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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二條城三門記

豐臣秀吉(四) 吉川英治 5437 2018-03-13
信長的長子信忠那天黎明時的驚愕表情才真正令人擔心。讓我們回過頭來看一下他所住的妙覺寺吧。天色還有點暗,當信忠和部下聽到不同尋常的戰鼓和吶喊的聲音從床上跳起來的時候,妙覺寺已經和本能寺一樣,完全處在明智軍隊的包圍中了。但是,妙覺寺這邊駐紮了比本能寺更多的兵力,有五百六七十人。 信忠馬上明白是明智謀反了,聽上去敵人已經逼近了,妙覺寺中的騷亂自然是語言無法形容的,儘管如此,轉眼之間全軍的戰鬥部署已經完畢,是在此防守還是殺出去,就只等信忠的一聲令下了。不用說,明智的主力部隊現在都集中在本能寺。雖說明智事先就知道妙覺寺的兵力比本能寺多,但是派到這邊的是明智光忠的第二軍隊,人數遠遠少於第一軍隊。 “只要取下了右府的首級,馬上就能分出一部分援軍,在那之前只要不讓信忠跑了就行。”這就是光秀對光忠講述的作戰計劃。如果六百多士兵豁出性命拼死突圍的話,即便是光忠有信忠四倍左右的兵力,也難保能夠形成滴水不漏的包圍。而明智這邊沒有像對本能寺那樣突襲,因此信忠和將士們在震驚之餘還有穿戴鎧甲、護具,甚至商議前後對策的時間。

說是商議對策,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大家也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趕赴本能寺”“最重要的是保護信長公的安全”。大家一致決定先到本能寺會合,堅守在一起之後再作打算,於是信忠率領全軍即刻放棄妙覺寺匆忙趕往本能寺。 然而,即便他們如此迅速,已經為時已晚了。信長和他的隨從們不用說穿甲戴盔了,幾乎沒時間拿起刀槍就和敵人針鋒相對了。儘管妙覺寺和本能寺距離很近,這邊的人穿戴盔甲、整頓好隊伍準備出發的時候,即便是飛奔過去,從時間上來說也已經錯過營救信長的時機了。不夠迅速並不是信忠的錯,反而是這裡的六百多士兵導致了延誤。與六十人的狼狽相比,六百個人一下子慌亂起來會更加混亂。如果是六十人的小部隊的話,說不定能夠赤手空拳地突圍出去,正因為是六百人的軍隊,整頓武裝、集合隊伍,不得不以軍隊的形式出動才延誤了時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就這樣,信忠和他的將士們剛要從妙覺寺出發的時候,對面跑來了不到十個人,個個蓬頭垢面、渾身是血。原來是村井春長軒父子和他的家臣,他們本來要去本能寺,卻沒能進去,最後只好流落到此。聽春長軒父子說本能寺已經被敵人圍得水洩不通,沒有希望救出信長了,信忠咬著嘴唇顫抖著說:“可恨!” 他眼裡含著悲痛的淚水說道:“難道我要成為不孝之人了嗎?” 有人從身後扶著他說:“中將大人,您要保持清醒,振作起來!”聽了這話,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些踉蹌了。同時,他也強烈地反感自己的失神,在心裡對自己說:“你是信長的兒子!你不是織田信長的兒子嗎?身為三位中將信忠,現在可不是像女人一樣哭哭啼啼的時候。”然而,一看到本能寺上空的黑煙和火光,他心中的怒火也幾乎發瘋了似的熊熊燃燒起來。在那煙霧和火光之下,還有他的父親,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陣亡了。

