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善於睡覺之人。
不管身處何地,想睡便能睡著,這看似容易,實際卻很難。
無論在哪兒,無論置身何處,無論是平躺還是倚物而立,只要閉上眼睛,他便能酣然入睡。
而且,有那麼幾個瞬間,在睜開眼的一剎那,便如同從百年沈睡中甦醒一般,頭腦和身體無不酣暢。
當即便能行雲流水般處理大小事務,這種特質與其說是一種習性,倒不如稱為禪境。
秀吉驚人的精力及健康的體魄也可以說是得益於其“能睡覺”的特質。
然而這種特質並非秀吉有意培養,而是他年少游蕩之時得到的天賦。無家無舍、四海飄零的他,年少時就習慣了大地為褥天為被的生活,無論是在雜草上還是在荒寺的地板上都能倒頭睡去。
這種年少時的磨煉讓他受益匪淺,這使他在坐擁天下時,無論面對何種逆境困苦,都能從容面對。
秀吉的這種接近悟道的“即睡即醒”的養生心得,是他出自繁忙的戰事軍務與健康考慮,從一句座右銘中得來的。
自室町中期起,世道混亂,政權分崩離析,各路有誌之士開始反思,“難道就這樣安於現狀嗎?”於是,在武門及武士中開始盛行類似座右銘的家訓、武士道訓、佈告等。
秀吉的心裡也有幾個這樣的修身養性的醒世之語吧,或許這些他視如珍寶的座右銘,只是不經意間從路邊的雲遊僧那裡聽得,自此難以忘懷的吧。
“離”這個字是他的座右銘,也是他的護身符。
離,就是分離,就是遁入無我境界,他“即睡即醒”的精髓便是“離心”。
焦躁、妄念、貪戀、猜忌、急功近利等所有塵世的羈絆,都在瞬間被上下眼瞼隔斷,心如止水酣然入睡。而後又在瞬間醒來。
若能做到這點,便可速睡速覺,也可迅速適應瞬息萬變的世間。
他不僅擅睡,且用兵巧妙,料事如神。但他也有失策,使身邊之士陷入絕境的時候,每每此時,秀吉並不會沉溺於失敗之中,在他心裡出現的仍是一個“離”字。
人們常說的臥薪嘗膽、廢寢忘食對於他來說,並不是有意為之,而是每天必需的生活。因次,即便是一瞬,他也要運用這一“離”的境界抽離塵世,讓生命得以喘息。甚至,他也將生死之事交託於此字。
已睡了半刻,秀吉起身向樓下的茅廁走去。下座的侍童立即高舉燭火跪在廊旁。片刻後秀吉走出茅廁,另一名侍童已盛好水等候,見他出來便湊上前去將水倒在秀吉手上。
秀吉邊擦拭雙手邊隔著廊簷眺望月亮,忽然回頭詢問佐吉、助作兩名侍童:“你們可曾睡過?”
兩名侍童並無時間休息,但心知這樣說並不恰當,便答道:“小睡了一會兒。”秀吉沿著外廊行了五六步,衝著盡頭的房間招呼道:“權平在吧?”權平應答後,秀吉踩著樓梯回頭說道:“通知寺中的光泰出發,讓他到這兒會合。隊伍的分撥及行軍方式、準備等已寫在紙上交給淺野彌兵衛,讓他們詢問淺野彌兵衛即可。”
“是。”
“等等,還有,讓大島雲八過來一下。”
權平從雜木林向寺廟方向走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而秀吉在小姓的服侍下已快速披掛整齊。
只要準備就緒,便毫不猶豫地出發,這是他的秉性。自然,軍中有孫子的人都得留下。但隨從早已習慣,時時變著法兒體諒秀吉。前來替換的人一到,他們便自覺退去,轉瞬卻又挑起盔甲不甘落後地追上來。
營地前方正對伊勢路和美濃路。秀吉從倉庫旁穿過,來到營地。
此前接到召喚的大島雲八光義蹣跚著追隨而來,跪在停步的秀吉面前說道:“卑職光義,前來覲見!”
大島雲八是一位七十六歲高齡的武士。他的兒子茂兵衛光政侍奉著丹羽長秀,而他自己則傾慕秀吉。這也與他的持城在美濃之關有關。
“老人家,辛苦了!”
