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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大星垂宇宙

孫子大傳 韩静霆 4997 2018-03-13
齊國都城臨淄,天下名將司馬禳苴府中,靈堂燠熱難當。將軍的屍體在一點兒一點兒腐爛,箭瘡迸裂之處,已經有蛆蠕動,開始散發臭氣。禮制嚴格約束了庶人死後所用的冰碗的大小和冰塊的數量,將軍已經貶為庶人,這誰也沒辦法。於是就點了香來薰。香煙和腐臭攪和在一起,靈堂越發憋悶了,透不過氣。 入夏以來,兩個月沒下一滴雨。大河裡已經扔進了三對童男童女,乞求龍王下雨,可老天還是旱著,旱得人心和大地一樣在皸裂。 孫武閉著眼在靈前的席上坐著,坐了兩天三夜了。他安靜得很,似乎那燠熱不關他的事,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終於,這日後半夜,雲起雲飛,老天豁開了口子,攢了很久的雨一塊兒呼隆隆傾了下來。 一陣帶著涼意的濕漉漉風襲來,孫武佈滿了血網的眼睛倏然間電光石火般一閃。他向躺在屍床上無聲無息的司馬禳苴叩拜:

“叔父在天之靈恕侄兒不孝,孫武該走了。” 在一旁隨之跪拜的夫人帛女,驚訝地看了孫武一眼:“走?” “車已經備好了。”孫武平靜地說。 “到哪兒去?” 孫武沒有回答。 這個堂堂的五尺男兒,決意離開齊國都城臨淄,永別齊景公賜給他祖上的衣食之鄉樂安,遠去吳國都城姑甦了。一去迢迢,永不回頭,這會兒,假若他為了去國離鄉悵然若失,甚至涕淚交加;假若他為了抱負的實現躊躇滿志,哪怕擊節抒懷,都是可以理解的。偏偏他只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個“走”字兒,再不重複,這就叫夫人帛女也不敢再問,知道他臨機決斷,不可挽回,只有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去了。 十天前,他把這個決斷告訴司馬禳苴的時候,惹得將軍十分生氣。

那時候,將軍還是將軍。 孫武說:“叔父大人,孫武就要走了,率先向您辭別。” “到哪兒去?” “南去吳國姑蘇。” “怎麼?齊國是不是太小了?” “不。從前太公定都營丘,東至大海,西指黃河,南達穆陵,北到無棣,修明政事,順其風俗,泱泱大國也。到了齊桓公時候,南征西討,用布裹著馬蹄,戰車越過了太行山的險要。諸侯誰敢不賓服?桓公率兵盟會三次,乘車盟會六次,一共九次會合天下諸侯,偉哉齊國!” “那你為什麼要走?” “叔父,你知道的。桓公霸業天下,可是五個公子各自結黨爭立為太子,桓公嚥氣的時候,五個公子鏖戰正急,因這五子之亂,竟然沒人騰出手兒來把桓公的屍體裝到棺槨裡去,屍體丟在床上六十七天,讓蛆蟲滿堂亂爬。三十年間,我們田氏家族,聯合鮑、高、欒姓家族,把相國慶封驅逐出走。沒多久,田、鮑、高、欒四大家族又互相廝殺,所謂四姓之亂至今未已。現在,我們田氏後裔,得到齊國大王賜姓為孫,又分封樂安為食采之地,又有您為一國司馬,又把欒高二族擊敗,暫時佔了上風。可是,叔父大人,四姓之亂不會平息的。圍繞在大王景公身邊的貴冑們正磨刀霍霍。叔父雖身為司馬,安知齊桓公之死不會重演嗎?”

