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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犬山陷

豐臣秀吉(六) 吉川英治 5604 2018-03-13
犬山的城鎮便在對岸。中間相隔的不用說自然是木曾川上游。水流與岩石低鳴,急流飛濺迴響,蒸騰而起的厚厚水汽讓月亮、山水都如籠罩在雲母之中,只有對岸幾盞濕潤的燈光高低不同地浸染出來,朦朧可見。 “所有人棄馬,將馬栓到一起。”勝入本人也翻身下馬,坐到臨河放置的馬扎上。 三四十名旗本立即效仿主公下馬步行,隨後跟來的人也都將馬匹拴在原野,輕身站到河川水邊。 “噢,時間剛好!看那兒,是紀伊守大人的軍隊……”隊伍中有人指道。 勝入探起身,眼睛凝視著上游河原急喚道:“探子,探子!” 一名小探子立刻跑回來報告確實無誤,不一會兒,總數四五百的兵丁便與池田勝入率領的約六百人會合,近千人影亂如魚紋般攢動。

青鷺三藏總算在這裡追上了軍隊。哨兵為便於監看,將三藏圍在槍陣中帶到了池田勝入的馬扎前。 勝入沒讓三藏說任何廢話,問完要點後便動了動下顎示意他退下,就像在趕走礙手礙腳者一般。 這時水邊各個點都已經開始用平底的漁船橫渡河流。穿成守山人般的輕裝甲兵伏身接連跳上對岸,然後船棹立即掉頭,再運新一批的甲兵過河。 事情進展迅速,一眨眼之間便結束了。留下來的只有三藏一人。不久,對岸犬山城城下齊聲揚起武士的呼喊聲,震徹夜空。瞬間,濕潤的夜空一角變得通紅,城下街道上方火光飛舞。 城內也騷動四起。但那隻是狼狽和混亂的迴響,以及四處逃竄的人對同伴的怒罵和大叫。唯有城主中川堪右衛門的叔父不驚不乍,道:“哪個卑鄙小人竟趁城中喪事,借悲嘆虛空之機夜半來襲?”

他傲然屹立城牆上,氣勢如虹地揮舞刀槍殺敵無數,但自己也滿身瘡痍壯烈犧牲,給後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勝入的奇策收到很好的效果,犬山城不費吹灰之力僅僅半刻鐘便攻陷了。 城內、城下都出現背叛者,讓守城士兵措手不及,造成了意料之外的混亂,這是能短時間內攻陷這一天險的原因之一。但另一個更大的原因是池田勝入曾做過犬山的城主,城鎮中的人,以及附近的鄉長乃至百姓至今都還敬重著這位前任領主,這才是製勝最大的因素。也正是有這一前因和羈絆,勝入在奇襲前派人進行的收買計策才會發揮出黃金以上的功效。 無論如何,池田入道勝入在加入秀吉軍之初——在還沒有收到秀吉任何催促的情況下,作為加盟第一步的證明,便立即向西軍獻上了犬山攻陷這一禮物。同時,也以此作為對信雄和家康的回答。

天明時分,城中之人盡皆替換成池田家家臣。將守城責任託付給稻葉入道一鐵後,勝入父子二人立馬率數十騎旗本改道撤回了岐阜。 襲擊和撤退都如潮水一過那般迅速。退軍考慮到從城中四散逃出的中川殘黨潛伏在外,恐萬一起變,便將途中的小口、樂田等部落一路燒毀而過。 處在沒落中的名門身邊尤其容易聚來一些複雜的人物。先見者、輕薄者,以及直言不諱卻不被容納的慷慨者等很快就會走出這一圈子。然後那些對時勢敏感、明白自己無力挽回衰退之勢的人也總有一天會遠離。 剩下的就只有離開這裡連生活依靠和自立能力都沒有的人,抑或不管枯榮、生死、哀樂都始終堅持主僕之道的真正的忠臣。 然而,誰是忠誠之士,誰是求方便者,誰是想利用而追隨的人,要區分這些並不容易,因為這群人中個個都會巧妙製造虛實以抬高自己。而如果處於中心的主人能夠正確地進行辨識,那麼不管是第二代還是第三代,都不會親手將人為的命運在短時間內加速從沒落到滅亡的過程。

