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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火也涼了

豐臣秀吉(四) 吉川英治 4341 2018-03-13
這一天,有大批人馬開進東山梨的松里村,自然全都是織田的隊伍。據說大將是中將信忠,但是直接指揮數千兵力分頭包圍的人是他麾下的河尻肥前守。他下令道:“馬上各就各位!”他們的目標是惠林寺。然而這座寺廟的山林方圓八里,寺內面積為一萬六千餘坪(1坪約合3.3平方米),他們不得不圍一個大圈,幾乎將整個村子包圍起來。 包圍當天就完成了。黃昏時分,織田九郎次、長谷川與次、關十郎、赤座七郎右衛門四人並馬齊驅,奉命前往寺中處決敵人。雖說只帶了若干部下士兵,但他們都是曾攜帶著步槍或長槍蹂躪過甲州全境、體驗過戰場上的鮮血的人,一個個殺氣騰騰。村里的人隔著門縫或者從牆後偷看著他們想:“真可憐啊!他們把寺廟的山門敲開後,裡面的人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奉命處決的四人走上正殿喝道:“沒人嗎?”

這座寺廟是一座標準的寺院,七十二道門的迴廊、正門、草門、鼓樓、五重塔等巍然屹立,不愧是甲州第一名剎。只是天色已暗,只能偶爾聽到躲在櫻花樹中的老黃鶯的叫聲,正殿中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到方丈房間去看看!”關十郎說道。 話音未落,士兵們穿著鞋走上迴廊,正要分左右兩路出動,有一名手持火把的僧人從內殿柱子後走過來,大聲喝道:“誰?” 織田九郎次冒冒失失地走上去說:“哦,你就是前幾天來問安的勸心吧。” 勸心沒有顯得特別驚訝,他安靜地放下火把,俯拜在地說:“原來是中將大人的麾下啊!到訪寺廟的人都有一定的禮節,那邊也有訪客用的搖鈴。穿著鞋闖入正殿的人,我還擔心是盜賊或者發瘋的逃亡者,剛剛多有冒犯,萬望恕罪。”

“和尚,前幾天你也是盡說廢話,惹惱了中將信忠大人的使者。今天也是故意想讓我們生氣嗎?那對你可沒好處。” “我只是老老實實回答您的問話,還沒考慮過對自己是否有好處。” “可能你自己無所謂,可是對你師父快川國師就不利了。除了快川,寺裡還有很多長老、僧人、僮僕、行腳僧吧。” “啊,不是,我所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我自己的話,都是師父說的。” “你是說快川說的?” “是的,千真萬確。” “那麼,為什麼快川自己不出來回話?” “他如今已是紅塵之外的人,又年事已高,一切俗務都由我來打理。”赤座七郎右衛門從旁插了一腳,瞪著眼呵斥道:“俗務是什麼話!”勸心扭過頭,冷冷地看了看他拔刀的手。

織田方的使者已經來過這裡兩次了。他們傳達的命令是:有三個人潛伏在本寺內,一個是足利義昭的爪牙,名叫上福院,另外一個是以前叫六角承禎,如今改名叫佐佐木次郎的人,還有一個叫大和淡路守的老狐狸,他曾經詛咒過織田大人。將這三人的首級交出來,如果說佛門不能殺生的話,就把活人從寺裡交出來,死活都行。 惠林寺每次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來不肯說“遵命”。不僅如此,每次使者來臨,他們的應對態度都和今天一樣冷淡,就像對待前來叩門的行腳僧一樣。織田軍認為他們不但沒有誠意,而且流露出讓征服者很反感的表情。他們認為不能再縱容下去了,因此帶著數千兵馬,有些小題大做地擁到這個小山村來。 四名使者砸著嘴說:“是等回復還是不等?是在寺內還是不在?哪有工夫跟這樣的野和尚多費口舌?太麻煩了,既然如此,只好搜寺了。”

“也只能如此了。” “搜吧。” “只是寺院很大,殿堂又多,要是搜的話就得禀報給河尻將軍,讓他多派人來,以確保不讓那幾隻野鼠逃掉。” “好,我去請求援兵,馬上回來。監視的事就拜託你們了。”長谷川與次對織田九郎次說完,正要從迴廊走下台階,就在此時,聽到有人說:“請稍等。”回頭一看,一位老僧帶著一個僮僕站在迴廊旁邊。 與次轉過身問道:“您就是這個寺廟的長老快川嗎?” 暮色之中,白眉老僧搖了搖頭說:“我是這裡下院寶泉院的雪岑,不是快川國師。” “原來是下院的和尚啊,有何貴幹?” “您說讓交出逃進寺內的武田大人的餘黨,我聽說快川並沒有拒絕……” “我們要的人不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和大和淡路守三人。”

