下一隻通信筒。他們急忙撿起那隻通信筒,打開一看,上面寫著“明日午後”這一句話。苦難終於要結束了,終於可以回到莫桑比克。諾爾拉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也許是受到的刺激太過強烈,諾爾拉的拉塔病再次復發。而且這次卡科也在場,座間無法向他隱瞞。當晚,座間一夜沒睡,一直在照顧諾爾拉。 可憐的諾爾拉,就算能夠回家,但今後怎麼辦呢?這病治不好的話,肯定會被人當成瘋子。 瘦似火柴的座間蹲坐在黑暗中,雙目注視著篝火。如今的諾爾拉口裡嚷嚷著污言穢語,那個美麗青春的諾爾拉已經死了。在他們身邊的,只是一個讓好色者陡起色心的蕩婦。就算能夠得救,救回來的也只是諾爾拉的一具空殼……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幻影。他看見了一頭野牛。 座間記起自科坦羅格出發不久,他們在曠野中獵殺野牛時的情景。野牛在首領的指揮下,面對捕獵者的突襲慌而不亂,但在捕獵者的火力交織下,還是有野牛倒下了。這時,其他的野牛會奮不顧身地跳過來,用雙角將倒下的同伴頂死。這是為了減輕同伴痛苦而施行的“友愛殺戮”,對醫生來說,也有在愛的名義下施行的安樂死。 獵狗在遠離篝火的地方發出嘲笑般的吼聲。就在這時,他覺得有一個幽靈正注視著自己。須臾,無夢無幻的睡意向座間襲來,他在心中作出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決定。 翌晨,太陽升起不久,諾爾拉站到了懸崖邊,開始繪製“惡魔尿池”的景觀圖。座間悄悄接近她背後。蒸騰起的熱氣像火焰一樣包裹著諾爾拉。座間只覺得頭腦發熱,眼皮灼燙。就算墜入地獄,也要將諾爾拉送入天堂,他閉上眼睛,發出近乎絕望的吼聲。 但當他看見諾爾拉之後,又開始變得猶豫不決。就在座間心中萌生出強烈的愛意之時,他的雙腿卻在無意間踏入了流沙。這一切彷彿是冥冥中的決定,殺人者入土,受難者得生。座間並不知道乾涸的流沙何等危險,漸漸,他的身體沉入了沙底。幾秒鐘的時間,座間就從地面上消失了。 座間消失了,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彷彿是祕境“惡魔尿池”的詛咒,就連諾爾拉也不知道他失踪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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