但同樣是諂媚,像德川家康這樣的“攀附者”卻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景況。信雄不過是對世間之事毫無所知的乳臭小兒,兩者根本無法比擬。信雄擁有有形無形的名門遺產,即便必須用到,也不用自己主動接近,而是要對方靠過來依賴自己,將他變成手中的一枚棋子。這便是人與人之間本質上的大不同。 “哎呀哎呀,這真是勞您費心了。中將(北畠信雄)殿下,再讓我來點兒泡飯吧。我家康出身貧寒,今夜盛宴真是令我大飽口福,不禁吃個不停,大腹滿脹。”如其所言,家康確實一直專注於美食。 這是十三日,也就是到達清洲的當天晚上。 晝間,一抵達清洲信雄便到城外寺院迎接家康,緊接著就轉入正題密談數刻。黃昏時分,在城內的客殿休息後,招待宴便開始了。

直至今日,就連在信長之變時也從未對中原輕易出手的家康,如今卻為了自己從岡崎傾巢而出,賭上儲備多年的全部德川勢力,親自策馬來到清洲。因此信雄對他不得不以敬慕和感激的心情來瞻仰,甚至感激亡父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好知己。可以說只有此人才是真正重情重義、懲強扶弱、正義仁慈的武門俠士,信雄傾盡心思以盡款待之情、膳食之美。 然而這一切在家康眼中如同兒戲,只覺得他可憐無比。想起過去家康借觀富士為名,在其父信長甲州凱旋歸路上連續七日的盛宴招待規模,今夜的寒酸實在令人不禁覺得可憐。 但這並不是指物質的奢華,而是對物質的活用。想信雄連物質都不會好好利用,看他身邊那些只會阿諛奉承、在杯盞之間爬來爬去的家臣們,很明顯他們根本沒有被作為一個人來好好利用。

以之前的引誘來說,明明有對手,這個信雄卻偏向秀吉挑起事端,給秀吉落下口實,引起了戰爭。僅憑這點便能清楚感到,在信孝死後,織田這一名門血脈已離斷絕不遠了。 眼中所見除了憐憫別無其他,家康感到一陣同情。然而,他是一個能將理應消亡之物的滅亡與人類在該死之時的必然死亡等同視之的男人,即使是對自己也抱著同樣的想法。他一直對自己說,如果自己也無德無才、無法在這亂世中有眾人擁立的話,那就應該立即消亡。 所以在這次歡宴中,雖然他感到憐憫同情,但內心深處卻決定將這個脆弱的名門子弟掌控在手,完全為自己所用,二者之間毫無一絲矛盾和良心上的疑惑。原因就在於,擁有名門聲望和遺產的愚蠢遺族乃是世上最易成為禍亂根源的存在。可以說利用價值越高,其存在就越危險,不僅周圍會接連出現犧牲者,釀成四鄰的衝突禍事,也會給庶民帶去源源不斷的災難。

相信秀吉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不過秀吉將信雄作為自己目的達成的一大障礙來處理,而家康則是為了給自己更遠大的野心奠定基礎打算利用他。秀吉和家康持有的這兩個相反的“信雄觀”,雖然其目的根源都是相同的,但眼下在策略上卻呈現出一種對立的態勢。因此,反之如果家康的策略是除掉信雄,那麼秀吉必將果斷地站到幫助信雄的那一邊。 但不管怎樣信雄都只是一個傀儡。不管倒向哪邊,只要他不親手捨棄身為信長血親的過去,甘願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那麼他的命運就注定是一場悲劇。信雄無法看透這一點也是讓家康感到可憐的原因之一,但以更普遍的看法來說,將他置身於與家康、秀吉等人物並立東西的時代之中,這本身就已經註定了他的不幸。而且,他還將家康本人看作舉世無二的同情者、理解者,相信他是絕對的同伴,毫不懷疑。

“哪裡的話,盛宴現在才開始。您大概也有點疲累了,但這是信雄由衷的盛情招待。這些都滿載著我對德川大人的敬意和信賴,即便不享用,看看喝杯酒也好……如此春夜,早早離別就寢實在可惜。” 以信雄本人而言是打算盡最大努力接待家康。但即便不是這裡,家康也對宴會興趣不大。平日在客人或自己家中主持的宴會,對他而言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不了,中將殿下,大人已經不能再喝酒了。您看他的臉……就請賞賜我等一杯代之吧。” 陪坐的酒井、奧平、本多等人察覺到主人正強忍著呵欠,便替他擋住信雄過度的好意。 然而信雄還是沒有註意到主客的困倦,他依然按他所想的努力去錯誤理解和關心主客困倦的模樣。他向家臣一陣耳語,正面的大拉門立即便被除去,為二度招待所準備的猿樂藝人已經備好樂器、換上服裝在那兒等候,很快便開始了狂言表演。

