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3·蒼鷹之翔

第11章 第十一章文鬥

努爾哈赤3·蒼鷹之翔 林佩芬 4701 2018-03-13
謫官桂陽州判官的時候,顧憲成以柳宗元、蘇軾、莊昶這三位先賢都曾謫居桂陽,而自己的道德學問有待於向先賢學習的地方還很多,卻一樣的被貶謫來到桂陽,因此把自己的居處取名為“愧軒”,以時時提醒自己要更努力的進德修業,而不要以際遇不如意來影響自己的心情和所立下的志向、抱負與理想。 因此,他在這樣的心情下,觀察力和思考力都比以前更加的敏銳、成熟,上至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學術思想,下至民風習俗,百姓心態,他都冷靜、仔細的考察了一番,並且思考了許許多多改善的辦法…… 但是,等到他被調回京中任官以後,他才體悟到自己所面臨的最大的困難是這些深思後的心得,在目前混亂的局面中,根本沒有機會發揮;一切都只能存在於他的腦海中,都只是“紙上談兵”而已。

回京後,他出任的職務是吏部考功主事,員外郎,除了在“三王並封”的事件上發揮過一點極力爭取的作用之外,就再也得不到什麼機會可以施展抱負的。 然而他既不灰心,也不失望,抱定了“盡力而為”的原則,再怎麼沒有機會也要努力爭取;努力之後還是爭取不到的話,也仍不放棄,心中的熾熱更不曾因此而消減。 這種“執著”的精神成為支撐他的意志的最大的力量,也慢慢的感動了身邊的一些朋友,漸漸的因為敬仰他的精神而和他走得近,終而逐一的受到了他的影響和感召——回京後,他的學生高攀龍因為丁憂回鄉去了,而弟弟允成則在幾番波折之後回到了京里,出任禮部主事;聚攏來的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則有吏部考功郎中趙南星、吏科都給事中史孟麟、禮部儀制郎中於孔兼、員外郎陳泰來、邱部主事吳炯以及他少年時代的好友、受業師薛方山的孫子薛敷教等人;幾個人年齡相若又志同道合,便常聚在一起砌磋學問,談論時事。

這一天,幾個人又聚在一起了;但是,這一次聚會的目的卻不是砌磋學問、談論時事了。 聚會的發起人是趙南星——他是高邑人,字夢白,萬曆二年的進士,為人正直敢言;前幾年他出任吏部文選員外郎的時候,就因為朝政混亂而仗義執言,向萬曆皇帝上了一道“陳天下四大害”疏;疏中直言忌妒戶部尚書宋纁聲望的吳時來等人,用不正當的手段排擠宋纁,忌妒南京禮部侍郎趙用賢的黃洪憲等人更陰讒趙用賢,並且暢言全國的政治出現了乾進、傾危、州縣、鄉官四害,不大力袪除的話,亂象難以平息。但是,這道疏一上,非但萬曆皇帝沒有能夠接受他的意見,大力整飭吏治,反而引起了朝中的奸佞小人群起而攻,雖有幾個知交的朋友與他並肩作戰,對付群小,但畢竟弄得身心疲累不堪,只好告病歸鄉。

起復後,他任吏部考功郎中,個性和處世的原則都沒有改變,耿介正直如故。這一次的聚會,他主要的目的是要與朋友們商議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今年的“京察”——六年一度的京察又來到了,而他所出任的吏部考功郎中正是負責這個考核官員的政績、品性的職位之一。 客人們就坐以後,趙南星開門見山的發言:“小弟一向以為,當今的政風敗壞、吏治不清,原因固然甚多,監察制度的淪為政爭的工具,尤其是其中的一項;負責監察的官員遇所親則包庇循私,遇所惡則利用制度排擠陷害,因此弄得君子去位,小人當政,是非不清,黑白不分;今天小弟因職責所司,忝司'京察'之任,雖然官卑職小,卻也要竭盡全力,釐清吏治,以昭黑白——”

他這番話,顧憲成一听就激起了滿懷的感觸;對這些話,他不但有同感,更因為曾涉身於六年前的“京察糾紛”中而體會得比別人更深刻,因此,他率先發言:“我輩讀書人,既然在朝為官,就當為國為民,竭智盡忠——吏治不清,確是當今大幣之一;夢白兄職責所在,自應不畏強權,大力整頓;如有我等效命之處,絕不敢稍有推託、遁避!” 其餘的人也異口同聲的跟進:“夢白兄儘管放手去做,我等全力支持!” 受到了這許多人的支持,趙南星的精神力量又增加了好幾分,也把他心中考慮得已十分具體的想法說了出來:“今年的京察,小弟只是忝列其中,實際上主持大計的是吏部尚書孫鑨孫大人——孫大人一向剛正耿介、公正不阿,向為小弟所景仰;因此,小弟想與各位兄台會同向孫大人進言,在今年的京察中,將朝中的敗類悉數驅逐,還我一個清清明明的朝廷!”

