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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帝與妃

努爾哈赤4·巍峨家邦 林佩芬 3095 2018-03-13
總算覺得精神似乎好轉了些,全身有了點力氣,眼皮也不再老是軟弱無力的垂下——萬曆皇帝好不容易有了起床的念頭。 他問太監:“有什麼時新的瓜果?” 一面說著,他一面伸開雙臂,掙出紗被外,做出了個姿勢。 長年累月侍候他的太監們當然懂得這個意思,連忙上來幾個人,細手細腳的扶他起身,慢慢的為他穿衣、穿鞋、以及接他吐出的痰—— 他的身軀已然胖得幾近癡肥,鬆弛的肌肉上拖著往下墜的贅肉,下巴垂成一灘和了豬油的棉花,脖頸如小沙丘,胸腹腰間則成梯田,一層一層的堆疊著油膩而鬆軟無力的肥肉,又像是掛上去的,沒有全部黏牢,一動彈便搖搖顫顫,宛如獵稈上懸搭的死獸肉;而在實質上,這些失去生命力的肥肉卻是極沉重的負擔,令他一坐起身來就氣喘吁籲;偏偏,他的四肢卻是瘦小的——延伸到軀體末端的手與腳不但沒有和身體一起長出太多的肥肉來,還因為少於動彈而日漸萎縮、日漸退化而毫無力道;因此,從外觀上看,他的身軀已然變形,變得全身的比例已經不像一個人;而在實質上,他已無法自行坐起、站立、乃至於任何的行動。

幸好,他的身分是“萬曆皇帝”,身邊永遠跟著大量的“奴婢”—— 太監們一面為他扣上龍形的盤扣,一面以特有的尖細的聲音向他回禀:“有——南邊才用八百里快馬貢來的荔枝,確是上品,又大又圓,鮮嫩鮮紅的——一兩個時辰前才送到,萬歲爺可要嚐嚐?” 話聽在耳裡,心裡倒有點感覺了——像是有一隻螢火蟲在他的心田中出生了,帶著一點點細微的光開始飛翔,雖然僅只一個微弱的小點,但那畢竟是光! 這一天,他總算沒有像往常一般的,睡醒睜開眼就只命人上福壽膏—— 於是,他隨口我出一聲:“唔!” 這是要了——太監們連忙飛奔著去取來,送到他的面前來。 一盤新鮮的荔枝裝在一個翡翠玉盤中,兩相襯映,先就托出了一個“嫩”的色感。

太監們先用清水淨手,然後上來為他剝開荔枝的外皮,送到他口中。 宛如透明的色澤,鮮嫩柔滑,芳香甜美,一入口,他就想讚美;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間一個隱藏的感受觸動了他的心弦。 一騎紅塵妃子笑—— 早年讀過的詩句湧上了心頭——他是個天資極佳、記憶力極好的人,曾經過目的東西很少遺忘;除非昏睡不想事情,否則,沒有什麼想不起來的——白居易的“詠荔枝”,為荔枝贏得了“妃子笑”的別名,他一下就想起來了。 而且,爬上心頭的還不只是詩句與掌故——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情景: 一樣是炎熱的季節,一樣是室外艷陽高照,室內冰風習習,陰涼怡人,一樣是富麗堂皇的乾清宮,一樣在享用著快馬送到京師的荔枝,品嚐著鮮嫩柔滑的人間至味——懷中還擁著個鮮嫩柔滑的人間尤物!

那是花樣年華的鄭柔雲——那一年,她尚未進位“貴妃”,卻與唐明皇的楊貴妃一般的嗜食新鮮荔枝! 那些年,每到荔枝盛產之際,嶺南地方官便須仿唐例,挑選最上品的荔枝,以最好的快馬運送到京師,以博她一笑。 一樣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呵! 他想得心中動了一下,一絲懷念隨之湧起,不知不覺中,他竟向太監們發出一個命令:“給鄭貴妃送一盤去——” 太監們當然立刻恭敬的應了一聲:“是——” 而這裡面又多的是受過鄭貴妃的好處的人,一看——這是時機啊! 一個機伶的太監連忙“打蛇隨棍上”的沿著他的話頭攀爬一句:“可要宣召鄭娘娘前來?” 這句話入耳,他的反應卻是輕輕一愣。 沒有立刻回答,是因為心中隨之而起的是一股子微帶著茫然與錯愕的複雜的感受,又像是被提醒了他注意、想到這件事:“已有許久沒見到她了!”

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那股子惆悵的感覺,彷彿舊歡已遠,懷念又突然降臨,令他一時間措手不及的無法面對。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搖了搖頭說:“不要了——” 但是,話一說完,他的心中竟覺得一刺;但是,他不想改變決定,任由這名太監下去了。 難受的感覺更濃了一點,但是,他的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自己已無要見鄭貴妃的慾望——那和懷念從前是兩回事。 年已過半百,他對許多事情都已有透徹的領悟。 愛情究竟是什麼呢? 虛幻的——無法捉摸的—— 但是,世上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捉摸的呢? 權力不也如愛情一般,是無可捉摸的、虛幻的嗎? 貴為天子,表面上是擁有一切的;但是,實際上呢?自己究竟擁有了什麼,捉摸住了什麼呢?

