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1·上天的兒子

第26章 第二十二章生死相業

李成梁背剪著雙手,獨自立在廊下,目光遙遙的望著遠方。 春氣濃了,雪雖然還在飄著,卻已經不再具有封凍肅殺的威力,滿園的樹梢枝頭上也已經開始冒出了新綠,間或傳來幾聲鳥鳴,生命從冬眠中復甦了;他遠眺的眼角中不經意的就爬上了嫩綠的葉芽兒的影子,耳中也聽見了宛轉的鳥語,可是,他的心中卻沒有春天。 一種不知名的失落的感覺正在悄悄的吞噬著他的心,好一段日子了,他常常沒來由的覺得寂寞,即使是在大批人馬的前呼後擁中、好幾個兒子的隨侍下,乃至於在檢閱著數万軍隊的同時…… 總覺得生命中少了些什麼——當然,他的心中也明白,少的是些什麼;多年來跟在身邊最親近的人,一下子少了幾個,怎麼說都覺得不習慣——有時,他也不免在失落的情緒中摻雜著升起了一絲絲的悔意,覺得自己在盛怒之下,對二夫人和雪兒的處罰太嚴重了些;可是,往往這個念頭才偶一興起,立刻又被他強制的壓了下去,他斷然的告訴自己,她們是死有餘辜的;她們之所以不可饒恕,倒不是私放努爾哈赤逃走這件事,而是背叛了自己——他命令自己的心裡不再留下半點有關她們的一切。

因此,他即使是在心靈深處也緊緊的武裝著自己,不讓思念和悔意爬上心頭,也強忍著寂寞與失落的侵蝕;而這麼一來,原本說話就簡短而充滿了威嚴的他,話就更少了。 獨自望著前方出神,成了他最常有的神情,常常,一個大半天的時間就這樣的度過了——當然,他的腦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思維的,他的分析、判斷、思考的能力都沒有因這精神上的寂寞而受到任何的影響;像是他在處理對付努爾哈赤的方法上,他依舊展現了超人的權謀。 周密的情報網帶給他的當然是靈通的消息,努爾哈赤逃回了建州左衛以及接下來的種種行動,他都瞭如指掌——包括了到遼東巡撫那裡理論和開始聚集人手等等,遼東巡撫那邊也來知會了他這件事,當然,如何處理也要聽他的意見,照他的意見行事的。

“確是誤殺……” 面對著巡撫周詠派來的專人,他輕描淡寫的做了指示:“要屍首,可以給他;另外加他點封賞,算是補償他吧——要尼堪外蘭就不行;給了他,以後還有哪個女真人肯為大明朝辦事?” 他的話十分冠冕堂皇:“再說,跟夷虜打交道,分寸是要掌握的——要求的事不能全部拒絕,以免逼得狗急跳牆;可也不能全部答應,以免給他們當做冤大頭,得寸進尺的需索無度!” 這樣的“重點指示”當然聽得來請示的人心服口服,可是,一等周詠派來的專人雙腳跨出門檻,他立刻吩咐侍立在他身後的李如梧道:“派個人去給尼堪外蘭送個口信——把努爾哈赤這幾天的行動詳詳細細的給他說一遍,也把周巡撫派人來說的話轉述一遍給他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全由他看著辦了——他是女真人,女真人的事他比漢人清楚,該怎麼對付努爾哈赤,他也比漢人清楚!”

交代的話只有短短的幾句,但他知道,這已經足夠了——雖然,這段日子來,努爾哈赤的種種作為都超過了他原先的估計,逼得也不得不對努爾哈赤刮目相看,但是,尼堪外蘭的一肚子壞水,他比誰都清楚,用尼堪外蘭來對付努爾哈赤,還是綽綽有餘的。 “就算努爾哈赤猛如虎,也不過是初生之犢,哪裡會是一隻陰險狡詐的老狐狸的對手呢!” 想到這一點,他的嘴角倒是下意識的浮起了一道若隱若現的冷冷的笑意。 他相信尼堪外蘭對付得了努爾哈赤的——尼堪外蘭的壞點子多得有如天羅地網,努爾哈赤這只猛虎是插翅也難飛的——這件事情交給尼堪外蘭去辦,是絕對可以放心的。 當然,讓他必須把對付努爾哈赤的事情交給尼堪外蘭去辦,而不親自來處理,“分身乏術”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那是因為朝中的情勢有了重大的變化,他必須集中全力,早做準備以應變,當然也就認為不必要為了努爾哈赤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而分去自己的時間與精神了;畢竟,朝中的變局才是會對他造成重大影響、值得他花下時間精神關注的……