吏部尚書孫鑨已是本朝的“三朝元老”了——他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從武庫主事、武選郎中這些小官做起,歷任各職,經歷非常完整。他個性耿直,為官清正,早在嘉靖年間,他就因為世宗嘉靖皇帝迷信道教,荒疏政事,多年不上朝而連連上疏勸諫,雖然諫言不為嘉靖皇帝採納,弄得他引疾自歸,卻也贏得了正派人士的尊敬。 隆慶元年他起復南京文選郎中,萬曆初年遷光祿卿,不久又引疾歸,里居了十年才再起復;去年,原任吏部尚書的陸光祖因為大計外吏,革除了一些不適任的外官而遭到小人的攻擊,罷官請辭,吏部尚書出缺,廷推的時候,他因素負眾望而補上了吏部尚書的缺。 但是,他一上任就和朝中的當權派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主要的原因就是內閣與六部之間爭權的問題。

這個問題是從本朝不合理的政治制度所衍生出來的,早已存在了許久,端看主事者的能耐而消長;在隆慶間,高拱以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索性把所有的大權全部抓在手中;再接下的張居正更是青出於藍的獨攬大權,形成“獨裁”的局面,卻因為他是個“超級強人”,誰也拿他沒辦法。 但等張居正一死,情形又不一樣了;申時行的能力比張居正差了許多,六部才又奪回了一些實權;申時行主政的後期,吏部尚書換了正直的宋纁出任,於是據理力爭,宋纁死後陸光祖繼任吏部尚書,也秉持同樣的原則抗爭,以維護吏部的權責,而在申時行去職的時候,雙方又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衝突點就在於申時行“死而不僵”的私心上。 原來,按照“公正”原則所製訂的製度,閣臣是由“延推”所產生的,被選為內閣大學士的人必須具有相當的學識、道德、政治經驗和聲望才可能被朝臣們推舉進入內閣,但是,申時行在臨去職時,推薦了趙志皋和張位兩人出任首、次二輔,卻根本沒有經過“廷推”。

這是違反制度的,因此,陸光祖立刻上疏抗議;沒想到,萬曆皇帝卻比申時行還有私心;他自己雖然懶得上朝理政,卻沒有喪失“做皇帝”的權力欲,當然不能讓“廷推”選出幾個有能力的人能成為“張居正再世”,反過來又把自己管得死死的;因此,他堅持趙志皋、張位這兩個無能的人,以免相權凌駕了他的君權。 這下,正直的陸光祖去意頓萌,大計外官的糾紛一生,他更加的對整個朝廷絕瞭望,自動的乞休罷官,由孫鑨繼任吏部尚書,繼續為維持制度而與內閣戰鬥。 於是,孫鑨在戰火中上任,第一天到任起就生活在激戰中…… 趙南星和顧憲成都在吏部任官,無論名、實都是孫鑨的下屬,在政治理念、個性上也都和孫鑨十分接近,因此,很自然的全部站在同一陣線上,一起為維護本朝的製度而進行這神聖的戰爭。

而今,又逢京察,戰爭當然要進行得更激烈了…… “執掌監察,首先要能大公無私;因此,文選員外郎呂胤昌雖是孫大人之甥,給事中王三餘雖為小弟之親,亦全在摒斥之列——” 先拿自己人開刀,當然是處理人事上的一個絕好的運作的辦法,既表明了自己大公無私的態度,也堵住了悠悠眾口,先就立於不敗之地。 但是,這卻只是趙南星做事的方法而已,並不是最終極的目標;接著,他又侃侃的說了下去:“但是,罷黜了呂胤昌、王三餘這幾個人,於政局來說,只不過是打了幾隻蒼蠅而已,真正為害食人的老虎猶在其位上張牙舞爪呢;是以,小弟所要堅持的,不只是將幾隻不稱職的蒼蠅打走,更要打一打為害之首的老虎——就算打虎打不著,至少也要拔下他幾根虎鬚來,以作為官吏之誡呢!”

