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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虞姬和楚王

豐臣秀吉(五) 吉川英治 4383 2018-03-13
當夜,秀吉離開了前田家,回到了城外的陣營。 兩名柴田家的大人物被捕,被拖到了軍營裡。 其中一位是佐久間玄蕃允盛政。 另一位是柴田勝家的養子,柴田勝敏。 聽說這兩人都是沿山逃往北之莊的途中被捕的。 玄蕃允已經受了傷。夏天一旦得了破傷風就容易流膿。戰敗逃走的武士經常用一種叫艾灸的非常療法。玄蕃允這次受了傷,便向山里的農戶討要了乾艾,在傷口周圍仔仔細細地進行艾灸。 這療傷方法非常原始,但即使是生了蛆的重傷,也能快速恢復。另外,當時的武士常常要穿著短襪草鞋涉水,容易長腳癬,用艾灸也能治好。同破傷風一樣,在腳癬周圍用上艾灸,即能痊癒。 在玄蕃允專心致志地艾灸時,當地的百姓密謀:“不如將其捉拿了,去領賞金吧。”當天夜裡,當地的百姓請來兩位軍官,包圍了玄蕃允就寢的小屋,把他捆到了秀吉的軍營裡。

秀吉聽說後,卻說道:“雖然是件大功,但對於老百姓來說卻是做得過頭了。”並沒有如期待一樣表現得很高興,反而對那些百姓施以嚴懲。 二十三日。 秀吉終於騎馬來到了勝家的根據地北之莊。 前田父子也一起來到了北之莊。 這天打先鋒的也是堀久太郎秀政。 從衙門到北之莊,只有五里多的行程。當天下午,素有越前第一之稱的北之莊城牆之外,不管是九頭龍河畔,還是足羽山的要地,都被秀吉的兵馬占領了。 途中,德山則秀一族和不破光治(勝光的父親)等,望風而降的人不在少數。 秀吉布陣於足羽山,下達了一系列滴水不漏的指令後,便完全包圍了北之莊。 之後,秀吉命秀政帶領一小隊,攻破北之莊的一部分外郭。 然後,把昨晚被生擒的玄蕃允盛政和勝敏拖到城牆附近,令人擂響戰鼓,“匠作大人,請看。”以此折磨城中的柴田勝家,“您的兒子,權六勝敏,以及玄蕃允盛政,都是這個下場。如果想听聽他們的臨終之言,那麼就請出來相見吧!”

喊了兩三遍,城內依舊一片寂靜。大抵是不忍相見吧,勝家沒有出現。當然,這明顯是秀吉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策。 前天,勝家於途中辭別前田利家,回到北之莊。但是,即使集合了各種散兵、留守百姓、非戰鬥人員等,也只有不到三千人。 再加上知道玄蕃允和勝敏被抓,即使是勝家,也不得不萬念俱灰,只得感嘆一聲:“吾命休矣!” 秀吉命人不斷擂響戰鼓。到了傍晚,外郭已全被攻破。在離城牆二三十米的地方,一眼望去,俱是羽柴軍的甲胄。 儘管如此,北之莊城內依舊一片寂靜。過了一段時間,戰鼓聲停。到了晚上,城內和城外有使者來往,所以有流言說:“這到底是勝家的救命之法呢,還是投降的使者呢?”但是從城內的氣氛來看,彷彿又不是這樣。

到了夜晚,本來如墨一般黑暗的主城陸陸續續亮起了燈火。北城和西城亦是。連為防禦戰而擠滿了武士的箭樓、城堞之間也亮起了明亮的燈火。 “咦?” 羽柴軍感到非常奇怪。 不久,謎底終於被解開。 因為城內傳來了擊鼓聲和笛音,甚至還可以聽見那帶著北國口音的鄉土小調。 “原來如此,城內這是在享受最後的晚餐呢。” 這夜,連城外的羽柴軍都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那令人十分懷念的永祿時代。 當時,柴田權六勝家作為織田的一員猛將,據守江州長光寺城,面對佐佐木承禎八千強兵的圍攻,和水源被切斷的絕境,仍舊對誘降的敵使擺出一副淡然的樣子:“這裡的水可是溢滿銅盆,多得很呢。”以此嚇退敵使。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權六勝家去了哪裡呢?