家康興趣一如往常,不過還是勉為其難地時而表現得興致高昂,時而哄笑,完結時也一起拍手鼓掌。完結時,近臣們趁機拉拉家康的袖子,暗示是否回屋就寢,但還沒來得及說,緊接著便聲樂和鳴,跳出一個舉止輕佻的男人饒舌道:“接下來請欣賞為今夜貴賓準備的上至京都下及鄉野皆聞名遐邇的阿國歌舞伎。話說阿國歌舞伎歌舞的由來……” 據說出雲的巫女在神社舞蹈中加入世人的喜好和裝飾,再混合由來的猿若和幸若舞使其變得有趣而可笑,在諸國推出後竟出乎意料地大受歡迎,前年天正十一年年初在京都的四條河原演出時,連日盛況。對這一新興歌劇一番介紹後,男子飄身隱入帷屏屏障,頃刻間便走出數名美人載歌載舞,在歌劇的戀愛情節到達高潮時,大受好評的主角阿國現身了。

主角的一舉一動令人不禁怪異在這血腥時代的另一面,那片謳歌如此糜爛的官能肉慾主義的花田為何還能盛開,醞釀出一股焦躁的空氣,讓平日兇猛的武士們不禁恍惚。 而在作者之中,似乎還有相當智慧之才人,將近年來在西國大名家盛行的基督聖歌隊的章節和彌撒的歌唱等巧妙融合其中,還有類似教會使用的中提琴,服裝上也將令人眼前一新的西歐風格花紋做成絲緞、刺繡,與日本本土的衣裳嘗試作各種融合。 原來如此,也難怪無論是京城還是諸國城鎮,只要看過一次的人都會大談特談了。 所有人都為其驚嘆和陶醉。俗世喜好之物,大將、武士階層的人物肯定也會覺得有趣,而且這一歌劇本質上是以展現當今時代最受壓抑的人類本能的肉慾世界為主題。此外,它完全跳出室町之前便由來已久的無常觀和消極的生活以及來世主義,用歌聲舞蹈極端地展現人類現實世界,這也是抓住當下庶民之心的一大要素。 家康想,這是由秀吉的本性自然創造出的事物之一。秀吉的政治一改信長式的強壓主義,使室町時代以來一直存在的陰暗感也快速明朗起來。庶民敏感的本能在強壓和陰暗的壓迫下,即便在不為人知之處悄悄展現,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光明正大地表現出來,“這一新歌劇在西國興起,流行至京都,甚至連東海一帶也受到影響,這不能不看作是一種變相的秀吉攻勢的滲透。”家康這樣思索著。 “中將殿下,大人說已經很困倦了……”德川方的奧平九八郎故意露骨地對看阿國看得出神的信雄說道。 “唉,困倦?”信雄立刻一陣惶恐,急忙起身親自引路,送家康走至通往寢殿的走廊。阿國歌舞伎此時還未演完,在這之後遠遠地還能聽到中提琴和太鼓的樂曲聲。 翌日十四日,信雄例外地早起,來到客殿一看,家康早已帶上神采奕奕的面孔與侍臣們談話。 “早膳呢?” 信雄問家中僕人,僕人回答早已用畢,他不禁微微赧然。 這時遠處的守院武士和瞭望台上的人正大聲地在交談著什麼。家康和信雄都注意到了這點,片刻沉默之間,一名家臣便前來報告異變。 “適才瞭望台士兵來報,此前西北方向的遠方上空冒起一陣黑煙,初以為或是山林火災,但漸漸地不同地方都升起幾處濃煙,似乎並不尋常,於是便前來通報。” “什麼,西北遠方?”信雄感到不解。若說是東南還能聯想到伊勢或其他戰場,所以他對此感到很是無法理解。 前些日子家康在聽聞中川堪右衛門猝死的消息時,便覺得很多地方無法解釋,於是他立刻問道:“看起來是在犬山一帶嗎?” 沒等回答,他又向左右吩咐道:“九八郎,你去看看!” 榊原小平太、大須賀五郎左衛門和奧平九八郎等人和信雄的家臣一道奔出走廊,登上了瞭望台。 “噢,那陣濃煙的確是在羽黑、奧田或者犬山,不管哪個一定是在那一帶!” 