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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可喜聞赦令可憐失麗卿

亭長小武 史杰鹏 10013 2018-03-13
雲陽,甘泉宮鉤弋殿。年老的皇帝劉徹半倚在雲母鑲嵌的榻上,趙何齊正跪在他面前,陳述出使長安的情況。劉徹的身體很糟糕,近月來,每天只用一頓飯食。掌管皇帝御食的太官令和他的一群屬下憂心惶惶,度日如年。按制度,皇帝每天應進食四次,倘若皇帝駕崩,有司肯定會劾奏太官令奉食不謹,下獄處死。就算是皇帝不死而病情遷延,照樣讓人提心吊膽。一個身體欠安的皇帝,心情也好不了哪去。特別是像劉徹這樣的人,性格這麼強悍,一輩子這麼風光,對人世的留戀和對他人生命的忽略,都讓他隨時可能將身體不適的憤怒轉移到臣下身上。這時他聽見趙何齊的奏禀,怒道,朕的身體不適已經這麼久了。江充信誓旦旦地說是因為有人詛咒朕,現在他不盡心盡力為朕治理巫蠱,卻念念不忘侵害沈武,倘若不是朕覺得他治理巫蠱很有一套,早就將他下獄了。他那個弟弟侵辱長吏,沈武將他射殺,本來就很應該。朕本欲直接下詔赦免沈武,只是不願難為二三大夫之意,才讓他們雜議,沒想到他們竟群黨比附,甚失朕望。

趙何齊道,陛下息怒,還是保重禦體要緊。他不敢說什麼勸慰的話,但知道趁著皇帝發怒的機會可以辦成很多事,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封簡書,臣這次在長安,沈武的妻子劉麗都求臣將此簡書轉呈陛下,據她說,內容乃是劾奏江充隔絕她夫君上書,大逆不道。為了表明並非為了苟救其夫君的犬馬之命,她上書之後飲鴆自殺,以示不欺。 劉徹哦了一聲,不錯,真是忠直可嘉。他做了一世皇帝,聽到人自殺,只如聽見一隻螞蟻死了一般,絲毫不覺驚異,不過嘴上會讚歎一兩聲罷了。 把簡書呈上。劉徹命令道。 光祿勳韓說過來,將簡書接過,攤在劉徹榻前的几案上。劉徹看了幾行,眉頭皺了起來,是了,沈武的妻子是宗室女子,朕險些忘了。這簡書誰執筆的,文法甚佳,可算得上良吏。

趙何齊道,臣不知道,翁主自殺前將這簡書託我上呈,跟從她來的是京兆尹府二百石卒史嬰齊,據說頗為擅長刀筆。 劉徹將簡書看完,道,哦,沈武掾屬頗多才俊,趙卿,你將這簡書念一遍。 趙何齊惶恐稱是,不知道皇帝是何用意,他尖著嗓子念了一遍,劉麗都交給他時,簡書是封緘好的,他並不敢拆看。現在讀來,覺得頗為鏗鏘悅耳,整篇的都是旁徵博引律令。 劉徹待他念完,道,趙卿怎麼看? 趙何齊趕忙道,江充舞文巧詆,以成大臣死罪,蒙蔽君上,逼死宗室翁主,實在是罪不可恕。臣以為應下使者收系江充,下廷尉獄案驗。 劉徹嗯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問韓說,按道侯,君以為如何? 韓說聽到趙何齊念詔書時,已經心驚肉跳,他和江充、劉屈氂、李廣利也一向關係密切。如果將江充下獄案驗,必定會牽連到自己,漢法至嚴,自己連坐並誅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於是趕忙答道,陛下,臣以為江都尉固然教弟不謹,自身卻行為整飭。沈武被判死罪,律令上記載分明,說江都尉是舞文巧抵,並不合乎事實。至於隔絕上書,也未必無誤,也許沈武服罪不願上書也是有的。翁主自殺代其夫上書辨冤,可能因為一時之憤懣,不能看作是江都尉所逼迫的。當時翁主在趙君面前自殺,趙君應該曉以律令,多加安慰,阻止她自殺才對啊。

