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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首善

努爾哈赤6·氣吞萬里 林佩芬 4567 2018-03-13
天啟三年到來的時候,天啟皇帝的手藝又創造了新的高峰。他原來的“木工師傅”趙明的手藝早已落於他後,僅能充任他的助手——他真正的成為普天之下的領袖,領導著大明朝的木工手藝蒸蒸日上。 這一次,他為自己做了一件禮物,慶賀自己將率領著整個大明朝步入天啟三年。 原先的構想是將整個大明王朝的國土縮小到一張桌面般的大小,做成一座擺飾;北自長城,南至於海,山川嶺岳,都城鄉鎮,全都按照比例的做出來;但,想了幾天之後,他便宣告放棄,另想其他;因為,當構想進入具體籌備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對所謂的屬於自己的大明國土十分陌生,更無特別的感情或深入的了解,因此,他既沒有很大的興頭動手做,心靈深處也無法投入這件作品的精神——他認為“天下”毫無意義。

兩天后,他得到了新的想法:做一座大明皇宮。 感覺不一樣了——這是他所熟悉的地方,從出生至今,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也想起了小的時候,偷偷的看著整建宮殿的匠人們忙碌的敲敲打打,刨刨鋸鋸,滿心艷羨的往事——而今,小時的心願不但得遂,甚至可以擴大規模! 興奮之感油然而生,他立刻埋首於工作中;此後好長的一段日子裡,他心無旁騖,只充分的享受著創作之樂。 作品完成以後,擺在桌面上展示,他自己背翦著雙手,專注的看了又看,打眼眸深處發出滿足與喜悅的笑意來。 橫陳在桌面上,宛如一張棋坪,而整座宮殿布列其上,更像一局棋——他親手雕鑿的大明皇宮,和真實的建築物只有大小的差別,內容完全一樣;畫棟雕樑,飛簷藻井,白玉台階,曲折迴廊,前朝後廷,層層落落,井然有序;他看了又看,自己愛得不忍轉移視線。

然而,到了第二天,他突然發現這件作品有著一個嚴重的缺憾,剎時間失聲尖叫了起來:“皇宮裡應該有'人'才是——朕怎麼疏忽了呢?” 不過,這個發現並不嫌晚——片刻之後,他想好了主意,事情無須“補救”,疏忽掉的“人”只須另做,再擺到“皇宮”裡去即可;甚至,這麼一來,這些“人”並不固定住,而是活動的,更有真實感! 原先的疏忽,未必是壞事呢! 於是,他更起勁的投入工作,開始製作一個個的木偶;從以他自己為仿本的皇帝到皇后、妃嬪、宮女、太監、文武百官——木偶的顏面形容、身材尺寸、服飾冠帽,全都與真人一般無二! 大功告成之後,他當然更加的高興,像下棋一樣的將這些“人”擺到棋坪上去,然後,前進後退、左行右走——所有的“人”都如棋子般的任由他操縱——包括“皇帝”朱由校!

他把皇帝木偶放到龍椅上去,然後,文武百官一起跪倒,山呼萬歲——形式一如大明朝的早朝儀制。 接著,官員們開始向皇帝奏事,偶爾也因意見不和而互相爭論、罵嘴…… 一套“早朝”演練完畢,他覺得有趣極了,於是,毫不厭倦的從頭又再演了一遍,將所有的木偶操縱得栩栩如生——雖然在現實生活中,他已許久不上早朝,也沒能操縱任何人;甚至,他是個被操縱者。 每一次,魏忠賢來向他請示事情的結果就是反而得到了更大的權力——他總是在忙於搬演木偶們上朝奏事的偶戲,而責怪魏忠賢打斷他的興頭,命令魏忠賢全權負責;天啟三年本是“京察”之年,他手中的木偶大臣們也將如真實的朝廷般的舉行“京察”,作為操縱者的他正忙得不可開交。

因此,他完全不了解朝廷中的情形,聽不到任何一個臣子的聲音,不知道大家的心情,更體會不到這次的“京察”背後所藏的隱憂。 他手中的木偶也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又是京察之年了——” 但,年近八十、鬚髮已共霜雪一色的鄒元標忍不住的在感慨萬千之際,籲出一口長氣來,而後喃喃的自語所發出的卻是這麼一個具體的聲音。 高齡的人睡眠少,他每每總在三更之前就起床了,漱洗之後在庭院中來回走五百步以健身,而後讀幾頁書,再更衣著冠,五更以前離家上朝——皇帝雖然不上早朝了,他卻不肯廢禮,每天和一部分同樣秉著堅持理念的大臣們,風雨無阻的上朝,一次也不曾偏廢過。 半年前,他和馮從吾等人在京師創辦了“首善書院”,仿效東林書院聚眾講學,他也都是每天一大早先到宮廷外等候上朝,而後到金鑾殿上等皇帝現身;等到時間過了以後,他才到書院去。