敵人發射的子彈和箭落到周圍的土牆、樹梢和地面上,發出了異樣的聲響。眾將圍在信忠身邊像盾牌一樣保護著他,又異口同聲地勸說道:“事到如今也是無可奈何。殺出一條血路,趕赴安土才是萬全之策。只要進了安土城,以後總會有辦法的。” 信忠似乎很生氣,一把甩開從身後扶著他的武將的手,說道:“父親生死未卜,身為人子,我怎能離開這裡半步?而且明智計劃如此周全,不可能輕易讓我們過去。作為武門中人、為人之子的道義,只能留在這裡全力戰鬥。”他又猛然回過頭,向著全軍將士喊道,“做好準備,敵人靠近了!” 受他的氣勢鼓舞,大家馬上達成了一致,決心拼死一戰。話雖如此,在這個只有一層土牆的妙覺寺也無從防守。距離這裡不遠有個二條城,眾將向信忠建議那裡才是非常堅固的防守之地,說完就先行一步趕往那邊的門口了。

妙覺寺和二條城之間只隔著一條外護城河的寬闊街道。這裡曾經是室町幕府的府邸。趕走了足利義昭之後,信忠的父親信長便拆了舊館,重新修建了城池,入京的時候也曾留宿在此,現在已成為皇室的御所。正親町天皇的皇子誠仁親王就住在這裡。信忠的手下雖然十分惶恐,但是還是先去城門那裡訴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得到允許後擁了進去。為了阻止信忠他們轉移,在外護城河道路的一角,明智軍和信忠那邊斷後的士兵已經開始了一場血戰。然而,正在那個時候,從市內趕來了很多己方將士,給薄弱的織田軍增加了不少氣勢。在這期間,信忠也順利地轉移到了二條城。 因為本能寺很小,市內的各處旅館也駐紮了不少信長的部下。信長的馬前護衛小澤六郎三郎住宿在烏帽子屋町。他在拂曉時聽說了本能寺之變,馬上跳起來責備自己說:“太疏忽了,太大意了!”

他穿戴好護具,想要衝出去的時候,旅館的主人全家都說:“火勢已經那麼大了,聽說信長公也已經自盡了,身邊的侍從也全都戰死了。妙覺寺那邊也都是明智的軍隊,各個路口恐怕也都過不去了。與其去白白送死,不如躲到屋頂閣樓,我們一定能把你藏好。” 因為平日交情甚好,大家都扯著衣袖挽留他。小澤向大家行了個禮說道:“多謝各位的好意,如此說來我更要盡快和信忠卿會合,最後儘一點自己的職責。打擾大家這麼久了,希望各位都平安無事。” 小澤甩開袖子,頭也不回地朝大路跑去。他平日里德高望重,現在就連鄰居都走出家門,含淚看著他的背影說:“天哪,六郎三郎大人要去送死了!”除此之外,分別住宿在市裡各個旅館的將士還有野野村三十郎、菅屋九右衛門、豬子兵助、福富平左衛門、毛利新助、筱川兵庫等人。豬子兵助和毛利新助等人是信長的老部下了,都是從桶狹間之戰時起就小有名氣的勇士。特別是毛利新助的名號,當時作為槍挑今川義元的特殊功臣就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在戰場上,這些人都是出類拔萃的部將,如果他們都住在本能寺附近的話,不會那麼輕易就讓明智軍得逞的。怎奈他們分散在各處,而且距離本能寺還挺遠。既然如此,這些人全都不約而同地向妙覺寺趕來。恰巧當時信忠正率領部下向二條城轉移陣地,前來阻擊的明智的先鋒軍隊和織田方的斷後部隊之間拉開了激烈的戰幕,這些率先趕來助陣的人發揮了很大作用。有的人當場戰死,也有不少人受傷後被捲入敵軍之中,但是大部分人瞅准時機,猛地退向城門,拉起了最後一道吊橋。 妙覺寺裡信忠的手下大約有六百人,加上從市內各處趕來的三百多人,總數約一千人的將士就這樣在這個早晨獲得了藏身之地。明智方面完全沒有預料到信忠的部隊會逃離妙覺寺、據守二條城。由於是親王居住的地方,絕對不能在那裡開戰。