趙何齊暗罵了一聲,這豎子實在陰險,竟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了。他趕忙應道,翁主自殺,事發倉促,可見是鬱悶在胸,早萌死志。臣事先不知,倉促之間想要救助,又安可得?臣以為,以堂堂大漢的翁主,為救夫君也只有一死上書以抒其憤懣,可見江充的確是一手遮天,蒙蔽君上。倘是尋常百姓,只能沉冤千載了。他頓了頓,感嘆了一聲,道,翁主真乃天下麗人,臣目睹翁主臨歿前慘狀,宛轉悲哀,催人下淚。唉,“美連娟以修姱兮,命剿絕而不長”,“佳俠函光,隕朱榮兮”,絕代紅顏,一朝隕落,臣雖宦者,睹之亦未嘗不憐惜淒惻啊。直到現在,臣追憶起來,也頗為動容。 劉徹來了精神,奇怪道,哦,翁主有這麼美么?朕竟然沒有福氣一睹。 “美連娟以修姱兮,命剿絕而不長”,“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兩句是他自己悼念李夫人的歌辭,他一聽之下,不禁大感興趣,心想,這世上豈有比李夫人更美的女子,那可是萬萬不能信了。

趙何齊免冠叩頭說,臣罪該萬死,剛才一時悲傷,竟引用了陛下專門為李夫人所作的歌辭。不過臣的確是脫口而出,沒有冒犯之意。翁主之美麗,實乃臣所未見。臣出身定陶豪右之家,生平閱人無數,頗多面容卓異的美女,然而將她們和翁主相比,卻如將糞土與和氏璧放在一塊。臣絕無詆欺,願下使者案驗,臣敢以人頭擔保。 劉徹頭仰了一仰,好像有些神馳的樣子,喃喃地重複了那兩句詞,突然道,來人,制詔御史:立即持朕的節信,馳奔若盧獄赦免沈武,以八百石秩級繼續守京兆尹,賜金百斤以給喪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賜璽書江充,自今日以來,專力治理巫蠱事,毋得越職劾奏大臣,善自整飭族人和部屬,毋得驚擾百姓,倘有再違,以重論之。 趙何齊鬆了口氣,他進宮以來,一直在揣摩皇帝心理,知道皇帝好色,慣有憐香惜玉之心。聽到翁主乃天下絕色,定然十分惋惜,再發詔令定然對沈武有利。今見皇帝草詔,果然。沈武豎子,今天老子也是小小的報了一仇,雖然讓你揀了條命,但必須嚐嚐喪妻之痛。哼,現在你雖然還是官居京兆尹,秩級卻從中二千石跌到八百石,比老子還頗有不如了,看你還威風個屁。只是江充那豎子還是不倒,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這麼多朝臣死活巴結他。不過皇上也是因為太相信巫蠱了。等巫蠱事件一過去,我再和沈武那豎子揭發出他們和昌邑王勾結的案件,他也死定了。想到這裡,他簡直要開心得哈哈大笑起來。

劉徹道,朕要派人前去護理翁主喪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天下絕色。 趙何齊心想,這個難道他媽的會有錯嗎,你派再挑剔的人去案驗,也不可能認為我胡說八道。他快活地叩頭道,此去馳往長安不過一二日,翁主面容尚未敗壞。如有半句不實之詞,臣願授首闕下謝罪。 劉徹嘆了一口氣,道,好,倘若不是朕身體欠佳,朕真的要親自去看看。 長安劉屈氂接到使者詔書,嚇得差點尿了褲子。雖然事先他也探過趙何齊口風,可換來的只是冷臉不答,理由是不敢非議詔書,也不敢妄測上意。他只是意味深長地告誡他們秉公辦理。劉屈氂以大漢丞相之尊,卻拿趙何齊毫無辦法。他又不敢完全相信章贛的解釋,再加上江充的堅執,在第二次廷議的時候,雖然不再判決小武腰斬,卻也沒判無罪,而是判髡鉗為城旦,笞一百。江充聽到判決,大為不悅,可轉念一想,算了,雖然從判決來看,小武逃了一命,但是自己可以使點手腳,比如買通獄吏對小武執行笞刑,一百下鞭笞即使打他不死,也得打成重殘,想做刑徒都沒資格了。於是,他重新快樂了起來。