惟獨這幾天,因為是年假,朝班不開,書院也休息了,他才不在五更以前出門去;而在走完了五百步以後就坐在書房裡展卷閱讀。 但,反常的現像出現了——大半生的歲月裡,他最喜愛的事是讀書,常常一卷在握便渾然忘我;而這一天,他竟無法專心讀書,像是心中多了一尾泅泳著的魚似的,牽引著它的精神四處遊走,令他再三勉強都無法集中心思。 沒奈何下,他索性放下了書冊,站起身來,走到窗口,隔著窗紙眺望隱現的天光,也整理自己的心緒,設法澄明下來。 感覺上,總像隱隱有個東西如異物突起在心裡…… 許久之後,他才追尋到源頭…… 是因為“京察”將至! 朝廷中又將有鬥爭與變動了;而自己也將難以置身事外——事先的預兆早在兩個多月前就發生過了,自己正是當事人之一!

自己心緒不寧的原因總算給找到了,但,隨之而來的隱憂卻更重了:“那件事,只不過是浮在水面上的冰,結在水底下的冰是更多、更厲害的——” 幾個月前,他曾經考慮過舉用李三材——李三才是個能人,早年為官,就大有聲名,其後在萬曆二十七年巡撫鳳陽的時候,更是唯一能折辱無惡不作的礦稅太監的官員,因而聲名更顯;同時,李三才乃是顧憲成的好友,東林創辦之初,李三材正任淮陽巡撫,大力支持東林,甚至上疏請複顧憲成官職,事雖不果,但李三材與東林的關係也就更加的密切了;其後,李三才受到政敵的攻擊,顧憲成為他致書葉向高、孫丕揚,請延譽,乃有御史吳亮刻之邸抄中,攻三才者大嘩的事。而李三材本人卻因這關係以及名氣大、能力強、得民心而遭了忌,早在萬曆年間便罷官落職為民了。天啟元年,遼陽失陷的時候就有御史房可壯連疏請用李三材,於是詔命廷臣集議,而歷經幾次的會議,都沒有定案;之後,便有支持李三材起復的人來向他請託,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的上疏舉薦;他基於“東林”的密切關係,一口就答應了。

不料就在這節骨眼上,反對李三材起復的人發出了強烈的聲浪,列舉李三材以往任官時的“十貪五姦”劣績,乃至於橫加毀謗,隨口誣以沒有真憑實據的罪名,全力阻撓李三材起復;他的奏疏還沒有上,索性就取消了。 因為,已在官場幾度浮沉的他,已經深刻的感覺出了事情不單純,其中不僅牽扯到東林的關係,也另有“是非恩怨”存在;如果自己硬是強力運作讓李三材复官,將使李三材陷身在難以自拔的是非漩渦中,反而害了李三材;而李三材如不獲起復,那麼,所有的攻擊與毀謗也將很快的停止,反而保住了李三材的名譽。 這是他仔細思索後的決定,不料竟引來了東林中人的不滿——原本也受託要為李三材進言的僉都御史王德完就首先發難,當面譏嘲他、給了他難堪。

他沒有計較王德完的語言,因為,那僅是對他個人的不禮貌而已,沒有什麼好計較的;真正令他心裡難過、憂慮的是隱藏在事件背後的政治鬥爭的實質。 打從天啟皇帝即位以後,重用東林的人,朝中要職,多由東林中人出任,因此,朝野之中,人人都認為“東林勢盛”,非名列東林便無法在朝中立足。 但,從李三材的這件事看來,他覺得,“非東林”的反撲勢力已經形成了,而且已經是股很不小的實力。他因為李三材的事,直接遇上過這股力量,因而感受比其他人來得深刻,而後,在經過一陣仔細的觀察、冷靜的思考之後,他斷定,朝廷中原有的“三黨”已經合流,而原來既非東林,也非三黨的一些人,則正在聚合,也逐漸的在與三黨結合——原本一盤散沙的“非東林”,開始走向了團結之路。