秀吉一面體諒其老朽之身,一面注意到他早已披掛整齊,覺得他並不輸於年輕人,便說道:“還不需穿戴戰甲,我託付您的事是在明日。您先屏退左右。”
“可是讓老臣明早前往清洲城?”
“是呀,真不愧是老智者,早已有所體察。您去向柴田通報,就說築前守舊病復發,昨夜已返回長浜,無法出席慶典儀式,實屬可惜,萬事均拜託各位。勝家、一益他們定會仔細盤問,你到時就假裝耳背,別聽在心裡,全身返回關中即可。”
“您說的我都記下了。”
已七十六歲高齡的大島雲八,彎腰駝背形似蝦米,卻槍不離手。他行禮之後起身,轉動因穿戴鎧甲而僵硬的身軀,搖搖晃晃地向來時的路走去。
山門前的路上,已聚集了寺中大部人馬。軍隊以一面面旗幟為標誌分為幾組,在各組前方,各部將領倚馬而立。
火繩的火星星點點,卻不見一隻松明。高空的月光也黯淡不明。
路邊樹木林立,七百兵馬如岸邊細波靜靜屹立在黑暗之中。
“彌兵衛,彌兵衛!”
秀吉邊連聲喊著,邊向將士隊列走去。由於樹蔭遮擋,人影也變得難以分辨。大家都以為那僅有六七名侍從隨行,用竹杖敲擊地面的矮小男人是馱馬隊的組頭,發覺他是秀吉後,兵馬變得更加肅靜,並主動為他讓開了一條小道。
“啊,彌兵衛,你在這裡呀!”
那邊石階下,正向一隊人馬發號施令的淺野彌兵衛發覺是秀吉的聲音後,快速結束講話,向這邊跑了過來。
“好了沒?好了沒?”
秀吉連下跪的時間也沒留給他,急急問道。
“好了的話就出發!”
“是,已準備就緒,光泰,你帶頭!”
彌兵衛回身說道。
在其身後的加藤光泰回道:“遵命!”
便收起立在山門一旁的金瓢長穗,拿到隊列中央,自己上馬入隊。
秀吉離開隊列。隨後和幾名小姓看著在堀尾茂助、淺野彌兵衛及其他三十位騎兵簇擁下的隊列從山門出發。
按理此時應該吹起號角,然而由於禁用號角及松明,淺野彌兵衛接過秀吉的金采,代替秀吉在空中揮舞,以此為信號,七百兵馬由前排起按照順序徐徐出發。
隊列前段方向一轉,繞道從秀吉面前通過。各部隊的先導將領全是生駒甚助同三吉父子、中村孫兵次、山內豬右衛門、木下助左衛門、其第勘解由、小西彌九郎、一柳市助等中堅武士,卻不見老輩武將的面孔,他們大概多留守在秀吉的城地——長浜、播磨及其他領地中。
就這樣,秀吉的主力人馬營造出同秀吉一起撤離清洲城,沿美濃一路直奔長浜的假象。
隨後,秀吉也離開清洲城,僅帶著三四十個隨從沿著完全不同的路線,繞道津島,從鄉間小道匆匆而行,在美濃的長松住宿一晚後,終於回到長浜。
當夜,準確說是第二天拂曉。
在柴田勝家及玄蕃允的營帳處,有不知從哪兒撤下來的兵馬,這些士兵身披被風霜雨露打濕的鎧甲。當地百姓見到後眼中充滿恐懼,紛紛關上房門。
“失敗了,玄蕃允?”
“我想並不算失敗。”
“還說沒有,肯定是你哪裡出了紕漏,讓好容易逮著的落網之魚輕易逃脫。”
“我早前說過,要討伐便討伐,倘若一開始就鳴鼓吹號,堂堂正正攻其營地,如今我倆之中定有一人已砍下秀吉首級。但舅舅您卻一再重申要秘密進行,未能採用玄蕃允之計,才落得如今這般徒勞的境地。”
“幼稚,你那乃是下策,我的才是上上之策!最好便是待秀吉登城之時,將其囚禁於一室,昭示其罪狀,再命其切腹自盡。沒有比這更好的計策。但晚間細作來報說有人看見秀吉匆忙撤離營地,連夜啟程,所以才不得不從長計議,若那傢伙真的在晚上撤離清洲,那便是天賜良機,給其扣上擅自離開駐地的罪名也就有理有據,這才命你在途中部署伏兵將其拿下。”
“到底還是舅舅您的錯!”