然而當他們聽到使者宣讀制詔,完全傻了眼。皇帝這次也不再文縐縐地暗示客套了,而是直截了當地切責劉屈氂朋比為奸,阿諛附從以及江充怠於職事,縱親為虐。並讓使者持節即刻赴若盧詔獄赦免小武,官復原職,只是稍有降秩。江充氣得差點吐血,這降那麼一點秩級等於沒有懲罰,只不過少領點薪俸,職位權力絲毫無損。而且過了一年後考績合格,就可以重新享受原俸。使者一離開,劉屈氂就臉色陰沉地埋怨江充道,我上次就猜到了皇上想要赦免沈武,若不是為了你,今天也不會這麼狼狽。 江充見丞相在氣頭上,也不慾和他計較,於是安慰道,君侯且息怒,我也是為了日後著想。現在朝臣大多都逢迎我們,少數幾個雖然不附從,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和我們作對。獨有沈武這豎子一意跟我們過不去。倘若不除了他,怎麼能夠殺雞駭猴?只可惜皇上終是不肯殺他,留著總是個隱患啊。

劉屈氂差點想一口痰吐到他臉上,什麼和我們過不去,只是和你一個人過不去而已。他撫住胸部,沉吟了一會,道,江都尉,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以大事為重,卻也不管束一下自己的族人。你要知道,皇上待臣下一向苛察,每當我想起前此諸位丞相的死事,真是輾轉不寐。不瞞你說,這幾天心悸之症都犯了。你看看天漢元年以來,三公九卿坐罪誅死的不知凡幾,群臣都極其謹慎,像都尉這麼行事張揚的,真是少有。我懇請都尉還是稍微收斂一點吧,等大事成功,少主繼位,都尉再怎麼張揚都無所謂啊。 江充冷笑一聲,縣官刻薄寡恩,萬事總為自己考慮,這樣的君主,哪值得我們為他賣命。若不是我自稱善治巫蠱,他還要依仗我行事,恐怕這回下獄的就是我了。好了,這回算我們的失敗。既然縣官貪生怕死,我們就正好利用他這種心態,加緊行動,借助巫蠱先除掉太子。縣官如果聽到是自己至親的太子在詛咒他,肯定會大吃一驚,傷心失望,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再受這樣的打擊,離死期也就自然不遠了。

劉屈氂道,好,我們現在就好好計劃一下,下一步怎麼做? 江充道,現今長安城東北的百姓居住區都爬梳遍了,年前兩次徵發執金吾車騎閉門大索,捕獲了不少人。其實那些百姓可殺可不殺。但是不殺又不行,為了製造的確有大批人在行詛咒巫術的假相,這些人必須要殺。至於尚冠裡、戚里那些高官貴戚,可以分一分類,擁護我們的就算了;不合作的就藉機系捕。難道殺人也很費力不成。我準備挑個好日子,在長安城南的渭水旁再來個大型的斬首大會,就像當年殺公孫賀他們一樣。唉,那場面可真叫人神往,好久沒有再歷了。現在是非常時期,也不用等到冬天執行。至於下一步,我決定搜索未央宮。 江充搖頭晃腦,語氣中滿是憧憬,劉屈氂聽在耳中,也不禁有些膽寒,這人如此喪心病狂,竟然以看殺人為樂,看不到還心馳神往,真是無可理喻。對,我們固然也殺人,可那都是迫不得已,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如果覺得生活單調,每隔幾天想看一場殺人,那就不可以常理度之了。不行,等大事辦成,得找個藉口先除掉這個人,免得蹈亡秦丞相李斯的覆轍。於是他乾笑了幾聲,沒話找話地說,江都尉,難道想對衛皇后下手嗎?衛皇后一生謹慎,那可是難以找到藉口的啊。