變局的起因早在去年就種下了,那便是首輔張居正的病逝。 張居正是本朝第一位大有作為的政治家,他字叔大,號太岳,從小聰明過人,胸怀大志,讀書很下了一番功夫;十五歲為諸生的時候,巡撫顧璘看了他的文章便以“國器”稱許他;而他也在年紀輕輕的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從此走上了宦途。 仕宦之初,他授翰林院編修;不同於一般新科進士以善作“八股文”為長的,他對典章制度以及歷代盛衰興亡的因果特別留心尋求,也有著獨特的見解,因此他雖然年輕資淺,卻極受當時的重臣、首輔徐階等人的賞識。 幾年後,徐階取代了權臣嚴嵩出任首輔,張居正的才能也就得到了發揮的機會;徐階對他既重視且信任,許多事情都委由他辦理;世宗皇帝崩逝的時候,徐階草擬遺詔,也與他一起商量。

穆宗皇帝即位後,改元隆慶;隆慶元年,張居正被遴選入閣,政治生命也就更上了一層樓;他的個性深沉,抱負遠大,見識超卓,勇敢任事,而又具有高度的政治素養與才能,一遇展翅的機會,他當然就扶搖直上了。 六年後,穆宗皇帝駕崩,現今的萬曆皇帝即位做了天子,張居正飛得更高了。 原來,萬曆皇帝即位的時候,年方十歲,還是個小孩子;當時的首輔高拱因為皇帝是個小孩,兩宮太后又是婦道人家,而自己卻是“三朝元老”,在態上度不免目中無人了些,於是引起了小皇帝和若干朝臣們的不悅;張居正把握了這個利害關係和時機,聯合了小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馮保,逐走了高拱,自己登上了首輔的寶座。 他“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向至此得到了充分的發揮,萬曆皇帝和兩宮太后對他尊禮有加,賦予他無上的政治權力,並且在稱呼上喊他為“元輔張少師先生”而不直呼其名。

“張先生”成為本朝開國以來,文臣中的第一人;他的政治理想、才能和實際權力結合為一之後,果然有了一番大作為;他整飭吏治、改革賦稅、用人唯才、重視考核、實務和效率;在民間的施政則興修水利、治理黃河、獎勵農業,並且清丈了全國的田畝,改行“一條鞭”稅法,輕徭薄賦,使百姓休養生息;在邊防上則任用了一批優秀的名將,像是戚繼光,在他剿滅了倭寇之後,任用他防守京師所在的薊州;遼東則任用李成梁;大同、宣府、延綏、寧夏線則委由王崇古負責,這一條國防線與時常寇邊的俺答為鄰,一直是爭戰不斷之地,百姓苦不堪言,前幾朝的英宗皇帝御駕親征時,甚且在土木堡被俘虜;而王崇古守邊的主張卻是放棄戰爭,改採安撫政策,與俺答修好,彼此和睦相處,這種“改國防為外交”的做法很受一干存著“漢賊不兩立”觀念的朝臣所非議,幸好有“張先生”的支持,他的主張才得實行,而若干年後,事實也證明了他的主張是正確的。

而幾年下來,也證明了“張先生”的施政是成功的;他改革了本朝許多積弊已久的政治、經濟和國防上的陳疾,破除了許多弊病;在他雷厲風行的改革下,本朝開始從頹廢、衰敗的沉沉暮氣中快速的得到了新生,百業轉蘇,欣欣向榮,海內肅清,邊境安寧,民間日趨富庶,國家府庫充實;幾年的努力,使得本朝的國力達到了自開國以來的顛峰。 當然,“張先生”個人的威望也隨著他施政的成功而如日中天的達到了顛峰;兩宮太后對他倚望日深,把輔佐小皇帝治理國家的重任全部託付於他,恩賞不斷,並且以小皇帝的“師保”期勉他;萬曆皇帝則對他又是尊重又是敬畏,不止是“言聽計從”,心中甚且都飽含著“怕”意——既怕“張先生”時時對他個人所做的勸諫,更怕哪一天“張先生”不悅了,拂袖而去,丟下國家大事不管了——所以,萬曆皇帝既怕他講話,又怕他不講話!