“糟了!”一時之間,困惑的氣氛籠罩著明智軍隊。 “讓他們進去了?真是大意了。”身為主將的明智光忠也責備先鋒部隊的阻撓不力,趁著敵人沒有加固城門,馬上派士兵分別到三個城門,將這裡包圍起來。二條城有東、西、南三個門。這裡的護城河又深又寬,與本能寺的壕溝不同,這條河裡註滿了水,看來是從什麼地方自然湧出來的水,清澈見底,微波蕩漾。 “敵人在裡面嗎?”光忠目測著已經緊閉的鐵城門和護城河之間的距離,喃喃自語道。四周的空氣靜悄悄的,以至於讓人如此懷疑。 不一會兒,一支箭從城內的石倉上的箭樓越過護城河,射了過來。由於箭上綁著信,並河掃部拾起來後馬上交給了光忠。信上署著三位中將信忠的名字,是申請暫時休戰的。大意是:“親王大人和王子大人正在御所之中,黎明時分打擾了他們的清夢就已經惶恐萬分了,如果我們在這裡繼續交戰,難保不會將金枝玉葉的貴體捲入其中,造成意想不到的傷害和不敬。因此,首先雙方都暫時收起弓箭,將皇親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再無所顧忌地決一死戰,不知意下如何?”

“當然有異議!”光忠本打算馬上回信,聽了並河、藤田、松田等幕僚的建議後,先給城中回了一箭,上面寫道:“稍等。”然後馬上派人去堀川大本營詢問光秀的意見。 這時光秀正從最初的營地向二條城附近轉移。因為本能寺已經攻下,現在只剩下二條城了,光秀移動的同時下令本能寺方面的人馬勻出一部分,馬上前往二條城協助光忠。 讀了信忠的信,光秀說道:“不愧是信長的兒子”,言外之中表露了他的感動,又傳令應當欣然允諾,並告誡說,“當皇室人員轉移的時候,要嚴令全軍上下,不能有絲毫差池。”一接到命令,光忠馬上按照光秀的意思答復了城中。時間終於到了卯時,本能寺那邊的軍隊將寺內的煙霧拋在腦後,陸陸續續加入到這邊來,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護城河沿岸到處都是明智的兵馬。很快迎來了停戰的一瞬間,寂靜得讓人不寒而栗。親王和王子帶著女官和隨從,茫然出了東城門,徒步轉移到了皇宮。到有欄杆的拱橋為止是由城中的將士護送的,過了護城河之後則是在明智方大將的護衛下穿過了鐵甲的軍隊。女官們和年幼的王子是懷著多麼恐慌的心情從殺紅了眼的將士和刀槍之間通過的啊! 然而,信忠在這天早上失去了父親,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眼看就要不保,可以說他在對這件事的處理上是很沉著冷靜的。就連敵將光秀似乎也感嘆他不愧是信長的兒子,讓人覺得是不是已經死去的信長也在煙霧瀰漫的天際看著他說:“幹得不錯!” 信忠作為織田家族的一員大將,年僅二十六歲,卻能夠沉著勇敢地處理事情,又有著明確的臣子立場,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是平時的教養嗎?還是昨晚茶道的心態起了作用呢?或者是得益於他很早就參加了中國地區的戰爭,和秀吉他們一起體驗過經歷生死邊緣的戰場生活?