不僅如此。 長光寺城內的情況愈發嚴峻,兵馬嚴重缺水,就在兵士們快要渴死的時候,勝家令人把滿滿三大瓶的水抬到面有菜色的士兵面前:“愛卿們,請盡情飲用!這或許是臨終之水呢。” 在看到士兵們貪婪地飲水,眼角佈滿感激的淚水時,勝家拔下了自己那把長柄寬刃的大刀的金屬箍,對準了水瓶腹部,豪言壯語:“聽著!我們作為武士門第,怎能如那乾魚一樣被渴死呢!如果乾渴的話,請飲盡敵軍萬斛之血!” 然後,用金屬箍打碎水瓶大呼:“出兵!” 於是打開城門,攻入敵陣,勝家以一千兵士,生生打退敵人八千大軍,使得必敗的戰鬥成了凱旋之戰,意氣昂揚地回到故土。啊,當年有著碎石柴田之稱的勝家,如今去了哪裡呢? 今日,不管是守城方還是攻城方,都曾經是織田麾下的將士,沒人不知道勝家的過去。正因為如此,大家才感慨萬千。

是夜,北之莊城內舉行了最後的晚宴。在主城天守閣內,以勝家及其夫人和子女為中心,邊上圍著一族的肱骨之臣,一共八十多人,面對著咫尺之外的敵軍,點亮燈火,依次入座。 “除了元旦的慶祝會,大家也不可能像今天一樣聚起來呢。”中村文荷齋如此說道。 聽了這話,柴田彌右衛門大笑:“天一亮,就要去那黃泉之路了。今晚可是今生最後一天了。” 燭光,笑聲,和平時的宴會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大家都穿著冰冷的鐵甲,使得今晚帶上了一絲肅殺之氣。 其中,阿市夫人,和三個正值妙齡的女兒們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格外鮮豔。 特別是叫作十一的最小的那個女兒,對著精美的膳食,熱鬧的景象,越發歡快,一會兒胡亂吃一氣,一會兒又和姐姐們鬧成一團。邊上那些置生死於度外的武士們,不時偷偷地瞄上幾眼。

勝家也喝過頭了,不停地和邊上人舉杯示意,有時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要是玄蕃允也在就好了。”當聽到下邊人遺憾地說玄蕃允失敗被捕之事時,反而說道,“這不是玄蕃允的錯誤。都是我勝家的錯誤。聽你們這樣說,我的心反而很痛。” 於是,勝家越發向左右的人勸酒,甚至對箭樓裡的武士,也分配了很多名牌清酒,傳達指示:“今晚請盡情飲酒享樂。” 城堞那邊,傳來了歌聲和笑聲。勝家的面前,也響起了樂鼓聲,載歌載舞,跳舞的銀扇劃過曼妙的曲線。 勝家看著眼前的歌舞,追述道:“以前信長大人就喜歡跳舞,還強硬地勸著我一起跳,我總覺得自己跳得難看,最終一次也沒跳過。現在想來,真是可惜。今晚,定要學上一場舞了。” 想來,現在勝家的心裡全是對舊主的回憶。

另外,當時秀吉只是區區一隻上躥下跳的猴子,現在他卻把自己逼到了絕境。雖說如此,勝家心裡一定希望能夠雖死猶榮。 勝家才五十四歲,作為武將,未來還有拼頭,但是他卻一個勁兒地想著死後留名,一點兒也沒了往年的氣概。 “請享受這最後一次盛宴!”勝家老想著把這一次死亡盛宴舉辦得高尚而又清白,這又是為什麼呢?席上還有八十餘位肱骨之臣,城堞裡亦有不惜一死的鐵甲兩千餘。但是自賤岳之戰敗北以來,勝家就自認為失敗。總之,玄蕃允血氣方剛、幼稚魯莽固然是失敗的原因之一,但是勝家的自我放棄才是北之莊滅亡最大的原因吧。 知道勝家年輕之時氣概的人,無不感嘆勝家已老。長光寺城一戰的英雄氣概,如同被時光磨滅了一樣,已然消失不見。如今,勝家早已泯然眾矣。

觥籌交錯,飲盡滿滿數桶好酒。 樂鼓連天,舞姿曼妙,歡歌笑語之聲不絕於耳。但是,那一股悲傷的氣氛,卻如跗骨之蛆一般,怎麼也消散不去。 有時,突然滿堂鴉雀無聲,燭光在如墨的黑夜裡搖曳,照得席上八十餘人的醉顏慘白慘白。 “夜已深,天還未明,城外的敵軍也沒有什麼聲響。大家盡情享用美酒吧,不必擔心。” 只有小島若狹長官一人,即使是在宴會中,也時不時地出去巡視天守閣簷廊,監視敵軍動靜,然後又折回來報告敵情,讓大家安心飲酒作樂。 突然,屋外傳來了若狹長官斥責的聲音:“來者何人?”然後就听得來人自報家門,是新五郎。 “呀!兒子,你也來了嗎?”他聲音裡充滿了抑制不住的感動之情,屋裡的人儘管看不到,但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若狹長官激動的情緒。