“這麼說,你是為了躲避災禍了?” “不僅是為了避禍。” “那麼,是不是憑齊國天地之闊,容不下你孺子的韜略和兵法?” “叔父您以為包括您的戰法在其中的《司馬兵法》,不是宏大博深不可測度嗎?您以為一部《司馬兵法》豈是商湯之戰乃至齊晉燕韓之戰,就能完全發揮它的內蘊嗎?” 久經沙場的大將軍瞠目結舌。 大司馬望著年方二十的堂侄,聽這唇上還生著茸毛的年輕後生平靜地侃侃而談,他嗅到了咄咄逼人之氣。心裡有一種理不清楚的情緒在升騰。年輕人預言了他最後的歸宿可憂,這也正是他所憂慮的,但是他不願意被一語道破。孫武對司馬兵法的宏論,明明藏著對他的赫赫戰功的不以為然,這使他有些氣惱。他哼了一聲,問:

“你的兵法與司馬兵法相比,如何?” 孫武淡淡一笑。 這一笑險些使大司馬跳起來。 話已經說得明白,孫武這年輕的後生,表面不形喜怒,內心狂妄得很,可是司馬不能再和他理論,免得更傷了他的司馬之尊。性情暴躁的司馬禳苴這裡一忍,對於他自己來說,簡直是個奇蹟。他盡量和悅地說: “還是留下來,也可輔佐叔叔一二,齊國福地,飲泰山之精,吸黃河之英,還是有你施展才情之地的。” “我只是擔心您的安危。” “那就更不可舍我而去。” 話說到這兒,暫且擱下了。 五日後,有一件奇事又觸動了孫武。 那日,天上雲起雲飛,卻就是悶熱無雨,孫武在市街上隨便走走,眼前一位老者伸直兩臂攔住了他的去路。這位老者生得十分醜陋怪異,額頭伸出來,為眼睛擋雨,顴骨凸出來,與鼻子比高,嘴是癟的,下巴翹著,看上一眼,一生一世都不會忘掉!

老人指了指跛足道:“買我的假足嗎?老叟的假足乃是泰山千年陽木雕琢而成,與真足無甚兩樣。” 孫武說:“為什麼要買你的假足呢?你沒看見我手足無缺嗎?莫非你要我砍掉肉足續個木腳不成?” 老者笑道:“你不知道齊國君王好用斷足的酷刑麼?你就不知道你在前邊兒走得好好兒的,後面斷你左足的斧子已經舉起來了嗎?你不知道市井之間履(鞋)賤踴(假足)貴嗎?我可以把踴賤賣給你,以備不時之需。” 孫武搖搖頭說:“此話從何說起?我孫武何需之有?” 老者聽了孫武的話,哈哈大笑,笑得人毛髮皆豎,忽而拂袖而去,無踪無影。 預言? 點化? 抑或是警告? 孫武急匆匆趕到叔父司馬府,卻見大夫鮑氏、高氏率領兵丁在門前徘徊。司馬府剛剛被抄了家,司馬將軍尚不明來由就以謀反之罪降為庶人。將軍一向性情剛烈,面對前來抄家的鮑、高二氏,大叫一聲,箭瘡迸發,後背裂開一尺長的血口,倒下了。

孫武千呼萬喚。 司馬禳苴從昏迷中醒來,見孫武在旁,老淚橫流道:“長卿,被你不幸而言中!走吧,你走吧。” “叔父病臥不起,孫武捨棄叔父而去,是為不孝。” “你要我速死嗎?” “叔叔!” “取我的劍來。”司馬禳苴對僕人道。僕人一時不解其意,不知這性情如烈火的將軍要做什麼,正猶疑,司馬禳苴又大吼一聲,“取劍來!” 僕人只好戰戰兢兢取了將軍的劍,雙手送來,不料,司馬禳苴一躍而起,抽劍就要刎頸自殺。孫武忙奪了劍,淚如雨下:“叔叔,你這是為何?” 司馬禳苴喘成一團,咳出些黑紫的血團。驚得府上老少全都圍將上來,將軍的夫人和幼子嚇得嚎啕大哭,亂成一團。司馬禳苴喘息稍安,就揮手讓人們退下,只留了孫武,他嘆息連聲,說:“我知道,你和我情同父子,你不忍舍我而去。你少時就常隨我讀兵博奕,可是長卿呵,你早知道咱們田氏一族和鮑氏一起發難,把權威顯貴的欒高二族戰敗,種下了禍根。叔父從大司馬謫為庶人,就是他們從背後射來的冷箭啊。”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應當知道田氏苗裔中只有你可承繼祖先香火,你知姜太公運籌帷幄的法度,得黃帝決戰蚩尤之精神,熟知兵法,可以成一家之言。” “叔父過獎了。” “住口!” “叔父!” “你早已成為欒高二姓的心腹之患,現在我箭瘡突發,不久人世,下一個就是你,就是你長卿!你不是要一展才略嗎,那就趕緊擇木而棲,趕緊走吧。你不知外面已經張開了羅網嗎?” “可是叔叔你……” “我氣數已盡,死是旦夕之事。物生一歲而死,人生百歲而終,又有什麼遺憾的呢?叔父未曾在陣前泣血而死,已經是天借我壽數了。喪者,亡矣。就是逃亡的意思,不復得見而已。我向來視死如歸,你也就不必一定等著埋葬我。葬又不過是藏的意思,埋藏起來便是。自有人藏我在一抔黃土之下,你休要嗦,我不要再見你!”

