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喜好閒談,似乎一直在從閒談中汲取著眾人的智慧。
現在也是。
“與一郎(細川),若是由你來進攻敵人的兩重壕陣型,你會選擇進攻榊原陣營還是鬆平堡壘?”
然後他又問:“今日巡視下來,若有看到敵軍弱點,或覺得同盟有所不足的都說來聽聽,無須顧慮。助作(片桐)如何?虎之助(加藤)有何意見不妨道來!”等等,一一呼喚左右之人,愉悅地聽著年輕武士們率直的發言。
在這種時候,以他為中心的一群年輕近侍絕對不會含糊其詞。他們一熱烈起來,秀吉也變得熱血,關係分不清到底是主僕還是朋友。但只要秀吉稍一正色,在座眾人便立刻正襟危坐。
池田勝入在一旁聽著這群不知何時休止的主僕談論,忽然從中插入向秀吉說:“剛好,今天勝入也有一事想向您禀報。”
秀吉湊耳過去,微微點了點頭,然後便命近臣們全都退下:“諸位先行離座,都退下。”
“遵命。”眾人立即起身退下休息,房間內一掃而空,唯有阿通還留在一個角落裡。
勝入眼神疑惑地問道:“築前大人,身後這女子是何人?”
“啊,這個啊!”就好像想起遺忘之物一般,秀吉轉身道:“途中撿來的女人。”
“嚯……在這戰場上?”
“沒錯,很奇怪的女子吧?阿通,你也迴避一下。”
阿通應答著站起身來,突然又朝勝入問道:“我退至何處比較好呢?”
勝入喚來二男三左衛門輝政,吩咐他帶阿通去別的房間。
“三左,三左,”秀吉從後叫道,“要是有適合她的陣羽織和鎧甲就先借與她穿一下——這身裝扮不利於步行,士兵們看見也不好。記住,讓她在休息室裡換上。”
秀吉對女人一向憐愛,這點在勝入面前早就無須隱瞞,也沒有其他人在,便向三左仔細吩咐。
眾人都退下了。
室內只剩勝入和秀吉二人。
房間是本丸的廣間,一眼便可望穿,所以也無須看守。
“你說剛好……勝入,到底何事?”
“其實我正想為此事前往大人陣營……”
“在這就行。說與我聽吧。”
“並非其他事情。今日您巡視軍營,想必心中已早有定論,家康在小牧的防備確實名副其實吧?”
“嗯,確實非常完美。如此短時間內築起這麼多堡壘、布陣,若非家康絕不可能辦到。”
“在下也策馬在小牧附近察探了多次,實在想不出有何辦法能攻進去。”
“和表面一樣——雙方對峙。”
“家康面對這樣的對手肯定重視,而我方也是初次與名聲赫赫的德川軍決戰,很自然地就變成了這種相互瞪視的局面。”
“真是有趣。連日來一聲槍響也沒有,正所謂是寂靜中不戰而戰的戰爭……而奧義就在這一細微之處。”
“沒錯,正是這裡。”
勝入跪坐著探身往前,將那一張地圖展開,熱心地將此前心中所描繪的奇策獻給了秀吉。
秀吉也很認真地聽著,還好幾次點頭道:“嗯。哦……原來如此。”
但說到最後的結論時他卻面露難色,臉上沒有任何輕易同意此計或認可的意思。
“若是您同意,勝入將率先率領全族,勢必攻陷岡崎城池。一旦忽聞德川本國的岡崎陷於我軍馬蹄之下,不管小牧壁壘如何牢固,家康是怎樣的武門大器,不用進攻,也必定能從內部全線瓦解。”
勝入滔滔不絕地遊說,固執地請求秀吉採用他的“中入奇計”。
“……明白了。嗯,我考慮一下。”秀吉沒有當即應答,提醒道:“不過你也置身事外地再考慮一晚。此計既是奇謀也很冒險,正因如此,所以危險重重。”
秀吉很了解勝入的勇武和膽量,但超出這些的他卻並不認同。
二人的輕言細語一時中斷。
突然,勝入的嫡子紀伊守打開了旁邊房間的拉門,拱手禀道:“父親大人,若不打擾,還請您現在稍微移步……”
在此之前,城中的一個房內,前些時日身負重傷的勝入之婿森武藏守長可一直在此接受治療。他任性地向日夜看護自己的弟弟森仙千代——一個十六歲的年輕武士頻繁求道:“仙千代,去叫三左來……三左!”