“不知道有沒有這三個人。雖然我不是很清楚,能不能麻煩您安安靜靜地等到明天早上呢?我一定會按照您的吩咐,如果有的話就把他們交出來,沒有的話也會來向您謝罪,無論如何都會讓他給您一個明確的交代。” “讓誰?” “國師。” “可是我們才不會接受謝罪。我們有告密的證人,並且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 “如果您那麼確定的話,估計是在寺內吧。可是戰爭以來有很多人投親靠友流落到這裡,什麼樣身份的人都有,需要仔細盤查。” “那麼你可以發誓嗎?明天早上之前讓快川親自來河尻將軍的大營問安。” “我以人頭擔保決不食言。” “那就這麼說定了。”四人又問了一句,帶著雪岑長老的口頭約定——第二天早上辰時三刻從寺裡出來問安——暫時回到營中。

雖說如此,當然他們不能放鬆警惕。織田軍整夜在村里的各條道上燃起大堆的篝火,一半也是想要威嚇他們。然而,半夜裡有人沿著惠林寺的後山悄悄逃走了。據說是三個和尚,一定是上福院、佐佐木次郎、大和淡路守喬裝打扮的。織田兵沒有看到他們,是山上的樵夫早上下山來村里報的信。 “為什麼夜裡不來禀報?”報完信後,兩名樵夫被訓斥得嚇破了膽。 此時已到辰時。 “沒必要等寺裡來問安了。”河尻肥前守、織田九郎次、關十郎率領數千士兵從前後兩個門擁入惠林寺。方丈的房間、廚房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內殿裡信玄的木像不見了,似乎有人還將寺中的文獻、官文等帶走了,現在只能看到地面上散落著幾頁紙。 “餵,餵,沒人。” “去哪裡了?”他們很快就不再驚慌失措了。他們在寺院四方縱火,也沒有人逃出來。因為寺中的所有人都從正殿撤走,登上了樓門。

“那裡,在那裡!”河尻肥前守與織田九郎次並馬而行,從馬上指著樓門叫道。聚集來的士兵們也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那邊。從大家的眼神來看,似乎在那裡看到了令人吃驚的東西,他們凝望著那邊,心中卻一片茫然。在寺廟的樓門正面可以看到一位老和尚,他身穿紫衣錦袈裟,靠在一把紅色椅子上,不用說,他就是寺廟的長老快川國師。他的左邊是雪岑、藍田,右邊是大覺和尚,還有十一名老僧、數十名弟子僧站成一排,宛如一幅活生生的羅漢圖。另外還有寺中的老幼、僮僕、雜役,估計也有一百五十人吧,他們戰戰兢兢地靠在一起,年幼的靠著年老的,年老的靠著年輕的,縮成一團。 “和尚!”河尻肥前守在馬上叫道。快川沒有回答。 織田九郎次又大喝道:“快川!你騙了我們!”快川的白眉毛絲毫未動。

“燒死他們!”河尻肥前守呵斥道。樓門下堆起了樹枝、劈柴和稻草。織田九郎次跳下馬,斥責那些猶豫不決的士兵:“怎麼還不放火?光堆草有什麼用?” 煙升騰到樓門的房檐上了。快川這才開口對左右的道友說:“眾僧,我們如今坐在火焰之中,法輪會如何轉動?各自下一轉語,作為臨終遺言。”各自唱了一偈。火焰已經越過欄杆,烤到快川的衣服下擺。僮僕老幼自然是發出了痛苦的哀鳴,剛剛大聲念偈的僧人也痛得滿地打滾。 快川說道:“安禪不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喝!”親眼看到快川圓寂的人似乎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 火焰中傳來的聲音久久在耳畔迴響。身上的法衣都化為火焰了,坐的紅椅子也成為一團火,快川的身體卻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樓門上的老幼眾僧都在著火的牆與地板之間昏死過去,沒了聲音。然而快川依然靠在椅子上,平靜地坐在火焰的包圍之中。

