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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饗宴

豐臣秀吉(四) 吉川英治 3894 2018-03-13
我們把目光一轉,再看看安土府今日的情形。這裡的城市景觀似乎與中國地區的戰場沒有一絲關聯,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新鮮的文化香氣馥郁,來來往往的人們穿著華麗,嫩綠的葉子點綴著金碧輝煌的天守閣。中國地區呈現的與泥土的戰鬥也好,人們的汗水也好,在這裡都被認為是非常遙遠的事情。 從五月十五日起,到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這幾天,為了孤立高松城,實施以築堤為前提的水攻計劃,秀吉率領黑田官兵衛等將士不眠不休地督促工程。而此時的安土,就像同時迎來了盂蘭盆節和新年一樣熱鬧,全城上下都穿上了節日的盛裝。因為信長要在安土城迎接一位大貴賓。那麼這位大貴賓到底是誰呢?本來他也不是無名之輩,今日又受到信長如此禮遇。再次想到這個人的時候,讓人不禁感慨世間風雲變幻,人們也在進步,那些時代的先驅終於都長成了大人。

五月十五日,來到安土城府邸的大貴賓就是德川家康,今年四十一歲。 他表面上稱這次是“十三年來首次遊覽京都”。信長選擇東海道作為凱旋的一站,受到了他的熱情款待,回來後還不到一個月,因此,從信長的角度說也有還禮的意思,而從家康的立場看,終於進入革新統一的第二階段,為了進一步擴大功效,此時應當毫不懈怠地商量將來的大計,他這次很難得地率領了規模宏大的行軍隊伍來正式拜訪。他住宿在城下的大寶院,負責接待的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信長的兒子信忠本來正在準備前往中國地區支援,信長卻說:“要先放下一切,接待貴客。”督促他幫忙款待,命京都、坂口的商賈收羅來各種美味佳餚,計劃從十五日到十七日這三天大擺筵席。 關於這件事,坊間多少有些議論,有人說:“德川將軍的國家本來貧困弱小,今年才顯示出威勢,信長年長他八歲,到底為何要如此款待他呢?難道有什麼把柄在他手裡嗎?”

又有人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要大驚小怪。信長與德川的同盟交情說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在這個爾虞我詐、弄權謀術的亂世之下,二十多年來互相不猜疑、不違約、不爭鬥,堅持憑信義交往,還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嗎?還需要什麼理由或藉口嗎?光憑這一點,也值得信長由衷地高興。” “不不,雖說也有這個原因,主要還是對甲州凱旋之時所受款待的一種感謝吧。” “說什麼呢?可不是那麼些小事。信長將來有心從中國地區向九州地區,進而到海外去發展。要達到這一目的,就需要將關東以北交給德川將軍,沒有了後顧之憂,他才能向西、向南擴張。一定是到了慢慢開始商談這些大事的時候了。”庶民們議論紛紛,有時候他們的臆測也會包含一些不可小覷的深意。

其實,家康這次進京謁見,對信長來說類似於駐外機構的來客。之前,他已經跟秀吉商量好,近日就要親自出征中國地區,想要像征服甲州那樣,一舉席捲中國地區,一鼓作氣,實現他的統治。本來打算帶上兒子信忠,因此把他叫到安土來,正在忙於出征的準備。儘管如此,一旦要等待安土的大貴賓家康,還是把那些大事都拋在一邊,用心迎客,安排家中的所有臣下參與接待。 “要盡善盡美,不可以讓客人有絲毫不高興!”他吩咐的時候,氣勢幾乎和發布軍令沒什麼兩樣。宿舍的佈局、裝飾的華美以及每天的珍饈佳餚自不必說,比起這些東西,信長更希望家康能夠接受他的心意,這種心意就和市井之人在大雜院的交際、鄉下人圍在爐邊共享美食一樣。 正因為信長有這份心意,二十多年來才能在亂世之中將同盟關係維持下來。從家康的角度說,這個自己依仗的伙伴確實令人勞心,有時候又很任性放肆,但是剝去一層外皮,信長的內心深處並非只是計較利害關係,還有一種真實的東西。正因為他明白這一點,即使發生過被灌三鬥醋的事,他還是會尊重信長,堅持跟隨他。如此一來,兩者在結盟的二十多年裡,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思考,可以說是雙方都有獲益。

如果在青年立誌之時,信長沒有早點跟家康結為盟友,就不可能看到今日安土府邸的威嚴。同樣,如果家康沒有得到信長的援助,他那一開始就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一樣弱小的三河國如何能夠耐得住以後的四鄰壓迫?光是考慮一下長筱一戰就會明白,他的國家不過是猛虎面前的一塊肉而已。 拋開心交與利害這兩點,進一步分別觀察一下二人的性格,就會發現他們得以保全友誼的背後,隱藏著兩人不同的人情味,非常有意思。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信長既有治理國家的雄心壯志和宏偉計劃,又有實現理想的實力,這是小心謹慎的家康想都不敢想的。 反過來,信長看家康時也承認他身上有很多自己所不具備的特徵:能忍耐,能吃苦耐勞,不奢華,不驕縱,而且從不與織田家的宿將發生摩擦。他安分守己,不表現出野心,非常內斂,不讓同盟國感到威脅。總是將重點放在對付共同的敵對國,無言的防禦確保了織田後方的穩固。可以說他是理想的同盟,從個人講也是可靠的知己。

