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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翠紗帳中

豐臣秀吉(四) 吉川英治 3810 2018-03-13
左馬介光春突然睜開眼睛,因為隔著兩間房,值夜房間那邊傳來一陣說話聲,將他吵醒了。他感覺睡了很久,估計已經是丑時三刻了吧。過了一會兒,腳步漸漸近了,拉門被輕輕地拉開了。還沒等對方開口,光春就問:“什麼事?”值夜的武士一直以為他在睡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慌張張地跪拜在地,回答說:“大將軍光秀大人在主城等您,說是有要事相商,所以才突然來迎接您。” “是嗎?”光春立即毫不猶豫地起床了。洗臉、漱口之後又梳了梳頭。然後一邊換衣服一邊問:“現在是什麼時刻?” “子時一刻。” “原來是三更啊。”他走出房間,看到漆黑的走廊盡頭的杉板門那裡蹲著一位白髮老人,越發感覺這次意外迎接非同小可。前來迎接的人並非光秀身邊的侍童,而是老臣齊藤利三。

“是您老人家啊!” “……哦,不敢當!” “深更半夜,有勞你了。”齊藤利三拿著火把走在前面。繞來繞去的長廊中沒碰到一個人。主城也是夜深人靜。只有最裡面的一角充滿著非同尋常的氣氛。有兩三個房間似乎有人沒睡。 “將軍現在在哪裡?” “在寢殿。”齊藤利三來到寢殿的走廊口,將火把熄滅了。他將沉重的門打開,用眼神催促光春進去。 光春一走進去,身後的門就被關上了。到寢室之前還有三個房間,只有最裡面透出淺綠色的燭光。光秀就在那裡,身邊沒有近臣和侍童。他獨自坐在那裡,身穿白色便服,旁邊放著一把刀。燭影看上去透著綠色,因為光秀的周圍掛著翠紗蚊帳。睡覺的時候,翠紗蚊帳的四面都會垂下來,現在只有前面被打開了,像幕布一樣掛在撐蚊帳的竹竿上。

“左馬介,靠近點兒。” “是。”光春靠上去問道,“什麼事啊?” “這事很重要……你肯為我賣命嗎?”光春沒有回答,彷彿忘記了自己有一張會說話的嘴,一直都沒有回答。隔著燭光,他的眼睛與光秀閃著異樣光芒的眼睛依然在相互凝視。 兩人都不作聲。你肯為我賣命嗎?光秀的話簡單明了。自光秀到達坂本城以來,光春夢寐之間也在暗暗擔心,他預感有一天光秀會敗給他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今天晚上,光秀終於對自己說出了這句話。光春並沒有被這句唐突的話嚇到,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像冰一樣凝結住了。真是個可怕的人,他事到如今才這樣看待這個人。 從十二三歲開始,就與他同吃同住,後來又在戰場上同生共死,今天才重新認識到這一點,似乎顯得過於愚鈍了,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明智日向守光秀這樣的人竟然會想到這樣的事。

“……光春,你不願意?”不一會兒,極為沈痛略帶沙啞的聲音再次傳到光春耳內。光春依然沒有回答,光秀也繼續沉默。他的臉多麼蒼白啊!這並不是因為翠紗蚊帳的映襯,也不是燭光搖曳的結果,而是光秀內心的顏色。 如果光春說不願意,光秀就必須立即執行事先的決定。光春不需要深思熟慮,就直接感覺到了這一點,他非常清楚。雖然隔著蚊帳,在九尺大床旁邊,有個小隔扇,裡面藏著武士。藏在裡面的刺客的呼吸和殺氣,使隔扇上的金粉閃著令人可怖的光輝。另外,右側的大隔扇外面也悄無聲息,感覺剛剛帶自己到這裡來的齊藤利三正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偷聽。除了齊藤利三之外,好像還有幾名提槍握刀的武士同樣僵直著身子在聽。 光春很顯然早已識破了這些。光秀將自己拉到這樣的環境下,只問一句肯為他賣命嗎,光春窺度他糾結掙扎的內心深處,無法憎恨他的無情和陰險行為。他首先會感到可憐,那麼聰明的人,那麼富於理性的人,就這樣糾結掙扎嗎?他現在只覺得所注視的只是那個人的形骸,自己從小就認識的明智十兵衛到底消失到哪裡去了呢?

“光春,你的回答呢?”光秀有些忘我地靠過來。 光春感覺到他的呼吸有些像重病發燒之人。他這才回答道:“您問我是否肯為您賣命,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很難理解。” 他並非想巧妙地避開光秀想要的承諾,也並不是明明看透了光秀的內心卻故意裝糊塗。他還有一絲不捨,無法捨棄最後的希望,希望能有辦法將這個人從那種暴動與不忠的想法中拉回來。然而聽了他的話,光秀的眼角幾乎要和太陽穴突起的青筋連在了一起。 “……這話你要問我嗎?”聲音也有些不同尋常,他啞著嗓子問,“從離開安土到現在,我心中的鬱悶無法揮散,一直怏怏不樂,左馬介,你沒察覺到嗎?” “基本上察覺到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需要多說,只要回答是否願意就行,先讓我聽聽你的答复。”

“將軍!”光秀不作聲。 “將軍!”光秀還是不作聲。 “您為什麼不說話?您在這裡說一句話,不僅關係到明智一族的浮沉,還會牽扯到全天下。您才需要清楚回答呢,將軍!” “回答什麼?” “您怎麼了?像您這樣的一個人……”光春眼淚簌簌而下,他剛要將手放在榻榻米上,卻突然靠近光秀說,“我從沒像今晚這樣不理解人類。我們都還年少的時候,在父親家裡同窗共讀,讀過什麼書,學到了什麼道理?我國的先賢留下的遺書中,有一字半句可以弒君的內容嗎?” “光春,小聲點兒。” “有什麼好洩露的。小隔扇後面,大隔扇外面,都是刺客的刀刃,就等您一聲令下了。將軍,聰明的將軍,我從未懷疑過您的睿智。可是,自從在坂本城見到您,感覺您完全變了一個人。您不應該是那種自製力弱的人啊!”

