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1·上天的兒子

第28章 第二十四章將星蒙塵

當戚繼光被調任廣東總兵的消息傳到李成樑的耳中時,李成樑的心中立刻蒙上了大片的陰影。 是兔死狐悲,是物傷其類…… “一生戎馬,所為何來?”他默默的想著,情緒中充滿了悲涼與無奈:“統兵百萬,轉戰千里,出生入死幾十年,一顆腦袋卻還捏在皇帝老子手裡,高興的時候寄放在你頸子上,保不定哪天不高興了,手一招就要回去了——以戚帥的功勳,尚且是這樣的下場,鎮薊十六年,說南調就南調……” 他反覆的想了又想,越想心情就越壞;這段日子裡,朝廷裡因為“張先生”的突然去世而導致的變局,已經比實際上置身於百萬大軍對決的戰場上還要更加顯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萬曆皇帝已經正式下詔,追奪張居正上柱國、太師的官位及文忠的諡號,“張先生”生前所拔擢任用的人,已經開始逐一的走上了霉運,繼馮保之後,去職、眨官、獲罪的“張先生的人”,已經如骨牌般的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去,現在連“戚帥”都出事了——下一個該輪到誰了呢?該不會是自己吧?自己也是別人心目中的“張先生的人”呢!

他感到不寒而栗,每天抱著戒慎恐懼的心情密切的注意著來自京師的每一條消息,也不停的派人到京師送信、送禮——上次被他派往京師送禮的李如梅才一回來沒幾天,又被他派著再次的攜帶大批的古玩珠寶進京去了——可是,儘管所有能盡的人事他都已竭盡所能的盡了,卻仍然無法消釋幾分他心中的焦慮和不安。 尤其是一想到“戚帥”的例子…… “戚帥”鎮薊,扞衛京師,一向被譽為是我朝的“萬里長城”,深受倚重的程度當然是沒有話說了;可是,這一次,竟然為了一個小小的給事中張鼎思上書,說戚繼光不宜於北,就立刻將他南調為廣東總兵;不但事先一點跡像都沒有,而且連“不宜於北”的原因都沒講清楚,就要他交出薊州總兵的印信,不日南下……

“是因為'張先生'不在了,'戚帥'也就不宜於北了……” 心裡這麼想著,他不自覺得就牽動了一下嘴角,臉上的肌肉也隨著抽動了一下;在官場周旋了大半輩子了,想都不用想就明白,所謂的“不宜於北”就是在這一回合的權力鬥爭中,勝方給敗方的“莫須有”的罪名;其實人人都心知肚明,戚帥之所以“不宜於北”的真正原因乃是因為他是“張先生的人”——僅僅就是這個原因,就足以抵去了他為國家所做的一切貢獻,包括剿滅倭寇,保住了本朝的東南半壁江山,力拒俺答、土蠻,使之不敢南侵而扞衛了京師等等拿智慧與血汗換來的功勳。 可是,一個軍事天才,為國家立下了再造的功勳,在戰場上打敗了無數的敵人,最後卻敗在自己所效忠的皇帝以及齷齪的政治鬥爭上——從薊州到廣東,那是不折不扣的“夕眨潮陽路八千”啊!

“戚帥一向意氣風發,真不知此刻他的心中,會是怎樣的難受!” 李成梁緩緩的籲出了一口長氣,遙望著遠方,目光中有著過多的黯淡。 以戚繼光對國家的貢獻,即使是同為武將的他,也會在內心深處油然的興出一股敬意來的…… 戚繼光字元敬,山東人,祖上因為軍功而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他出身將門,因而熟諳軍事,自幼即倜儻負奇氣,個性豪爽正直,不拘小節;又好讀書,通曉經史大義,熟讀兵書,因而使他成為一個不可多得的文武雙全的人才。 十七歲那年,他的父親病亡,便由他襲了職,不久又被薦升為都指揮僉事,備倭山東;後來由於胡宗憲的推薦,改浙江都司,充參將,鎮守寧波、紹興、台州三郡。 在當時,這幾個地方是來自日本的倭寇鬧得最兇的地方,百姓飽受倭寇蹂躪,早已民不聊生,他負責防守這幾個地方,責任大,困難多,又是第一線的戰場,可說是拎著自己的頭在任職的;可是,他一生的事業也就從此開始了。

世宗嘉靖三十四年,他正式到浙江就職;上任後,他發現當時朝廷正式編制的衛所軍根本無法上戰場;戰鬥力差,軍紀敗壞,一聽說倭寇來了,立刻喪了膽似的望風而逃,搶劫百姓的時候倒是個個爭先恐後,殺良民冒功的事更是時有所聞;在百姓的心目中,這批官軍甚至比倭寇還壞,哪裡能仰仗他們驅逐倭寇,保家衛國呢?於是,他上書朝廷,請求罷去所部舊兵,重新招募、訓練新軍。 在得到總督胡宗憲的支持下,戚繼光很順利的在民風一向剽悍的金華、義烏一帶招募了三千壯丁,編為新軍,施以嚴格的軍事訓練。 他親自教授這支軍隊擊、刺等戰技、武藝,並且針對江南一帶迂迴曲折多水的不利於大隊人馬馳騁的地形,以及倭寇善設伏、會衝鋒、擅長短兵相接的作戰法,研創出“鴛鴦陣”的陣法,以十二人為一個戰鬥小組,配合長短兵器、盾牌,組成一個機動、靈活、嚴密的集合體,適合近距離的搏鬥。