江充不屑地嗤笑了一下,丞相錯了,除掉衛子夫有什麼用?我的目標是劉據,知道嗎?該死的劉據,他還想當皇帝,作美夢罷。搜索未央宮不過是造個聲勢,昭陽殿我暫且放過,但是掖庭其他七區裡那些失意妃嬪就只好受點委屈了。雖然她們什麼也沒做,但是她們的頭顱還值得借用一下。說她們搞巫蠱詛咒,皇上一定相信。失意的妃嬪嘛,有怨恨之心一點都不奇怪。這次雖然不觸動衛子夫,也要將她嚇得半死。讓她先看著我怎麼炮製她的兒子罷。該死的劉據,我要用烙鐵將他身上每一塊養尊處優的肌膚都燙得稀爛。我要向他那生來高貴的嚐遍天下玉食的嘴裡灌上糞便,嗯,我親自拉的糞便。讓他知道,得罪了我江充有什麼下場。哼,當日我沒收他車馬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在怨恨我,並幻想以後能變本加厲地報復我。可是沒機會啦,衛子夫那時還能騰起什麼浪,就等著璽書賜死罷……

江充邊說邊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在屋裡踱來踱去,以手勢來輔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說。這在劉屈氂看來,無一不是難以理解的舉動。他自然不明白,這是一個自知得罪了儲君,不免日日憂懼的人最自然不過的反應,在這問題上,只要有一絲機會,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上天給了江充機會,他怎麼能不充分把握呢。 劉屈氂道,沈武那豎子還沒死,都尉還是小心點。 沒死,可是活著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換一命。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讓他活著,領略一下痛苦,這樣輕易死了倒便宜了他。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將女兒嫁給犬子了,如果能拉攏靳不疑,乃至暴勝之,我們就更可以為所欲為了。 甘泉使者持節和赦書馳奔若盧獄,若盧令王信恭敬地將小武送出,邊走邊諂媚道,據說明府要官復原職,真是可喜可賀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會有事的。他這個人也算乖巧,此前固然不敢得罪江充,卻也暗暗善待小武。通過歷年的為吏經驗,他知道這種殘殺敢任的酷吏,皇帝是一向讚賞的,因此小武很可能被赦。剛才看見使者持赦書來,他真是很自豪,覺得自己為吏多年,果有長進。雖然沒從這件事得到好處,但至少沒惹下什麼麻煩。 小武心里大喜,他媽的這個鳥江充,這次我又賭贏了,是你倒霉還是我倒霉。但是當他聽完使者宣讀詔書,就再也站不穩了。什麼?他腦子裡轟了一聲,不會,不可能的。 “賜金百斤以給喪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麗都怎麼會這麼做?她怎麼會這麼傻。雖然他嘴上嚎叫,可是內心明白,這是天子詔書,絕不能有假。一霎那間,他為自己剛才的快意深深感到悲痛和羞恥。