這種矛盾的心理也得到了印證,萬曆五年的秋天,“張先生”丁父憂,按照人子之禮,他必須離職返鄉居喪守孝三年,但是,國家不可一日無“張先生”,因此,萬曆皇帝下詔“奪情”,要“張先生”繼續留在朝中辦公而不返鄉守孝——這次的“奪情”在當時很引起了一些議論,但是,無論如何,“張先生”的重要性是無庸置議的了。 “聖意”既然如此,全國的人當然也就不便有什麼意見了——當然,這種“無人反對”只是表面上的,心中不服的是大有人在的…… 其實,早自他入閣、任首輔,推行改革以來,就數不清有多少因為他的改革而喪失了既得利益的人在背地裡反對他、怨恨他、咒罵他,只是礙著他無與倫比的政治實權而拿他沒奈何罷了——關於這一點,各方能力超卓的“張先生”又何嘗不心知肚明呢?他也曾明白的說出來過:“幾年來結怨於天下不少,那些姦夫惡黨,有的明里排擠,有的暗中教唆,沒有一天不是在打我的主意!”

然而,真正給“張先生”予致命的打擊的,倒不是這些暗地裡反對他的人,也不是朝廷裡暗潮洶湧的權力鬥爭,而是:疾病。 去年的六月,“張先生”病了,剛開始不過是小小的腹疾,不料沒幾天病情就轉劇,很出乎全國人意料之外的宣告不治,一向精力充沛的“張先生”竟然只享壽五十八歲…… 儘管國中有人驚愕,有人悲痛,有人額手稱慶,但都無法改變一個鐵的事實,那就是“張先生”已經離開了人世,而小皇帝也已經長大了;“張先生”擔任首輔整整十年,他去世的時候,萬曆皇帝正好滿二十歲,已經到了不需要“師保”而“親政”的時候了——朝政產生變局也已經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了。 繼“張先生”出任首輔的是張四維,張四維本也是“張先生”拔擢的人才,可是入了閣以後,辦事常不如“張先生”的意,便不怎麼受“張先生”的喜愛,他也有自知之明,只有更小心的追隨“張先生”,圖個加官進爵而已。直到“張先生”這一撒手,他才有了屬於自己的機會。不過,朝政的變局倒也不是起於首輔的易人——甚至,朝政之“變”最初幾乎毫無跡象,直到“張先生”去世後半年的去年十二月間才開始出現第一個跡象,那就是大太監馮保的被逐。

