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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愛哭鬼甚內

豐臣秀吉(六) 吉川英治 5807 2018-03-13
這是一座有著純白圍牆且木香濃厚的新宅,而且主人不過才三十歲左右。以此推斷便可得知,如今新興都府大阪和秀吉勢力的主力究竟分佈在哪一世代。 “在下便是脅坂。” “是甚內大人嗎,鄙人乃北畠家老臣瀧川三郎兵衛。” “久聞大名。信雄公的老臣忽然造訪不知所為何事?” “只是武人煩惱,說來真是慚愧。” “不知何事煩惱?” “那鄙人先丟恥而言了……其實,是有關鄙人老母親之事。” “啊,是令堂大人的安危嗎……那此事您大可放心。主公築前大人吩咐,將作為人質的令堂交給在下,雖力有不逮,在下仍會好生照顧。令堂身體也十分康健,前陣子我還令紅毛外科醫生給令堂安上了義齒。” “大人恩情鄙人感激不盡!”三郎兵衛深受感動,低下了頭。但立刻他就下定決心又道:“得到大人如此厚愛實在再難以開口求助……事實上,老母親從小就非常疼愛的小女兒近來染病,嘴邊一直念叨,迷糊中也叫著'母親,母親',醒來便說想見母親,哪怕只得一面,終日思念以至哭泣不止。”

“啊,真是傷感。” “如今她年及十八,已非幼兒,鄙人也斥責她蠻不講理的愚昧,但她說昨晚又夢見了母親……她深知命不久矣,便希望能訴諸他人這份人皆有之的母子情。最終鄙人也不禁可憐起她了。” “的確如此啊!” “真是無奈啊……想在戰場上,可是遍野的屍骨啊!” “是啊,是啊。”甚內看到對方雙眼噙淚,努力抑制住內心感同身受般的動搖。這是他對自己天生便易動感情所作的反省的一種警戒。 但一想到那位姑娘命在旦夕,又想起那位作為人質的老母親平日孤獨的心情,即便控制讓自己不要哭,還是沒能忍住,跟著三郎兵衛潸然淚下,最終主動說出了原本對方想要說的話:“這麼說來,大人此次專程前來就是希望能讓令堂大人去見病重的女兒一面?”

三郎兵衛身形一震,“正如您所料,這是我瀧川三郎兵衛一生的請求,不知能否成全?”說著數度磕頭,道盡了心中的悲願。 “好,您帶令堂走吧!雖然此事必須向主公禀報才行,但若是告知必定不被允許。我就擅作主張將令堂暫借七日,七日之後還請務必帶回!” 三郎兵衛一陣狂喜,帶著母親回去了。當然是暗中秘密離開的。然而,翌日一早甚內就被巨大的後悔所淹沒。 昨晚還獨自愉快地想著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翌晨甚內所受到的衝擊就格外強烈。 翌日早晨,長島發生的三家老被殺事件以及伊勢、尾州三城兵變的消息也傳至了大阪。而這一波濤之後,緊接著大阪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口中也明白地聲稱:“長島城已在著手軍備!在背後支持的是三河殿下家康!”

“此話當真?!”甚內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內是在當天清晨前往登城途中聽聞的這一消息,而對他言之鑿鑿的正是池田勝入的家臣竹村小平太。為慎重起見,他再次確認是否屬實,但小平太依然說道:“昨天半夜,兩名伊勢之眾趕到我家,將事情始末詳細告知了主公。據說是津川玄蕃的家臣。總之不管怎樣,信雄公與三河殿下之間已經開始為某事做周密準備這點,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大阪城現今仍處於繁忙的施工之中,數万勞力和工匠依舊為城壕、外牆、諸侯宅邸等不分晝夜地勞作著。 甚內將馬丟在離本丸較遠的門外,揮汗奔跑,在施工的巨石和木料間穿梭。 “甚內,有何急事?”同僚片桐助作看到他打招呼道。 甚內只是轉過身,沒有回答。突然,他又折返回來喚道:“助作,助作!”

