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病敵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林佩芬 4003 2018-03-13
直覺的想到“壽命”這事,努爾哈赤的心中多次反覆,最後,還是把皇太極給叫到跟前來說話。 “最近,我總睡不好;而且,每一合眼就夢見額亦都、費英東、安費揚古、何和禮、扈爾漢——”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數著名字:“雅爾哈齊、穆爾哈齊、巴雅喇——”皇太極恭敬的聽著,因為猜不到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也就不敢接腔。 雅爾哈齊據《清史稿校注》記:“其生平不著,順治十年五月追封諡,配享太廟。” 而努爾哈赤卻似沒有什麼特別用意、只是閒話家常般的說著:“我總是夢到從前,他們跟著我出生入死,攻城殺敵,建立家邦——從赫圖阿拉,到費阿拉——額亦都受過重傷,讓敵箭穿股而過,活活的釘在城牆上——安費揚古常戰成血人——何和禮是我千挑萬選,看中的女婿——扈爾漢做我的義子——”

“多久以前的事啊,卻夜夜都回到我的面前——我的心中,也從沒有一天忘記過他們——” 然而,說著說著,他的語鋒突然一轉,聲音降低了下來:“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小,怎麼全都已經不在人世了——究竟,'病'這件事,才是最難戰勝的仇敵啊——你看,多少次戰役,都沒把他們從我身邊拉走,就只一個'病'字,就讓他們捨棄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竟而鼻酸,眼紅,下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皇太極竭力的想出話來安慰他說:“他們幾位都是我後金國的開國大功臣,現在雖已不在人世,日後卻必然在青史上留下英名,他們泉下有知,心中必感安慰——父汗待他們的後人也非常好,更不負他們畢生為建國付出辛勞!”

一席話把努爾哈赤說得情緒平靜了一些,卻也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中,而且再也沒有說話的意願,父子無言對坐了好一會兒,氣氛沉滯,片刻之後,努爾哈赤終於忍不住揮手示意:“你忙去吧!” 皇太極當然只得起身行禮告退,但是出門以後卻立刻仔細的向送他出門的努爾哈赤的貼身侍衛問道:“大汗夜裡睡得不好,白日里心情不好——這些日子裡,飲食的情形怎麼樣?” 侍衛回答:“不好!沒有胃口,連以往的一半食量都沒有!以往喜歡的東西,現在連看一看的興致都不大有了!” 皇太極沉吟了一下,再問:“大汗遇到過什麼不高興的事情沒有?有沒有什麼人來跟大汗說了讓他不高興的話?” 侍衛搖著頭回答:“沒有,打從蒙古的台吉們回去以後,大汗就什麼人都不見呢,今日請貝勒爺來說話,還是這多日來的第一遭——這期間,大妃請見過好幾次,大汗總說,他沒有講話的興致,改日再見吧!一改改了幾次,都沒讓大妃來說話,反倒是大妃不高興了,常罵我們這班子人呢!”

皇太極聽了,皺了好一下眉頭,再問:“大汗就這樣,整天一個人,悶聲不語?” 侍衛回答:“是的。大汗總是一個人坐著發呆,失神落魄的,他不說話,小的們也不敢出聲,他不讓人來見,小的們更不敢放人到他跟前去——” 皇太極思忖了一會兒,下了個決心似的說:“這可不好,得請大夫來給看看,至少要能恢復飲食,夜裡能夠安睡——” 說著,他索性轉身再度入內,迳回努爾哈赤跟前,打算向努爾哈赤禀報要為他延醫診視。 卻不料,努爾哈赤的反應根本令他無法應對——努爾哈赤先是一口拒絕:“不用!我沒有病!” 接著卻以極平淡的口氣說了句:“我只是老了!” 皇太極掙扎不出話來說,只有低下頭去,有如聽從指示和教訓般的恭敬站立。