天啊!是誰贏了,當然是江充那個畜生,自己可輸得真慘。他那個該死的豬狗一樣的弟弟,怎麼能及得上自己妻子一半價值。一萬個江之推那樣的豬狗,也抵不了麗都一根毫毛。他跪在地下,兩手據地,淚水抑制不住象泉水一樣湧出。往日的生活,哪怕是和劉麗都在一起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場景,都會讓他的淚水更加劇烈地湧出。他拼命地抓自己的腦袋,邊哭邊嚎叫,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愚蠢,為了一點懲治惡賊的快意而付出瞭如此重大的代價。然而,現在一切悔恨都沒有意義了。麗都再也不會聽見他的哭聲,他曾經深信能給她的快樂,一輩子的快樂,這麼快就永不能兌現。而這結果完全是因為自己的愚蠢。 他還能趕上為劉麗都發喪,秋天的長安已經是很涼了。在這期間他一直是心緒不寧。有不少官員前來弔唁,包括暴勝之、靳不疑、田仁、任安等中二千石的大官,甚至太子少傅石德也來了。這讓小武簡直吃了一驚。石德不愧為做少傅的料,他諄諄安慰著小武,並殷勤地向小武轉達了太子的問候,暗示對往日小武告發公孫賀一事絕對不會心有芥蒂。當然,他也是偷偷駕車來的。他不願意讓江充看到太子方面的人和大臣們接觸過密。小武聽了他的話,心下少安,他現在一意要報仇,就不能多方樹敵。雖然太子那邊表面上沒有什麼勢力,行事也很謹慎低調,可是畢竟當了幾十年的儲君,隱性的力量絕對不可忽視。最重要的是,既然太子並不怨恨自己,那麼自己採取報復行動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他甚至把如候、管材智等原來公孫賀的掾屬舍人全部請出,和石德見面。也許是為了表示自己當初並非是故意針對太子而來的罷,既然如候等人也對小武如此敬佩,那麼太子就應該對小武完全放心。接下來,他得想想怎麼對付江充。他已經決意使自己變成一架報復機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在他記慮當中。不過嬰齊後來對小武的表達了一點疑問,讓小武感到意外。 嬰齊君,你認為真的有可能是趙何齊搗的鬼嗎?小武臉上沒有了血色,覺得身上發涼。他甚至望瞭望四周,確認在自己的密室裡,沒有任何眼睛在窺視。他身上還穿著喪服,房間的帷幔也是一例的白色。 我想是這樣,嬰齊的面色也如死灰一般,他囁嚅了一下。那次事件之後他病了一場,現在也是剛剛痊癒,他似乎一直在回憶那天的情況,一想起就油然而生無盡的悲憤和懊悔,顯然他對美貌的主母相當忠心,也不排除有私下的戀慕感情。所以他這樣說著話,就不免雙目噙淚。是的,他淒惻地說,那天我在門外等候,聽見翁主的悲泣,心中覺得奇怪,因為那樣的悲泣和尋常人傷心時的悲泣不一樣。尋常的悲泣不過是宣洩,一宣洩完心情就好了,事實上在傷心中就有新的希望在承續著。可是翁主的悲泣完全不一樣,那其中蘊涵有巨大的絕望和不甘心,那不是宣洩,如果說是宣洩,也是將生命都像敝屣一樣拋棄掉了的那種宣洩。天,那樣的悲泣,我每天一閉上眼彷彿就迴盪在耳邊,似乎並非人間所應該有的。我能想像翁主的柔腸在如車輪一樣的翻轉。無疑她是不想飲藥的,然而她飲了,一定有人在脅迫她,這個人只有趙何齊。 趙何齊,小武更加痛不欲生,他恨恨地擂著几案,彷彿忘記了手的疼痛,他邊擂邊罵,這個畜生,他的確會幹出這樣的事。他呼的一聲站起來,在屋裡來回亂走,我開始還在驚異,使者說是皇上聽了他的勸諫才赦免了我。