司馬禳苴說完,緊閉了雙目。而且,從此水米不進。 直到嚥氣之前,司馬才最後睜開昏花的老眼再看一眼世間,他望見了孫武,便大張著嘴,喉嚨裡嗚嚕嗚嚕地呼隆,卻說不出話來,口裡只有若斷若連的一絲氣兒了。他搖顫著手,把孫武的手抓過來。在孫武的手心兒裡畫完了幾個直劃,才垂下了他的手,咽了氣。 孫武模糊的淚眼看著溘然而逝的將軍,他懂得叔父牽掛著什麼,囑託著什麼。平素從來不占卜的將軍,在他的手心兒裡劃出的是易經中的第三十六卦:明夷。卦的圖像破譯並不難,是太陽沉到了地平線之下,收盡了最後一線光芒的意思。夷,乃是傷害之意。仔細看那下卦,不是一隻垂著雙翅飛行的鳥嗎? “明夷於飛,垂其翼。君子於行,三日不食。”叔叔是在告誡孫武,齊國天陰地晦,君子不可久留。快收斂了翅膀,趕緊飛出齊國,一路艱辛,三天不吃東西也不要裹足不前。

孫武的心在打顫。那是一個憋悶得人要發瘋的潮熱的黃昏! 走也是不容易走脫了,門外鮑氏高氏還有田氏的耳目正在走動。孫武是他們立即要射獵的目標,是他們的心腹之患。倘若逃走,正好可以被他們當成叛逆的口實。 孫武望瞭望黑漆漆的窗外,說:“叔父在天之靈稍安罷,三日後有雨。” 雨,如約而至。孫武嘩地打開了靈堂的窗子。 狂野的風雨,立即從黑漆漆的天外推了他一把。雨的箭射得他的雙頰一緊,渾身的汗毛趕緊收縮自衛。雨腥氣隨著嘩嘩大作的喧囂聲,肆無忌憚地在靈堂衝撞。白色的帷幕亂飛,青銅磚柱燈裡的一豆火苗兒掙扎著,明明滅滅。窗櫺兒咯吱吱地搖得快散了筋骨,屋上有瓦當碎了,落下來,啪啷一響,驚得簷下鮑高二氏的伏兵一震。