“嗯,何事?” “我聽說長島一帶發生了重大事情,可屬實?” 助作笑答:“這個啊,不知下次七本槍會身處何方呢,伊勢路?抑或三河?總之稍後便知分曉。” 片刻之後。 甚內來到秀吉面前,拜伏在其座下埋頭不起。對於擅自將寄管於自己府邸的北畠家人質交予人質之子瀧川三郎兵衛一事他深感慚愧,邊道歉邊將來龍去脈告知秀吉。 “被他虛偽的眼淚煽動,在下便擅作主張將人質借與了三郎兵衛。誰料今日一早便聽說北畠殿下已做好與主公決裂的準備。事到如今已是斷臍之嬰,無可挽回……在下實在是愚蠢至極!” 原以為秀吉會勃然大怒予以斥責,不想他卻笑了出來。 “愚蠢至極嗎?說得好!你啊,從幼時起便是個經常哭泣的愛哭鬼……那,你有何打算?”

“還望大人將授予在下的七本槍讚賞和加俸全部收回。” “只是如此事情並不能了結。” “非常抱歉!但在下並不想因此事切腹而死。若是勝敗之事,在下甘願獻上首級。” “不用如此急進。” “此事全因在下失策,若主公能原諒此事,今後無論如何賜罪,在下絕無怨言!” “真麻煩……好吧,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秀吉說完就轉身和大村由己聊起了其他話題。 從秀吉座前退下後,他便飛一般地趕回了宅邸。當他來到母親室內坐下,告知歸來時,心情也冷靜下來了。 “甚內大人今日比往常退出得早呢。” “是的。”他停了一會兒,道:“因突然決定要出兵前往某地。” “哦,是嗎?現在開始準備應該還來得及,無須多慮,請放心前去吧。”

“……是。”他又停留了片刻才道,“只不過此次合戰不如往常,並非跟隨主公麾下前去,而是我脅坂甚內舉一家之兵的戰鬥。” “無論如何,戰爭便是戰爭,以武門之名盡情戰鬥吧!” “這是當然的……但這一戰無論是輸是贏,我脅坂家都必定毀滅,我已有此覺悟。” “那也實屬無奈。” “昨日我瞞著主公悄悄將寄管此處的人質交給了瀧川三郎兵衛那傢伙,此事想必您已有所聞?” “聽說了……大人您也有我這個老母親,瀧川三郎兵衛欺瞞你一事確是可恨,但也只是為其老母親安危著想。大人為其情所動,出於大義才這麼做,雖然鑄下大錯,但母親沒有任何怨恨。” “兒考慮不周,如今讓先祖傳下來的家聲毀於一旦,大逆不道,還望母親原諒!”

“不,不,對先祖確實過意不去,但於情義之道依然能讓他們感到一絲安慰。所謂情義也是武士美德之一,這和因大逆不道滅家完全不同。” “母親此言讓孩兒無比寬慰,死而無憾。另外,男丁我都會帶著一起上路,但那些可憐的女童老僕,我想全都辭去讓他們各自回鄉。” “那樣也好,切勿顧忌母親。” “母親大人身邊就只有妻子一人相伴。不久後若傳來甚內死於戰場的消息,請向築前大人請示,不管是從此安度餘生,還是按罪發落,希望母親一切都照主公吩咐去做。” “好,好,都照您說的去做。那就不再擇日,現在就去將僕人們辭去吧。”老母親一如既往,毫無動搖之色。 甚內立刻將所有僕從召集至院內。 不久前甚內還只是小姓組二百五十石的身份,賤岳一役後被封為七本槍,論功升為三千石的知行,成了一宅之主,但家中僕從還很少,馬匹數量亦不多。不過集中此處的僕從中大部分在他俸祿微薄時便挑水砍柴,一路從貧苦中侍奉過來。今日一早他們便得知了主人的困境,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地同憂同慮,嚥下唾沫,凝視著主人的面龐。

甚內開口了:“多年來大家對我這個不稱職的主人盡忠職守,如今要你們突然離開實在不忍。但事出有因,今日辭去各位,望大家各自回鄉幸福安度餘生。家中想要之物,大家和睦平分,都拿走吧。” “……”僕從中立刻傳來啜泣聲。放聲慟哭者亦有。 然後一個老僕喊道:“老爺,您說這話太無情了!雖然個中原因並不清楚,但我們甚至廚房女僕們都察覺到老爺您已下定決心。為何不讓我們與您共同赴難呢?!” “謝謝,謝謝!”甚內不停點頭,淚流滿面,“那麼我便說了。你們這個愚蠢的主人對主公築前大人做出了切腹亦無法彌補的大錯,所以若不能在一息尚存之際,做出致歉之誠洗刷哪怕一點污名的話,我死也不會瞑目的。” “明白了,老爺您的心意……”