但,努爾哈赤卻似乎連指示與教訓他的興致也沒有了似的,懶懶的彈下了眼皮,咕噥了一聲,有如自言自語般的說:“你不會懂的——” 這麼一來,皇太極越發的不敢接腔,低頭站了一會兒,還是只好告退而去。 腳步聲遠去到了完全聽不見的時候,努爾哈赤的眼皮才緩緩的往上抬起半分,緊接著,一聲嘆息長長的發出。 他沒有說話,心裡的難受和悲哀都不得抒發的只在胸臆中迴盪,因而反覆淤積得更濃更密更沉重。 兒子固然是生命的延續,是事業的繼承人;但,正在壯年的兒子卻無法了解老年人的心情——父子之間因而宛如路人。 他當然加倍思念昔日出生入死、共創大業的伙伴,年齡相近、心意相通、無話不談——生命中的伙伴乃是左右手,血脈傳承的兒子只是後代!

於是,他在不知不覺中發出一聲喃喃的自言自語:“我老了,老到什麼事都沒勁兒!就只差,到地下去找他們聊聊了——” 而皇太極的所思所想也確實與他不同…… 回到住處後,他到哲哲的屋子來;布木布泰也在,盤腿端坐在炕上讀著手中的書卷,哲哲則坐在她的上首,手中做著針線,一見到他進屋,兩人一起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相迎。 落座後,布木布泰親自給他上了茶,哲哲卻問:“貝勒爺怎麼皺著老緊的眉頭?遇上什麼不對頭的事了?” 皇太極悄聲一嘆:“父汗找我去說話,可是根本沒有什麼要緊的話——只說他夢見了五大臣什麼的,我看他精神很差,說話有氣無力,臉上沒半絲紅光,問了侍衛,說他吃不好、睡不好,最近連話都懶得說;我想,這情形不好,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吃不睡怎麼行?就說要大夫來看,誰曉得,父汗一口就拒絕了,弄得我,不曉得該怎麼辦——”

哲哲歪著頭想了一想說:“要不,跟其他幾位貝勒爺商量商量,瞧瞧怎麼辦才好?” 皇太極對她沒存防備心,下意識的順著她的話頭回答:“這事,我想先跟範文程商量——別的人,不是全都向著我的,別說商量,就連消息也不能透露的!” 哲哲吃了一驚,小聲的問:“哪有這麼嚴重?” 皇太極沉吟了一下說:“萬一,父汗——哦,病了,怕不有人打主意?當然不能走漏消息!” 哲哲卻說:“紙包不住火,父汗若真有病,乃是大事,哪裡能瞞得住人呢?” 皇太極說:“是瞞不住人啊!但,要能拖延些時候,才有從容佈置的時間!” 說著,他像是破釜沉舟似的站起了身子,向哲哲說了一句:“我還是立刻傳範文程來商議這事吧!” 說完話,他立刻開步,自顧自的走了。

目送著他的背影,哲哲的一顆心兀自撲通撲通的狂跳了一陣,過了好一會兒之後,身體才能動彈,回頭一眼看到布木布泰,才意識到還有事情要辦。 她拉著布木布泰的手,一起回到炕上坐下,然後,慎重而小聲的對布木布泰說:“方才貝勒爺說的話,絕不可告訴任何人!” 說著,她略為一頓,再考慮了一下之後,便索性向布木布泰說破:“這事關係重大,你尤其不能告訴多爾袞——多爾袞的媽媽心裡不喜歡貝勒爺,常在大汗面前說這說那的,搬弄許多是非,所以,咱們一定要提防!” 她用力的握緊了布木布泰的手,強調似的說了一句:“你儘管平常和多爾袞最有話說,但畢竟嫁的是貝勒爺,遇到輕重的時候要把貝勒爺擺在前頭!” 布木布泰十二歲嫁來後金,還是小孩,因而與年齡相當的多爾袞成了最好的玩伴,名為叔嫂,情同兄妹——哲哲當然一清二楚,也就更加要把這話說個清楚。而布木布泰年紀雖小,卻遠比一般人聰明懂事,聽完哲哲這番剖陳利害的話,她立刻心領神會,也立刻極肯定的向哲哲說:“姑姑請放心,我一定牢記姑姑的話,背地裡,絕不對任何人說起這些事來——”