“怎麼會是我的錯?”
“你猜想猴子今天會登城參加典禮,這是疏忽之一,其二便是入夜後,你命我帶兵在途中伏擊,卻一時疏忽,忘記增派其他人馬把守大道以外的小路。”
“蠢貨!我是太相信你,覺得這點小事你自己也能想到,所以只吩咐了你一人,並命其他諸將聽命於你,誰想你只在大道上設了埋伏,這才讓秀吉逃脫,現在卻胡亂指責是我的疏忽。你多少也該反省反省自己的輕率!”
“這次就算是玄蕃允的失敗,我道歉,但舅舅您今後也該停止耍弄計謀。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別讓好容易得來的機會又丟了去!”
“什麼!我玩弄計謀?”
“這是你向來的毛病。”
“蠢……蠢貨!”
“民間也經常這樣說,一提到您的毛病,便說柴田殿下深不可測,難以捉摸,十分提防您呢!”
“……”
勝家皺起夾雜著白毛的粗眉,一言不發。
平日里,他們是超越主從、親子關係的舅舅與外甥,向來和睦,但過於不拘禮節,這使勝家產生了挫敗感,他在外甥面前無法保持應有的威嚴。
總之,那天早上勝家極為不悅。
那是一種“複雜的情緒”。生理上,也與他一夜沒合眼有關。
他曾反复叮囑玄蕃允,命其在途中埋伏,偷襲趁夜逃離的秀吉,一舉解除後患,掃除心中積聚多時的憂慮,他翹首以盼等待捷報直到拂曉,心裡設想了無數次伏擊場面。結果返回的玄蕃允卻報告說:“經過的只有羽柴的家臣,不見秀吉的影子。向沒有秀吉的兵馬發動偷襲,不僅會一無所獲,也會使日後的形勢惡化,因此便無功撤返了。”
最終,還與玄蕃允爭論自己的“毛病”“聰明反被聰明誤”等事,因此今天早上的他悶悶不樂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這般模樣終究不妥,今日可是三法師舉行繼位大典的日子。用過早膳,小睡沐浴過後,勝家便又裹上悶熱的大紋烏漆帽,騎上披戴裝飾的高頭大馬向都城出發。
他先前雖一時情緒低落,但此刻卻是容光煥發。今日雖是陰天,卻比平日要熱得多,即便如此,途中勝家的姿態仍有著清洲城下無人能及的威風,身上不時散發出意志堅定的人特有的氣質。
夜間曾披掛戰甲,攜帶槍砲匍匐在草叢中準備奪取秀吉性命的將士們今天也帶起烏漆帽,整齊穿戴著素袍、小素袍、天正服,箭入袋、刀入鞘,若無其事地沿道路蜿蜒而上,前往都城。
除了柴田的隊列,丹羽、瀧川及其他家臣的隊列也先後登城。
之前常常見到,卻僅在今日不曾現身的,就只有羽柴築前的隊列。
“勝家殿下,讓您久等了。築前的代表——老臣大島雲八清晨前來拜見,說築前守因病不能參加今日慶典,代為向三法師致歉,並要求晉見柴田大人,現在正在前方等候。”瀧川一益在城中迎接勝家時禀報導。
勝家很不愉快地點點頭。
他對秀吉佯裝不知的態度感到極為惱火,但也不得不假裝糊塗,召見了使者大島雲八。
在此期間,勝家不斷盤問秀吉所患何病,既然著急回國為何沒在夜里通知他,以便他前去探病、商議諸事等等刁難的問題。但因年長而耳背的大島雲八貌似連一半都沒聽清楚。
無論勝家說什麼,他都置若罔聞。只顧反复附和道:“是的,是的,正是。的確!”