面對著如晦的風雨,孫武的心裡激盪如潮。仰觀雷奔電走的蒼天,他暗自發問:先人舜帝何在?先人陳國君主何在? 百年基業,先祖陳完逃到齊國,改姓為田,庶人歸之如流水。祖父田書也曾馳騁疆場,也是九死一生,伐莒立下赫赫戰功。齊景公這才賜姓孫,才有他孫長卿少年富貴。先人無盡無休地建立功業,也裹挾在無盡無休的田鮑高欒四姓之亂之中。內亂,亂如絮,亂如麻,如亂軍之髮亂箭,如亂雲之傾亂雨。這內亂對於孫武家族的第一個結果已經看到了,即是司馬禳苴之死。 叔父司馬禳苴文可服眾,武能威敵,當年上卿晏嬰推薦他官拜司馬,與監軍莊賈約定時辰檢閱三軍,莊賈自恃是齊王心腹寵臣,醉醺醺到日暮時分才遲遲來營。叔父秉性剛烈,一怒之下摔碎了計時的漏壺,砸爛了木表,割下了莊賈的頭顱。齊景公急匆匆派使者前來赦免莊賈,莊賈已經身首異處。不僅如此,叔父又因大王的使者在軍營裡駕著馬車奔馳,斬了使者僕從,殺了左邊駕車的馬,砍斷了左側夾車的木,讓齊王使者在軍中游行示眾。 “將在軍中君命有所不受”,這是何等的雄威赫赫?轉眼間,將軍因小人幾句話就被貶成庶人,忽然就撒手了人間。 天子如果死了,人要給他的嘴裡含上珠,諸侯要含著玉,大夫要含上璣,就是“士”也含著貝的。可是成為庶人的將軍只能含一口穀米而去了。一生戎馬,臨到壽終,連一身犀甲也披掛不上,更不必說絲帛了。誰敢擅自僭越禮制呢?小殮用的一套十九重屍衣,禮制也拘束得很嚴:君王穿錦衣,大夫是白絹的,士也是緇布的,全都可以最後享用哀榮。 可是司馬禳苴呢?只有麻布裹屍!曾幾何時詩禮簪纓,錦上添花,達官貴人踢破門檻,而今門前冷落,一窗風雨,誰還來弔喪?將軍的母親是妾室,將軍從小受盡凌辱,又在凌辱中抱恨終天。難道內亂的下一個死於非命的田氏後人就是你孫長卿?難道你的才情你的韜略就只能在解不開理不清的內亂中消耗殆盡嗎? 不,孫武淡淡一笑,把目光放遠,穿透茫茫風雨,延展到南天極處。那裡,吳國姑蘇,公子光刺殺王僚之後,自號闔閭,立而為王,雄心勃勃要霸業天下。你的知遇君王,正等待你於瀟瀟風雨之外呢!姑蘇,姑蘇!吳國的富庶之鄉!東臨大海,南接越國,西有強楚,北望齊晉。那洪澤湖,鄱陽湖,射陽湖,寶應湖,還有煙波浩淼的太湖,是魚龍閃展騰挪之鄉啊! 夫人帛女立於門旁,不知所措地問:“長卿,備好的車馬在哪兒?” 孫武把手指豎在唇邊,噓——示意窗外有耳。他說:“夫人可曾記得有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句子?交交黃鳥止於棘,交交黃鳥止於桑,交交黃鳥止於楚?” 帛女乃是名門淑女,當然懂得這是什麼意思。丈夫當然不會沒來由地說什麼黃鳥兒落在荊棘林裡,棲身於桑木,“棘”是“急”的諧音,“桑”即是“喪”,“楚”不用說,乃是喪葬的“痛楚”了。 於是無話。 次日天明,小雨淅瀝,司馬禳苴府中舉喪,來送行的無非是些親友,把將軍送到墓穴的則是些至親。庶人之喪葬,草草了事,不能張揚。不過妻兒哭拜祭喪,跺著腳以示哀痛到了極處,一路灑些奠幣而已。載著靈柩的柳車,由人牽挽著,四輪是整木砍削而成的,嗚嗚咽咽迫地而行,速度慢得折磨人。孫武在送葬的隊伍中哭喪,帛女攙扶著司馬夫人悲痛欲絕。鮑氏高氏派來盤查的,沒見到孫武有攜細軟逃走的跡象,城門口的兵衛也沒看見除柳車之外有快馬可供孫武騎乘溜掉,也就放行。柳車咿咿呀呀行至荒郊野外的墓地,家僕田狄已經備好了馬車等著,孫武跪下給司馬的靈柩叩了三個頭,起身與帛女一起跳上了馬車,疾馳向南。 孫武對田狄道:“我來駕車!” 他立在車上,起勁地抖動韁繩,讓馬車飛也似地跑起來。 “夫人!交交黃雀,海闊天空了!” 車聲轆轆,聽不清。 帛女問:“什麼?你說些什麼?” 孫武又道:“夫人,知道梔子花麼?吳國姑蘇城中,正是滿城的綠芭蕉,滿城的梔子花開啊!” “什麼?你到底說些什麼?” “駕!駕駕!”孫武還嫌跑出一身熱汗的馬跑得不快。 帛女笑說:“田狄你看,先生簡直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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