從瞭望台跑下來的人們的腳步聲已經說明了突發的異變。回到剛才的客殿看時,家康已不在那裡,去另一件屋子換上了甲胄。 城中慌亂的騷動就如壺中的沸水不斷鳴叫一般。當武士們聽到城外土台廣場上響起號角,拿起必要之物匯聚過去時,很多人都已經看不到家康的影子了。 當家康得知起火方向的確是犬山時,不禁大喊一聲:“太大意了!”匆忙得一點也不像平時的他。 家康領先人頭,揮鞭策馬朝著西北硝煙處馳騁。本多康重、榊原小平太、鬆平又七和奧平九八郎等人也不甘落後地緊跟其後。 從清洲到小牧有一里半,小牧到樂田三十條街,樂田到羽黑的距離相同,再從羽黑到犬山則還有三十條街。 趕到小牧時已經清楚地了解到全部情形,也就是今晨被瞬間攻陷的犬山失守的事實。家康立馬於小牧和樂田之間,一邊凝望著羽黑、犬山附近幾處濃煙,一邊痛嘆:“太遲了,我家康本不該如此大意。” 從升起的黑煙中,家康想起了池田勝入得意揚揚的臉。此前聽聞長島放走了池田人質時,他便擔心信雄的好人之計能否奏效,但還是沒想到一直持保留態度的勝入入道會如此現實且迅速地襲擊空巢。 但這一大意也只能稱為“大意”,他不得不自責:“自己並非不知道勝入是一個絲毫不能大意之人。” 不用再去想犬山是一個怎樣的戰略重地,近期若再與秀吉大軍會合,事態將會變得更加嚴重,既可監視美濃、尾張邊境的木曾川上游情勢,又能近距離扼住鵜沼通行,可謂一城能抵萬關,如今卻白白加入了敵方陣營。幸而木曾下游黑田城的沢井左衛門絕無二心,態度明確地送來了質子,不過犬山拱手讓敵後,其價值也大大降低了。 “回去吧,撤退!看濃煙升起的樣子,勝入父子想必早已如風一樣撤回岐阜了。” 家康驟然策馬回身。這時他的眉間已經完全恢復了平日的神態,連身邊的旗本也覺得在他那寬闊大腹中已經有了補平損失或取得勝利的打算。旗本們激情憤慨,咒罵勝入父子的忘恩負義,偷襲戰法的卑劣無恥,明日戰場上定要還以顏色等說個不停。家康對此置若罔聞,心中似乎在考慮著別的事情,獨自一人呵呵笑著策馬返回清洲。 途中與很晚才奔出清洲的信雄及其直屬軍隊相遇。信雄看到折返的家康,不禁意外地問道:“犬山那裡沒有出事嗎?” 沒等家康回答,他身後的旗本已發笑出聲。但家康還是竭盡誠懇鄭重地向信雄一一解說。 得知事實,信雄訕訕而返。家康策馬與其並立,拍拍他的肩膀道:“中將殿下無須擔心。此次雖有損失,但秀吉也會有更大的損失,看那邊。”他用手指引信雄看向小牧山丘。 曾經連擁有卓群戰略眼光的信長也打算將清洲城池遷移到那裡。雖然只是海拔不過二百八十餘尺的圓形丘陵,但它孤立於春日井和丹羽郡的平原之上,俯瞰四方,得八方出兵之便,若是搶先一步在中心立杆旗幟,在周邊要地佈置堡壘,一旦在尾濃平原開戰,面對東下西軍,毫無疑問將起到攻守兼備的良效。 雖然現在沒有閒暇細細說明至此,家康手指著那邊,回頭又對旗本說道:“小平太,你即刻帶一隊人馬去小牧一帶修築堡壘,大概在蟹清水、宇田津附近,守住道路、山崖、河流,置柵欄,挖壕溝。家忠、家信、家員等人也一起協助,要不分晝夜,將勞作、休息分為四組,儘早完工!” 現場下完命令後,之後的歸途連馬的步伐也變得格外輕鬆,一路與信雄在馬背上談笑著返回清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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