勝家覺得再說下去也是白費力氣,有著如此重要任務的使臣,卻讓這樣一個老糊塗擔任,想到其中秀吉的用意,勝家覺得氣憤難忍。
這個使臣根本沒有責問的價值,勝家帶著滿腹怒氣起身問道:“使臣,你今年到底多少歲了?”
“正是正是。”
“我問你多大了?你的年齡!”
“您說得對!”
“什麼?”
“哈哈哈哈!”
勝家覺得這聲音像是在嘲笑自己,不禁怒上心頭,他將嘴湊到雲八耳旁,扯破嗓子喊道:“我在問你,你今年多少歲了?”
雲八用力地點了點頭,不急不慢地答道:“啊,您在問我的年齡呀!說來慚愧,老朽並無甚麼顯赫戰功,今年已過七十六了。”
勝家目瞪口呆。
今日有諸多事務要料理,且近來連一日也不得悠閒,卻在這兒生這老人的氣,這是何等愚蠢!勝家不禁自嘲起來,同時他對秀吉的敵意也增至不共戴天的程度。
“好了,你回去吧。”
勝家甩著下巴催促道,但云八腰上像墜了鉛塊,穩坐不動。
“要是殿下給個回信的話……”雲八平靜地凝視著勝家說道。
這時勝家聽到有人在找他,就藉此機會說道:“沒有沒有,沒什麼回复。在該見面的地方見面便是,你給築前傳話吧。”
說完就自顧自地沿著迴廊向本丸方向去了。
大島雲八走到廊下,用一隻手撐著腰回頭看著勝家的背影,隨後獨自笑著向前廳走去。
那日,三法師的繼位大典圓滿結束。
此後又舉行了盛大的宴會,宣布擁立新君。宴席設在城中的三間大廳裡,出席人數是昨日的數倍。席間談論的話題多是羽柴築前守的不敬之舉。有些人指責築前守假借生病而不出席如此重大的慶典,真是荒唐至極,他目無法度、不忠不信的秉性昭然若揭等等。
勝家頓覺安慰:“秀吉回國之事,仔細想來反而對我有利。”
雖然他知道眾人之所以對秀吉大加指責,是因為瀧川、佐久間等武士暗中煽動,但勝家仍覺得這種氛圍對今後的形勢及自己十分有利,不禁享受起這種暗自竊喜的小快感來。
在料理完會議、月忌、慶典等諸多事務後,清洲下起了連綿細雨。
細川、蒲生、池田等人在慶典過後的第二天便已啟程返國了,其他人則由於木曾川漲水而被困在城裡。
大家只能在住所無所事事,靜待天晴。但等待對勝家來說,卻並非毫無意義。
他同神戶信孝這幾日交往甚密。雖說兩人頻繁會晤,但卻不能斷言他倆的會談有政治意義。因為如今,勝家的愛妻正是信長之妹——阿市,她也是信孝的叔母。
近年來,信長曾勸說過阿市,信孝也極力撮合,讓她改嫁勝家。這樣一來,信孝同勝家的關係便已超越了單純的姻親關係,而成為不可分割的伙伴關係,因此二人的交往若只限於兩人之間的話,世人也就沒有理由懷疑,但二人的聚會每每都有瀧川一益加入。
“不知又在密謀什麼。”
“看來是在商議如何滅掉秀吉。”
這樣的謠言早早就流傳開來,還有傳言說勝家會在夏天討伐秀吉。
恰好,此月十日,瀧川一益在住所的待月軒煮茶,邀請各將領前去品茗。
邀請函上寫道:
這看似再合理不過的聚會,卻被懷疑是軍事會議,引起了各方,特別是清洲之人的警覺。
蜂屋、筒井、金森、河尻等人參加了茶會。信孝、勝家二位自然是主賓。此次茶會到底是單純的茶會,還是密會,除了當日的主賓外,恐怕無人知曉。
那日過後,諸將便各自回國。柴田勝家於十四日夜宣布回越前,十五日早晨離開清洲,渡過木曾川,進入美濃後,無論是他的預感還是道上的流言,都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途中到處傳言“垂井扼守著不破山中的要塞,秀吉的精兵從長浜出發,自昨夜起便靜待勝家自投羅網”。無論是在營地,還是道邊的旅人,甚至探子也是如此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