除了戰技、戰術、陣法之外,他又特重軍紀、軍法,因此,這支軍隊在訓練完成後,成為全國品質最精、效率最高的隊伍,在此後的幾場戰役中,百戰百勝,“戚家軍”便因此而名聞天下。 嘉靖四十年,倭寇大舉入侵浙東,第二年又犯福建,而全數被“戚家軍”殲滅,浙東的倭亂遂告平息,戚繼光因此而升官,進秩三等;“戚家軍”也開始增募新的加入者,擴充人數,實力越來越強大,號稱“無攻不克,無堅不摧”,再加上對百姓秋毫無犯,因此聲望日隆;到了嘉靖四十二年,戚繼光又會同了福建總兵俞大猷、廣東總兵劉顯兩人的部隊大敗倭寇於福建興化、平海一帶;這一仗勝得榮耀之至,世宗皇帝特地為此告謝郊廟,論功行賞,戚繼光得了首功,升官做了總兵,也在倭寇中多了個“戚老虎”的外號。

第二年,倭寇糾集了殘餘的部眾萬人,垂死掙扎似的孤注一擲的包圍了福建仙遊;戚繼光領兵去救仙遊,又把倭寇打了個落花流水,並且乘勝追擊殘餘逃竄的人馬,將福建境內的倭寇剿滅得一干二淨,接著又與俞大猷聯手,殲除了廣東境內的殘餘倭寇;在東南沿海一帶猖獗了二十年之久的倭寇這才全數平定,還給百姓一個安樂的生存空間。 兩年後的隆慶元年,因為俺答犯大同、韃靼土蠻犯薊鎮,威脅到了京師的安全,於是給事中吳時來上書建議即位不久的穆宗皇帝,調戚繼光、俞大猷北上專訓邊卒,保衛京師,但當時朝廷的政策決定放棄以往由勳臣總兩廣兵的政策,改各置大帥,因此決議俞大猷仍鎮南方,任廣西總兵,與劉顯的廣東總兵共保南疆,而獨調戚繼光北上,以都督同知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

這“北上”之調使戚繼光開啟了第二個事業的高峰——京帥的重要性當然非比尋常,他在軍事方面的過人的才華有了更大的發揮的機會,使他成就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而他的軍事才華得以不受任何牽制的充分發揮,結識並受知於“張先生”,是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戚繼光北調的這一年,正是張居正進入內閣的一年;向有“知人之明”的張居正,對戚繼光的才華、能力不但重視、推崇,並且百分之百的信任他,賦予了他絕對的權力,也為他擋除了朝中的反對的聲音,使他免除了複雜的政治層面的後顧之憂,在毫無掣肘的阻力下,他逐步的進行他再造本朝軍事力量的鴻圖。 鎮薊的十六年間,他又研創了許多適合北方的氣候、地形的戰術、陣法及武器,也訓練出了為數更多的精銳部隊;他又親自考察萬里長城的建築,在城上加築了墩台,台高五丈,虛中為三層,可以駐防百人;從山海關開始,在延綿兩千里屬於薊鎮邊防的範圍內修築了一千兩百座的墩台,費時五年才告完成。

而這些建築、軍隊、武器再加上卓越的戰略和戰術,使得戚繼光所負責的這條扞衛京師的兩千里的國防線固若金湯;俺答和土蠻在幾次進犯都吃到了相當大的苦頭之後,也和倭寇一樣的放棄侵擾中土的念頭。 就這樣,“戚帥”的威名由南到北的使敵寇卻步,保住了大片的江山,使千萬百姓受惠無窮。 可是,他能為人所不能的立下了這些輝煌的戰功,卻不善於政治上的鬥爭,有“張先生”在日,能夠全力的支持他,使他免於後顧之憂,“張先生”一死,他立刻就從朝中的權力爭權戰上敗下陣來…… “怕只怕,他十幾年苦心經營的防線,會人去政息,付諸流水,薊邊從此又要多事了……”前思後想,感慨萬千之下,李成梁終於忍不住的自言自語了起來,手裡也下意識的翻了翻桌上擺著的兩部書,那是戚繼光的兩部軍事著作:《練兵實紀》和《紀效新書》,全是他多年征戰、練兵的心得,早已被公認是本朝最重要的兵學著作;只是,他隨手翻翻,心裡的感慨卻更深了:“既立功,且立言——可是,不會做官,終歸是一場空啊!”