他怎麼會變得如此好心?嗯,很聰明,這個畜生果然長進了不少,他算是,他算是報了大仇啦! ——可是我不會如此罷休的,你能想像得到,我會就這麼罷休嗎? 嬰齊道,趙何齊,他絕對不是人,而是千年來僅有的最最邪惡無恥的畜生,他肯定是計劃好了的,他在脅迫翁主飲藥前,早已吩咐將院子里水井的汲水陶罐收起來了。如果當時陶罐在,我或許可以救得了翁主。可是我沒有辦法。尤其是他竟指使人關上了側門,當我想出去找汲水器具時,我出不去,他讓人用鐵鍊當了門閂。我只能用劍斫開厚重的木門,府君,你能想像得到,那要廢多少時間,我那時心中是何等的悲苦,天塌下來也不會讓我那樣悲苦!等我用劍斫開門,再想去找汲水器具時,時間已經太晚了。翁主的眼睛都崩出了鮮血,連亮黑的秀發上都浸潤著殷紅的血色。 ——那鴆毒真是好生利害。過了很久,趙何齊才假惺惺地露面,表示遺憾,並感嘆說一定向皇上禀奏翁主的壯烈舉動。可是我敢肯定是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嬰齊的感嘆無疑讓小武更加傷心,他停住了腳步,跌坐在枰席上,眼淚又泉水般湧了出來,流在他嘴裡,他喃喃地說,她怎麼會這麼傻,相信趙何齊那樣的小人。 嬰齊道,唉,翁主實在是太愛府君了,生怕你會腰斬,憂急之下自然欠缺細細思量。也怪我們這群人沒用,當時真的想不出任何好辦法來。如果我們聰明一點,翁主又何至於如此衝動。我想她私下做出這個決定時一定非常絕望而傷心,一定對我們這幫下吏很是失望。 嗯,小武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嬰齊。讓我想想,他自言自語道,我得想出一個辦法,寧願我不要了性命,也要先報了此仇。他捧著腦袋發了半天呆,突然猛拍了一下枰席,好,我先試試。嬰齊君,這事恐怕要你幫幫我了。 嬰齊道,只要能殺了趙何齊那個畜生,嬰齊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好,小武道,不過也不能太急,過一個月,等我除了喪服再說。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長安城裡桴鼓不絕,江充藉口皇帝的詔令,徵發執金吾車騎,日日在城裡馳騁,他搭了一座幾十丈的高台,讓三個胡巫在上面望氣,發現哪裡有巫蠱氣,就馬上馳奔哪裡,衛卒們都扛著掘土工具,只要江充一聲令下,就蜂擁衝進去狂掘。一旦被掘出有木偶人,或者家廟裡供奉了朝廷禁止的左道鬼神,無論貴賤,一概被江充劾奏為“執左道淫祠,不道”的罪名將全家系捕。長安城人心惶惶,只要一聽見鼓聲響起,大家就知道,某家的人要倒霉了。他們只有在心裡企盼,這樣的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長安城裡出奇的安靜。往日鼓聲喧嘩的情況沒有出現。將近正午,大批車騎湧到未央宮北闕的司馬門前。司馬門令郭穰聽到衛卒的報告,匆忙跑出,大聲喝道,什麼人,敢闖宮闕。當他看見迎頭斧車上的玄鳥旗時,知道是執金吾統率的北軍車騎。話音一下子低了一大截,躬身長揖道,江都尉,怎麼有興致來未央宮門外遊玩啊。然後回頭命令道,趕快撤了。大群南軍衛卒將弓弩槽上的箭撤下,執戟的衛士也都將鋒刃朝外的戈戟收回。 江充大大咧咧地坐在革車上,慢條斯理地說,什麼遊玩,本府終日只想著為皇上分憂,哪有時間和心情遊玩。