“各位,聽我說。”甚內抑制住眾人的嗚咽說道,“現在起我將前往伊賀上野襲擊瀧川三郎兵衛的居城。但是和武士們不同,諸位都是老人,還有一直照顧我母親、負責膳食起居的女童,我不能將你們帶上戰場。即便留你們在此,從今日起脅坂家也將斷絕,不,是主動斷絕以立最後的家門名聲……各位聽我一言,請別再哭泣,就此分別吧!” “為什麼,為什麼要遺棄家門?”一位名叫綿棉的將甚內從小養育大的婆婆說道:“您怎能做出如此不孝之事,又要如何面對先祖英靈呢?”就好像在代替脅坂家祖先斥責一般,咬著衣角哀嘆。 看著家人的眼淚,甚內也不禁淚如泉湧,幾乎無法揚聲。 “婆婆啊,我實在是不孝至極,然而大錯已鑄,就別再責怪過往。如今我即將面對的戰鬥並未得到主公允許,乃擅自之舉。可悲,如今這一不孝之身所處的立場,勝也是滅亡,敗也是滅亡,無論如何都難以保住家聲。所以我希望無辜的各位各自回鄉,保住自己的性命……明白了嗎,我的這份心情?”

“我不明白!”一位年輕的侍女說道:“老爺您越是這樣說我們就越無法眼看著您走。即便童子老人留下,還請帶上我們一同前去!” “不,我也會留下我的母親和妻子、孩子,除了壯丁,其他人皆不可同行。既然大家如此為我著想,那裡還有我的血脈,今後我的孩子就拜託你們了。” 他的妻子抱著尚在哺乳期的孩子,坐在無人注意的屋簷下低下了頭。 將剛出生的孩子、妻子和母親拜託給常年侍奉的老僕和下人們後,甚內立馬棄家而走。 以他目前的身份,常在馬厩的馬只有兩三匹,府邸內所有男子手持武器齊聚門前,總人數僅三十餘名——這便是家中所有男丁了。 雖然所有人都在疑惑,以如此微弱之勢,主人到底要去哪裡,做什麼呢?但卻沒有人依理向主人問“是要去合戰嗎?憑藉這點人勢能打敗對方嗎?”只是緊跟主人身後往前,與主人下令攻擊的敵人全力對戰,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如此簡單的生命的一致自然不是在此刻一下子就能形成的,而是常年為武家奉公的習性,是從住進武家、吃武家飯開始,幾年或幾十年慢慢熏染出來的。從照管馬厩的到取鞋的,所有人心中都只想著:“奉公之時終於到了!” 這種主僕關係並非這家有那家沒有,而是武家社會的一種常理。不管主人平日的為人如何,一旦志為武士,以武家為主,就相當於將無言的奉公明證交予了主人,即便足輕小僕心中也牢牢地抱著這一想法。 如今貴為大阪城之主的秀吉,十八弱冠還叫作日吉的時候,經歷了數年流浪回到家鄉,來到莊內川河畔,接近當時的年輕城主織田信長,突然衝到其馬前,懇求道: “我想成為武士!請收下我吧!” 面對日吉的請求,信長只問了他一句: “你有何才能?” “我沒有任何才能。我只學會有事時便要以死相赴。” 信長聽了這句話,當場將日吉加入了隊列,作為清洲下等士之末。從此事也可充分看出,使喚僕從的主人也好,侍奉主人的隨從也好,武家奉公最重要的便在於一朝“有事”之時。 好了,閒話談到這裡。 脅坂甚內安治棄家赴上野絕不是因為黔驢技窮、自暴自棄而為之,雖然勢單力薄,但既然他有三十餘名與自己同心一致的奉公人,心中自然已下定決心。決定什麼?當然是討伐偏要以欺瞞手段、洒淚煽動男兒情,騙取武士義氣之心的瀧川三郎兵衛並梟其首級。甚內在心中發誓:“雖說是出於奪回母親的人子之情,但其奸詐、卑劣之手段,無論如何也不能留其於世!” 白晝之際,兩三名甲胄騎兵和三十餘名步兵朝著東面跑過大阪新市街,讓市民們不禁注目,但人數實在太少了,誰也不會想到他們是去赴一場明知是死路的合戰。 甚內領著小眾從平野街道出了龍田,當晚於郡山紮營夜宿。 郡山領主筒井順慶的家臣來到他們夜營之地,責問道:“還以為是群野武士,不過架勢如此凝重,是要去往何處呢?您應該知道,無論哪個領地,來到他國擅自紮營都是違法的吧?”甚內寒暄道:“您教訓得是。