“已經晚了,左馬介,要是想勸諫的話還是算了吧。” “我還是要說!” “沒用。” “就算是沒用,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很遺憾,太可惜了!”光春趴在自己的雙手上,顫抖著嗚咽起來。 此時,藏著武士的小隔扇咔嚓一聲響了。也許是因為潛藏在裡面的刺客發覺事情難辦,正在摩拳擦掌吧。可是光秀還沒有做出任何暗示。他將臉轉過去凝望著一邊,似乎努力不去看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光春。 “您比別人讀的書要多一倍,又比任何人都具有理性的思維,您也過了不通曉事理的年齡,又不是個糊塗人,正因為如此……恕我愚鈍,想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就連我這樣的人,至少讀了忠孝二字也會銘記於心,貫穿於血脈之中。哪怕您胸中有萬卷詩書,如果看不見這一點還有什麼用呢?”光秀沒有回答。

“將軍,您可以聽我一言嗎?我們都是繼承了名門望族土岐源氏血脈的人,我是相信一脈相通才跟您說這些的。一旦有辱家門名聲,無論是對列祖列宗的靈位,還是對生身父母,都是極大的不孝啊!可是,您現在是多少孩子的父親啊?”光秀還是不回答。 “嫁出去的千金,成為別人家養子的公子,還有幾個年幼的孩子,您一念之間就會讓他們以及子子孫孫千秋萬代蒙受屈辱,必須這樣做嗎?” “要是說下去的話就沒完沒了了。左馬介,我的心意已決,超越了一切。什麼事我都考慮清楚了。而且我絕不會放棄。我是忍了再忍,思慮再三才下的決定。算了吧,別再說沒用的諫言。你所說的顧慮,也是我每日每夜反复思考過的。唉!我只想說一句話,回顧五十五年來的人生道路,要是我沒有生在武門,也不會如此煩惱,更不會想出這樣的事。”

“對啊,正是因為生在武門,即便是多麼難於忍耐,也決不能對主公那樣。” “就算是信長,也曾驅逐過足利義昭。火燒叡山等諸多惡行也是人盡皆知。你看,他的宿老林佐渡、佐久間右衛門父子、荒木村重等人的下場,我感同身受啊!” “天哪,將軍,您領了丹波六十萬石的俸祿,又被賜封惟任這個姓,您也想想如此浩蕩的恩典,一門之中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此前光秀如同井水一樣,聽了這話突然成為奔騰的河流,“這點俸祿算什麼?要是我沒有才能也不會得到這些。而且,等我完成了使命以後,在他眼裡我只是安土養的一條狗,只會覺得我是無用的贅物。他下令讓我跟在秀吉麾下攻打山陰,這不是預告了不久的將來明智家的命運嗎?我生在武門,作為男人繼承了土岐源氏的血脈,豈能屈身受信長驅使,結束自己的一生呢?光春,難道你看不透信長的黑心腸嗎?”

光春失望地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他問道:“您的心意都對身邊的哪些人說了?” “除了你之外,對光忠、光秋,還有……”說到這裡,光秀鬆了口氣接著說道,“心腹之人有妻木主計、藤田傳五、四方田政孝、並河掃部……村上和泉守、奧田左衛門、三宅藤兵衛、今峰賴母……另外還對溝尾莊兵衛、進士作左衛門、齊藤利三等人講過。” “只有這十三人嗎?” “我有沒有提到天野源右衛門?還沒有啊?我想應該告訴他了。四方田右兵衛雖然是年輕人,但是我曾吩咐他執行特殊的任務,某種程度上他應該覺察到了我的心思。” “唉!”左馬介光春一聽完這話就抬頭看著屋頂長嘆了一聲,接著又說,“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既然您已經向這麼多人透露了。”

光秀一下子靠過來,動作非常突然,他立即用左手抓住光春的衣領,右手握著短劍的劍柄,用令人可怖的力量勒緊光春,問道:“願意還是不願意?”光春沒有回答。 每次被推一下,光春就像沒有骨頭一樣,仰面朝天,脖子左右搖晃,臉上珠淚紛飛。 “要是您還沒向其他人透露的話也就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 “那麼,你是答應了?要和我一起起義嗎?” “我和您雖是兩個人,卻跟一個人沒什麼兩樣。要是沒有您,我也不想活下去。無論是以主從的名義,還是從血緣上說,既然我們是同根所生,共同走到今天,我本來也是打算今後無論發生什麼都要與您共同承擔。可是,話雖如此……” “不要擔心,光春。雖說是孤注一擲、聽天由命,既然我決心起義,又跟眾人講了,還是勝算在胸的。事成之後我也不會讓你只擁有一個小小的坂本城,至少我答應讓你做幾個國家的太守,享受僅次於我的榮華富貴。” “啊?不,不是這個問題啊!”光春掙開抓著自己衣領的手,猛然將光秀推倒在榻榻米上,“我,我……我想哭!將軍,讓我哭吧!” “有什麼好悲傷的,傻瓜!” “唉!愚蠢!” “傻瓜!” “愚蠢!” “你是傻瓜!” “你愚蠢!”兩個人互相對罵著緊緊擁抱在一起哭了,就那樣放聲大哭起來。藏著武士的小隔扇後面和大隔扇外面的陰影裡都傳出了抽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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