這一奇蹟給樓門下的武士們帶來一陣恐懼。他們只是遠遠地圍著看,就像說夢話一樣說道:“看那邊啊!” “……看那邊啊!” 不可思議的是,火勢最旺的時候,快川的雙眼在火焰與黑煙中翻白,似乎睜開了一下。很快,樓門的房檐七零八落地掉下來,噴出煙花般的火星。快川的身體也漸漸變黑了,但是依然在樓上的椅子上掛著,沒有倒下去。樓門的大廈伴著一聲巨響燒垮的一瞬間,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燒垮以後,巨大的火山變成紫色的餘火,熊熊燃燒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化為灰燼。 當天晚上,駐紮在惠林寺的數千士兵大都夢到了快川。也許那些沒有夢到快川的人,第二天腦海中也都是他。 “我明白了武士精神。”有心之人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有的武士則敘述感想說:“到了快川那樣的境界,就沒有武士與僧侶的區別了,這就是所謂的達人的境界。我們朝夕馳騁在血腥的戰場上,看著敵人與戰友一個個死去,也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是在戰場之外卻不能如此大無畏。”總之,快川的死給織田、德川全軍在生死觀上帶來了很大的震撼。 自古以來,無數文人賢達求教佛教、詢問儒道,花十年甚至二十年苦修苦行,歸根結底就是為了弄清楚生死的問題。武士們把生命看得比鴻毛還輕,一次又一次往返於主公馬前和亂軍之中,然而一旦他們身在家中,過起平常的生活,就不會像在戰場上那樣。於是他們或問道參禪求教於聖賢,或練劍以鍛煉膽量。儘管如此,一般來講還是很難看透。只要活著,死與生就是對立的。無論做任何事,都會在這之間徘徊。 “死是什麼?又不會死兩次!”嘴上說起來容易,但其實很難達到這種境界。所有生物都要面臨這個問題。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人並非是不畏懼死,只能說是不了解生。 也許有人會說,快川為什麼要選擇死呢?如果他老老實實把武田的同黨從寺內交出來不就沒事了嗎?他又不是武士,而是僧人,即使那樣做也沒人會責難他,是的,室町幕府的禪宗都是如此。然而鎌倉時代的禪宗卻不允許那樣卑躬屈膝的妥協。北條時宗毅然下決心要擊退蒙古遠征軍,也是由於一個禪機。 佛光禪師曾贈言激勵時宗,由此可見當時禪宗的錚錚骨氣。然而這種禪在漸漸變成了一種文字和理論、墮為遊戲,化為風雅、快要失去這種骨氣的時候,快川和尚出現了。僧眾一百五十多人、廟堂三十座、莊嚴的廟宇都付之一炬了,快川的氣魄放射出萬丈光焰,讓世人對禪有了新的認識。 話雖如此,快川並非要反抗時代,也不是看不清時勢,他之前就對勝賴明確講過:“信長堅持以朝廷為中心進行統治,無論任何事都要尊重朝廷,地方上的武士與土豪自然會被他吸引,而自己的主人只是地方上的一介武夫,他們最終即使不離開朝廷這個中心也會漸行漸遠,與其說這是無可奈何的趨勢,倒不如說是回歸自然吧。您作為信玄公的兒子絕非是一個不肖子孫。”從他這番安慰勝賴的話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他並非盲目,也沒有理由反抗回歸自然的時勢。他主動求死,這在普通人看來,是一件令人驚嘆、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他本來就認為生死沒有太大差別,死中有生,生中有死,死只是極為自然的行為。而且這種自然的行為當中既包含了對已故信玄的深情厚誼,又有對平常墮落的禪宗的訓誡。況且其生命並未枯竭,肉體雖然不在了,精神卻可以影響幾代人,因此他能夠在大火之中面帶微笑、欣然赴死。 落花春易逝,世事變化快,甲州的山野如今都在信長的統治之下了,他的征程如期進行。三月十日,攻下高遠城;同月十九日,進入諏訪戰場,同時發布軍政命令;二十日,木曾義昌來拜謁,讓他繼續統領筑摩郡,又賞賜安曇給他;同日,穴山梅雪來參拜,命其繼續駐守原來的領地;二十三日,小田原的北條氏運來一千袋大米。就這樣,織田的軍營與行軍道上出入往來的人絡繹不絕,景像極為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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