前段時間胡巫望氣,未央宮椒房殿後八區有黑色戾氣直沖天空,可能有人在用巫蠱術詛咒君上,我已經請得詔書,徵發北軍車騎搜索。你聽著: 徵和二年十月己丑朔甲辰,乃者,胡巫望見未央宮掖庭椒房殿有戾氣,疑后宮有以左道巫蠱詛咒陛下,水衡都尉江充、光祿勳韓說、宦者令蘇文以請詔逐驗,得馳入未央宮掖庭便宜搜索。宮內衛卒、郎官、騎士皆毋敢勾留。制曰:可。 郭穰心裡暗道,皇帝莫非真老糊塗了,未央宮掖庭竟讓江充率衛卒突入。皇后就居住在昭陽殿,他也一點不顧忌,。不過詔令在,他也無可奈何,只有大開闕門。江充吆喝一聲,革車隆隆馳進闕門,繞過石渠閣、御史大夫寺、中央辦公官署等一應建築,朝未央宮前殿奔去。郭穰嘆了一聲,不知道有多少美女要人頭落地了。 掖庭八區的妃嬪們剛剛進過午食,正欲少作休憩,就听得車聲隆隆,如雷鳴般馳近。她們正在驚異,難道皇上從甘泉宮回來了麼?只有皇上回宮,未央宮才會如此喧囂。而在往日都是一片死寂的,除了遨巡的衛卒時時在柳枝下出沒,幾乎看不到一點生氣。何況,即便是皇帝回宮,又關這些妃嬪什麼事,很久以來,熱鬧就是屬於鉤弋夫人一個人的,連皇后也分不到一杯羹,何況是她們。 然而車聲越來越近,還夾著馬的嘶鳴聲,這就實在讓人驚訝了。看來並非是天子還駕。漢家規矩,天子的車馬一舉一動乃至鑾鈴的響聲都有嚴格規定,絕不會如此喧鬧。她們的感覺是對的,車聲在飛翔殿、合歡殿、增城殿、披香殿、鳳凰殿、鴛鸞殿附近嘎然而止,接著聽見甲葉的撞擊聲,守衛宮掖的郎官似乎在呵止什麼,接著大批衛卒衝進各殿,領頭的官吏粗暴地發令,叫妃嬪們讓開,衛卒們搬開青蒲席榻,手中的臿钁等工具齊下,將殿內菱形方磚掘開,然後一個官吏驚呼道,有偶人。他掌上托著一個數寸長的木偶人,怒道,詛咒君上,大逆不道,來人,將她們全部收捕,下水衡獄拷掠,不得姦事絕不罷休。衛卒們答應一聲,早從車上卸下準備好的繩索,將妃嬪們全用繩索捆住,抬出去擲到車上。未央宮里頓時象旗亭官市一樣,號哭聲震天。一會兒,江充在眾車的簇擁下出現了,他環視了一眼裝滿了數百輛車的女人,冷冷地喝道,你們這些賤婢,因為皇上不喜歡你們,竟懷恨在心,詛咒報復。今天被本府發得姦事,罪狀明白,不俯首服罪,反號呼喊冤,真是大逆不道。到了水衡獄,定讓你們知道厲害。 妃嬪們聽他這麼一說,愈加恐懼絕望,喊冤聲此起彼伏。衛皇后聽得叫號,內心不安,早派出中黃門去探查,不久中黃門回來報告,是水衡江都尉捕人,聲稱內宮挖得無數木偶人。車騎很多,聚集在後殿,我上去盤問,他說有詔書。衛皇后撲通一聲跌倒在榻下,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針對自己來的,結局不會很遠了。她在侍從的扶助下掙扎著爬起來,顫聲道,召詹事、家令、中厩令。 皇后詹事薛廣德、中厩令成安,都匆匆趕到昭陽殿安室。這幾個人都是皇后心腹,為皇后私官都有十來年,知道皇后一旦得罪,自己作為私官屬,也一定會並誅。所以江充的所作所為,對他們也是威脅極大。衛皇后躺了會,心神稍定,嘆道,諸位也都知道了,江充剛才率執金吾車騎,系捕后宮妃嬪數百人,裝車而去。之所以沒有騷擾我,是因為還沒得到皇上明詔。這一切就是為了製造聲勢,讓皇上慢慢相信我有詛咒不道的事實。諸位和我及太子家都是肺腑相依。一旦我和太子坐誅,按照漢法,諸位也不能倖免。諸位想想有何良策? 薛廣德道,皇上既然有恙,我們可以先派使者頻繁問候,探聽虛實。如果皇上確實病篤,那我們就乾脆發兵誅滅江充。 發兵,談何容易。衛皇后道,沒有虎符和天子節信,我們能發多少兵? 