“哥哥您這樣挪動身體,到晚上傷口又會發熱疼痛了!”
“別說廢話!我讓你去叫三左來!”
“現在不行!”
“為何,你故意跟我作對嗎?”
“可是,我剛才不是跟您說了嗎,現在秀吉大人正在本丸內,紀伊大人和三左大人都在秀吉大人座前談話。”
“所以我才想在秀吉大人回去之前告訴三左……好,你不通傳那我自己去!”長可說著便要起身。
他滿身繃帶,整個頭臉、單臂都用白布纏著,被稱作“鬼”的他真和鬼一模一樣。
對鬼武藏而言這確實讓他焦躁不已。上月十八日,他因急於求成向小牧山挑戰,結果一敗塗地。不僅失去了八百餘部下,自己也身負重傷,好不容易才被同伴用屋板抬著逃了回來。如此污點,不只是自己,連岳父勝入的威名也被塗上了難以抹去的恥辱。
當他聽聞敵人高唱凱歌說“鬼武藏已死”,連同盟之中也有人相信時,“長可不甘,怎能就這樣死去,日夜悔恨不已。”比起傷口的疼痛,心中的痛楚更讓他五內如焚。
“不行啊,兄長大人!”面對兄長的心情,仙千代邊哭邊從背後抱住他,氣道:“我不是說等商量完要事就去叫三左大人,讓您等等嗎?為什麼兄長要如此……”
“等築前大人一走就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著急。可是你卻……”
“那我再去拜託紀伊大人,您可千萬不要動啊!”
仙千代慢慢地讓兄長睡回枕上,起身出去了。
不久,三左來了。
一見到他,長可便問:“如何,岳父大人向羽柴大人獻上那個計策了嗎?”
“二人現在屏退他人,正在房內單獨密談。”
“這麼說來還不知道羽柴大人是否會答應採用這一計策了。”
“嗯,不知道。”
“如果羽柴大人不同意,請馬上通知我……就算抓著築前大人的腳邊,我也要向其懇求。三左,記得啊!”
另一方面,之前的廣間內,秀吉和勝入二人屏退他人正沉默地對坐著。
而現在,嫡子紀伊守在旁邊房間的門口叫父親稍微移步,一陣耳語。聽完後,勝入立即又回到秀吉座前,再次重複剛才的計策,不停央求道:“能否懇求您即刻下令,採用中入岡崎之計?臥病在床的長可也擔心著您能否應允,方才急切地通過紀伊前來詢問。還望您決斷!”
勝入的戰略確實超乎尋常。若能謹慎對待,即便是向來都小心翼翼的家康也絕不會注意到這一間隙。
但是秀吉本身的想法卻大不相同。他生來就不喜歡奇謀、奇襲之類的,即便落於人後,比起戰術他也更樂於外交,比起小局的速勝他更看重統馭全局。
“哎,別急。”秀吉放鬆心情道:“明日之前我會作好決定。明早前來樂田本陣,再告知你是否執行。”
“那麼,等明天一早。”
“嗯,回去了。”
秀吉站起身。
“大人回營!”紀伊一一向聚攏各處的諸臣傳達。
近臣們來到廊下等候,隨同秀吉一起返回。
行至本丸出口時,一名樣態奇異的武士正跪在栓馬樁旁邊,頭部、單臂都綁滿繃帶,鎧甲上也是一襲純白錦緞的的陣羽織。
“啊?你是?”
秀吉朝那方看過去,重傷者抬起被白布包了一半兒的臉說道:“鄙人乃勝入之婿森長可。暴露如此醜陋的姿態在您面前,給您增加不快萬分抱歉。”
“哦哦,武藏守啊!聽說你正臥床養傷,傷勢如何?”
“鄙人已決定從今日起不再倒臥。”
“不要勉強。只要身體恢復了,任何時候都可以洗雪污名。”
“污名”,聽到這兩個字,多情善感的長可情不自禁地掉了淚水。
他從陣羽織的衣襟裡拿出一封書信,恭敬地遞給秀吉後,又再度伏地言道:“回營後若能得大人一讀,長可榮幸之至。”
也許是內心感到憐憫,秀吉點了點頭道:“好,好,我會讀的,切記要好好保重身體。”
說完,便策馬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