然此次行程非同一般,不可耽擱,還請諒解,予以寬恕!” “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所指的便是合戰,如今我們正在前往途中。” “那您是去往何處?” “受秀吉公之命,前往攻打伊賀上野城。” “先鋒兵嗎?” “非也,這便是主力,這些便是總人數。還請代為向您主公筒井大人轉告,在下乃大阪城小姓組脅坂甚內是也!” “啊,七本槍!”筒井家臣一聽,倉惶歸去。 一餐一宿後,天色雖然還很暗,甚內主從一行還是收起行營匆忙上路,直奔伊賀。當日行程一路經過奈良、柳生、相樂。 來到柳生、相樂一帶,甚內一路散佈道:“吾乃羽柴大人座下脅坂甚內安治,此番受秀吉公之令前去伊賀處置瀧川三郎兵衛。攻陷上野城,取下三郎兵衛首級之時,不論身份,盡皆上報其功,論功行賞。不得志而隱居村野之勇士,出來吧!若自認乃鄉野猛士者,便手持武器追隨於我吧。錯過機會,此生將再難相遇!” 他見茅屋便大吼,過村落則高呼。 “請帶路!” “請讓我隨行!” 聽聞宣言,立刻便有人回應,加入甚內隊伍,人數眼見著不斷增加。而且加入的人沒有一個認為這是攻打上野的全部軍力,都以為這只是先鋒隊的一小部分而已。 瀧川三郎兵衛雄利領俸數万石,作為信雄的老臣,在伊賀上野城至少擁兵兩千餘,以近乎赤身裸體的區區三十餘奉公人組成的甚內小隊,要想攻陷上野是絕不可能的,即便告訴別人這就是全部兵力也沒有人會相信。 但甚內帶領著這三十餘人以及途中收編的二百餘名野武士和農民兵迫近了上野城護城河。甚內凜然正氣地喊道:“瀧川三郎兵衛出來!若還知恥便走出矢倉陣聽吾之言!”狠狠痛罵其不義和卑鄙的行為。 三郎兵衛笑道:“來得正好,甚內大人,就請先受我一箭以做武士禮儀吧!” 剎那間,箭矢如雨般飛散而來。勢力微小的甚內小隊緊挨石牆,一直奮戰至傍晚。 夜晚降臨。就在甚內奇怪為何敵方反抗之勢如此微弱時,很快便傳來消息,城主瀧川三郎兵衛及以下所有士兵都從後門逃跑了! 甚內反而茫然了。試探性地接近城門,卻沒有任何槍聲,也沒有一支箭飛過來。 “看來並非虛報。”甚內越過城門,穿過外曲輪又深入本丸。 “這……簡直就是空城。” “以城主瀧川三郎兵衛為首,連一個士兵都沒遇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跟隨甚內前來決一死戰的僕從環顧眼前意外的事實,也疑惑地互相議論。 伊賀上野自從瀧川守城以來,加上其地形險要,成為世上出名的易守難攻的城池之一。而且以勇武聞名的瀧川三郎兵衛擁兵近三千,若以此為據點防守的話,哪怕脅坂甚內以死來襲,僅以自家僕從三四十餘和匆忙間糾集的一兩百地方武士之勢是絕對不可能攻破這裡的。 如此差距三郎兵衛不可能不明白,卻又為何要率領佔盡優勢的兵力棄城連夜退回伊勢呢? “不可思議。” “真令人無法理解。” 以甚內為首,進入城內的所有人沒有因無血佔領城池而歡呼,只是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這也實屬正常。 這時一名家臣匆忙地前來通報,甚內驚訝道:“什麼?天守閣牆壁上?”說完立馬跑去登上了天守閣。 去那一看,天守閣第三層的白牆上黑白分明的墨跡,確是瀧川三郎兵衛親筆留下的文章一篇。 謹以此文做城池移交明證: “……”甚內反复閱讀,凝視片刻後眼中不禁熱淚流淌。 他立即向秀吉匯報此事,謹慎地等待發落罪行。使節山岡隆景從大阪趕來,親眼確認事實後便回去了。隨後增田右衛門尉長盛作為使者攜秀吉旨意折返。 “'甚內揚其武士之道,以令人敬佩之舉,挽回此前過失,立大功凌越屈辱。'秀吉公如是說道,表示極大讚賞。大人授意,請您就此駐紮伊賀城,堅守此處!” 此前罪行也未受到責罰,甚內也保住了家門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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