皇后放心,中厩令成安道,臣前幾日私下和武庫令商談過,他也擁護皇后和太子,只要他到時響應,我們即可打開武庫,矯制赦中都官刑徒,授兵給他們。這些刑徒加上未央宮和明光宮衛卒,總有近十萬人,誅滅江充是綽綽有餘。臣掌管的中厩,現有馬千匹,車數百輛。臣私下已經命人準備皮革千餘張,數夜之間可將厩車改裝為兵車,裝載射士,以武庫強弩連射,翦滅江充,應該不難。江充所掌只有水衡衛卒、光祿勳郎中衛卒、射士和執金吾車騎,人數不過二、三萬。只要北軍不發兵幫助他,我們就能穩操勝券。 衛皇后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下,成君真是有心人,我們母子,就全仗你了。倘若他日有成,封侯拜相,任諸君選擇。 薛廣德和成安齊齊稽首拜倒,主上有難,臣義不容辭,安望封侯拜相。這事要趕緊通告太子,大家都早作準備。 而在京兆尹府第,小武得到江充突入未央宮大索的消息,滿意地笑道,趙何齊的死期也將近了。 嬰齊道,府君高見。趙何齊正式官職是未央宮掖庭令,主管后宮八區事宜。現今江充搜索后宮掖庭,誣告搜得木偶人。趙何齊身為掖庭長官,奉職不謹,當坐罪下獄受簿問。江充只知道這次是他幫了府君,其中各種隱情並不清楚,對他肯定恨之入骨,哪能不嚴加拷掠的。 嬰齊君真是越來越長進,小武笑道,過兩年我該拜你為師了。不過關於后宮掖庭妃嬪詛咒君上這麼大的獄事,皇上一定不會輕易只交給水衡都尉獨治,詔書下達,肯定會讓水衡和廷尉雜治。如果嚴延年這樣秉公無私的人加入的話,趙何齊不一定會有事。所以這時候該用得上你我了。 嬰齊道,府君的意思是,我們要幫江充一把? 小武頷首道,不錯。 可是翁主的飲藥,起因卻是江充啊。嬰齊不解地說。 小武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的確。但是,本來江充無奈我何,這人雖然兇暴,卻不善姦巧。反倒是趙何齊這樣的閹宦,往往心理陰暗,倘不除了他,日後不知還要害多少人,我是花費任何代價也不吝惜的。當然,我不會讓他死得那麼痛快,最好要讓他族誅才是。所以,這次要勞動嬰齊君的大駕了。 嬰齊道,但憑府君吩咐。 小武道,趙何齊的姐姐是楚王太子妃,當初我為繡衣直指,路過楚國,還曾見過他父親。我要你馳奔楚國,面見楚王,諷勸他趕快捕斬趙何齊的族人,討好皇上,免得把自己牽連進去。 哦,嬰齊道,不過趙何齊下獄,江充有可能就會窮治,力圖牽連到趙何齊族人,又何必我們自己動手呢? 小武道,不然,我統計了一下,因為巫蠱案被滅族的其實遠不到三分之一。何況江充和趙何齊並無深怨,未必想牽連趙何齊宗族,即便想牽連,在現在的形勢下,也會有所顧忌。畢竟這樣將一直牽連到楚王。我相信,在江充對付太子之前,不敢花力氣窮治諸侯王,免得其他諸侯王猜忌。趙王現在就非常恨江充,江充不是也沒機會報復嗎?我派你去諷勸楚王,是因為楚王太子和楚國相當初窩藏逃亡官吏,犯下大罪,我幫他掩蓋了。你告訴他,這次如果不捕斬趙長年滅口,有可能被江充發覺這件姦事,那樣大家都得斬首。他也不是傻瓜,一定會聽從的。 嬰齊道,我立即整裝,晝夜潛行,趕往彭城。 小武滿意地說,很好,這次再發揮一下你詐刻符傳的本事罷,通過函谷關,不能暴露身份。路過郵亭驛置,千萬不可投宿,免得被人發覺。 嬰齊道,府君放心,這個下吏一定會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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