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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五章小鬼當家

獨自上場 李娜 2753 2018-03-10
父親去世以後,媽媽比年少的我更六神無主。爸爸生病欠下的債沒有著落,操辦喪事又要花錢,媽媽拿不准怎麼辦好,索性凡事都和我商量。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強大,強大到可以撐起這個家,可以保護媽媽。 小時候,我對錢完全沒有概念,需要換拍子、換鞋子的時候,就和爸媽開口要。稍大一點開始打比賽,隊裡發了獎金也全交給爸媽處理。真正開始意識到錢的重要,是從爸爸去世才開始的。為了還清給爸爸治病欠下的債,媽媽把房子租了出去,自己搬回武昌娘家住。有一次她躊躇再三,猶猶豫豫著問我打全運會的獎金什麼時候發,她一個人的工資不夠還債。 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多打幾場比賽。我多打一場比賽,獎金就多一點,就能早一點把家裡的債還清。

那一年我15歲。 進省隊的日子沒我開始想像的那麼快活。 從我1991年進湖北省的集訓隊起,帶我的教練就是余麗橋,她一直帶我到2002年我第一次退役的時候。她是湖北隊教練,後來進國家隊也是她一直在帶。這9年時間裡,我與她一起相處時間最長,受她的影響也最多。 餘教練是位相當敬業的好教練,但是脾氣火暴、風格強硬。她以對球員要求高、紀律嚴而聞名。如果一件事情她說了兩三次以後你還改正不了,她就會很急地衝著你說“教豬都教會了,你怎麼這麼笨還沒學會”,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小孩肯定會有逆反心理。我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心裡就會想,你教豬都能教會,那你就教一個給我看看啊。 女孩受委屈時多少會哭一哭,餘教練最看不得別人哭,“哭什麼?還好意思哭?”可如果你不哭了,她又會說:“你到底有沒有腦子,這麼說你都沒感覺。”剛開始被這樣說,心里相當難受和委屈,甚至會影響練習的情緒。後來她再說這些話時,已經傷害不了我了。我已經麻木了,習慣了。

我的感覺就是自己怎麼做都不對。那時我和李婷都是餘教練帶,李婷比我大一些,那時候我們還是在沙土地上打球,她給我們餵球,我和李婷一起打。如果我們誰有一個正拍的球失誤了,她就會大發雷霆,巴拉巴拉說一大堆。如果我們連續失誤,她會不耐煩地一把把我們推下去,劈頭蓋臉地一通“滾滾滾”! 我在跟餘教練的9年當中,幾乎沒有得到過表揚,甚至沒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一次覺得自己是聰明的,一直覺得自己是那種傻傻的,可能當時的影響太深了。 後來有人說我“內心強大”。我不由得苦笑:任何人在這樣的教育下成長起來都會內心強大,不是嗎? 這不是說餘教練人不好,她是一個非常敬業的教練、非常剛正的人。她是1957年出生的,丈夫英年早逝,留下她獨自撫養剛剛兩歲的孩子。現在想來,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孩子,還得肩負沉重的工作超負荷運轉,也挺不容易的。每次她帶我們出去打比賽,就得讓孩子的舅舅過來帶孩子。從集訓隊到專業隊,那麼多隊員裡選一個。我的家庭環境幾乎是隊裡最差的,還是選了我。有的時候,她還要自己出錢帶我們打比賽。這些都說明她的人品是剛正、無私的。

只是餘教練脾氣太火暴,印象裡她從來沒有輕言細語地說過話。我們犯了什麼錯誤,她說一遍我沒改,她立馬就爆炸了。我們一起訓練的隊員,從來沒有比如“今天起床感覺天氣很好或者很高興”這種感覺,每天一起床就想“馬上又要訓練了,又要挨罵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犯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教練會突然罰你跑步。所有隊員都惶惶不可終日——我們不知道懲罰什麼時候會來,我們只知道它一定會來的。 成年後我知道這不是教練個人的問題。中國自古有“嚴師出高徒”的說法,教練對弟子們都是非常嚴厲的。在如此壓抑的環境里長大的弟子們後來退役當了教練,會不自覺甚至變本加厲地壓制自己的弟子。這多少有點“多年媳婦兒熬成婆”的意味。也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會別的教育方式。這一代教練是這麼壓他們的,等他們大了當教練後就也那樣壓下面的新隊員,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壓制下去,所有隊員都是在超強壓的訓練方式下成長的。這非常不人性,但……很見效。

在“出成績”的誘惑下,一切高壓手段都是被默許的。 1997年,我在青島的全國網球聯賽總決賽中,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個全國冠軍,成為年齡最小的成人組全國單打冠軍。 很遺憾的是我完成了爸爸的心願時,爸爸已經看不到了,有時我會想像如果爸爸還在,他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會不會抱著他女兒開心地笑著,應該會為他女兒而感到驕傲吧?從爸爸離開我後,“爸爸”這個詞我會盡量避免提及,甚至連想都不敢想。這是我藏在內心深處、不能觸碰的重要秘密,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保護它不會受到傷害。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會想:如果爸爸沒有那麼早離開我,我是不是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以任意地在爸爸面前撒嬌,可以偶爾任性,不用假裝堅強,不用小小年紀背負家庭的責任而生活,應該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吧。

進入省隊後不久,我就為自己爭取到了一次出國交流的機會——那時省隊通知我去北京參加青少年集訓,來自全國各地的被認為有發展前途的網球少年都聚集於此。這是國家網球中心舉辦的活動,耐克中國公司擔任贊助商,經過一番精挑細選,一共有六男六女十二名運動員被選送進入耐克訓練營。 最終的優勝者獲得去美國網校學習10個月的機會,我非常幸運地贏得了這個機會。 在1997年,辦簽證還是件非常麻煩的事,也費了不少周折。而我此刻的精力更多地要用在上海舉辦的全運會比賽上。全運會一結束我就要遠渡重洋,媽媽放心不下我,獨自來到上海看我,我們母女倆見縫插針地見了一面。媽媽送我到機場就忍不住哭了,一面是捨不得我小小年紀就要遠渡重洋,在異國他鄉生活,連個伴都沒有;另一面也是思念離世不久的父親,但又不能明說,只能以眼淚來抒發心中的鬱結。

耐克公司聯繫的網球學校在得克薩斯,上海只有直飛洛杉磯的班機,我要在洛杉磯轉機一次才能到達目的地。當時我辦的是學生簽證,需要有一張I-20表才能過關,但是監護人在我出國之前忘記給我這張表,入關的時候海關的工作人員如臨大敵,反复盤問我這張表的去向,那個時候我一句英文不會講,大家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僵持著。最後他們找到一個懂中文的翻譯來問我,我告訴他我沒有見到過這張表,他們不信,說這不可能。又問我來美國是準備去哪裡,待多長時間,我就告訴他們我要去的那家網校的名字,然後,他們還打開我的兩包行李細細檢查。 我的行李非常簡單,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就是耐克贊助的運動服。 這番交涉的結果,是他們把我關到一間小黑屋裡,自己去聯繫我要去的網校。

我不知道他們把我鎖在小黑屋裡是什麼意思,只知道自己將要乘坐的班機馬上就要起飛了。我嚇壞了,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房間裡沒有燈,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手足無措地坐著,還掉了幾滴眼淚。之前打青少年賽也出過幾次國,但那都是在有領隊和翻譯陪同的情況下,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大約在小黑屋裡待了20分鐘,海關的人把我放出來了,他們聯繫到了網校的人,告訴我說你可以走了,但是你得在兩個月內讓學校的人幫你去移民局補辦這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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