不管哪一條,可能都是將他培養成才的原因之一吧,但是不能說這是全部。最根本的原因不如說是他出生的家門的風氣和骨子裡流淌的血液。他的父親信長一旦將旗幟插上中原大地,不管在哪打仗,一有戰果就馬上進京上奏朝廷,國家有喜事就來到天子腳下共同歡慶,整頓好日本的軍威之後,他請天皇御覽軍馬演練,為了向四民百姓以身垂範,建造皇宮時,他親自站上去揮動旗幟指揮,讓群眾一起拖動石頭。他用事實告訴人們身為臣子侍奉天子的樂趣與歡喜,自己也堅定了這種信念。 當時的一部分人以及後來的某些史學家,對於他的忠君行為,評論說是收買人心的一種策略,在政治上承認皇室的尊嚴,其實是懷著功利性的目的勉強去做這些事。那些圓滑周到的人將這看作是經世治國的事業,認為全部都是當權者的策略,是理智的決策。 對日本的民眾來說,這只是一種謬見。他們認為如果沒有君臣之間的道義,就不會有因此產生的情分。如果信長的忠君之情只是為了他的個人利益的話,即便他為了營造皇宮親自站在石頭上揮舞旗幟,也一定不會從民眾中集合到能夠移動巨石的力量。而且百姓們也不可能和他一起那樣歡呼高歌。信長的忠君之情其實是繼承了上一代的信秀的血液,現在信秀的孫子信忠繼承了這一血液,準確無誤地踏上了臣子應走的道路,可以說這是織田家三代的家風。作為一個武門的臣子,他只不過是自然而然地如實表現出了平時的大和精神。 閒話休提,請原諒我在此說一些無聊的見解。總的來說,後來的史學家對於戰國時期的武門中人,大多會持有這樣一種觀點,說那時缺乏國家觀念,只有類似忠君精神的表象,卻不是真正的忠君。只是為了方便統一,是在政治結構的基礎上才形成的,他們心中有的只是封建的主從道義。毛利元就、上杉謙信、本願寺都是如此。大家都向皇室進獻金錢、幫助建造宮殿,對於皇帝的聖旨恭順聽從,然而這就是那個時期的傾向,不是信長一個人這樣做,只是信長做得更加徹底,他一貫積極地效忠天皇,據說因此才成為統一的中樞。 這是流行一時的史學家的觀點,我必須在此為戰國的那些武士們洗脫冤屈。誠然整個室町時代對皇室的怠慢有些荒唐透頂,但是信長以後,黎明時期的人們,已經喚醒了明確的大和精神和國家觀念,我對此深信不疑。對於他們的實際行動,說什麼出於政治意識,或者是一種經世的方略,如此簡單地加以否定的話,那些臣子的赤誠之心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踪。他們對天皇的尊重也成了欺騙世人的偽善行為。史學家們為什麼不肯觀察一下他們行動背後流淌著的本質的血液呢? 忠君的傳統已經有大約兩千年了,雖然偶爾有過像建武前後、室町末期那樣,世風敗壞、人心荒廢的令人悲嘆的時期,但是臣民對皇室的忠心一點兒都沒變。幕府的執政者雖然長期有那種痴心妄念,但是其間每戶百姓家里和各個村子裡神社的一叢叢樹林裡,人們都在無言中守護著這種不朽的精神。 關於營建皇宮、進獻御用品等事,無論是元就、謙信,還是信長,如果是代表時代的人物所做,都會被記錄進史冊,遭遇批判的眼光,甚至被忖度出本不存在的意思。但是在我看來,那些不為世人所知、也沒有被載入史冊的無名百姓的進奉是永不間斷的,世世代代都會流傳下去。有很多鄉野百姓暗地里托人向皇室進貢,或許他們只不過是進獻了一升小豆、一籃蔬菜或者一根木柴。 信長的父親信秀為修建伊勢神宮效力,盡心侍奉皇室,總之也和這些鄉村野士的心情一樣。無非是作為一家之主,將日本人家庭中傳承的家風表現到行動上了而已。信長也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是從平民中走出來的一份子。規模大小不足理論,他的盡忠也是一名百姓的盡忠,元就和謙信也是如此。繼承了這種國土家風的孩子,怎麼會將忠君愛國和武權之爭混淆呢? 盡忠只是侍奉君主而獲得身心的愉悅。就連剛剛忤逆殺死信長的光秀,對於信忠提出的親王移駕後再決一死戰的請求,也欣然允諾。無論是怎麼樣的混亂私鬥和生死相拼,都沒有迷失為人臣子之道。正因如此,光秀在十天之後,在小栗棲的山村被土著居民的竹槍刺中,臨死之前讓部下寫了這樣的遺言:“順逆無二門,大道徹心源。五十五年夢,覺來歸一元。” 在他看來,本能寺之變並不是順與逆的問題。信長是為人臣子,他也是為人臣子,他肯定獨自向上天起誓過,認為真正的大義和為臣之道是完全不同的。只是已經殺害了主人,這是武門之間的道義所不容許的。不管有怎樣的隱情,民眾也不會原諒。因此,當一個百姓破壞了道義和秩序的時候,制裁他的人也是百姓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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