他的話雖用了隱喻的方式來說,並沒有直接明言這“為害之首”的老虎是誰,但在場的既全是他在朝為官的朋友,哪裡還會不明白他所指的是誰呢? 趙志皋的出任代理首輔,本來也就是大家所堅持反對的一件事;雖然在萬曆皇帝的堅持下,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事實,但是存在於心裡的反對聲音卻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偏偏趙志皋自己又不爭氣,上任以來,不但毫無政績可言,甚至表現得無能之至——當然,首輔根本不在“京察”之列,趙志皋再怎麼不適任,這套監察制度都拿他沒辦法的;但是,對於趙志皋的弟弟就不一樣了。 趙志皋的弟弟官位還在四品以下,屬於京察的範圍之內;而這個人的官聲、能力、人品都極差,還常狐假虎威的仗著趙志皋的位子撈好處——耿直的趙南星當然看不慣,非要罷黜他不可了。

這就是“老虎雖打不著,虎鬚總要拔幾根”的話了。 趙南星同時還向朋友們表明了自己的赤誠:“我輩讀書人,應該把國家、百姓的福祉擺在前頭,應該做的事就要當仁不讓、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絕不能因為權勢當頭而退縮——這一次的京察,小弟既已下定決心要為釐清政風,就不會因為任何的原因而有所改變了;即使小弟是因為這次與強權挑戰的事而導致了什麼嚴重後果,小弟也會無怨無悔的承擔下來!” 說到後面幾句,他的聲音中很自然的挾帶著一股悲壯之氣,也極富煽動力;於是,顧憲成第一個慨然的從座位上站起身子,朗聲的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說:“趙兄的高見和做法,小弟十分的有同感;這次的京察,小弟願追隨趙兄,共為釐清政風而出力!” 其他的人其實也一樣與他有同感、願出力;有的人因為職位的關係,在“京察”這件事上使不上力,卻也願意在幕後協助——就這樣,這一群原本就志同道合的朋友,因為這件事而凝固得更緊、更牢、形成的力量也就比以前更可觀了。 在一番細謀之後,大家又簇擁著趙南星一起去拜訪吏部尚書孫鑨,把事情謀畫得更確實可行。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志在挽救日益敗壞的政治風氣和操守的充滿了理想的行動,所得到的竟是反效果…… 王錫爵甫由故鄉返京,接回首輔的位子;他對於自己離京的時候代為“看守”職位,在自己抵京之後又肯乖乖交出位子的趙志皋,心中當然存著有一份“人情”,對於趙志皋的弟弟也就心存庇護之意;不可惜他慢了一步——他才剛到京師,由主察官所呈的“察疏”已經上了,被罷黜的官員的名單已經定案了。 這麼一來,他的心中當然非常不高興;站在他和趙志皋這邊的人也開始地毯式的蒐集著“孫鑨集團”的小辮子,準備施以重大的反擊——於是,又是一場文斗在朝廷中激烈的展開。 最後得勝的是王錫爵這一方,原因固然因為他的官位高些,但萬曆皇帝的態度才是真正影響比重的力量。 在萬曆皇帝“做皇帝”的哲學中,用人之道是寧取小人,不取君子的——從張居正的往例中,他就已經深刻的體會到,一個大凡自以為是“君子”的、有才能的,態度總是傲慢得多,講話總是大聲得多,如果重用了君子做官,不久就會被他爬到頭上來咄咄逼人、掌握一切了;小人則正好相反,柔佞、永遠都是畢恭畢敬的,而且能力差,當再久的首輔,所握的相權也永遠超不過君權的。 他雖然沉迷在福壽膏與酒色財氣之中,但是腦袋卻不糊塗,小時候所接受的完整的帝王教育也還有幾分殘留,對於如何駕馭臣子們,他自有一套方法——趙志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為他所重用的——他哪裡會讓孫鑨、趙南星這些耿直、正派的“君子”在朝廷裡形成具有影響力的潮動呢?他怎麼會傻到讓朝中出現第二個張居正來管束他呢? 因此,“孫鑨集團”是不敗也得敗了…… 結果是萬曆皇帝下旨,孫鑨奪俸,趙南星貶官。 這個處罰當然令人不服,於是,孫鑨索性上疏辭官,而趙南星的好友王汝訓、魏允貞、曾乾亨、於孔兼、陳泰來、顧允成、薛敷教等多人連番的為趙南星上疏辯白;顧憲成甚至上疏說,自己也是負責“京察”的官吏,如果趙南星有過,自己也難脫責,因此,他願與趙南星同罷。 可是,這些疏上去之後,非但於事無補,反而牽連得更大了——萬曆皇帝一怒之下,索性下令將趙南星罷黜為民,於孔兼、陳帶來等人全被貶官,顧憲成則改調了文選郎中。 一場“京察”的文鬥終於落幕了,接下來的則是開始湧起的議論此事的聲浪——在實質的政壇上是小人戰勝了君子,而在輿論的評價中則是君子戰勝了小人;但是,無論勝負,大明朝為這場文鬥所付出的代價卻是一個無可彌補的損失,那就是朝中的善類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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