便連自己的心也捉摸不住啊! 什麼也不曾擁有—— 悲哀的感覺湧上來了,嘴裡的荔枝美味盡失,他“呸”的一聲,將那透明的、甜美的、柔滑的果肉吐了出來,而且再也沒有“吃”的慾望。 心裡空空的,而且煩躁了起來;而唯一能夠排除的方法只有兩種—— 太監們開始為他誦讀一些數字——礦稅太監向內庫進奉的金銀的數量。 尖細高亢的太監的聲音,他最熟悉不過了,而念出來的那一連串的數字也最能填補他空虛的心;闔上了眼睛,他的心依然清明的聽著:“二十九年,進——銀一百零四十萬六百九十三兩,金一千九百二十六兩——三十一年,進——銀一百零八十萬又九十四兩——” 然後,伎樂們上來了,再為他唱一出《浣沙記》中的《採蓮》。

樂聲起時,福壽膏的香味也冉冉繞樑,與打扮得美艷動人的歌伎的唱一起迴旋,一起注滿他的心田,一起協助他遺忘一切。 戲曲中的西施宛轉輕唱: 丹楓葉染,乍湖光清淺,涼生商素。 西帝宸遊飛翠蓋,擁出三千宮女。 絛彩矯春,鉛華炫畫,佔斷鴛鴦浦。 若耶縹緲,浣紗溪在何處? 而這一刻,在他的蓄意自製下,思緒也就完全沒有觸及什麼;他像是什麼都遺忘了似的,根本沒有想起來,這齣《浣沙記》也是從前鄭貴妃最常與他共享的—— 西施的歌聲佔滿了他的雙耳: 澄湖萬頃,見花攢錦繡,平鋪十里紅妝。 夾岸風來宛轉處,微度衣袂生涼。 搖揚,百隊蘭舟,千群畫漿,中流爭放採運舫。 惟願取雙雙繾綣,長學鴛鴦——

聽著聽著,也就什麼都朦朧了起來,耳朦朧,眼朦朧,心也朦朧——什麼都朦朧了,什麼都不想;他要的就是這份朦朧,這份陶醉,讓他遺忘一切,得到一個暫時的、欺騙自己的、滿足的假象。 福壽膏的香味濃了,他也就恬然入夢。 而就在此刻在皇宮外京師中的一個角落,一個大明朝的中級官員的矮小簡陋的房舍裡,一枝筆在紙上痛心疾首的陳說;向他列出在這短短的日子裡,“拜疏自去”的官員的總數及所造成的影響,懇切的請求他注意這件事,改善這件事;並且建議修改大明朝的政治制度,明白規定,官員在辭職未獲批准前不可擅自離職——奏疏在他熟睡的當兒全部完成,第二天一早就送進皇宮來;而這一切也當然是徒勞無功的,他已經有數不清多少日子不理會大臣們的奏疏了。

“拜疏自去”的事也早已多得數不清了,他即使知道了,也無從改善了。 而和這份奏疏同時送到的,還有新到遼東上任的按臣熊廷弼,他以敏銳的觀察與感受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徹底的了解了遼東的問題與隱憂,十萬火急般的來向他報告,提醒他注意:“今為患最大,獨在建奴。” 當然,這封奏疏也一樣是白寫一場—— 前一天情緒有些兒失衡,弄得自己難受了好一會兒,這一天,萬曆皇帝便變得更懶了,不但不起床,還不想醒來——只要一張開眼睛,他便命人送上福壽膏來,享用一陣後自然再度舒舒服服的入睡。 他討厭自己清醒的時候——“容易'庸人自擾'呵——” 他是聰明人,他不要困擾自己——不要讓任何人,任何事,乃至於自己清醒時的省思能力來困擾自己!

因此,非但是發生在遠在遼東的事,什麼建州,什麼努爾哈赤,他全都不想搭理;皇宮外、朝廷裡,文武百官,乃至於天底下所發生的任何事,最好統統不要來到他的眼前! 幾天后,皇宮裡出了大事,他的態度也依然如此—— 太監們以一種頗為驚惶的口氣向他報告:“王貴妃,王娘娘——升天了!” 他彷彿沒怎麼聽清楚似的,隨口應一聲:“唔——”然後就沒了下文。 再過一會兒,他的鼾聲響了起來,來禀報的太監只好帶著錯愕的神色退開了去,站在宮門口像個傻子般的呆立了一個時辰之後還不怎麼能夠接受這個事實。 但事實畢竟是事實:萬曆皇帝的心中根本沒有王貴妃這個人——儘管她是皇太子常洛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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