信長回顧二十多年來經歷的各種辛苦與危機,一定會把家康當作了自己的糟糠之妻,也許內心也稱讚他是安土第一功臣吧。今天的盛宴既是報答他,也是一種禮遇。他內心只會覺得不足,不會覺得過分。 然而,主人一方過於緊張有時反倒會讓客人捏一把汗。世間一般的盛宴往往也會有這樣的例子。那天,客人家康在安土山上總見寺的舞樂殿欣賞滑稽戲。看台上坐著近衛將軍,除了主人信長之外,還有穴山梅雪、長雲、友閒、夕庵、長安等年老、年輕的武士,另外還有德川家的家臣陪同觀看。 梅若太夫跳了大織冠和田歌兩支舞。表演非常出色,主客都發出喝彩聲讚揚他,因此又命他表演能樂。然而,不知怎麼回事,能樂表演得不太好,有兩三次忘記了歌詞,支支吾吾地接不下去。雖然有些掃興,但是之後幸若八郎九郎太夫馬上跳了和田的飲宴舞,完成得非常漂亮,主賓家康和其他人都很興奮,誰也沒有把梅若太夫的一點兒小失誤放在心上。特別是家康,為了表示對主人的款待發自內心的高興,趕緊派自己的家臣到後台傳達自己的讚譽之詞:“兩人表演得都很好,尤其是幸若的舞蹈,還想再看一段。”又分別贈給梅若、幸若二人黃金一百兩、單衣五十件。

此時後台已經亂成一團,顧不上這些了。因為,對於梅若表演能樂時的失態,信長斥責道:“在尊貴的客人面前表演自己不擅長的能樂,不僅丟人現眼,更是因為作為藝人平時不夠用心。技藝之道的鍛煉應當與武門的兵法相同。將梅若太夫斬首,以儆效尤!”家臣菅屋九右衛門和長谷川竹兩人莊重地傳達了信長的意旨,後台的人嚇得面無人色,正在戰戰兢兢地求饒。後來在家康的說情之下,信長才漸漸平息了怒火,說:“饒了他吧。” 因為這事,一時之間大家不知道結果如何,甚至將今天的宴樂當成了一件禍事。但是,信長本身的不快並沒有像其他人受到的衝擊那樣持續那麼久。因為,他原諒了梅若的過失之後又說:“斥責並不是因為不捨得獎賞。”然後派森蘭丸到後台,賞給梅若和幸若各十枚金幣。

如此過於盛情的款待,完全是出於信長對客人的一片誠意。另外還有一個類似的例子。第二天,在高雲寺主殿的宴會上,右大臣信長親自將飯菜擺到了家康面前。對於如此慰勞自己的信長以及負責接待的丹羽長秀、堀久太郎、菅屋九右衛門等人的真心,家康心中無比感激,然而有時忽然又覺得有些美中不足,終於他在座談之時向信長詢問道:“一開始您安排的負責美食的日向守大人怎麼了啊?今天也沒看到他,昨天觀賞能樂時也沒看到他,前天好像也沒見到他的身影……” “哦,你是問光秀啊。他因為有事,十五日那天晚上就回坂本城了。事出緊急,也沒時間去你下榻的地方問候,就離開安土了。”他回答得很爽快。說話時,他的眉間幾乎沒有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其實家康有些擔心,因為街頭巷尾流傳著各種謠言,也有人往奇怪的方向揣摩臆測。如今聽了信長的簡單回答,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樣子,他便認為民間的議論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他按照自己的常識,也認為事實應該就是如此。然而,當晚家康回到自己下榻的大寶院,酒井左衛門尉和石川伯耆等家老們把從家裡所有人那裡打聽到的消息匯總起來一看,他才覺得惟任日向守光秀返鄉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 首先,匯總了各種說法後,可以確定光秀突然返鄉的原因如下:十五日,家康到達那天,信長沒有通知一聲,突然來到負責飲宴的廚房臨場檢查。可能是因為最近安土像剛進入梅雨期那樣悶熱,那些干菜和鮮魚的臭味撲鼻而來。不僅如此,從坂口和京都運來的大量食物,有的是剛打開包,有的堆放在一起,顯得亂七八糟。無論是什麼樣的珍饈佳餚,蒼蠅都會毫不留情地落在上面,甚至落到信長的臉上和肩上。 “好臭,好臭!”自從他突然出現在門內開始,他的喃喃自語已經吐露了不滿的情緒。接著他又貿然闖入配菜的大屋子,也沒看著誰,就嚷嚷起來:“怎麼回事?看這灰塵!這麼不用心!難道是想在這樣臭的地方給賓客配菜嗎?何況是這種時候,能給客人呈上腐爛的食物嗎?都扔了!都扔了!那些臭魚爛蝦什麼的……”

由於出乎意料,又被沒想到會出現的人的斥責了一番,那些負責膳食的小雜役嚇得驚慌失措、狼狽不堪,其情景讓人覺得可憐。光秀在收集材料以及餐具的搭配方面費盡心思,這幾日幾乎無暇睡眠,今天也在拼命努力督促家中的侍臣和膳食小組中的人,他聽到信長的聲音後,開始還懷疑自己的耳朵,等到家臣對他說“大人駕到”,他這才吃驚地來到主公面前,低頭跪拜,又解釋說這裡充溢著的異味並非是因為魚類不新鮮了。 “不要找藉口!”信長制止道,“全都扔掉!今晚的膳食用別的東西做。”他根本不聽解釋,轉身就走了。只剩下光秀嚇癱了一般,茫然地坐在那裡,有使者來遞給他一封信,上面寫著:“命你作為先鋒前往中國地區的戰場,即刻啟程。” 為了今夜呈現在貴賓面前,收集來堆積如山的珍饈佳餚,大部分已經調理完畢。當天晚上,這些食物以及小餐桌、餐具等,全都被明智家的家臣從後門運出去,就像丟棄垃圾或者死狗死貓一樣,撲通撲通,扔進了安土的護城河裡。他們一個個默默無言地含著悲傷的眼淚,將湧上心頭的情感發洩到了黑暗中的護城河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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