雖然,她並不很明白,這些話裡隱藏著無形的風暴,但,心裡卻清楚的意識到,危機已經降臨到眼前。 “大汗病了,不肯延醫——情況當然不好——” 她從小聰明懂事,喜愛讀書,因而心智遠較一般人成熟;稚齡即遠嫁,少小別母,生活上的歷練又多了一層;處身在復雜的環境中,做皇太極的“側福晉”,使她的心思被訓練得更縝密、更精細;她的“懂事”也就更超乎常人;因此,她忍不住在心裡默默低語:“大汗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一定得勸服他召大夫來診治啊——” 而一個月之後,努爾哈赤再也無法拒絕大夫的診視。 他確實是病了——儘管無形之中的生命逐漸枯萎的症狀無法經由大夫的望聞問切而察知,但,具體的、有形的病況卻有如鐵的事實般的呈現在肉體上。

“大汗後背長了瘤,似為心火過盛所致——” 召來的幾名大夫診斷後的結論都一樣,而為求慎重,集合了渖陽城中的名醫會診,以及依照傳統習慣請來薩滿跳神,得出的結果亦同——這“發背”之疾,是確定無誤了。 但,這能夠確定的只是病情病況,對於醫治之道,眾醫再三苦思都不得結果,於是反覆討論,再三研思。而就在這個過程中,努爾哈赤的病情急速惡化,在短短的幾天中,背上的瘤擴大、紅腫,而後開始潰爛,轉化成了癰疽。 這樣的病情,更加的難以醫治…… 皇太極幾次召來大夫們談話,又連同著代善等眾兄弟和大夫們討論病情,甚且有好幾次出言責罵、威嚇大夫們:“大汗乃一國之尊,你們若治不好大汗的病,還有什麼面目繼續行醫?”

但,憂急氣憤都於事實無補,群醫束手的情形也並非施以壓力就能改善。 而且,他的心中也並非不明——打從寧远战敗以來,努爾哈赤的精神與心情就陷在深淵中,無法提升,無法振奮,至今已經半年;而同時,飲食、睡眠的情況都差,致使體力日衰——事有一體的兩面,在理智上,他早有心理準備,也已作好了準備;但在情緒上,他依然無法心平氣和的面對現實。 而諸貝勒中,更有脾氣比他火爆,性子比他急躁粗莽的人——阿敏就曾暴跳著向大夫們發出雷聲般的怒吼:“治不好大汗的病,我將你們通通殺光——” 他將一向用來在戰場上揮舞的大刀提將起來,用刀柄撞擊著地面,發出狂朗狂朗的響聲,越發把愁白了頭的大夫們嚇得膽戰心驚,全部一起跪地求饒。 后宮的妃嬪們則是沒日沒夜的求神禱天,燒香焚紙,因而使煙霧終日、整夜不散…… 惟獨努爾哈赤本人卻彷彿大徹大悟了似的,極平靜的面對自己的疾病。 他平常已經不甚言語,但是當大夫們跪在他的面前發抖的時候,他也命人去傳話給阿敏:“大夫們都已盡力,不可怪罪他們!” 在私心深處中,他似乎隱隱有一分清明的自覺,體認得自己的真正的不治之疾是衰老,是生命急速的枯萎,使精神倦怠不振而瀕臨死亡。 以往,他從精神到肉體都充滿了戰鬥力,稍為遇到困難便勃發奮起搏鬥,因而百戰百勝,超越一切困難;而今,這股戰鬥力衰竭了,他連與病魔抗爭的意志力都喪失了。 他向衰老舉起生平第一次的投降的白旗…… 七月二十二日,承受著重大壓力的大夫們終於想出了一則醫治他的方法——先是有人提議:“清河的湯泉能治百病——如請大汗以湯泉沐養,背疽或能消減!” 這話至少帶來了一絲希望——於是其他的人附議:“湯泉有解毒去病之效,確實可以一試!” 大夫們商議既定之後,報請諸貝勒們定奪。 事屬“唯一的希望”,當然無人反對,於是第二天就出發,乘船由水路到清河,以免馬匹顛簸,加重病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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