而這樣的發展,卻是因為東林諸人的推動、促成——東林大力排擠非東林,一棒子把原本各自為政的非東林人士都打到一處去了。 其實,朝廷中所謂的“三黨”,原本也不過是反對東林的三股小勢力,最早在萬曆年間就成形了;當時因為東林在野,發動輿論的力量攻擊內閣首輔沈一貫,沈一貫也組織了擁護者還擊;沈一貫是浙江人,他所組織的人馬便被稱為“浙黨”。 接著,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安徽宣城人的湯賓尹和任職翰林院、蘇州府崑山縣人的顧天駿也分別集合人員組成小組織,形成“宣黨”和“崑黨”。 不久,三黨重組,宣黨、崑黨被兼併,改組成浙黨、齊黨與楚黨;而無論名稱為何,其與東林纏鬥多年的實質都是一致的。 以往,三黨中只偶爾出過少數幾個人擔任朝中的重位,如沈一貫、方從哲,其他的人位階不高,人數不多,三黨且不團結,力量不大;而東林也只有短短的時間,有葉向高、孫丕揚、趙南星等人位居要職,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野,雙方的鬥爭也就不容易發展成具體的行動,大部分的形式便只是“口舌之爭”而已。

但,現在,情形不一樣了…… “東林已在朝中位居各要職,今年'京察'大計京官,必將痛下殺手,打擊非東林之士;而非東林的反撲之勢已成,屆時,雙方會鬥得死去活來——” 他想得自己的心輕輕一顫。 “京察”一向是排除異己的最好的工具,歷年來,利用“京察”而行政治鬥爭的事情已經多到不勝枚舉了,每一次也都造成了嚴重的後遺症,甚至,出現根本料想不到的發展和影響來。 他忽然想到:“那是萬曆十五年吧——顧憲成因'京察'而去職,因而重修東林書院,乃有今日之東林——唉!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吧——” 剎時間,惆悵與惘然的感覺佈滿了心頭,身體卻變得僵硬了,連手指都無法動彈。 顧憲成的墓木已拱,而一向為人與顧憲成合尊為“三君”的趙南星和自己,又重返朝中任官,事情是當時所始料未及的;更甚者,今年主持京察的人就是趙南星! 這是上天有意弄人嗎? 他清楚趙南星的個性,是個極端的“擇善固執”的人;年輕一輩居要職的楊漣、左光斗等人的個性也是極端的、固執的;這樣的組合——他連想都不用想,屆時會在京察中採取什麼樣的手段了! 一縷驚怖的神色出現在他的眼眸深處…… 緩過一口氣來之後,他踱步迴座,無力感也就更深——原本還存有的去找趙南星一談的想法已經打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搖頭嘆息:“東林中人,有誰還聽得進去我這番'以和為貴'的勸告呢?” 早在年前,他主持'外察',作風寬和,就已經受到了一些東林中的激進的後生小子們的批評,說他不如初仕時的果敢嚴峻,說他失去了銳氣,失去了道德勇氣,甚至說他:“廉頗老矣,猶能飯否?” 當時,他本不想理會,實在被幾個人當面來說了,他才寫了幾個字送出去作答:“大臣與言官異。風裁踔絕,言官事也。大臣非大利害,即當護持國體,可如少年悻動耶?” 而儘管表面上維持著若無其事的平靜,心情還是失衡了,不由自主的起伏了一下。 他其實是個個性強悍激烈的人,仕宦之初,他就因為上疏反對張居正奪情而被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當時,有幾個人敢這麼做呢? 而現在,他絕不是因為年邁體衰而失去了銳氣與道德勇氣,之所以反對東林攻擊、排擠非東林,主張雙方和衷共濟,乃是站在國家的全局考量。 當初,為維持禮法而戰,那是一種堅持;而今,不為排除異己而戰,也是一種堅持! 而索性轉向,創辦“首善書院”,更是一種堅持——對朝廷裡的種種現象感到無力改善的時刻,他並不是陷入悲觀絕望中去放棄努力,而依然堅持著希望,將希望寄託於學術中。 甚至,私心中也仍然潛藏著特別的願望:“東林書院講學的風旨已經變質,而今,'東林'竟成政治實體,脫離了研究學問的意義;今後,惟願首善書院脫離政治,僅在研究學問的範圍中發展;講學授業,著書立說,純以研讀、探究經史真義為要,絕不涉他事!” 東林已經變質了,名列東林的人已經有多久沒有再走進無錫的東林書院一步,坐下來靜靜的讀書、做學問了呢? 一場政治上的惡鬥即將展開,他已無力改變,以天下為己任的心志也已經縮小到維持住首善書院,使它成為一方淨土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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