“父親大人……我來了。” 在第二句話傳來之前,屋裡的人都放下了酒杯。 大家都好奇是誰在這種時候來了呢? 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勝家也豎起了耳朵。 不久,室外傳來了安靜的腳步聲。小島若狹長官帶著一個年輕人過來了。當大家看清若狹身後那個纖細的身影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為,那個身影是若狹長官的長男,當年因病魔纏身,無法出仕,只得待在家裡休養,名字叫小島新五郎。這幾年,大家幾乎已經把他給忘了。 若狹長官跪拜於勝家榻前,切切懇求:“犬子新五郎,長年蒙受食祿,卻因病魔纏身,當年無法隨駕於柳之瀨。這樣下去,一生只留懊悔之念。因此辭別藥石,望隨侍於此。請讓犬子也參加明天的最後一戰吧!” 勝家感動異常,示意新五郎上前:“主僕之緣二世長。”當即給新五郎斟了滿滿一杯酒。

這位病弱的年輕武士在第二天,便於城門上寫下“小島若狹守男新五郎十八歲雖不能隨駕於柳之瀨但於今日一戰以表忠義”,在烈火和亂軍中浴血奮戰,無視生來病骨,在人生最後一天,全了忠孝之情。 前有毛受家照,今有小島新五郎,即使是即將滅亡之家,也有那熊熊燃燒的武士之魂。 坐擁忠義之士,卻坐視大廈之傾,作為家長的勝家的自責之念可謂是難以道盡吧。三更時分,酒宴依舊,年幼的公主們難掩睏意,靠著母親的膝蓋,開始打盹。 公主殿下們對於今天好似沒有盡頭的宴會,也感到了厭倦。 年紀最小的女兒早已靠著母親的膝蓋,沉沉入睡。阿市夫人一邊撫摸著這個孩子的長發,一邊強忍住那即將掉落的眼淚。 二女兒也開始犯困,只有長女茶茶,到底年紀大些,察覺到了母親的悲傷之情,也知道了今天的宴會意味著什麼。因此,十分精神,怎麼也睡不著。 和母親一樣,女兒們都長得十分美貌,其中長女茶茶公主,帶著織田家高貴的血脈,年紀輕輕,又長著一副沉魚落雁之姿,見者無不沉迷。 勝家看著小女兒的睡姿,突然嘆道:“真是天真可愛啊!”之後,勝家和阿市夫人一起商量了孤兒寡母的未來去向。 “你是信長公的妹妹,嫁到我這邊來還沒有超過一年。你帶著這些孩子,只要在黎明前,逃出城去就可以了……我讓富永新六郎陪著你,送你到秀吉的陣營前邊。” 阿市夫人流著淚拒絕了:“不要。既然已經嫁入武士門第,那麼我早就預料過這種最壞情況了。這是我的宿命,現在也不用大驚小怪的。現在這種情況,你讓我出去逃命,真是無情呢。我根本就沒想過要靠著投降別人、拋棄丈夫苟且偷生。”阿市夫人一個勁兒地拒絕,淚水不禁沾濕了衣袖。 但是勝家卻再次催促道:“不,不,你能為我守貞,我確實很高興。但是,這三個孩子,本來就是淺井長政大人的遺孤。即使是秀吉,對著信長公的血脈,對你們母子也不可能下得去毒手吧……快逃走吧。快去準備。” “新六郎,過來。”勝家叫了席上的近侍過來,告訴了他自己的打算。然後再次勸說阿市夫人離開。但是阿市夫人卻只是搖頭拒絕,怎麼也不願意離開這裡。 “既然夫人誌向如此,那麼便如此吧。但是,就如主公所說,至少把三位少不更事的公主殿下安全無礙地送出城門吧。” 對於群臣的勸說,阿市夫人表示同意,然後立即搖醒睡在膝蓋上的小女兒,添上侍從,決定把三位女兒送到城外。 大女兒纏著母親:“我不要……我不要……我想和母親在一起……” 雖然茶茶公主不想離開,拼命掙扎,但是被勝家曉之以理,被母親動之以情,又被近侍攔住幾欲發狂的身子,最終還是被帶走了。 三個女兒的哭聲,到了很遠處,還是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夜已近四更。非宴之宴亦已結束,武士們重新係好了甲胄上的皮革帶子,拿起武器,各自回到崗位,以待最後的必死一戰。 勝家夫婦,以及同族的幾個人相攜回到了主城的里面。 阿市夫人靠著小桌子,寫下了絕筆。 勝家也留了一首和歌。 帳子裡的燭光昏昏暗暗,勝家不由得想起了楚王和虞姬。杜鵑鳥的叫聲預示著天色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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