戚繼光的“不會做官”的例子是罄竹難書的,他甚至不會給自己增加“首功”——本朝的製度,武將的功勞是依照他的部隊所斬的敵人的首級數目而訂的——他不殺俘,不殺降,打仗也總是拚命的一舉肅清,而不懂得留下“後路”,以便繼續有仗可打,有功可敘;最後又弄得威名太重,敵寇都不敢來犯,連年無仗可打,他的“首功”也就無法直線上升,因此,他儘管功業彪炳,卻沒能封“伯”——不像自己,“寧遠伯”的爵位早就到手了! 想到這點,他的臉上立刻就有了笑容——那是不知不覺中湧起的一個得意的神情,第一個,戚繼光根本就間接的幫了他的大忙——由於薊鎮固守的太“萬無一失”,土蠻放棄了由薊鎮南侵的路線,這才轉圖遼東,因此而給了他許多立功、升官的機會,第二個,論起“做官學”的運用之妙,自己絕對是邊帥中之最者,根本是不消說的了;像戚繼光那樣只專注於練兵、打仗,而不先把自己的前途放在心上的做法,在他看來根本就是個傻子——幾個邊帥中,王崇古採取的對付蒙古的方式是和平相處,互開馬市,戚繼光是一舉嚇阻,結果都是弄得無戰可打,自己也難加官進爵;不像自己,不時的挑弄一下女真人自相殘殺,製造事端,然後再找個事端出兵攻伐,這樣,“首功”便連年迭增,連帶著高官厚祿也隨之而來……

想著,李成梁得意了起來,他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宣洩一下心裡所湧起的自得的感覺;然而,念頭一轉,他立刻又笑意全消,神色也再一次的沉了下來:“高官厚祿——也得要保得住才算呀!” 他的心情又回到了政局變化,前途未卜的憂慮中,眉頭不覺又深鎖了起來;而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朗朗的一聲:“父帥,孩兒如梓告進!” “進來!” 李如梓應聲而進,進門之後走到李成梁跟前,立刻恭恭敬敬的把手中的信函遞給李成梁,口裡禀道:“五哥從京師送來的八百里快傳火急文書,請父帥過目!” 李成梁一聽是京里來的快傳書信,未看內容,吉凶不知,一顆心早已七上八下的劇跳了,只是表面上盡量的控製成不動聲色,裝做是隨口的問道:“什麼時候到的?” “剛剛才到……” 李如梓的回答還沒有結束,李成梁已經抽出了信箋讀了起來;不料,還沒讀了幾行,他的臉色就整個的變了,臉上的肌肉簌簌的抽動著,冷汗順著他頸子流了下去,心口卻被白紙上的幾個黑字震得又慌又麻又驚又駭…… 給事中黃道瞻等上書,言父帥與大兄不當並居重鎮,本朝向無父子同為重鎮之總兵,——此事由申大人相告,孩兒與之謀,申大人已允全力保全…… 讀完信函,他久久都沒有說話;該來的終於來了,繼戚繼光之後,他也要跟著倒霉了;申時行雖然歷年來收了他許多重禮,一定會全力設法保全,可是,值此朝政發生變局,權力傾輒,激烈鬥爭之際,他能做到幾分呢?萬曆皇帝似乎是擺明了不喜歡“張先生的人”,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呢? 他的心絞成了一團,充滿了焦慮和不安;到了夜裡,惡劣的情緒更是加倍的折磨著他,弄得他根本無法安睡,腦海裡不停的東想西想,忐忑不安,即使稍一闔眼,也會立刻磨著牙齒驚醒過來;這樣連著幾天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圈也黑凹了下去。 一天,正當下人們在侍候他梳洗的時候,他不經意的一瞥,看到了銅鏡中的自己,一霎時,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鏡中的容顏很明顯的呈現著老態、神情黯然,目光委靡,肌膚鬆弛——整個人的氣質是一種無奈與無力混合而成的衰枯;他的心驀的一驚,簡直不敢相信那鏡中的老人就是自己! 昔日的雄風都到哪裡去了?生命這麼快的就衰老了下來了嗎?他看著自己的眼光中充滿了疑懼和驚怖,看久了,眼睛一花,竟然產生了一個幻覺:鏡子裡映出的是一個矯健的身手,充滿了朝氣與活力的煥發的容光是意氣飛揚的,騎著一匹高大的駿馬,馳騁在廣大的草原上,一會兒彎弓射箭,一會兒舞動長槍,天地竟也為之色變——可是,這幻覺忽然一個變化,令他的心像長箭貫胸似的驚痛得猛烈一震,原來,那鏡中的人影竟然不是他,而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壯志凌雲,意氣飛揚,朝著他仰天大笑——李成梁不覺大駭,喉中一動,一聲“啊”已然出聲,眼前的幻象立時的消失了,鏡子恢復了正常的平靜,可是,李成梁心中的驚懼卻久久無法平復。 生命的榮枯已經明白的在他眼前展現了強烈的對比,五十八歲的自己已是日暮崦嵫,二十五歲的努爾哈赤卻是旭日初升的年齡——生命的法則與歲月的無情使他在憂心權力與名位的保持之外又多了一層重大的打擊,更使他加速的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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