馮保一向是萬曆皇帝最親近的太監,也是皇宮中職位最高、權力最大的太監。遠從萬曆皇帝幼年開始,馮保就奉命侍候、負責照顧,提攜捧抱的無微不至;萬曆皇帝一向稱他為“大伴”,視他為最親近的伴侶,而且在登基之後就擢升他為司禮太監。 而張居正也早在為官之初就深諳了結交馮保的重要性,因此在馮保的身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兩人也就結成了莫逆,此後便在許多事情上都合作無間,宮中朝中聲息互通,同心協力,政事的推行便方便了許多;張居正便因為有馮保在宮中的援引而免去了後顧之憂,馮保也因為結交了首輔,在朝中勢大,而獲得了更多的實際利益。 只是,他萬沒有想到,在“張先生”死後,萬曆皇帝會第一個拿他開刀。 先是由馮保的下屬——宮中的另兩名太監——出面檢舉,經過一番查證後,萬曆皇帝正式下詔,宣布馮保有十二大罪,欺君蠹國,賣官鬻爵,本應判處極刑,但姑念微功,皇恩浩蕩,從寬處置,發往南京閒住,而多年不法所得的財富則全部抄沒! 而就從馮保被逐的事一起,朝廷裡對故去的“張先生”的惡言批評忽然多了起來,幾大罪狀如把持朝廷大權,欺君罔上等等的聲音從人們的口中四下蔓延著,連直接上本參奏的都大有人在了…… 李成梁仔仔細細的想著這些往事,再三反覆的思索著,嘴裡竟不自覺的喃喃的念著:“侍朕衝齡,有十年輔理之功,今已歿,姑貸不究,以全始終……” 他清楚的記得這幾句話,這是不久前萬曆皇帝給上書參奏“張先生”罪行的御史的硃批;硃批中明言張居以往的蔽主殃民,殊負恩眷,而萬曆皇帝原諒了他這些罪行的原因只不過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今已沒,姑貸不究,以全始終……” 李成梁再一次的默念著這幾句話,心裡不覺湧起了絲絲寒意;一個原本是皇帝心目中最重要、對國家最有貢獻的人,竟然在突然病逝後的半年就變成了罪大惡極,還是因為他已死,才不追究他的罪行呢! 更何況,這“姑貸不究”的硃批是一個多月前下的,事隔一個多月,誰知道萬曆皇帝的心意有沒有從“不究”改變到“究”了呢? 他所花費大批的財物所結交的太監們從幾個月前就開始向他傳遞了皇帝的心事:“萬歲爺這幾天一想到'張先生'就龍心不悅——說他滿口節儉節儉的,自己的日子可過得奢侈鋪張;盡要宮裡省,自己不省!” “有人給萬歲爺打小報告,說是戚帥曾經在夜裡派人送了極重、極珍貴的禮給'張先生'……” “萬歲爺給太后請安的時候罵起'張先生'來,說他大奸大惡,以前在太后面前滿臉恭敬,一掉轉頭就變一張臉,囂張跋扈,把持國政!” 消息斷斷續續的傳來,聽在李成樑的耳中,他當然“心裡有數”的知道這一切都是不好的兆頭,朝政一定很快的有變——張居正已死,萬曆皇帝即使不翻他的舊帳,也會把氣出在他所提拔出來的人身上的! 而自己也是“張先生”所提拔的人啊! 馮保的下場就是個擺在眼前的例子,想都不用想就會不寒而栗。 “為人臣——竟落得這樣!” 這幾句話他沒敢發出聲來,只在心中感慨萬千的想著,一種“朝不保夕”的不安全的恐懼感悄悄的佈滿了心田。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張先生”真正死後獲罪的原因;十年輔政,他被寄望為萬曆皇帝的“師保”,自己也以“師保”自居,對萬曆皇帝的要求未免過高過嚴,弄得萬曆皇帝從小就怕他;而在朝政上,“張先生”之被攻擊為“把持國政”倒也不是無的放矢,“張先生”雖然重用了不少賢能,本身也能力超強,但對於與他意見不同的人則是一概斥逐、貶離的,大小事務,“張先生”一手把持得滴水不漏,全國的權力全操在他手上——這在小皇帝年幼的時候還行得通,一旦小皇帝長大了,哪裡還容得下這“攝政王”的存在呢? “萬歲爺,今年整整的二十一歲了!”李成梁不由得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來,心中五味雜陳:“'張先生'疏忽了這一點……” 為官多年,他當然明白,即使再多的政敵的反對聲音,也遠不如皇帝個人的態度重要;錦上添花和牆倒眾人推都是人性的本能,尤其是在權力鬥爭的漩渦裡,人性的醜陋面更是加倍的展現。 也因為深刻的體會到這一點,他心中的憂慮更深了——自己既是“張先生”的人,在這一次的變局中,還能不能保住現在的位子,實在是件沒有把握的事! 能夠再“加緊努力”的也只有更密切的和京師方面保持聯絡,多方了解萬曆皇帝心裡的喜怒哀樂…… “'張先生'這一死,影響之大,恐怕是我朝幾十來所未有……” 他忐忑不安的想著,面對著朝廷裡即將發生的一場激烈的權力鬥爭,他除了小心翼翼的觀望、應變之外,便只有讓焦慮和不安像春蠶般的吞噬著他的心葉,更勻不出什麼心神來思考對付努爾哈赤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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